黃人厷,本名黃健雄,2004年生于廣東惠州,現(xiàn)居廣東廣州。
也寫一只貓
多好啊,我有一只貓。或許我該說,它不屬于我,而屬于那些值得擁有它的事物。我們在享受一種美好時,應該默許美好擁有選擇且可以隨時消逝的權利。
比如這時它又撒腿跑走,去追一只飛蟲了。而我觀望著。潰敗的它告訴我,收獲不是目的,追逐的過程才是。我目睹了它奔跑的全部,是否可以說我見證過生命的動彈?
我慶幸,這里有草地,有寬度和長度,有滾不完的陽光。沒有掠奪,沒有負累,除了清晨的薄霧,就是黃昏里踩夕陽的孩子。那么,誰會去掠奪意義?
我捋順它的毛,偶爾也會發(fā)現(xiàn)里面有虱子游蕩著,孑然一只,隔絕在一些祥和以外。我抱著一只貓,感受它的呼吸、心跳、掙扎、不耐煩。當我再放下它時,發(fā)覺美好之事短促,意義很長。
我是一本你會讀的書嗎
我是說,我遇見過很多人。我想我們都是如此。我把很多的人一一分類,很多的人一一把我分類。我們擦肩,接著是忘記。有時遺忘是單方面的,大多數(shù)時候,是一個人途經山水的一程,匆匆洗刷過你,從頭至尾,堆疊出你的性格。
時常迷失在圖書館的棧道里,分不清上山與下山的區(qū)別,這時,野花、稗子、枯木,成為我閑坐自言自語時,為數(shù)不多的談資。有人經過,我就和它們一起,淪為笑柄。
那些見到我不笑的過客,使我傷悲。我想他讀懂了我,至少是一小塊的我。
我是說,我們的確遇見過很多的人,或是被很多人遇見。不要去深究其間的意義,反正,最后都要變成一本沒有頁碼的書,布滿蛛網。某些異質演變?yōu)樾ㄗ?,拖拽出生活的二三附庸?/p>
即便是這樣,桎梏松動以后,標本之下,我還是更愿意去期待一個鮮活的生命,而非穿堂的風。
花還在開
在街頭,遇見一位老人,向我介紹她懷里的那些花朵,像介紹她的孩子。
這是玫瑰,這是山茶,這是茉莉,這是雛菊,這是郁金香,這是風信子。
她問我,要不要買上一朵,價格好商量。我有些猶豫,一是我沒有愛情,二是我的親人遠在他方,三是我對花粉過敏。她說,買一朵吧,你將得到幸福。我知道這是謊話,我什么也得不到,依舊落單在這個時代里,不過是多了一朵害我咳嗽的花。
最后我還是買了一朵,我不會告訴你是因為她兩邊的脊背不對稱。我會說,是因為愛。當然我不會說出來,這是對心里那個近乎狡詐的自己說的。
我走在街上,懷里有一朵紫色的花。
我已經想好了,一直養(yǎng)它下去,直到自己失去愛它的能力。并且一回到家,我就要向它全盤托出我的所有:這是地板,這是沙發(fā),這是桌子,這是風扇,這是廁所,這是廚房,這是臥室。這里并不輝煌,但是你未來的家。
我記得當我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就有人笑著,對我說過這些話。那時我在哭。
阿嬤的菜園
阿嬤帶我去看她的菜園,那里什么都有,有各種常見和不常見的蔬菜,在胃里我曾與它們打過照面,又把它們一一制服。還有常見的鳥類,比如麻雀,比如斑鳩,我用彈弓瞄準過它們,子彈打在空氣里,穿透童年的苦楚。無人傷亡。
好長的一個中午,我目睹阿嬤和鳥群搏斗的模樣。任何一場戰(zhàn)爭都沒有絕對的贏家。一些鳥失去了幾根羽毛,但還能飛。一只鳥除了飛以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
阿嬤的風濕變成常態(tài),因此得以擁有預知降雨的能力。先前她求雨,對土地獻出膝蓋,如今她怕雨,怕有人在她驅趕貪鳥時,觸及她的軟肋。這個家沒有阿嬤以后我想不出會變成什么。
阿嬤年輕時,野心很大,試圖去養(yǎng)活一整個家,事實上她也成功了。包括兩條狗,一黃一黑;一只貓,每年生兩次崽;成群走動的雞鴨,不止一次糟踐過菜地里的苗。
阿嬤從來沒試過去養(yǎng)自己,從不梳妝,從不放棄哪怕一個補丁。第一個開始準備晚飯,卻最后一個上桌。僅僅是活著,似乎這樣就已經耗盡了她的全部力氣?,F(xiàn)在,阿嬤的野心很小,她想守住那一畝三分地。
白天,驅趕鳥群。夜晚,驅趕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死亡。
當我跑步時撞上蝙蝠
我有在夜晚跑步的習慣。一切為了我的五臟六腑,為了我的慢性病,還為那些藏在我的體內、吸我營養(yǎng)、隨時要我落魄的寄生者。
出于進步的需要,我將出賣我的健康。得到在某些時候意味著失去,我一定要失去什么,諸如難以維持的愛好,不切實際的幻想。
如果一切順利,我就會一直跑下去。經常有人問我,跑步讓你得到什么,我說我不知道,似乎除了自我安慰,別無所得。
一天晚上下著小雨,我正在跑步,速度時快時慢。這使我想起一些銀幕里的場景。正當我移動時,一只蝙蝠,迅速俯沖下來,對準我的面部——那是我示人的部分。出于本能我只好躲開,否則我的偽善將不復存在。
起初我跑步以競速為樂,甩開過瘸腿的流浪狗。后來我只是跑,跑到沒有路,沒有光。
我并無太多朋友,還在聯(lián)系的大多也漸漸疏遠。我是說,有那么一刻,我對那只掠過我的蝙蝠報以了微笑,仿佛見到了一個失散多年的朋友。
此刻,星星出沒
我們在仰望星空的時候,是否也正被注視著?
在一枚月亮的圓缺上,創(chuàng)造出意象,用于思念,成為一種比安眠藥更有效的東西。以及在夜色的幕布里,挑選出發(fā)光的沙礫,劃分座次,其中一些代表永恒。
我從不在睡覺前數(shù)月亮,它只有一個,像我的故鄉(xiāng),只有一個,不可多得。于是,我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數(shù)那些星星,它們有很多,足夠我數(shù)到遠方的夢囈停止。
在夜晚,尤其是在星空之下,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資格說愛。愛這個詞語已經經由了太多人的嘴,當它再次傳遞到我的身邊時,我需要猶豫一下。
一顆星星有機會在此停滯,躲避這份見證,或是劃過,成為短暫的流星,途經黑暗。我想那里一定無人談愛。
不知從何時起,我們只在無人注視的地方談及愛。有人在我的屋外敲門,我許久不開。我猜出那是我的某個親人,可我不敢相見。那么允許我感謝一些人,在被愛時,未曾熄滅月亮。而我也只敢在長日將盡前才干巴巴地開口說:哦,此刻,星星出沒。
那些令我們等待的事物
某一天我意識到,曾經,那些令我夢寐以求、為之等待的事物,如舊輪胎廢棄于荒野,早已擱置于時光深處。這番醒悟不算太晚,于是我慢了下來。
有時停電了,我樂于解救一只蠟燭焰火上的飛蛾,等火星四濺,一點一點灼燒我的體膚,燙傷那些平日里見不到光的部分。
從前的禍根,就藏在堆滿廢屑的水箱中,年久,且無人維修。
我愛上了讀報、沏茶、寫作,并以此檢驗時間的鈍感。為了讓身后的追兵停歇,我親自找上失眠,獻出自己一天中最怠惰的時刻,對峙慣性。
鐵軌晃動時,我仍在遲疑,等待著那些令我們等待過的事物追趕上來。我忘記了戈多,好像這個時代仍是我們在主宰。仿佛我們正被愛著,那只遇花則醉的蝶,還未歷經破繭的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