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之眼

羊場村東南方的山巒下，壓著一條金龍，這是外婆跟我們說的。

金龍懸掛在兩根金柱頂端，左右兩側(cè)蹲著兩只金雞，喚作護(hù)法，每天午時，山腰傳來沉悶呼嘯的聲音，宛如地鳴龍吼，震山爍林。七十歲的外婆說得一板一眼，仿佛煞有其事。其實，何有金龍，那邊倒是經(jīng)常灌出呼嘯之音，是因為通了一條隧道。所謂的龍鳴，是汽車在隧道里行駛時的油門和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聲音在隧道的墻壁上撞來撞去不斷反彈才發(fā)出龍鳴般的吼叫。兩年前，那邊又打通了另一條隧道，鋪進(jìn)道內(nèi)的是一條閃著銀光的鐵軌，供高鐵行駛，聲音比旁側(cè)的公路愈加轟鳴。每遇高鐵進(jìn)洞，外婆都提醒著我們，仔細(xì)聽，金龍又叫了，聲音比以前還大哩，這是在生氣呢，一傷心就哭，一哭，就不會有好事，金龍要逃出來了。

一

貴州多山，這是眾人皆知的。

如果說石頭也長著黑葡萄大小的石眼，可能會覺得驚訝。可事實上，在羊場村這兒，石頭是有眼睛的，不同于人類的器官，石頭上的眼睛只是一個小小的凹槽，像是特意鑿的，沒有睫毛和眼眶。外婆說，這是因為金龍，龍爪輕觸大地，所有石頭都被賦予了靈氣，才有了眼珠子。

石頭的眼睛，能不能看見，無人知道，但能流淚，那是經(jīng)過“證實”的，“證實”的人就是我外婆。

外婆9歲時，在一個放學(xué)的午后，背著籮筐，提著鐮刀，到山野割豬草。那時的豬喜吃灰灰草，不像現(xiàn)在，將煮沸的開水倒進(jìn)玉米粉中攪拌，成黏稠狀，加半勺飼料，就是一頭豬終生的食物。那時的豬挑食，沒有野草的清香，便不吃，寧可餓著。外婆家養(yǎng)的那頭黑豬習(xí)慣吃灰灰草，所以每次出去，都為尋找這種草而犯愁?；一也菹窭侨海啥询傞L，一根灰灰草能引出一大片，滿滿一籮筐也裝不完，有時光禿禿一片，爬了半山也看不到一根。

據(jù)外婆描述說，那天她一進(jìn)山就感覺不對勁，耳根子發(fā)燙，腦殼沉悶，像被煙熏過，所見之處皆為灰色，空氣像被灰色的顏料染了。外婆逛了幾塊地，都沒尋到灰灰草的影子，轉(zhuǎn)身回家時，突然一眼瞅見一塊大石頭后面有一大片長勢齊整綠油油的灰灰草，外婆大喜，飛跑過去，丟下籮筐，揮動的鐮刀也變得蒼勁有力，沒一會兒工夫，籮筐就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Ｈ蝿?wù)完成，準(zhǔn)備啟程回家，余光突然掃到那塊大石頭上有兩條黑色的線，湊近一看，哪是線，像是水。哦不，源頭是石頭的眼睛，見鬼了，石頭成精，會流淚，兩股曲折灰青的淚痕順著石眼那兒淌下來，滲進(jìn)泥土。外婆受驚，沒來得及背上籮筐，拔腿就逃出那片成精的土地，她說，當(dāng)時跑得太快，鞋掉了一只，后面她父親帶著她去找，卻怎么也找不到，似乎憑空消失。就這樣，有關(guān)石頭流淚的傳言就在羊場村八組老賀家大女兒賀蓮英口中傳出來，并像香火一樣延續(xù)不斷，流傳至今。

賀建國，賀蓮英的父親，村里的泥瓦匠，隨身提著磚刀，戴著草帽，披著一件厚厚的軍大衣，右手拿磚，左手抹灰漿，右臂比左臂粗了一圈。賀建國砌磚有三十多年了，是村里資歷最深的泥瓦匠，哪家砌瓦蓋房，首找賀建國。

那天，蓮英被一塊石頭嚇哭了，賀建國問，咋了，閨女，慌慌張張的，豬草呢？蓮英不說話，悶氣流淚。賀建國慌了，看著女兒衣衫不整的樣子，猜測受到了欺負(fù)，出門大罵，誰欺負(fù)我家蓮英，太歲頭上動土，一磚刀劈斷你的腰桿。

蓮英知道父親火爆的脾氣，連忙說出緣由，石頭，是一塊石頭。啥？我被石頭嚇著了，那石頭會流淚，像個死人，整張臉只有眼睛，沒有嘴巴、耳朵、鼻子，石頭的眼睛在流淚。賀建國聽了，驚奇之余卻又好奇，啥石頭會流淚，勾起了他的欲望。他牽著拴在梨樹下的黃狗上山去了，到了蓮英割灰灰草的地方，籮筐還在，豬草也沒丟，倒是鞋，怎么也找不到了。賀建國站在石頭前面觀望，仔細(xì)觀察蓮英口中成精的怪石，除了有兩個彈珠大小的凹槽之外，并無其他古怪之處，只是盯著越久，便覺得那雙石眼活了，像閃動著無形的睫毛朝他眨眼，伸手觸摸，竟有些溫?zé)?。賀建國沒多想，看了一眼山腰火紅的夕陽，準(zhǔn)是太陽下山前留下的余熱。

賀建國突覺這塊石頭的模樣極其漂亮，若搬到院子，供休憩觀賞也不錯。當(dāng)晚，他吆喝幾個好友，連夜把石頭搬下山。

外婆指著門口那塊潮濕的結(jié)了青苔的石頭說，她父親對它一見鐘情，怕別人先他一步，當(dāng)晚就搬下山了，四周用紅磚堆砌了一圈石墻圍住，別人不知道的話，認(rèn)為里面嵌著金子呢?？蛇^去了那么久，賀建國已經(jīng)死了三十多年，這塊石頭用時間證明自己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如果不是有幸碰到賀建國，它就會永遠(yuǎn)待在山上，被雨水侵蝕，泥土淹沒，然后暴雨沖刷又裸露出來，再被淹沒，在時間的輪回中被泥土覆蓋又掀起。如果它是一個人，也是個死人，泥土就是棺材。

二

在貴州，凡是靠河的地方，就有懸崖，落腳河作為唯一途經(jīng)羊場村的河，已經(jīng)是村人世代生存的命脈。河寬150米，深度未知，但河水深綠，令人望而生畏。

落腳河這邊就是羊場村，對岸是雙山鎮(zhèn)，對面作為本地商貨的集散點，羊場村里的人購買鹽、煤、大豆、小米等生活必需品都得趟河而過。落腳河深，但有一條凸起的石路，像壘好的石橋，河水僅沒過腳踝，挽上褲腿即可過河。兩道高崖之間，馬匹馱著貨，已是一條連接兩岸的生命通道。

雙山鎮(zhèn)的貨是浙江福建一帶的商人從湖南和云南等地運過來的，分銷給周圍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

賀蓮英嫁給外公楊忠后，頭胎生了我媽，第二年六月，又生了一個兒子，取名楊平。

楊平是個狠人，從小到大，皆是如此。

賀建國去世后，給賀蓮英留下一塊地，斜在落腳河邊，山勢崎嶇之地。

楊平常常到那塊地里背玉米，或者到河對岸的鎮(zhèn)上背煤，這塊地，靠河，土地肥沃，地勢險峻。賀蓮英說，水足，長出來的玉米清甜甘糯，口感上佳，是其他地方替代不了的。到了每年的收玉米時間，楊平背著籮筐下崖。賀蓮英不知輕重，以為男孩力氣大，再累也傷不到哪兒，便摞滿一籮筐。楊平那年也才13歲，近百斤玉米壓在身上，走路也踉蹌起來。賀蓮英見狀說，兒子，背不動就放一些下來，大不了多跑幾趟。楊平鼓著氣說，沒事，我能扛。便一步一步爬上去，消失在刺梨林中。

沒走多遠(yuǎn)，楊平的雙腳感到越來越沉重，像掛著鉛，豆粒大的汗順著耳根子流下來。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倒在半米高的田埂上，玉米散落一地，想起身，卻感到右腳奇痛難忍。低頭一看，嚇了一跳，右腳崴了將近180度，五個腳趾朝身后指去，楊平終究堅持不住，又沒見過這種恐怖的畸形狀況，向著天空發(fā)出一陣凄慘的哀吼。

四周無人，只看到一些驚嚇的螞蚱匆忙跳過來，又匆匆離去。楊平覺得不能苦等，便尋來一截光滑的柴棒，叼在嘴里，左手握住腳后跟，右手捏住腳趾，準(zhǔn)備下力時，遲疑了一會兒，心里不淡定，恐慌堆積在心房。但無可奈何，眼睛一閉，肌肉鼓得高高的，雙臂一起用力，只聽見咔嚓的聲響，扭曲的腳趾和腳后跟恢復(fù)原位，痛感漸漸消失了。楊平松了一口氣，把玉米收齊后就走了，只裝了一半，留下了另一半玉米，還有那截牙印明顯的柴棒。

母親對我說，你舅舅是個狠人，對自己比對別人狠。那件事他沒跟任何人提起。他粗暴地使腳骨復(fù)位，留下后遺癥，在28歲時，走路一高一矮，賀蓮英追問，他才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賀蓮英幾個晚上沒睡著，哭了，白天自言自語說，當(dāng)時為什么要給他裝這么多，多跑幾趟累不死人。

楊平和后山的陳胖子打了一架，把人家的鼻梁捶歪了，人家找上門來，賀蓮英給了60枚雞蛋和一袋面粉才處理好。楊平就沒再去上學(xué)，在家里種了兩個半月的莊稼，招架不住頂著日頭天的累活，再堅持不了，便不去地里了。外公說，你到底想干什么，不去上學(xué)，也不種地，村里的人就這兩條路，你還能去哪。楊平說，我要到縣城里當(dāng)背篼。外公說，我還以為有多大的志向，都是彎腰，在城里幫別人背，在家里也是背，怎么，在家里幫忙不樂意，非要到城里給別人當(dāng)牛馬。楊平?jīng)]再說了，看到父親越說越激動，如果再還嘴，恐怕要挨耳光，就起身出門去了。

那一陣，雙山鎮(zhèn)安保森嚴(yán)，因為總有貨物丟失的情況，派出所的人員一天巡回三四趟。五金店的宋叔，三天前丟了水龍頭，昨天又不見了扳手，他知道，自己這個小店被盯上了。他和朋友商量，假裝做個局，勢必把這批偷雞摸狗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抓個現(xiàn)行。他故作敞開大門，自己則潛在暗處，坐等魚兒上鉤。不一會兒，三個穿黑衣服的人偷偷進(jìn)門，腳步很輕，一人負(fù)責(zé)在門口盯梢，東張西望，另外兩人背著爛布包進(jìn)門拿貨。宋叔他們迅速出動，沒想到其中兩個人反應(yīng)極快，聽到聲音察覺不對勁后，竟放下所有東西拔腿就跑，逃逸路線極為熟悉，仿佛為此練習(xí)多遍，逃脫了。剩下一人畏畏縮縮，一眼就看出是新人，沒入門多久，跑到門口不記得有門檻，被絆倒在地，再沒爬起來，渾身顫抖蜷縮成一團(tuán)。宋叔上去踢了一腳，又朝著腦袋打了一巴掌。宋叔一把扯下頭套，發(fā)現(xiàn)這個痛哭的賊不是外人，正是河對岸楊忠的兒子，楊平。

三

在羊場村里，流傳著一個眾人皆知的說法，得罪誰也不要招惹泥瓦匠。

直到現(xiàn)在，就算村里那些泥瓦匠并不算富有，穿的衣服褲子被水泥砂漿涂得臟兮兮的，人們也不會低看他們一眼，迎面走來依舊熱情打招呼。賀建國作為村里有資歷的泥瓦匠，自然收獲了旁人很多的尊重。

泥瓦匠，主要負(fù)責(zé)三大板塊，也就是砌墻、貼磚和拌砂漿。常見的磚塊有紅磚、混凝土內(nèi)磚、石膏類砌塊、蒸汽加壓混凝土砌塊以及瓷磚五大類。其中紅磚密度大，可以作為承重結(jié)構(gòu)，在村里，這類磚曾經(jīng)最受人們的歡迎。但生產(chǎn)過程不環(huán)保，逐漸被市場淘汰。

河對岸的一戶陳姓人家，做糧食生意的，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家。有一次，陳家要在落腳河一條支流附近修房子。賀建國承包了這一工程，與賀建國一起的泥瓦匠團(tuán)隊中有麻子、老幺和皮蛋等人，其他的一些幫手（一般稱為小工，工錢比正式大工低一些）是喊來打下手的，比如背水泥、挑灰漿等活。賀建國他們幾人負(fù)責(zé)重要的修建工作，根據(jù)主人家提供的圖紙，賀建國負(fù)責(zé)主要實施方案，麻子拉墨量線，確定距離和方位。老幺負(fù)責(zé)攪拌水泥砂漿，需要多少比例的水泥、水、砂石，他是最在行的，就像他說的，拌砂漿就跟打麻將一樣，大拇指一摸就知道牌是幺雞還是八筒。墻體的定位線、門洞定位線、構(gòu)造柱砌梁、地梁定位線等信息全部標(biāo)注在施工場地，賀建國站在施工場地，背著手走來走去，時間一到，鞭炮響，開工吉利。歷時一個半月，新房建好，剩下的就是主人家按自己的喜好裝修房子了。

完工那天，賀建國召集所有泥瓦匠在他家吃飯，不為慶功，只為感謝。在羊場村里，在一項工程里，細(xì)小的事故難免避讓不開，從樓上跌下或者站在高架上螺絲一松摔下，輕則擦傷，重則骨折身亡。此次完工后所有人都健康完好，沒出現(xiàn)一絲一毫疤口，則聚在一起感激老天慈悲，濟(jì)世為懷，這是村里的泥瓦匠們一貫以來的傳統(tǒng)。

賀蓮英記得她16歲的那年，六月份，天氣多變，雨水無常，連著下了一周的暴雨，村里的泥土被水泡得跟黃粥一樣，落腳河水位線徒增，漫過了兩旁的石岸，流到莊稼地和農(nóng)田里，糧食損失慘重。那段時間，落腳河流水兇猛，水速如同運動員吃了興奮劑，村里的人都蹚不了河，雙山鎮(zhèn)的人也過不來，村里的鹽巴、面粉、小米和豆種斷銷了。村里開會，唯一的辦法，就是在落腳河較淺的河灘上方修一座石橋，會議任命賀建國為負(fù)責(zé)人，眾人都舉手支持。

村里最大的優(yōu)勢當(dāng)然是資源豐富的石塊，年輕力壯的男人從山上背石頭到河邊，健康的女人用斗車運水泥等材料，鎮(zhèn)里向上面說明情況，上面派了一位工程專業(yè)高才生作為技術(shù)指導(dǎo)，建橋工程如火如荼。幾個月后，石橋建成，長160米，寬25米，完工那天，羊場村和雙山鎮(zhèn)兩頭的人都前來慶祝，有了石橋，前往鎮(zhèn)里進(jìn)貨的人會越來越多。因此壯舉，賀建國名聲大響，至少在落腳河兩岸，賀建國、老幺、麻子、皮蛋等泥瓦匠已經(jīng)和那座石橋融在一起了。

橋頭插了一塊藍(lán)色的牌子，寫著“落腳河大橋”五個大字。

四

楊平在拘留所被關(guān)了三個月，出來后，還是去縣城里當(dāng)“背篼”。楊平背著竹片編織的大背籮，跟著村里一行人乘坐三輪車走了。

背篼多，年齡跨度大，小的有十幾歲，大的也達(dá)到五十歲，一單生意幾塊錢，有時為了一位顧客打架斗毆，甚至死人。楊平知趣，知道自己年齡小，身板子不如魁梧且經(jīng)驗老到的壯漢，不爭，只在一些小街小巷蹲點守人，雖然每天背的次數(shù)少，但也安穩(wěn)。在縣城當(dāng)了背篼兩年半后，楊平便放棄了，出租車的普及慢慢把背篼這個行業(yè)淘汰掉，滾動的四個輪子將起早貪黑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穿梭的背篼碾碎了。

楊平選擇在縣城的工地上班，那段時期，縣城廣修高樓，建設(shè)的口號喊得響亮，高樓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工人的需求量急劇上升。以前的背篼大多轉(zhuǎn)為建筑工人，有些剛過來的還沿襲著當(dāng)背篼時沖頭沖腦、毛手毛腳的壞習(xí)慣。

賀蓮英知道楊平要去工地做活，不情愿，但是拗不過。

楊平在一個深秋的午后回來了，一進(jìn)門就跟外公說，他要出門做生意，外公問，什么生意？楊平回答，皂角生意，外公拍桌子說，你一行換一行，什么也做不了，不成氣候的東西。

賀蓮英沒說話，她始終覺得有愧于楊平，那籮筐玉米不僅損傷了楊平的右腿，還壓壞了他的一生。

新世紀(jì)初，人群如流水四處奔淌，大趨勢是從西部流到東部，農(nóng)村里大部分青壯年都外出務(wù)工，楊平奔波在貴州和江西一帶，他的生意是“打皂角”。

皂角，宛似大豆般大小的皂粒兒，黑色，也有棕紅色，遠(yuǎn)看像馬拉出的一節(jié)節(jié)屎粒。皂角生長在彎刀狀的豆莢里，外殼很硬，難以剝開，需用刀撬。皂角成片狀，吊在皂角樹上，皂角樹一般很粗大，每一棵樹上都吊著成百上千的皂角莢，并且皂角樹的枝干上長有尖利的皂角刺，要打皂角的時候得先用刀把皂角刺除去才能爬上去。人們要的不是皂角刺，也不是皂角莢，而是里面的豆，要想取那東西是不簡單的，有兩種方法，一是用刀一片一片把豆莢劃開，一粒一粒取出來，這種做法不復(fù)雜，但勞動量大，效率低。另一種方法，就是用機器，原理有點兒像打小麥，揉碎外殼取出豆粒。皂角殼被機器揉碎之后會產(chǎn)生很多碎沫，這種碎沫黏粘強，容易吸入鼻腔，因此，工人都會戴著口罩。人們熱衷于皂角，源于它巨大的收益，皂角價值高，物以稀為貴，難以取得。

江西的皂角粒大，數(shù)量多，楊平就從那兒購買皂角運回來，用機器打好取出豆粒再轉(zhuǎn)賣，流程簡單，楊平卻在這個事上栽了跟頭。

楊平在江西很順利地購買了皂角，準(zhǔn)備用貨車?yán)貋?。皂角?shù)量大，一輛貨車裝不完，他為了節(jié)約成本，要求司機務(wù)必一車裝完，他說出了問題他負(fù)責(zé)。司機也好久沒開工，且這單生意距離長，價錢也劃得來，就答應(yīng)了。

在途中，路過一段長距離的下坡路段，重量大，剎車不頂用，撞在了一道土埂上。司機沒事，楊平的右手?jǐn)喑闪藘山?，住了半個月的院，用鋼釘接上了手臂，直到現(xiàn)在，有根鋼釘也沒取出來。

楊平本就雙腳一高一低，走路像蹣跚的鴨子，加上這次意外，右手植入鋼釘后，身體條件更不如以前。三個月后，出門找活，都被拒絕，別人擔(dān)心他做不了重活。他本就自尊心強，一氣之下，賦閑在家，哪兒也不去，時間久了，怕見外人。重陽節(jié)，外婆的姐姐來家里做客，楊平硬是不出來見一面，一天一夜過去了，外婆的姐姐說，楊平不會出事吧，一天沒吃飯，要不要進(jìn)去看看。外婆知道楊平的脾性，說，不用擔(dān)心，他就是覺多，不吃飯也好，這么胖了，也該減減肥了?？腿艘蛔?，外婆就煮了一碗油潑面，端到楊平床邊，看著兒子大快朵頤，外婆說，就我還嬌慣你，換作你爸，早就轟你出去了。楊平說，你是我媽，三十幾歲了還有媽慣著，是一輩子最幸福的事情。

外婆覺得楊平整日待在家里，終究不是個事，將來還要娶媳婦，現(xiàn)在這個樣子，誰家閨女會看上他。外婆跟母親說楊平就像一臺老舊的大屁股電視機，再不打開運轉(zhuǎn)一下，就要報廢了。母親說，她有個大學(xué)同學(xué)在一家公司工作，可以請他幫幫忙。就這樣，楊平被介紹到那家公司給領(lǐng)導(dǎo)開車。

五

在廣袤無垠的云貴高原上，常用“地?zé)o三尺平、天無三日晴”來概括貴州這片獨特的地形結(jié)構(gòu)和變化多端的天氣狀況。

在寒冬里，天會飄雪，但極少，飄飄灑灑，像柳絮似的。偶爾在牛棚和雞圈鐵皮頂上摸到一層薄薄的雪粒，手指一按上去，便消失了，就像融進(jìn)皮膚里，涼涼的，出現(xiàn)一圈紅紅的圓斑。若遇到穿透力比較強的陽光，不到上午十一點，下了一整晚的雪絨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就像漫山遍野的白狐貍在眼皮底下溜過，只留下一絲殘影。

貴州部分地區(qū)煤炭儲量規(guī)模大，比如六盤水，利用煤炭發(fā)電已實現(xiàn)鄉(xiāng)鄉(xiāng)通電，電線桿、電線等通電設(shè)備蛛網(wǎng)般蓋在六盤水地區(qū)，很多地方也開始建設(shè)火電廠、水電廠、輸電線路。賀建國八十歲之前，還沒見過電燈和電線，不知道這種東西有什么奇特的魔法能發(fā)出明亮的光芒。聽說開關(guān)是一條線，只需要輕輕一拉，那盞葫蘆大小的透明罩子就亮起來，跟個太陽似的，漆黑的夜晚也變得跟白天一樣亮堂堂的。

在此之前，村里還用著煤油燈，到半夜八九點，全村都陷入黑色中，只聽見雞鳴犬吠和小孩哭泣的聲音，這是羊場村特有的囈語和嘆息。

一年冬天，賀建國家的老黃牛到了下崽的時候，他點著煤油燈守在牛棚里，那時他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到了半夜十二點，終于熬不住，縮進(jìn)被子里睡覺了，留下一盞煤油燈守在老牛身邊。下崽的老牛忌冷，賀建國鋪了很多干草，那晚突然起風(fēng)，吹倒了煤油燈，玻璃罩破了，火苗像出籠的猛獸，跑到干草上，迅速點燃所有干草，瞬間，牛棚變成一座燃燒的火屋。賀建國被亮晃晃的火光耀醒了，雖全力撲救，但火勢太大，一地的干草成為帶走老牛的死神。牛棚塌成一堆黑渣，老牛變成一座巨大的骨架，肚子前面臥著小牛犢的遺跡。賀建國在惋惜牛棚和黃牛的同時，嘴上念叨最多的是關(guān)于電燈的事情，如果有電燈，以后這種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好像聽到了賀建國的訴說，冥冥之中有安排，村里第二天發(fā)了通告，要在落腳河上建一個水電站，經(jīng)專家考察，落腳河橋那段凸起來的石墩嚴(yán)重阻礙了水的流速和容量，為了達(dá)到建站的條件，需要炸掉現(xiàn)有的落腳河橋，隨后再建一座更大的橋。

炸橋那天，村民們站在河岸，看著工人們把一根根電線拴在每個石墩上，就像鋪在一根根骨頭上。賀建國抽著煙，皮蛋說，那塊石頭是我背的，我還記得，當(dāng)時途中跌了一跤，石頭磕掉一個角，你看，炸藥線圈的那塊就是，早知道要被炸掉，還不如讓它在山上待著，不至于被炸得四分五裂。

賀建國沉默著，不說話，滿臉憂愁，瞳孔里充滿了時代的塵埃。

鋪好炸藥和引線，引爆員拿著大喇叭說，所有人，退至350米遠(yuǎn)，三，二，一，引爆。落腳河橋陷入一陣濃濃的灰煙中，石頭掉入水中，每個人臉上都不動聲色，沒有任何表情，落腳河山崖間回蕩著轟塌的響聲，久久不肯消失。

賀建國那一輩人伴隨著落腳河橋漸漸落幕，此后，舊的落腳河橋只存在人們的回憶中。

第二年，賀建國去世，院子里那塊會流淚的石頭還在。

六

外婆家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時候蓋了雨棚，深藍(lán)色，可遮風(fēng)避雨。

六年前，楊平結(jié)婚了，陸續(xù)生了三個小孩，都是女兒，他嘴上不說，心里卻有芥蒂。大女兒出生時，他說，女兒好，是一件貼心小棉襖，二女兒出生時，雖笑得不如上一次燦爛，倒也沒拉著臉，第三個還是女兒時，他不笑了，第二天就出院走了。舅媽是二婚，第三胎剖宮產(chǎn)時，醫(yī)生告知她不能再生育了，楊平因此一蹶不振，不去上班，如同蝸?？s在殼里。舅媽跑去跟外婆說，要知道楊平是這個樣子，當(dāng)初不可能選擇他。外婆說，楊平以前不是這個樣子，準(zhǔn)是過不了心里那個坎，我去找他聊聊。

楊平說，媽，你不用勸我了，現(xiàn)在我努力工作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都是將來給別人掙家產(chǎn)，誰想做這個冤大頭。外婆說，平啊，你的想法不對，太封建了，總是停在過去很不好，沙壩陳家四個兒子，二老死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在身邊，那些兒子都在推卸責(zé)任，你說說，養(yǎng)那樣的兒子來干嗎？外婆又說，平啊，你知道我們這兒為什么這么多石頭嗎？楊平說，喀斯特地貌，誰都知道，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山地都是石頭。賀蓮英說，沒錯，跟地質(zhì)有關(guān)，但石頭會流淚，我們都知道不是空穴來風(fēng)，我可是親眼看到過的。其實，在我看來，還有另一個原因，以前人少，石頭就顯得多，石與石之間會碰撞，上面就留下很多撞擊痕跡，從一些角度看很像眼睛，石頭沒事做，上百年待在一個地方是很常見的。現(xiàn)在，人們發(fā)現(xiàn)了石頭的用處，修橋、建房、造水電站，山上的石頭快被搬空了，時間不斷把所有事物推著往前走，根本沒有半點兒空隙停下來思考。時代是不等人的，就像我常說山那邊的金龍叫得越來越大聲了，一切都是有緣由的。

外婆在楊平的耳邊說了一句悄悄話后，起身就離開了，留下一句，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自己慢慢消化，三個孩子很聰明，沒有爸爸很可憐的?；蛟S是那句悄悄話有用，第二天，楊平就上班去了。

三年前，外公去世了，外婆?？恐菈K石頭坐在院子里，思緒異常，嘴里一直說，山那邊金龍的聲音越來越大，吵得晚上睡不著。楊平知道后，對外婆說，沒有什么金龍，只有高鐵，那是高鐵發(fā)出的聲音。外婆說，別來教訓(xùn)我，我活了七十多年了，什么高鐵矮鐵，少忽悠我。

高鐵去年才通車，外婆沒見過，不知道也正常，楊平說，要不我?guī)闳タ纯窗伞?/p>

車行駛在前往高鐵隧道的小路上，外婆坐車?yán)?，樂盈盈的，嘴角彎成豆莢狀，風(fēng)刮進(jìn)眼角，留下一滴濕潤的淚水，汽車跑得跟風(fēng)一樣快，駕駛員是她的小兒子。

楊平牽著外婆站在山坡上，對外婆說，那個叫作鐵軌，只有高鐵才能在上面跑，速度很快，外婆說，能有風(fēng)快？楊平說，比風(fēng)還快，待會兒你就知道了。幾分鐘后，高鐵馳騁而來，轟隆隆的聲音，駛進(jìn)山洞時發(fā)出和金龍吼叫時一模一樣的聲音。楊平說，聽見了吧，根本沒什么金龍，只有高鐵。外婆沒說話，瞳孔里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深情，好像在哪兒看到過，沒錯，落腳河橋被炸毀時，賀建國也是這樣的眼神。

楊平說，媽，要不要帶你坐一次高鐵，可舒服了，穩(wěn)當(dāng)，跟搖搖椅一樣。外婆說，見到了，就不覺得稀奇了，花那錢干什么，回家坐在那塊石頭上也一樣舒服，早說是這樣的，我就不來了，很早之前就見過了。楊平說，啥，你早就見過了？誰帶你去的？外婆說，誰也沒帶我去，今天是第一次，但我很早就見過了，高鐵，無非就是一節(jié)連著一節(jié)，頭尾相接，一節(jié)推著一節(jié)走，生活不就這樣嗎，一件事一件事推著走，走到哪也不知道，停也停不下來。

楊平心里想，老太太年紀(jì)大糊涂了，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回去之后，外婆話少了許多，沒再說過關(guān)于金龍的事，一次也沒有，身體每況愈下，第二年四月，便在院子里與世長辭了。人們發(fā)現(xiàn)時，她端坐在院子里，后背靠在石頭上，宛如一蹲泥像。后來，楊平經(jīng)常抱怨自己，不應(yīng)該帶外婆去看高鐵，他覺得，外婆是知道世上不存在金龍才不想活的。

楊平有個壞習(xí)慣，喜歡喝酒，一下班，總要喝二兩白酒，日日如此。外婆去世后，舅媽有什么事都找母親說，這天，舅媽來找母親訴苦，讓母親去勸勸。母親跟舅舅談了一會兒，無果，楊平說，其他都可以，這個不行，戒酒就等于自殺。母親對舅媽說，隨他吧，只要好好過日子，身體是他自己的，喝出病來他自己承受。

不久，楊平戒酒了，因為查出病來，糖尿病和初期肝硬化，醫(yī)生宣判，如果再不戒酒，活不了多久了。楊平那時四十五歲，每天需注射兩次胰島素，飯也不能吃得太飽。

有一天晚上，舅舅跟我說，查出病那天，他心里一陣發(fā)怵，感到恐慌，竟然流淚了。自己像一塊石頭，狠了一輩子，碰到硬茬了。回到家，看到三個小崽在寫作業(yè)，一見到我就跑來，不停地喊爸爸，將我圍住，把我兩條寒冷的雙腿焐熱了，我才知道自己為什么流淚，曾經(jīng)不珍惜的三個女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的逆鱗，必須活下去。舅舅飲了一口熱茶，說很想去新疆，聽說那兒日出時間是六點，日落時間是晚上十點，一天有十六個小時看到太陽，夕陽下山了，還能看到月光，月光擦黑，朝陽也就出來了，白天和夜晚相互交替，總能看到光亮。

但三個月后，舅舅楊平還是去世了，肝硬化腹水嚴(yán)重，肚子鼓得高高的，跟裝著一個皮球似的。

舅舅彌留之際跟我說了一件事，那天外婆講的悄悄話跟院子里那塊石頭有關(guān)，那塊石頭真的會“流淚”，因為里面藏有黃金。修落腳河橋時，賀建國跟上面派來的工程師說了石頭會流淚的事情，工程師拿來專業(yè)設(shè)備勘查，檢驗出里面有黃金成分。工程師解釋了流淚的原因，雨水浸入石內(nèi)，黃金外層較薄的區(qū)域含鐵，遇水變成鐵屑，隨著時間推移，那層鐵逐漸裸露。賀蓮英那天剛好撞見鐵屑掉下來，才看到黑色的長線。賀建國沒跟任何人說過，工程師很守信用，也沒向他人提起。后來，院子里蓋了雨棚，賀建國走之前跟賀蓮英說了這件事，并囑咐不到萬不得已，不得開石。賀蓮英銘記在心，直到那天，才跟舅舅說了這件事。外婆說，你姐姐讀書強，現(xiàn)在也有一官半職，我不擔(dān)心她，唯獨擔(dān)憂你，你三十多才有孩子，以后的路還很長，那塊石頭給你，我才安心，并留下了和賀建國同樣的話，不到萬不得已，不得開石。舅舅說，他好幾次想把石頭鑿開看一下，但都忍住了，每當(dāng)出現(xiàn)這種想法的時候，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外婆那張臉，然后，那種想法就消失了。我走后，如果你舅媽和三個妹妹走到逼不得已的地步，就麻煩你了。

他的嘴唇很干燥，卷起一層死皮，我點點頭，記住他說的每個字。

辦完舅舅的后事，我給幾位朋友發(fā)了信息，拜托他們明天過來幫忙把那塊石頭運到舅媽家那兒去。

黃昏臨近，西邊的云彩像一片片曬干的橘子皮，橘黃色的亂云在遠(yuǎn)遠(yuǎn)的樹梢頭頂久久地盤旋。我坐在門檻上，屋內(nèi)靜悄悄的，地面有一些未掃凈的黃紙。山那邊傳來低鳴的龍吼聲，空氣有些黏稠，帶點兒苦澀，發(fā)咸，那塊石頭安靜地臥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