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棒棒

海燕

時代的慣性

何苦40歲的時候決定去當一名棒棒，那是2014年。當時他還是一名上校軍官，決定退伍，自主擇業(yè)。在解放碑，他看到一名老年棒棒，挑著很少的東西，在人群里走，步履緩慢，汗流浹背，他跟著那個棒棒走了很長一段路，感到困惑而吃驚。在他心里，棒棒是肌肉飽滿的、健壯的、有力量的，他心想，“他們怎么這樣老了，佝僂成這個樣子？”

重慶市區(qū)外四公里處，棒棒依然和以往一樣聚在超市門口守活兒，但需要他們的雇主已經(jīng)不多了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何苦在解放碑一帶棒棒聚集的地方去觀察，發(fā)現(xiàn)棒棒少了，且老了。他跟身邊的人討論，重慶還有棒棒嗎？大多數(shù)人的回答是：“棒棒？好像沒有了吧？”這個不經(jīng)意的散漫回答，讓何苦得到的結(jié)論是，棒棒作為一個行業(yè)正在消失，現(xiàn)在依然守在街邊的棒棒，不過是一個時代終結(jié)的最后慣性。

重慶人喊棒棒，尾音總是帶著昂揚上翹的兒化音，有一種力量爆發(fā)的筋道和銳利，就像這個職業(yè)本身呈現(xiàn)的品性一樣。很難去考證棒棒這個名詞的來源，但在街頭尋找一名棒棒是容易的，一根扛在肩上的圓木棒或竹棒，加上一團挽著的粗重尼龍繩，就是棒棒們的吃飯家伙和標志了。

重慶地形特殊，光嘉陵江和長江交匯包圍而成的渝中半島區(qū)域內(nèi)，海拔落差就達到250米，匯集了灣凼、溝谷、坪壩、巖坎、坡、堡嶺等各種類型的地形地貌。在這些復(fù)雜的地形里，從提菜到搬家，從挑、扛、抬、拽，到鏟、挖、撬、砸，只要付錢，棒棒們幾乎無所不能。一個普遍的說法是，這個山城重慶最具名片效應(yīng)的勞動力工種出現(xiàn)于上世紀80年代，數(shù)量一度達到三四十萬，那時候的重慶市民“上街不知怎么逛，隨時隨地找棒棒”。

8月，何苦的紀實電影《最后的棒棒》即將上映

除了力氣，當棒棒沒有任何門檻，但何苦入行，還是拜了個師傅，他的真正目的是想拍一部跟棒棒有關(guān)的紀錄片。他本來想跟普通的紀錄片導(dǎo)演一樣，找個主人公隨拍，卻發(fā)現(xiàn)棒棒流動性強，又警戒，親自當棒棒，并記錄下這段時光反而是最好的辦法。揣著1300元進入這個行業(yè)后，何苦在一年的時間里見證了這個行業(yè)的最后時光。

何苦拜的師傅人稱老黃，重慶江津人，住在離解放碑100多米遠的自力巷53號。老黃1992年就加入了山城“棒棒”大軍，何苦拜他為師的時候，他已經(jīng)65歲了，走路時總是雙手插在褲兜，使得佝僂的后背和后昂的脖子極不協(xié)調(diào)。老黃說，他保持這樣別扭的走路姿勢，是想告訴別人，他還不老，還挑得動。但事實上，在2014年，老黃能夠干活的機會已經(jīng)不多了，一個月的收入大概在1000元左右，連達到當年重慶最低工資標準的1250元都困難。

這當然不是老黃在解放碑20多年生活的全部寫照。重慶的棒棒分“家棒棒”和“野棒棒”，“家棒棒”指的是那些資歷長、信譽度高、有固定雇主的，他們甚至可以幫一些商家店主代收貨款。沒有固定雇主的棒棒就是“野棒棒”了，只能流竄作業(yè)，接些零活，隨便進入別人的領(lǐng)地，輕則遭白眼，重則挨揍。老黃所在的五一路以前有大大小小十幾家電器和五金建材商店，家家店都是他的老主顧，以前一直都是一名不愁生計的“家棒棒”。因為業(yè)務(wù)多忙不過來，老黃還一度找到自己的一位朋友老杭前來分享業(yè)務(wù)。

但何苦沒有見證那樣的好時光，跟著老黃，何苦第一個印象深刻的活兒是給一個麻將館搬家，那一次他確切地知道了，背著一臺自動麻將機上5層樓，足以讓人使勁的部位從肩膀、雙腿最終轉(zhuǎn)變到牙齒，那個活兒干了大半天，何苦和老黃一共領(lǐng)到工錢150元。

為了94歲的母親，73歲的老黃師傅（后左）于2009年來到重慶，成為了一名棒棒

在何苦真正成為一名棒棒后，老黃告訴他，力氣不是養(yǎng)出來的，是榨出來的。他還舉了個例子，比如某一天他帶著何苦做的一單挑泥子粉的業(yè)務(wù)，泥子粉共230斤，從解放碑的五一路送到洪崖洞，如果雇主請2個棒棒，需要20元，雇主會覺得不值，只請一個人棒棒付10元，又請不到人。最終，雇主的折中方案是花15塊雇一個棒棒。對棒棒來說，這當然不是一個合適的業(yè)務(wù)，就因為這樣的重活，老黃曾有朋友落下病根，干不動了只能回家，但老黃依然為這樣的方案歡喜，因為一單業(yè)務(wù)下來，他可以多掙5元。

也不是沒有輕松的活兒，在做棒棒的第二個月，何苦接過一個業(yè)務(wù)，是幫一個白領(lǐng)女孩搬一張折疊桌子回家，共走了三條街，上了五層樓，工錢10元。輕松得何苦感慨萬分。實際上，在重慶還沒有電梯的年代，曾經(jīng)的棒棒們也經(jīng)常接到類似業(yè)務(wù)。

在進入棒棒行業(yè)的第一個月里，何苦從老黃那里分到了517元，隨后自立門戶的5個月里，除了2015年4月在一個工地上挖溝掙了3300元，其余每個月都在1500元左右徘徊。他趕上的正是老黃最壞的最后時光，因為2013年下半年，五一路自力巷一側(cè)就開始拆遷了，拆遷后的五一路將成為金融一條街，從一個傷疤般的存在融入解放碑CBD的繁華里。拆遷后，老黃的雇主們一家家關(guān)門離開，老黃是從那以后一步步淪為幾乎沒有固定雇主的“野棒棒”的。

即便如此，何苦還是跟著老黃學(xué)到了諸多的行業(yè)規(guī)矩，比如，老黃告訴他，棒棒不能隨意地拎在手上，要扛在肩上，因為隨便拿根棍子找飯吃的是叫花子，叫花子用棍子打狗，而棒棒手中的棍子是干活的工具，雖然棒棒不一定比叫花子掙得多，但自食其力，這是最本質(zhì)的區(qū)別。

在自力巷53號里，大石用30多年時間完成了一個農(nóng)村家庭向城市的躍遷，如今，他和家人已經(jīng)在重慶市南岸區(qū)擁有了自己的新家

但在乎這種區(qū)別的棒棒顯然不多了，因為留在這個行業(yè)的人本就不多了。

最后的見證

當棒棒后，何苦落腳的自力巷53號在2014年是解放碑商圈最后的幾棟不知遺留于哪個世紀的磚木老房子。這棟房子與流光溢彩的繁華解放碑只有一街之隔，何苦在那里租了一間300元的“豪華”單間，和他鄰居過的，除了老黃，還有老甘、老杭和河南，他們都曾有過長久的棒棒生涯。

在整個解放碑的勞動力市場，人們的稱呼分為兩種：一種是如“老黃”這樣簡單的帶姓氏的偏正詞組，如果還有其他人姓黃，就簡單加個字區(qū)分一下，比如“小老黃”;另外一種則是與姓氏無關(guān)的外號，如“毛土豪”“栽得深”“楊不起”“餓母狗”。何苦是在第四個月獲得屬于自己的外號“蠻?！钡?，來源于曾風(fēng)靡川渝地區(qū)的電視劇《山城棒棒軍》中的一個角色。有了外號，意味著何苦真的成了一名棒棒。

在何苦的鄰居里，河南的外號來自家鄉(xiāng)的省份，這個來自中原的單身中年男子姓甚名誰，至今無人知曉。河南出生于1960年，1994年來到重慶，先干了17年棒棒，而后給一個夜市大排檔老板干了3年雜活。

但何苦到達自力巷的時候，河南已經(jīng)失業(yè)了，起因是他可以一口氣吃下小半桶稀飯，飯量過大，本就遭老板嫌棄。某一天，因為吃過飯了才去大排檔，河南想吃兩個雞蛋，被老板譏諷還要點菜，隨后開除了他。離開大排檔后的河南認為重操舊業(yè)做棒棒是一件很沒有出息的事情，他給自己找了新的出路——斗地主。

來自四川鄰水的老甘則是因為年輕時房子不臨街，被訂婚5年的未婚妻悔婚來到重慶當棒棒的。在當棒棒的第一個5年，他攢夠了1萬元，準備改行開一個小面館，卻在從銀行回來的路上把錢搞丟了;隨后他用第二個5年攢下了25000塊，又在準備盤下一個日雜店的關(guān)鍵時期，被小偷破門而入把錢偷光了。此后的老甘對人生充滿懈怠，開始聽從十八梯一個算命先生的建議，等待自己60歲后時來運轉(zhuǎn)，再大干一場。在棒棒行業(yè)日漸沒落的時候，他找到了幫大排檔出攤的活兒。

年輕人現(xiàn)在很少進入棒棒這個行業(yè)，而是選擇快遞和送餐這些新興行業(yè)

老杭成為棒棒的故事更加凄楚一些。兒子20歲那年，老杭的妻子離開他成了別人的家人。老杭到重慶當棒棒掙錢，是為了復(fù)仇雪恨，因為老家南川的一個混混告訴他，只需要一萬元，就可以幫他解決掉奪妻仇人。命運弄人的是，就在老杭攢夠第一個1萬元，準備與混混接頭時，錢丟了;老杭又花了1年，攢夠了第二個1萬元，正待與混混接頭，混混卻入了大獄。

無奈之下，老杭準備親自復(fù)仇，先后買了三把刀，一把西瓜刀、一把三棱刀和一把彈簧刀。買西瓜刀的時候，老杭想要親自解決掉仇人的性命;買三棱刀時，他的仇恨減少一些了，決定在對方身上捅一個不好縫合的傷口;買彈簧刀時，他覺得閹掉對方就可以了，但當他真的拿起那把精巧的刀子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發(fā)抖。最后，三把刀都被他鎖進了抽屜，他消化掉了仇恨，開始覺得，妻子的離開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2014年，已經(jīng)一身傷痛的老杭依然留在自力巷當一名棒棒，是因為兒子在外打工，他不方便在老家與帶孩子的兒媳單獨相處。

與河南、老甘和老杭相比，老黃的棒棒生涯更持久堅毅。與共和國同歲的老黃出生一個擁有十幾畝土地的地主家庭，因為家庭成分，直到30多歲才與鎮(zhèn)上的一個寡婦有了自己的女兒。女兒3歲后，寡婦另嫁他人，為了養(yǎng)活女兒，老黃來到重慶成了一名棒棒。2012年，外孫子快滿3歲的時候，老黃拿出積蓄的3萬元，鼓勵女兒女婿在老家鎮(zhèn)上分期付款買了一套房子。每年10萬元的房貸，成了老黃心頭的一根刺，他不得不在年過60歲后，依然守在解放碑當棒棒。他說，從當棒棒第一天起，就希望有一天能扔掉，但生命的這60年，卻是一個想扔又扔不掉的全過程，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但在何苦進入自力巷的2015年，老黃還是扔掉了手中的棒棒。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在小診所被查出高血壓和疑似腦溢血，隨后，因為拖延治療，病情發(fā)展到無法勞動。不過，即使沒有生病，老黃的棒棒生涯在這一年也必然遭遇波折，因為那個幾乎是解放碑傳統(tǒng)棒棒最后落腳之地的自力巷53號要拆了。這座從1996年就傳言要拆遷的房子，在2015年8月的一個清晨真的被徹底推倒了，房子被推倒時，老黃和何苦正在幾十米外的“享受”公共衛(wèi)生間每天唯一干凈的時刻。

挺腰擴背，大石還保持著當棒棒時負重的姿勢

因為沒能在拆遷當時搶救出任何財物，何苦和老黃經(jīng)歷了數(shù)個晚上露宿街頭的日子。廢墟之下的財物最終被老杭和老黃拿出來了，那是一個稱得上出生入死的冒險行為：他們在與拆遷辦斗智斗勇了數(shù)天之后，于一個雨夜里用鋼釬和鐵鍬開道，鉆進了危險重重的廢墟。行動時，他們沒有通知何苦，何苦說，那個時候，他才第一次意識到，他沒有真正融入“老黃們”的價值觀念，因為他有值不值得的顧慮。而對老黃來說，廢墟下的錢應(yīng)該拿出來，這就是全部的理由。

那并不是何苦第一次見識這些老年棒棒的固執(zhí)。更早的一次，老黃幫一名雇主挑著價值上萬的化妝品到沙坪壩，因為不熟悉地形，他和雇主走丟了。為了等到雇主，他老黃在三峽廣場等到半夜，依然不肯報警，理由是報警后就拿不到工錢了。他說，流了汗，卻拿不到錢，晚上會睡不著覺的。最后，在不得不走進流動派出所后，老黃等來了雇主，面對雇主拿出的100元感謝費，老黃卻又千推萬辭，選擇了拿30元，其中20元是之前議定的價格，剩下10元是他對自己等待了半天的時間定價。

但無論老黃對自己的行業(yè)有何堅持，隨著時代發(fā)展，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需要棒棒了。在自力巷53號樓被推倒后，何苦開始去尋找給工地干活的機會。在隨后的5個月里，他一口氣攢下了3萬元，是他之前5個月的10倍。

就在何苦尋求轉(zhuǎn)型時，老黃已經(jīng)因為病情，不得不回到女兒家養(yǎng)病。除了老黃，自力巷53號的住戶們也在繼續(xù)風(fēng)云四散。老杭回到老家?guī)O子了，干起了久違的農(nóng)活，還養(yǎng)起了蜜蜂;老甘回到了鄰水老家，他的初戀情人和曾經(jīng)夢想發(fā)達以后迎娶的隊長家千金早已兒孫滿堂，他說自己還能勞動，謝絕進入村里的養(yǎng)老院。

河南本來有機會達到自力巷53號住戶的巔峰成就，因為驚人的飯量，一家打造網(wǎng)紅的公司將他變成了桶哥，請他錄制節(jié)目，每期2000元。這個公司本來指望靠著他發(fā)展壯大，但是只錄制了第一期，他們就再也找不到河南了。直到如今，當何苦再詢問河南時，他依然對自己的選擇無怨無悔，因為他還有更大的夢想要追求，那就是有朝一日去到澳門一展牌技。

讓何苦感到“幸運”的是，他沒想到自己真的在自力巷見證了一個棒棒群體的最后消失。

他們曾挑起這座城市

自力巷最資深的棒棒并不是老黃，而是大石。在自力巷53號被推倒前的最后歲月里，他住在南坪的寬敞商品房里，擔任著自力巷53號的二房東工作。

大石是重慶合川人，1982年因為家庭欠債，只身一人來到重慶打工掙錢。在重慶話里，出力叫下力。在老家時候，大石就已經(jīng)是一把下力的好手了。80年代的重慶農(nóng)村，農(nóng)戶蓋房子，用的都是青石條，輕則三四百斤，重則五六百斤，2個人扛，或4個人抬，1.2元一天，那是大石用一身莽力換生活的開端。

到重慶后，大石最開始是在一個單位修游泳池，修了一個月，工程完結(jié)，因為很少到重慶主城，他決定到解放碑玩。那時的解放碑還是渝中半島最高的建筑，周圍一片木結(jié)構(gòu)吊腳樓，家家戶戶燒煤球，用糧票。

正是煤球，讓大石留在了解放碑，找到了新的生計。新的生計就是拿著一根棒子給居民和小館子送煤球的生涯。大石記得，那時候的煤球1.55元100斤，他負責(zé)送到居民家里，1.8元100斤，2角5分的差價算力資。大石在老家擔農(nóng)作物，用的都是扁擔，扁擔扁，擔起來省力，但重慶的棒棒都用圓木棒或圓竹棒，圓棒更累人，但是最多能稱重五六百斤。

除了給居民擔煤，大石還給煤店卸貨，拉煤的車都是午夜12點過后才能進城，卸完就是凌晨三四點了，回家胡亂睡一覺，六七點就起來繼續(xù)干。大石算過，那時在城里做3天，頂農(nóng)村一個月，對他來說，重慶就是他的流金之地，他攢著勁，只用了一年，就把在老家欠下的1000多元“巨款”還清了。

大石算得上重慶最早的一批棒棒，為了掙錢，他做的是白天黑夜兩個班。晚上給煤店卸煤，白天到朝天門接散活，那時的朝天門還分為一碼頭、二碼頭、三碼頭，每個碼頭出來，都是又直又陡的坡，因為大型貨物用纜車送上岸，小型物件則全靠棒棒一點一點往上擔。那時候成立的棒棒多，但活兒更多，多得棒棒都做不過來，通常都是上一件東西還沒放穩(wěn)，下一個雇主已經(jīng)在招呼了。

不光碼頭上，城里人氣力弱，在重慶的地形里，買個沙發(fā)買個桌子，五六十斤的東西就搬著已經(jīng)很費力，如果有兩三百斤的東西，是必須請棒棒的。

大石最好的時光在1993年到1996年，工具里已經(jīng)增加了板車，一次可以送10擔8擔煤球，力氣加工具讓大石每天最多可以掙兩三百元，而那時的城里白領(lǐng)，薪水高的一個月薪水也不過幾百元。因為掙錢多，大石甚至謝絕了伯父給他找的兩份固定工作，并在朝天門花十幾元買了個鬧鐘，鬧鐘一響，翻身就起床掙錢。他記得特別清楚，有一天晚上他總共只睡了一個小時，困得走路擔煤時都在打瞌睡。

大石送貨的主顧大多是飯館，除了掙錢，他最怕的其實是耽誤飯館老板的生意，因為飯館的煤球是每天送的，沒送到，老板是沒法點火升灶的。他說不出來應(yīng)該怎樣形容自己的狀態(tài)，只知道如果哪天送遲了，老板數(shù)落一兩句，他心里就不好受好多天，感到對不起人家。大石還說自己腦子笨，每天記送煤的事就記不過來，以至于有一次下午，他突然困惑，自己中午到底吃飯了沒有，想了很久也沒有想起來。

大石擔煤的生意是在1996年后慢慢走下坡路的，客觀原因是，重慶市區(qū)漸漸開始禁煤了，大石記得那時候他在報紙上看到過好多輪禁煤的消息;但根據(jù)大石的總結(jié)，業(yè)務(wù)變得差起來，是因為大石的父親重病，他回家料理了一個月，回家的時候，他請自己的妹夫幫忙送貨。妹夫不熟悉業(yè)務(wù)，讓大石丟了好一批主顧，再也沒能找回來。

直到兩年前，大石依然在幫解放碑附近一家小餐館擔煤，甚至還把他家每天早上送菜的業(yè)務(wù)也接了過來。為了這趟業(yè)務(wù)，大石每天早上五六點鐘就會起床，坐公交從南坪趕到解放碑，做完雇主的活再回家。那兩年里，除了交通成本，大石在做棒棒這件事上的收益只有幾百元。他總懷疑，自己是全重慶最后一個擔煤的棒棒，他說，到最后幾年，已經(jīng)不是為了掙錢，而是希望能夠為幾十年的老主顧多盡一點力。

在漸漸老去，看著身邊一個一個伙伴離開的這些年，大石也見證了解放碑從昔日破敗變成如今流光燦爛的全過程。如今，帶我走在渝中區(qū)的時候，大石依然習(xí)慣用上半城和下半城來指示地名，下半城在江邊山腳，上半城則在遙遙高處，中間是長長短短的石梯連接。

他記得臨江門的那棟電梯房是全渝中區(qū)最早的電梯房，八一路解放路兩邊全是木頭房子，圍繞著高高聳立的解放碑。他剛剛住到自力巷時，解放碑旁邊最高的就是百貨大樓，一開始6層，后來又往上加;最精致的則是會仙樓，后來失火，燒了幾天幾夜。大都會的修建是他印象最深刻的，因為工程方為了搶工期，第一次在解放碑用了機器推樓，所有可以回收的廢舊建材一律做垃圾，以最快的速度運走。那是這座城市狂飆突進般成長的年月。

大石是重慶日新月異的變化的，也是看著棒棒如何漸漸成為歷史行業(yè)的。如今，在大石家居住的商品房小區(qū)外超市邊，依然有三五成群等待雇主的棒棒。但大石說：“請的人少了，也不掙錢了。其他行業(yè)都有接班人，但棒棒沒有，反正就是過世了生病了，走一個少一個?！?/p>

離開和留守

和老黃守在自力巷的日子里，何苦曾試圖尋找新的領(lǐng)地。他找的地方是朝天門廣場，那里曾擁有重慶最大的服裝批發(fā)市場。老黃一開始是拒絕的，何苦那時候還不知道，解放碑的老年棒棒們對朝天門深切畏懼從何而來。

大石告訴我，朝天門的棒棒跟其他地方的棒棒都不一樣，那里需要搬運得最多的就是布匹，重則一個包300斤以上，最輕的也有100多斤，都是一個人扛，力氣小的根本做不了。老黃則一口氣告訴了何苦不能去朝天門的幾條理由：一是很多老板只用自己熟悉的棒棒;二是批發(fā)市場地形復(fù)雜如迷宮，沒個十天半月難以熟悉地形;三是朝天門碼頭的棒棒派系復(fù)雜，斗爭很復(fù)雜，冒冒失失去，搞不好被揍得鼻青臉腫。

但何苦一再堅持要去試一試水，還找到在服裝批發(fā)市場做的朋友，托對方開后門，找朋友指定何苦和老黃搬運收貨。在那里，何苦見識到了不一樣的棒棒生活，清晨5點，每當有貨運面包車駛過，一群上身赤裸的男人就如百米沖刺般尾隨追趕，那是在爭奪業(yè)務(wù)，因為誰能沖在最前面打開車廂，誰就能優(yōu)先享用勞動機會，貨主們也根本不用交代，因為接貨的棒棒只需瞟一眼包裝袋上的收貨攤位，就能扛起就走。

站在街邊不知從何下手的何苦和老黃第一天就見證了一場斗爭。原來兩個光膀子男人同時打開車廂，抓到了車里唯一的一包貨，為了得到這一包貨，雙方怒目圓睜，嘶吼辱罵，以至于各自的兄弟朋友也紛紛趕來助陣，直到一方被另一方的氣勢壓倒，悻悻離去。

而何苦則在等了謹慎觀察等待了幾天后，終于等來了自己朋友的朋友的電話，對方指定何苦接貨。但當何苦打開車廂門的時候，一個朝天門的資深棒棒卻快速圍上來搶奪貨源，任憑司機如何強調(diào)何苦是用戶指定的收貨人員都沒用。最終，何苦是用自己的身高和氣勢震懾對方，贏得了自己的勞動機會的。并且，在運完那一趟后，何苦才知道已有人警告過老黃，不要到朝天門“奪食”，否則挨揍。

事實上，這種由力氣說了算的草莽規(guī)則，并不只存在于朝天門，大石告訴我，在解放碑當棒棒多年，他見過棒棒們?yōu)闋帄Z勞動資格打架的事情他見得并不多，但一旦有了，貨主通常都是一聲不吭，由著棒棒們自行解決，他的朋友里還有人為此進過派出所。

但兩者的不同之處在于，朝天門的光膀子男人已經(jīng)算不得傳統(tǒng)意義上的棒棒，一個簡單直白的表現(xiàn)是，在這里，一根簡易的竹棒根本派不上用場，取而代之的是制式兩輪手推車，貨物少的時候用肩膀扛，貨物多的時候用車子推。因為一年四季裸上身干活，他們已經(jīng)擁有了新的外號：光巴胴兒。

實際上，棒棒們早已從重慶普通市民的生活里全面退場，朝天門和解放碑也早就被取代了，如馬家?guī)r建材市場一樣的專門種類貨物集散地才是棒棒聚集最多的地方。發(fā)達的交通系統(tǒng)，讓出租車、貨運微型車、三輪車、摩托車，以及五花八門的手推車有了用武之地，棒棒要做的工作主要是上貨卸貨，如在朝天門一樣，棒棒早就不再是必備工具。

曾經(jīng)的棒棒們也大多轉(zhuǎn)型，有的成為專業(yè)的商家售后員工，有的成了駕駛員，還有的學(xué)手藝當起了裝修工人，對于他們來說，棒棒只是進入更高端行業(yè)的跳板。

在自力巷里，大石的生活是最令人羨慕的，他在重慶房價陡漲之前買了兩套房，漸漸退出棒棒行業(yè)，做起了群租房生意，早早給自己和老伴買了社保，如今每個月可以領(lǐng)到將近4000元。但他還是常常后悔自己沒有經(jīng)濟頭腦，因為和他同時進入這個行業(yè)的兩個老伙伴，曾經(jīng)一口氣在渝中區(qū)買了3套房。

不過，那也并不是故事的全部，大石說，和他一起進入棒棒行業(yè)的人也先后轉(zhuǎn)型或離開，他記得的人里，有人轉(zhuǎn)行去學(xué)修電器了，有人做了家電生意、服裝生意，還有人干起了裝修行業(yè)，包起了工程;也有人夫妻雙方得了癌癥，早早離開人世，也徹底離開了這個行業(yè)。

在這些人里面，他唯一真正佩服的是一個曾在自力巷當了多年棒棒的老曾頭。老曾頭在年近60歲后終于開竅，在自力巷開了一家米店，有了更輕松豐厚的收入來源。但這并不是大石羨慕他的理由，大石羨慕的是，老曾頭的兒子在一所學(xué)校當了校長，在他看來，這才是一個棒棒最大的成果。所以當他的小女兒考上一所本科學(xué)校時，大石也專門在酒店里的擺了席宴請賓客。

在《最后的棒棒》紀錄片拍完4年以后，其電影版也將上映，但對何苦來說，更重要的事情是，他已經(jīng)開始籌備新的拍攝了，同樣是一部關(guān)于棒棒的紀錄片。其中一個主人公是他在渝中區(qū)歇臺子找到的，那是一個73歲的老人，入行不足10年。

何苦問他：“你這么大年紀了，為什么還要當棒棒？”

老人回答：“我的母親94歲了?！?/p>

何苦又問：“你這么大年紀了，還挑得動嗎？”

老人回答：“我的母親94歲了?！?/p>

何苦再問：“你這輩子最成功的事情是什么？”

老人回答：“我的母親94歲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