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喜食湯湯水水,冬日尤甚。
一個人的午餐,基本上遠離了煎炒炸熘的煩瑣,無非一只小砂鍋,充當食材的唯一容器。事先煲一鍋骨頭湯,牛骨、豬骨、羊骨不限。以這鍋湯為基礎,任何食材皆可往里加。
平菇、口蘑、綠豆粉絲、豆筋棍子、千張、豆腐果、黃芽白、芫荽,一股腦兒丟進去,咕嘟咕嘟,十余分鐘后關火。砂鍋保溫性能良好,離火后湯水尚冒著細泡;半盞米飯食盡,鍋內菜依然溫熱。
某日,紅燒兩斤羊腿,一餐未盡。翌日,鍋中續(xù)水,一棵娃娃菜、一把粉絲放進去,咕嘟咕嘟,鮮美異常。
吃這些湯湯水水,最節(jié)約時間,連動刀環(huán)節(jié)也一并省略,站在灶臺前,手撕開娃娃菜,一片一片,往沸騰的湯中一丟,完事。
近年,天愈寒,愈愛青菜豆腐煲。肉類全無,小火慢燉,豆腐鮮潤,青菜甘甜。反復燉煮的湯,逐漸起了厚味,如涉獵深廣之人內心多有層次,一派豐腴甘醇,喝起來殊為清爽。
寒冬最清冽的享受,還當有一鍋腌篤鮮。冬至過后,腌了一刀帶肋排的五花,如今尚在晾曬階段。我腌肉,就為了腌篤鮮,喝湯吃筍,頗得冬趣。上露臺,給蘭花、梔子、蠟梅澆水,趁便對著這一刀肉聞嗅,咸香撲鼻。捏一捏,尚未干透。干透了更香。
夜里看美食節(jié)目。在黑龍江伊春市嘉蔭縣,江中打撈起的鳙重達二三十斤。大鐵鍋支在戶外,小城人愛以大醬燉煮魚頭。東北的天空純藍,忽而炊煙裊裊,隔著屏幕,我確乎聞著了魚香,好不饞人。好久未食魚頭湯了。市面上大多是養(yǎng)殖魚,腥氣怪異,肉味寡淡得很。胖頭魚,最好來自千島湖,抑或萬佛湖,一條條渾身顏色墨黑。魚頭切下,一剖為二,半邊魚頭足有三四斤。薄油略煎一煎,幾片老姜足矣,加開水,挖一勺豬油,猛火攻開,文火慢燉,魚骨都燉酥了。魚腦吸掉,魚骨嚼在嘴里一樣透著鮮味。最重要的是喝湯,大量膠質溶于湯中,頗有掛喉之感,一如暴漲的河水,沿喉一路涌入胃腸,滔天寒意頃刻而消,令人無比滿足。一頓吃不盡,魚湯凍起來白如凝脂,倘吃著了小米辣,舌頭火燒火燎之際,挑一箸魚凍,抿一抿,是鮮花著錦,若日月?lián)Q新天,魚凍瞬間融化,泥鰍一樣鉆進胃囊,形容不出的舒暢。
我的童年最是缺乏湯水的滋養(yǎng)。寒冬臘月,用來佐飯的,無非半鍋蘿卜、一碟青菜,日日周而復始。唯余新年,桌上才會點燃一只煤油爐子,上坐一口扁平鋁鍋,舀進幾瓢肉湯,兌些白水,往里放點燒得半熟的千張、豆腐果之類。此種食法,吾鄉(xiāng)稱之為“突爐子鍋子”,生動形象。一朵藍色火焰始終不熄,鋁鍋里湯水“突突”冒著白氣,大人們不時呷一口酒,無數(shù)家常緊隨鍋中的白霧一齊消散于虛空,一頓午餐可吃至午后。
有一年春節(jié),去外婆家過年,又被堂外婆接去她家吃飯。小孩子吃飯快,吃罷,我靜靜看著堂舅媽坐在桌前待客。一桌客人全為男性,獨她一名女性同食。她一邊講話,一邊拿一只熱水瓶往鍋中添加開水,持續(xù)不絕地往里續(xù)燙菠菜、芫荽,一邊熱情地招呼各位食客吃菜。我一個小孩子,看著這一幕簡直急死了—只有我發(fā)現(xiàn)這鍋湯里早已沒了油水,成了白水涮菜。無數(shù)次,我想提醒堂舅媽,應該挑點豬油進去,但到底忍住了。真是替那些大肆飲酒的食客不值—如此寡淡的菜如何吞咽?但,一群談興正濃的人,誰會在乎菜的味道呢。
去年,也是冬至后,腌了一瓶蘿卜纓子。發(fā)酵好,炒一小碟,入嘴,大失所望,豈能一點不酸?原本是要做一頓酸菜魚的。腌制的蘿卜纓子失敗,故一餐酸菜魚一直停留于虛空之中。近日,菜市有野生烏鱧。一條兩三斤重,最適宜做酸菜魚。殺好,去鱗,剔除脊骨,切好的魚片雪花一樣白,裹一點蛋清。熱鍋熱油,煸香姜粒、蒜粒、干辣椒、藤椒,燴入酸菜熗炒片刻,倒入開水,水沸,下魚片,三五分鐘后熄火。魚湯酸香鮮美,魚片韌勁爽滑。吃到末了,口腔辣得冒火,喝幾口醪糟,滿足感直上云霄。
好久不曾吃到一鍋自制酸菜魚??傄肫鹦r候,冰天雪地里,大人蹲在小河邊,紅彤彤的雙手伸出,右手持剪—剖開魚肚,魚腸絲滑流出,左手捋魚腸,團在手心盤捏,咕嘰咕嘰地揉來搓去,再在冰錐一樣清澈的河水中晃動漂洗……河面霧氣輕輕升騰,人間何以如此靜謐?北面的青山退得遠了,只寥寥一線,天空湛藍,無一大雁飛過。冬日天地間,像極中年人的心境,蒼茫寥落,似有許多話要講,末了,總被寒風一口吞了,什么也說不出。
人的老去,便是這么一點點消磨于年復一年的平凡日子中了。
魚腸是魚雜鍋里不可或缺的一味,魚鰾、魚子,同為好食材,末了,一塊豆腐端在左手,右手持刀,縱橫幾刀,撥進滾燙鍋子里,香氣中伴有微響。窗外白雪皚皚。
洗好的魚腸是令人驚艷的粉紅色,像極常玉筆下的動物。夢一樣的粉紅,透出無邊暖意、人世溫馨。山坡上的無邊芒草,寒風中搖曳著的白穗子……名畫一樣掛在歲月的博物館中。
最近,發(fā)現(xiàn)居所附近荒坡上并立著兩棵樹,相距一米。尋思去網(wǎng)上買一張吊床,系在兩棵樹間正好。甲辰年冬日晴多,最貪戀去荒坡曬陽,走累了,正好躺吊床里歇一陣。
吃不到青菜豆腐煲,吃不到腌篤鮮,吃不到酸菜魚,且去曬曬太陽吧。享用不到美味的熱鍋子,曬太陽,不也是盡享身體上的熱鍋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