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是從鐵匠的一句話開始的。
2004年12月,一座江南小鎮(zhèn)。忙完一年農(nóng)事,村莊里的人們閑了下來。那天,出了太陽,并不太冷,江佐佑在村里轉(zhuǎn)悠。轉(zhuǎn)到小賣部門口,鐵匠冒了出來。
閑聊幾句后,說到“樹”上去了。鐵匠知道江佐佑經(jīng)營苗圃,侍弄花木大半輩子,樹的事得和他聊。鐵匠說:“最近在山上晃悠,發(fā)現(xiàn)了一棵造型奇異的紫薇?!边@本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鐵匠口中另一句話卻觸動了江佐佑的心思,他說:“那紫薇太老了,瀕死的樹挖出來正好賣給根雕館,做個造型?!?/p>
聽到鐵匠要把老樹挖出來做根雕,江佐佑心生一陣莫名的著急。他天生迷戀樹,對樹有深厚的感情。孩提時,他喜歡爬到樹上耍;上了年紀(jì),則喜歡站在樹下,聽聽風(fēng)吹過樹梢的聲音,便覺得安寧和妥帖。老樹,總是不急不躁,榮辱不驚,在江佐佑眼中就像令人信賴的智者。
“怎樣的一棵樹呢?或許我能救活它。”就是這個小小的念頭,讓江佐佑揪住鐵匠不放了,他非要去看看那棵樹。鐵匠不肯,梗著脖子說:“樹是我發(fā)現(xiàn)的,怎能隨便告訴你?”鐵匠搖晃著腦袋—他這幾年在城里跑,腦袋里裝了不少生意經(jīng)。
“開個條件吧。”江佐佑給鐵匠遞上了第四根煙。鐵匠伸出5根手指,江佐佑有點吃不準(zhǔn):“500?”“開玩笑啊,老江,這絕對是一棵神樹,5000?!辫F匠臉上顯出莫測的表情來。
20年前,5000塊錢真不是小數(shù)目。江佐佑討價還價,最后以2000元大鈔見到了那棵樹。
紫薇長在龍門山頂?shù)那捅谏?,那里正好有一道瀑布懸掛下來,白練欲飛,水聲震耳。見到它時正值深冬,萬木斂了生氣,紫薇已徒留枯枝了。盡管樹已瀕死,江佐佑還是被這棵樹的體態(tài)打動了,鐵匠說得沒錯,這樹主干蒼勁,虬枝崢嶸,身姿頗可觀。
“這樹不會死,也不能讓它死?!苯粲又雷约浩鹆藞?zhí)念。
過了幾日,江佐佑找了6個園林工人去峭壁上挖樹。工人們連續(xù)挖了兩天,紫薇粗大的主干逐漸露出,根部卻仍深埋在土里。江佐佑意識到它比自己想象的要大許多,他即刻產(chǎn)生疑慮:即使能順利將樹從懸崖上起出來,又如何運到山下去呢?這個技術(shù)性問題不解決,這棵樹還是得死。
江佐佑被這個問題整整困擾了兩年。
兩年中,他每隔幾個月就去看看樹,坐在樹對面的一塊大石頭上看著它。樹是沉默的,也看著他,那樣子無望又落寞,仿佛在求助。其間,江佐佑廣發(fā)“英雄帖”,在搞花木的圈子里尋找運樹高人,確實有各路人馬應(yīng)征而來,但大多數(shù)人到現(xiàn)場一看,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兩年后,2006年春天,運樹方案在反復(fù)商討后總算確定下來,“紫薇移栽工程”終于啟動。中國有句古話:“人挪活,樹挪死?!辈贿^,這一回,江佐佑挪樹,是抱著要讓樹活下來的決心的。為日后不起爭議,江佐佑還找到那棵樹所在的村,向村里人說明龍門懸崖上的一棵紫薇已顯出敗象,他想挖出來。說實在的,村里人并不太在意這樁事,大伙都在為更現(xiàn)實的事奔忙著,誰在乎一棵樹的死活呢?江佐佑付給村里300塊錢,便將這事解決了。
越往下掘,樹越顯出真實面貌。江佐佑此時才知道,之前顯露出來的部分只是表象,紫薇的根盤錯著,在深黑的地下世界形成一個龐大體系。工人們挖了整整5天,終于將這龐然大物連帶著一大塊泥土起了出來。接著,按照設(shè)定方案,動用鏈條葫蘆(一種手動起重機械),將整棵樹從懸崖上放下來,放到瀑布下面。
這才完成了第一步。如何讓樹從瀑布腳下翻過山嶺,到達大山腳下的機耕路呢?團隊從火車頭的運行中得到靈感:將整棵樹想象成一個大火車頭,讓它沿著“枕木”運行。所謂“枕木”,就是砍兩棵十幾米高的大杉樹,將其帶上山,鋪設(shè)成“移動軌道”,讓這棵大紫薇沿著這個杉木軌道運行;再在后面拉一根粗大的繩子,當(dāng)作剎車系統(tǒng)。這樣一來,走幾米,后面的杉樹挪去前面,樹就能從荊棘密布的山上一程一程往下運了。這個想法不錯,不過實施起來確乎勞神費力。每天有20多人參與到紫薇的搬運工程里,一直持續(xù)了38天。江佐佑擔(dān)心樹會徹底枯死,團隊里的人就隔三岔五地給根部澆水,以保持泥土濕潤。這期間,江佐佑花出去數(shù)萬元勞務(wù)費、應(yīng)酬費、設(shè)備費,但想著即將救活一棵老樹,他心里時不時升騰起一股豪邁來,這股豪邁也足以抵消花錢如流水的沮喪了。
樹終于翻越了山嶺,來到山腳下。那天上午,江佐佑讓人開來一輛大型運輸拖拉機,再用鏈條葫蘆將樹吊升到車上,這下它可以順順利利地前往江佐佑居住的村莊了。按照江佐佑的設(shè)想,得先找一塊地,將樹種下去,“救活它,才是第一要務(wù)”。
出人意料的事發(fā)生了。當(dāng)拖拉機冒著黑煙,將樹馱到村口,那里已聚集了上百號村民。
聞聽江佐佑挖到寶樹,紫薇所在村子的村民們覺得自己吃了大虧,他們覺得這樹是屬于自己的,至少有一部分屬于自己。想起江佐佑當(dāng)初給出的300塊錢,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們集體陷入了一場憤怒和委屈中,認(rèn)定被江佐佑給耍了。豈止被耍了,簡直就是羞辱。
人們?nèi)呵榧崱!氨仨毮贸鲅a償,名貴古木怎么可以讓一個外人挖走?”喧嘩的人群里一個聲音格外響亮。
為避免沖突升級,雙方坐下來談判。
一開始,村民們開出了天價,有要10萬的,也有要20萬的,理由是紫薇一路往下運行,沿途砍掉的小樹與竹子,壓到的紅薯、菜苗,破損的田埂、坡地,都要一一折算。江佐佑自然無法接受獅子大開口,雙方僵持了兩天??粗慌伤兰诺臉溥€無法下種,江佐佑心急火燎,只好瘋了一般往樹身上潑水。第三日,村民松了口,答應(yīng)以3萬元成交。
事已至此,想想自己已經(jīng)砸進去的幾萬元,江佐佑盡管左右為難,也不愿半途而廢,咬咬牙,把協(xié)議簽了。以為萬事大吉的江佐佑正準(zhǔn)備指揮工人繼續(xù)挪樹時,一輛警車出現(xiàn)在村口—有人舉報江佐佑盜挖古樹。
林業(yè)派出所的警車到來時,古樹就在現(xiàn)場,算是“逮個正著”。警察即刻要帶走江佐佑。江佐佑用手緊緊抓住警車車門,他大聲問:“你們現(xiàn)在把我?guī)ё撸@棵樹怎么辦?如果我走了,樹扔在這里,必死無疑?!苯粲佑终f:“給我?guī)滋鞎r間,等我把樹種下去,照料好了,我自己到派出所去?!薄澳闩芰四??”其中一個警察問。
這時,村里的兩位老人站出來說:“老江是個老實人,跑不了?!薄八幕净剡€在這兒呢,能跑到哪里去?”
“要幾天?”盡管不放心,警察還是覺得江佐佑的話有些道理。
“7天!7天后我背著鋪蓋找你們?nèi)?!?/p>
警察一走,人群還未散盡,江佐佑管不得這么多了,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先將紫薇種下去。情急之下,他決定就地將樹安置在村口溪邊。那里有一片田正是江佐佑的花木公司租賃的地。
那7天,上演了一場“古樹保命戰(zhàn)”。首先,要掘出一個10米見方、深兩三米的大坑,將樹的根部裝進去。然后,要找到比這里的土壤更有營養(yǎng)、更肥沃的泥土填充大坑。這兩件事都是不小的工程。
等到樹終于種進去,完成第一步救治,7天便過去了。江佐佑如約去了當(dāng)?shù)氐牧謽I(yè)派出所。此時他才知道,就在自己和村子簽訂好協(xié)議,支付完3萬元補償款的當(dāng)兒,有一個剛分到錢的村民打電話舉報他盜挖古樹。
在林業(yè)派出所,江佐佑仔細(xì)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接著,這件事被遞交到了當(dāng)?shù)胤ㄔ骸?006年春天到2007年年底,江佐佑幾乎每天都和司法機關(guān)糾纏在一起。從森林公安,到法院,再到檢察院,江佐佑到處奔走,最后,法院判定江佐佑非法移栽古樹,刑期兩個月,緩期執(zhí)行。
多年以后,江佐佑回顧那兩年時光,忍不住一聲長嘆,他說:“那兩年,我去縣城的公安局和法院40多趟,每次都得打車去,一趟需要160元?!?/p>
法院判決書上還有一項附加內(nèi)容:“古樹屬于國家所有,現(xiàn)由江佐佑寄養(yǎng)?!毖韵轮猓@棵樹是國家財產(chǎn),江佐佑必須讓它活下來。
事情盡管曲折,但江佐佑對紫薇的救護卻從未停止。為確保紫薇成活,他組織園林工人搭建了一座竹遮陽棚,樹藏身于棚內(nèi),就能保持相對平衡的溫度和濕度。
2007年,相關(guān)專家來看望這棵紫薇,最后判定這是桐廬縣最古老的紫薇,又說也可能是杭州市最古老的紫薇。這個結(jié)論讓江佐佑如聞驚雷,既感歡欣鼓舞,又覺壓力巨大。他在紫薇下站了大半個時辰,默默抽掉了半包煙。
“一定要保證萬無一失?!苯粲涌偸沁@么告誡自己。他在紫薇旁建起兩間平房,里面放置了一些工具、材料。他還專門雇人照料這棵樹,適時給樹澆水。好在七八米開外就有一條溪,可以借助水泵取水。
江佐佑為樹做的事還有很多:他給樹配置營養(yǎng)液、滅菌消炎液,施加新型復(fù)壯生根肥,又請農(nóng)林大學(xué)的專家來給樹會診。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如此在意這棵紫薇,但他知道,這棵樹已和自己捆綁在一起,冥冥之中,它成了他的命數(shù)??此频搅孙L(fēng)燭殘年的樹,就像江佐佑尋回的失散多年的親人一般,身上每一種情狀都在牽動他的心。
經(jīng)過兩年悉心照料,老樹綻出新芽,枝葉繁茂起來,像綠色的火苗躥上了樹頭。江佐佑忐忑的心終于定了定—它要活過來啦。
到了2018年,當(dāng)?shù)卣M織林業(yè)大學(xué)的古樹專家給這棵紫薇做了一個年齡鑒定,得出結(jié)論:1000歲!此后,這棵樹獲評杭州“十大古樹”,獲得“紫薇王”的桂冠。這下更不得了了,桐廬百江鎮(zhèn)樂明村村口溪畔,“紫薇王”挺立的地方儼然成了景點,每年有成百上千人為它而來。
江佐佑索性將自己的微信名也改成了“紫薇王”,這名字透著一股霸氣,似乎有一語雙關(guān)的意思,仿佛說的是它,又仿佛在說他自己。
紫薇遷移后的第三年,一個春天的早晨,雨后,空氣清爽,遠(yuǎn)山披著灰色的紗巾,江佐佑溜達到溪畔,突然下意識停住了腳步。他驚呼了一聲“我的天”:“紫薇王”開花了!樹冠上冒出成片的白色花蕾,潑潑灑灑,熙熙攘攘,擠滿了枝頭,映白了半邊天空。這喜悅,這景象,這勃發(fā)的生氣,實在無法用言語描繪。
紫薇的花從四月開到六月。開花的日子,是樹的節(jié)日,也是江佐佑的節(jié)日。這棵樹讓他投入了數(shù)十萬元,遭遇了這么多平白無故的波折,也給了他無數(shù)的甘甜和辛酸,這些經(jīng)歷在久遠(yuǎn)的時光里,都成了他人生的一部分。
往后年年紫薇都開花,它似乎在用這種方式感謝江佐佑的救命之恩。20年過去,紫薇成了與江佐佑相依為命的老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