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很難過得愉快。
在小學(xué)里,我是個愁眉苦臉的小孩;在家里,我盡量少發(fā)表看法。童年時期的照片里,我永遠眉頭緊皺,一副大家欠了我五百萬的表情。直到亮進入我的生活,我才露出活潑的那一面。
和我的陰沉古怪不同,亮從小就是小鎮(zhèn)上的明星。亮的父母是鎮(zhèn)上糧食局的員工,他是家里的獨生子,從小就有天才之名,身邊永遠圍繞著他的小跟班,走到哪里都被大人夸獎,笑容燦爛,意氣風(fēng)發(fā),不知陰霾為何物。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換了新班主任,正是因為他,我和亮的生活才聯(lián)系到了一起。
開學(xué)之后,班主任定了第一條規(guī)矩,取消了之前按身高排座位的做法,改成按成績排座位—我和亮成了同桌。換座位的那天,亮并不高興。十來歲的年齡,正是對性別產(chǎn)生感知的年紀(jì),不僅亮不想和女生一起坐,班上所有男生都不想和女生一起玩。男生們聚在一起時,只要有女生靠近,他們就會吹口哨,起哄把女生趕走。
一次語文課,班主任要求我們背誦本節(jié)課學(xué)的詩,說第一個背出來的人會得到獎勵。班主任的話音剛落,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瞟了我一眼,立馬開始背書??墒橇恋谋砬樘谅?,我想給他點兒顏色看看。亮反復(fù)朗讀,但不忘觀察我的舉動,為了不讓他發(fā)現(xiàn)我的進度,我決定采用默記的方式,飛快地把全詩背完,然后高高舉起右手。從那之后,亮看我的眼神就變了,不再是那副拒人千里的樣子。
“四大名著里面,你最喜歡哪本?”課間休息的時候,亮輕輕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
“我猜你喜歡《紅樓夢》!”不等我回答,亮徑自說出答案,眼睛里滿是得意。
“你呢,應(yīng)該最喜歡《三國演義》吧?”
“咦,你怎么知道?”亮愣住了,歪著頭問我。
班上的男生,沒人不喜歡《西游記》??勺载?fù)的人總是喜歡表現(xiàn)得與眾不同,既然男生都喜歡《西游記》,那亮就絕對不會選它。
“我覺得你應(yīng)該喜歡諸葛亮。”我一邊收拾文具,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聽了我的話,亮的眼睛都亮了,他把頭湊過來,小聲對我說道:“諸葛亮的名字叫亮,我也叫亮,我覺得,我很有可能是他轉(zhuǎn)世的……”
我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臉紅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半晌后,他干咳了一聲,問我喜歡林黛玉還是薛寶釵,我說“林黛玉”,他露出了然的神色,拉長音調(diào)“哦”了一聲。我還想繼續(xù)問他點兒什么,上課鈴聲就響起來了。
從那以后,亮和我打得火熱,每天我們都湊在一起嘰嘰咕咕講話,我一天說的話,比過去一個月說的話都多。亮永遠有那么多新鮮事講:他告訴我,他爸爸給他買了只白色的小狗,叫旺財,旺財會用后腿站立,用兩只前爪作揖,還會幫他爸爸叼報紙;他告訴我,去年暑假他去武漢玩,在動物園里看到了大象,給大象喂蘋果的時候,大象的鼻子輕輕撩過他的手心,潮濕又柔軟;他告訴我,他爸爸給他定做了一個松木的書柜,上面擺滿了書;他生日的時候,他爸爸送了他成套的《十萬個為什么》……亮的生活是那么有趣,那么光彩奪目,超出了我當(dāng)時的認(rèn)知,也超脫了小鎮(zhèn)的整體氛圍,他仿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其實,我對亮去過哪些地方,擁有哪些玩具,并沒有太大興趣,我唯獨嫉妒他有滿滿一書架的書。
在這個貧瘠的小鎮(zhèn),唯一一家兼賣圖書的雜貨店,只在過年前進日歷和習(xí)題冊的時候,才會順帶進幾本故事書,還都是很薄很粗糙的小冊子。誰要想買一本世界名著,必須乘坐半小時公共汽車,去縣城的新華書店。在我的央求下,亮從家里帶了一本《古希臘神話》。我看的第一個故事,是《紅桑果》,這個凄美的愛情悲劇,一下就讓我沉迷進去,忘了身邊的一切。
“這本書你帶回家里看,別在學(xué)???。”就在我看得正入迷的時候,亮冷不丁說道。
“為什么?”我大為不解,驚訝里還帶著一絲委屈。
“這是我的書,我說了算!”亮沒有解釋,態(tài)度強硬地說道。
我根本聽不進亮的話,而是如饑似渴地,把課間所有時間都拿來看書。直到晚上放學(xué),我一口氣看完整本書,人才終于回到現(xiàn)實世界。亮生氣地從我手里抽走書,說再也不借給我了。第二天,亮果然沒帶書來,課間也不理我,跑去和他的“跟班”們玩耍。我本以為他不會再理我了,沒想到兩天之后,他帶著另一本故事書來了。班上同學(xué)看到亮借書給我看,也央求亮把書借給他們,可是等到書轉(zhuǎn)一大圈還回來時,書脊都裂開了。班上的同學(xué)雖然都喜歡故事,但愛書的人極少。從那以后,亮就不帶書來了。
每天忙著和亮斗嘴,不知不覺,我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和人說話時,膽子也變大了。因為我憋著勁兒在課堂上和亮搶著表現(xiàn),期末時我竟然考了全班第三。我的生活迎來少有的艷陽天。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對第二天上學(xué)充滿期待,猜測亮又會給我講什么新鮮事。他的世界是那么瑰麗壯闊,只是通過他的轉(zhuǎn)述,就已足夠讓我心醉神迷。
很快,班上傳出謠言,說我喜歡亮,和女生們說悄悄話的時候,她們總要問我喜不喜歡亮。其實,全班同學(xué)都喜歡亮,不分男女,都崇拜他,想要接近他。只是亮之前不搭理女生,而我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個設(shè)定。
關(guān)于亮的“緋聞”里,最大的主角是我,排第二的是漂亮的小媛,坐在我和亮后排的小蕓也被大家說過。但這些“緋聞”并不帶多少冒犯,更多的是一種對青春的好奇。小媛和小蕓知道這些“緋聞”后,不僅沒生氣,反而覺得驕傲;我卻相反,覺得憋屈,憑什么大家在“緋聞”里還要排個高低次序!怎么都是女生暗戀亮,不是亮暗戀女生?因為這股憋屈,我故意不和亮說話,人越是多,我越是不理他。
很快,畢業(yè)典禮就到了,攝影師在校園里拍照的時候,小蕓拉住亮,請他和女生一起合影留念。等大家站好,我卻跑了。暑假的時候,亮和班上男生騎著自行車去抓龍蝦,每天從我家門前路過,我卻一次也沒喊他。
總以為開學(xué)便會再見,誰知那次就是分別。等到初中開學(xué)典禮,我才知道,亮全家搬到縣城了。為了讓他上縣城最好的實驗中學(xué),他父母把小鎮(zhèn)的生意都盤了出去。亮雖然不在鎮(zhèn)上,卻依舊是鎮(zhèn)上的傳說—我那一屆,竟然沒一個人考上重點高中,老師難免失落,私底下聊天,感慨鎮(zhèn)上的孩子里高考能考出去的恐怕就只有亮一個。
2003年的冬天,我回家過寒假,很久沒有聯(lián)系的小蕓來找我,支支吾吾約我去縣城。原來,她在縣城學(xué)電腦,好巧不巧,培訓(xùn)機構(gòu)就在亮家所在的小區(qū)。她想去見亮,卻沒膽子一個人去。
“以前你和亮關(guān)系最好,你難道不想見見他嗎?”小蕓問道。
我確實也想見見他。我和小蕓騎著自行車趕到縣城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站在陰暗的筒子樓里,小蕓躊躇著,我直接上前敲門,卻聽不到門內(nèi)有動靜。就在我準(zhǔn)備繼續(xù)敲門時,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門內(nèi)站著一個神色疲倦的青年,驚訝地看著我們。他變了很多,但我還是一眼認(rèn)出來了,這就是長大的亮。三雙眼睛尷尬地彼此望著。我嘆了口氣,報上姓名,說我們是來看他的老同學(xué)。他恍然大悟,慌忙拉開門,連忙去整理沙發(fā)上堆積的雜物。狹小的客廳里,生活的寒酸氣撲面而來,是怎么整理也掩蓋不了的。
“我今天早上剛下火車,剛才一直在睡覺,家里亂糟糟的,沒個看相?!币煌钪?,亮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道歉。
那個驕傲的少年,竟然長成了一個靦腆的青年,這是我完全沒想到的。我主動和亮談起小學(xué)的事情,那些無憂無慮的記憶,讓他漸漸放松。
“小學(xué)時光太遠了,后面還有初中、高中……”亮不好意思地沖我笑笑,“發(fā)生的事太多了,我實在記不清了。”
他記得我的名字,卻不記得小蕓;看到我們的臉覺得熟悉,但我講的故事他大半都忘了。他跑進跑出,翻出他母親買的年貨,請我和小蕓吃瓜子和餅干。亮努力招待我們,我卻沒有半點兒胃口,腦子里一直盤旋著一個疑問—如果關(guān)于我們的那些回憶他都不記得了,那我們的友誼還存在嗎?
亮沒有發(fā)現(xiàn)我急轉(zhuǎn)直下的情緒。他告訴我們,他們?nèi)野岬娇h城后,賣過鞋子,賣過水果,但換了地盤,生意總也做不起來,家里經(jīng)濟條件越來越差,父母不停吵架,他覺得這一切的根源都是他。重點中學(xué)里高手如云,他想要保住第一名很難,父母望子成龍,給予他的巨大壓力,加上青春期叛逆,讓他開始厭學(xué)。
“高中三年里,有兩年的時間,我都在外面上網(wǎng)?!绷琳f到這里,臉上露出自嘲的笑容,“直到高三,我才醒悟,不能繼續(xù)這樣下去了。”
亮在最后一年迷途知返,高考成績雖然不錯,但離他夢想的清華還有不少距離。他家里連他上大學(xué)的錢都拿不出來,他不愿父母為難,選了一所知名國防工業(yè)學(xué)院。
“學(xué)校每個月都發(fā)補助,不用家里拿一分錢,連牙膏、洗衣粉都由學(xué)校發(fā)?!绷列χf道。
亮應(yīng)該很久沒有和人敞開心扉地聊天了,他舍不得我們走,要留我們吃飯,被我拒絕了。他一個大學(xué)生,哪里會做飯,我也不想見他父母,見了面,難免要問東問西,要是知道我去讀了衛(wèi)校,那也太尷尬了。
“每天晚上八點到九點,宿舍的電話能通外線。”臨走的時候,亮把宿舍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我,一直把我們送到樓下,才停住腳步。
出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鉛灰色的天空暗得發(fā)黑,迎面撲來的北風(fēng)里夾著幾點細細的雪花。樓道開了燈,昏黃的燈光像個掛在空中的酥餅。亮站在院子里,整個人浸沒在陰影里,小小的身影與黑暗融在一起,無法分辨。
那個傍晚,我和小蕓推著自行車,將近20公里的路程,我們一路沉默,冒著風(fēng)雪硬是走回了家。一股莫名的悲傷擊中了我的心—那個童年給我?guī)眢@喜和快樂的天才少年,他的翅膀上的光彩奪目的鱗粉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盡數(shù)打落;那些帶給我力量的美好回憶,已經(jīng)成為一座被遺忘的廢墟。
我想,我和亮,應(yīng)該沒有重逢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