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是一條長河,而我泛舟河上。
駐足
渡橋緩緩的水聲在彌漫著大霧的傍晚清晰可聞,秦少游獨居在客館,隔著紗窗聽著杜鵑聲聲啼血,割破朧月,天地間的沉默已經(jīng)死亡,他在呼嘯的料峭春風中握緊了孤獨。他短暫地留駐在郴州,如今馬上將要遠離。
政客也會失意嗎?詞人也會寂寥嗎?他想或許是的。再度貶謫的詔書文字像江上咸濕的霧氣,連山鬼都不忍翻閱。收到遠方的來信,他的心漾著悸動的波濤。人只有在落魄的時候,面對澄明與皎潔,才會想起平生。尋覓啊尋覓,一路走來的風雨染濕他單薄的素衣,桃源的理想化作一句微薄的嗟嘆,在夜色中消隱,在數(shù)度被貶的行跡中蹉跎了歲月。
郴江的水還在流詠,仿佛能從霧中尋見夢里的故人。他沒有哭,可心在流淚。提筆的指節(jié)流向亙古的孑然,此時的秦少游還不知道,他即將邁入生命的倒計時,在輾轉中抱憾。人是有限的終點,眼里所見的連綿逝水,山川落曉,日月星輝,生與死,恨與愁,風華正茂與遲暮傾頹,從此生書寫到此世,那些沉痛的命題,無與倫比的文辭,不過是眼前永恒的一瞬而已。
一瞬,而已。
這些天的郴州落了一些雨,雨勢溫和得纏綿。我站立在濂溪書院旁的橋頭,天空從墨藍至淡藍層層暈染,橫穿蒼穹的乳白有如飛鳥的骨骼,尾端是絢麗的紅霞,浮在云層中時隱時現(xiàn)。江水凈澈悠長,與天色平分一方靛藍,漸變成豆綠至月白,江底的水草順著流勢輕歌曼舞著墨綠色身軀。兩畔的巖石不斷被時光的浪花雕蝕著,蒼林不語,青褐石橋無言,淺灘處土黃色的蘆葦叢隨風搖搖晃晃著,見證一個又一個交際的黃昏。鳴笛聲響過一年又一年,渡著無數(shù)過客與歸人,將陳年往事噎進了江腹。
我見過兩岸森森的古樹,輕撫過細軟的江水,咀嚼過夜晚幽沉的寂靜——千年后的我所見到的郴江,與秦少游當年望見的無窮邃遠,有什么不同嗎?我抬頭問云,云卻低頭不語。那些流蕩在空氣中的詞句被江潮日復一日地沖洗著,被無數(shù)像我一樣的人在無數(shù)個日后去憑吊,去撿拾,去惋惜。我與他好像隔著歲月的節(jié)點相遇,感受到他在廣袤的時間之河里長流,繼續(xù)永存著。孤寂滿溢出紙頁,哀痛、郁結從江流中長出來,長出來,然后生出水花。蓮瓣濺落水花的剎那,有諸法的余音。
時光披離在蓬蒿叢生的塌坯老屋,這條古道曾人聲鼎沸,滿掛春風。我漫步在古村落中,走道盤錯復雜,一不小心便會迷失方向,而我愿意在此迷路。翡林碧葉,芳草長河,上有晴天翠風,下有涓涓細流,波心浮萍如聚,隨風荷花自搖。我驚嘆于古村落里的房屋竟存留得如此完好,那是歲月打磨過的粗糲質(zhì)感,它不細膩,卻真實。我曾立于洛陽麗景門的城樓上,滿城人造燈光的濃墨重彩,十字長街上同質(zhì)化的商鋪人流不息;也曾去過閬中古城想要一窺風月,在泉州尋一朝古跡,可只有清一色嶄新的白墻黛瓦——它們屬于現(xiàn)代,但從不屬于過往歲月。
跨過古樸的門檻,走入老堂屋,面朝天井,中央有一塊青色長石,有的擺滿了各色花草,有的雕刻著魚、龜、鶴等寓意深遠的紋式,但因年歲久遠,雕工刻線都已圓鈍,天井是古人生活的智慧,是成人們整個童年玩耍的絢爛記憶。日光從屋檐斜漏灑下,蜉蝣與灰塵都清晰可聞,打著旋兒飛舞著,時間仿佛慢了下來,我只能聽見我呼吸的聲音。
世上的人與物在相遇之前,彼此都是歲月的過客。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放在無人居住的紅褐墻壁上,撫摸著,摩挲著,然后整個人開始顫栗。我觸碰到琥珀一般封存的、搏動的蒼老脈搏。風嘶嘶地叫,刮過齊人高的野草,有唦唦的細響,它開始低述,繼而哭泣。或許是寂寞太久了吧,幾代人在它的心中成長,死亡,最后一代搬離,只剩下少許在世的老人留戀地居住著,日子尋常,清淡,寡言。
墻壁其實早已被時光咬噬得斑駁陸離,屋脊是鼎立的筋骨,銹跡是冷卻的鮮血,殘損是失去的骨肉,背陰處爬滿密密麻麻的青苔,那是在老屋中居住的久違生命。有些房屋的鎖早已生了銅銹,每個觸碰過它的人,手上都沾染了紅棕色的粉末。我站在走廊里,穿堂風撲面而來,只能從緊閉的門墉內(nèi)窺見一道黑漆漆的縫,沒有人能打開它,或許它已經(jīng)死了,人們薄情的離去對長久等待著的它來說是一場永恒的背叛,于是它拒絕向我進一步敞開心扉。我們之間永隔了一道隱形的鐵門,對于彼此來說,我們都站在對方的門外,各自的走廊里。
我毫無頭緒地穿梭在各個老屋中,直到看見那位坐在炤臺上的老奶奶才猛然一驚。她看見我時同樣面露驚訝,她或許疑惑的是為什么會突然見到一個陌生人,我則訝異在看上去毫無人氣的老屋內(nèi)還居住著一位老人。偌大的院落里,只有她瘦小的身軀浸泡橘黃的陽光里,雙手撐著炤臺,腿一前一后地搖擺著,頭也隨著節(jié)奏一點一點地晃動著。我分不清那是愜意閑適還是百無聊賴。心頭有好多問題想要問她,可她只告訴我,她從小在此生活,兒女們都去城里了,丈夫過世后她仍然留在這里,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去城里與兒孫團聚。剩下的她便不再多言,不管我有著怎樣的疑問,她都只是闔上眼睛,腿繼續(xù)一前一后地在光影里搖晃著,搖晃著,好像就這樣沉重又云淡風輕地度過了一生。
我?guī)е┰S遺憾離開了,隨即又釋然,對于屋與人來說,我才是那個不和諧的闖入者,無意中驚擾了他們的清寂。
宗祠里,那位年過花甲的老爺爺指著檐角高高翹起的鳳凰,激動地向我們講起它的前世今生,他說起幾百年前宗族的昌盛,這鳳凰雕刻得是多么栩栩如生,銜起整個村莊的智慧與隆盛。廊柱上的祥云與瑞浪勾勒出磅礴的輪廓,錦繡龍雕吐納著日月輝星,睥睨鴻蒙。只可惜,他的神色開始黯然,眼神似乎含著淚光。“后來人們都不重視啰,慢慢就荒敗下去了,錯過了修復的最好時機,現(xiàn)在這整個村子,你看看還有哪個能像我一樣能完整講出勒里的歷史與故事?但是近幾年好啊。”他又開始興奮起來,語速也隨之加快,“政府派人修繕了這里,對那兩只鳳凰進行了修復,只是現(xiàn)在的人啊,哪里有以前工匠們恁個好的手藝雕工喲。不過萬好的是,”他又向我指了指那只展翅欲飛的鳳凰,“鳳凰又飛回來咯!”
我的眼眶已經(jīng)濕潤,只為那句至今仍回蕩在耳畔遒勁有力的——“鳳凰又飛回來咯”。
世上兩全的事少有,但萬幸的是,總有人會虔誠地去記住,信念的執(zhí)著,吐露的音調(diào),堅守的傳承,一桿筆,一句話,讓過去與現(xiàn)在重逢,使沉睡的舊物重見世人,拾起千百年前的舊夢。
落日的火焰在彌留的余溫中燃燒起來,提醒我將要離開了。萬物靜默不語。景色青綠得不染一絲塵垢?;猩竦钠?,便長出一樹榮華、一亭山色、一嗓黃鶯兒;一息之間便生出浩空的藍、煙雨的柔、飛翔的鳥雀、滾落的琴音。那滿排圍墻上橙紅的凌霄花像從天上傾潑下來似的,絢爛的華光一躍而下,如火如荼,花光瀲滟,花色深淺淡濃,被日光照得剔透,如一道恢弘的金色屏障,肆意開遍初夏,醞釀綺麗詩句,吟唱與土壤互文的生命。夕輝正好,光景正好,腦子里零落了一句芳心向春盡,放眼處沉著滿池浮蓮綠萍。如此這般,著意而已。
回程的我坐在汽車上,山路蜿蜒曲折,山巒層層疊疊,我的目光也隨之變化著。突然,我的視線被田埂上一位荷著鋤頭的老爺爺吸引了——萬丈霞光里,他慢悠悠地朝家的方向走著,光暈照在他的后背,照得他瘦勁黝黑的皮膚發(fā)亮發(fā)光,這或許只是他日常生活中最平常的一天。
隨后,我微微睜大了雙眼,久違的宿命感涌上心頭——夕陽西下,他佇立在原地片刻,然后慢慢,慢慢轉過身,回望漫天云霞與走過的路途。
我潸然淚下。
回首
我是大山的孩子,浩浩湯湯的長江孕育了我。
坐在長江邊,看著江上波光粼粼,煙波浩渺,沙鷗翔掠,一言不發(fā)地度過一下午。這是我從初中開始就養(yǎng)成的習慣,每當周末,逃掉學校的補課,坐上公交車在石子路上顛簸搖晃,來到老城,靜靜地坐在江邊放空,吹著濕熱的風,聽著轟隆的馬達聲,什么也不做——這是我平庸機械的日常生活里的一次浪漫出逃。
從十三歲開始,坐在江邊的我看著巍峨的山川,凈澈的江面,邊灘的浮沫,流蕩的垃圾,撐著下巴開始遐想曾經(jīng)的奉節(jié)古城。我在那里出生,又在不記事的時候被搬離了那里。后來每當朋友們問起我的家鄉(xiāng),我都會提到曾經(jīng)的老城,聊起賈樟柯導演的《三峽好人》。
我說,那是三峽大壩修建前的老城,也是回不去的奉節(jié)。
朋友面露驚訝與惋惜,整座城都被淹沒在了水里嗎?
我點點頭,對,整座延續(xù)了兩千三百年的城市傾覆,除了照片,什么也沒留下。
郴州古村里長大的人們比我幸運,不管距離多遠,他們?nèi)阅荞Y車前往曾經(jīng)的居住地,對著還未消逝的風景建筑懷念。而我從年幼聽長輩談起老城時就明白,我的老家已經(jīng)不在了。
對于故鄉(xiāng)來說,我是遠行的浪子,對于歲月來說,我亦是不歸的游人。
坐在奶奶身旁,看著她靠在輪椅中的身體,像嬰兒蜷縮在母親的子宮里那般弓著身軀,那樣的脆弱、瘦小,我不由自主地輕輕握住了她的手。盡管夏季烈日炎炎,她的手卻十分冰涼,光滑,不知什么時候起,黃褐色、絳紫色的老年斑已經(jīng)密密麻麻、大大小小地爬滿了她的手臂、脖子、臉龐,每次去看望她時,新生的斑紋向我昭示著她逐漸衰老、枯瘦的身體。手背上的皮膚不再像我小時候抱著我時那樣柔潤有力,變得干枯,只剩下薄薄的、像一張紙的皮,又像是油湯冷卻后漂起凝成的油脂,我能清晰地看見上面細微的褶皺紋路,青紅凸起的血管,鼓起的筋骨。
她開始問我是誰。因為白內(nèi)障的原因,她看不見,甚至隨著年齡的增大,聽力逐漸下降,她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眼前經(jīng)常出現(xiàn)幻象,然后開始罵人,聽伯伯說,這是因為她小腦逐漸萎縮,無法治療。我湊到她的耳朵旁一遍又一遍大聲告訴她我的名字,直到她聽清。她面露欣喜,又不確定地反復向我確認,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她渾濁蒙著一層白色的眼睛泛起了淚光,然后難過地說:“這啷個得了哦,眼睛看不到,耳朵也聽不見了,奶奶聽不到了?!?/p>
我沒有說話,我甚至不知道說什么,只能用力握緊她的手。
臨走前一天,我去到了爺爺?shù)膲炃埃ЧЬ淳吹厣狭巳南?。二姐告訴我,其實當年爺爺病重前曾告訴過她,他很想回去,葬在家鄉(xiāng),可是怕麻煩自己的兒子們,所以最后同意葬在了成都。
離開時我再次回望了一眼爺爺?shù)哪贡?,在他過世后,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故事中重新認識了他。岑山疏寂,四野流光,天空沒有下雪,可我卻感覺有細絨般的雨雪紛紛落下,落在墓上,天地茫茫,映照得皎潔。這時我驀然發(fā)現(xiàn),墳墓面朝的,始終是奉節(jié)的方向。
關于生命,關于時光,總有一些時候,我們在尋找著什么,不斷前進又原地踏步,用裸足行走的沉默與固執(zhí)進行一場關于迷宮的對白。
人類筑造起居住地,世代生活,卻又能很輕易地將其遺忘,然后在不同的城鎮(zhèn)里尋找共同的棲居感,又目送其在時光中隕損,化作地方志的一縷青煙。我們就這樣不斷地,不斷走向新的紀元。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地方,被我們稱之為故鄉(xiāng)。
我們花了整個童年時光去認識世界,學習周圍熟悉的一切,又消磨了一天又一天,只為離開最初的原鄉(xiāng),去追逐年輕的欲望與野心。只有迷茫前路如何行進時,才會想起為何出發(fā)。可惜等閑變卻故人心,我們早就被自己丟在了每個節(jié)點的原地。那些被遺忘的,不再被駐足的,在光陰里鐫刻了不同的孤獨——那樣相似的疼,空廣又遼遠的痛。我在歲月和晚風的縫隙中,尋找治愈的出路;故鄉(xiāng)沉默了眼睛,緘口不言。如今的我無時無刻不覺得自己正年輕,卻又無時無刻不覺得自己正衰老著。幾百年很長嗎,一百年很長嗎?它長不過一座城市的湮滅,短不過一個人的一生,長不過不息的江河,短不過一代人的新生,老人們口口相傳的過往,文字的褶皺,讓千百年后的我眼睛發(fā)酸,耳朵欲聵。這時的我才恍然大悟,我早已是那個背叛了歲月的人,忘了回首的人。
游蕩在他鄉(xiāng)街頭,涉過重重的歲月,想讓靈魂失重,變成無色的透明蝴蝶,狂風驟起、隨風而去的瞬間,湮滅成漫天的磷粉,飄蕩到夢里故鄉(xiāng)的山河上,永遠不肯墜落。
返歸
歲月是一條長河,而我逆流而上。
云月雖同,情懷各異。那些古老事物的存在,那些古老精神的存在,不是為了去毀滅,去拋棄,而是為了當我們回頭時,知道自己走了多遠。
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位荷著鋤頭在薄暮中緩緩回頭的老人,在日光中晃著雙腿的老人。我想起那晚在濂溪書院看到孩童們聚精會神地聽著漢字講座,老爺爺坐在書店內(nèi)看著書,不知千百年前的書院內(nèi)是否也是瑯瑯的書聲,慕學至老的堅持。站在中間的我與他們仿佛共同串聯(lián)起人一生一代又一代的輪回。
歲月回響,一步一響,一念一想,在多年后與過去無數(shù)時光相叩,跌宕出頓悟的清音。
生命在腳下生長,仿若我們過去置身一片荒漠。走出歲月重重謎面后的我將隨規(guī)律變老。最終我還是會醒來,感受到骨子里的朝氣,穿過那面巨大的時空之鏡,在書桌前穿上最喜歡的裙子寫作,像第一千一百個默默相愛的人,與曾經(jīng)無數(shù)刻的自己重逢。
(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