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蘇酒中的“屠蘇”究竟是何意

屠蘇酒，這個名字承載著千百年來的春節(jié)記憶，但“屠蘇”二字究竟何意，卻是眾說紛紜。

制酒：合藥浸酒以辟疫

屠蘇本為植物，但它不可食用，歷代《本草》中也沒有屠蘇入藥的記載。這種植物往往出現(xiàn)在與建筑相關的描寫之中，如北周王褒《日出東南隅行》詩中的“繡桷畫屠蘇”，指的便是在屋椽之上繪制屠蘇草的圖案。屠蘇究竟是何種植物已不可考，明代方以智在《通雅》中提出，屠蘇是一種“大葉似蒿”的闊葉草，在有的地方喚作“頭蘇”，但這只是音近原則下的推測，畢竟，現(xiàn)存的屠蘇酒方中并沒有頭蘇這味藥材。

屠蘇酒原是由多味中藥浸制而成的調(diào)配藥酒。今存最早的屠蘇酒方，出自南朝劉宋陳延之《小品方》，名為“正朝屠蘇酒法”。方中使用到的藥材包括：“大黃五分，川椒五分，術、桂各三分，桔梗四分，烏頭一分，菝葜二分?！睂⑦@七味藥材細切，盛貯在絹囊之中，于除夕中午垂入井下，在井泥之中懸置一晚，元旦一早取出浸入酒中，便制成了屠蘇酒。唐代《備急千金要方》、宋代《傷寒總病論》、明代《本草綱目》等醫(yī)藥方書中都載有屠蘇酒方，藥材種類與制作方法基本保持穩(wěn)定，只是藥物用量偶有調(diào)整，有時會再加上一味藥材防風。

翻檢《本草綱目》，會發(fā)現(xiàn)用于制作屠蘇酒的七味藥材，都有著散寒、辟瘟的功效。屠蘇酒作為治療瘟疫的合劑藥酒，它的保健功能來源于藥與酒的配合。酒在這份藥方中的作用，在于激發(fā)藥效，如方中的大黃乃是苦寒之藥，“用之須酒浸煨熟”。正如陸游《除夕》詩云“熾炭爐中百藥香，屠蘇煎酒代椒觴”，炮制屠蘇酒的藥香，與杯中的氤氳酒香，觸發(fā)著古人對于年節(jié)的嗅覺記憶。

命名：草屋中的神醫(yī)傳說

“屠蘇”這個名詞更為常見的義項是指建筑物。屠蘇是一種平頂草屋，東漢服虔《通俗文》稱：“屋平曰屠蘇?！薄端螘酚涊d，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所住屠蘇曾被雷擊倒；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記載，一位禪師居住于寺內(nèi)屠蘇中。可見，屠蘇是漢魏隋唐時期的常見建筑，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皆可居住。比如，王安石《元日》詩中為人熟知的那句“春風送暖入屠蘇”，亦被許多論者認為，是在描寫茅屋中的春節(jié)景象。

深山藏神仙，草廬寄神醫(yī)。草屋這個意象為屠蘇酒添上了一層神秘的背景，于是民間便流傳起一種說法認為，屠蘇酒是由寄居草屋的醫(yī)者發(fā)明。唐代韓鄂的《歲華紀麗》中就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俗說屠蘇乃草庵之名，昔有人居草庵之中，每歲除夜遺閭里一藥貼……今人得其方而不知其人姓名，但曰屠蘇而已?！薄端臅r纂要》又進一步為這個草庵安上了一個具體的歸屬者：“屠蘇，孫思邈所居庵名?！?/p>

不過，如前所述，屠蘇酒法在劉宋時期已有明確記載，不可能直到唐代才被孫思邈發(fā)明。南朝梁宗懔的《荊楚歲時記》中也寫道，元日早晨的拜賀儀式要“進屠蘇酒”，這說明至少在南朝時期，屠蘇酒已從一眾藥酒之中脫穎而出，成為固定的節(jié)令酒品。

魏晉人心目中也有一位醫(yī)圣?！缎∑贩健繁惴Q，屠蘇酒方乃“華佗之法”，并稱此方經(jīng)過魏武帝曹操的驗證。日本法典《延喜式》中也記載，華佗“以此方與曹武帝”。華佗本人并未留下關于屠蘇酒的論著，我們無從驗證他是否就是屠蘇酒的真正創(chuàng)制者?；蛟S正是由于屠蘇酒在治療瘟疫方面的奇效，使其成為春節(jié)民俗中重要的固定酒品，所以，民眾便將酒方的發(fā)明權歸屬于心目中的“名魁大醫(yī)”，編述出一段段懸壺濟世的傳說。

飲酒：去故納新的元日儀式

對于“屠蘇”這個酒名，古人除了從名詞角度加以猜測以外，還有一種基于字義的聯(lián)想。屠與蘇是一對反義詞，“屠”意為殺戮，而“蘇”字又寫作“甦”，有“死而復生”之意。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亦稱：“此藥屠割鬼爽，故名?！惫湃苏J為疫病由疫鬼傳播，“屠鬼”當是由驅(qū)疫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

屠蘇酒最主要的功效就是預防傷寒瘟疫?！缎∑贩健贩Q屠蘇酒能夠“令人不病溫疫”，唐代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要方》亦稱屠蘇酒能夠“辟疫氣，令人不染溫病及傷寒”。傷寒曾是漢末魏晉時期最致命的疾病，張仲景在《傷寒雜病論》自序中稱，在不到十年的時間里，自己的族人“死亡者三分有二，傷寒十居其七”。

防治瘟疫最關鍵的時間節(jié)點就是冬季。張仲景在《傷寒雜病論》中論述過，四時之氣皆可致病，尤以冬季“最成殺厲之氣”，是全年疾病的根源。如果在冬季觸冒寒氣，又沒有及時調(diào)養(yǎng)，立刻發(fā)病的就是傷寒，潛藏到春夏還可能變?yōu)闇夭∨c暑病。

元日是臘月與正月之交，作為冬季之中陰陽轉(zhuǎn)換的節(jié)點，便是最為重要的辟疫時段之一。屠蘇酒的藥囊要在十二月晦日調(diào)配，于新年的早晨制酒飲用，這個特殊的制作時間，蘊含著去故納新、調(diào)和陰陽、更新魂魄的意義?！肚G楚歲時記》所記載的元旦飲食皆與辟疫有關：“進椒柏酒，飲桃湯。進屠蘇酒、膠牙餳。下五辛盤，進敷于散，服卻鬼丸。各進一雞子?！北热纾钒鼐?、桃湯都是漢代便已流行的辟疫飲品，敷于散、卻鬼丸是用于驅(qū)邪除祟的藥品，用大蒜、小蒜、韭菜、蕓薹、胡荽制成的五辛盤能夠“辟厲氣”，吞服雞蛋則能“辟瘟氣”，防止“惡氣中人”。屠蘇酒置于這一飲食序列中，顯然也有著同樣的辟疫功能。

屠蘇酒從調(diào)配到飲用，都有著明確的儀式規(guī)定。據(jù)《歲時廣記》引《孫真人屠蘇飲論》，屠蘇酒一定要在元日清晨家族團聚之后“東向進飲”，在古人的方位觀念中，東方是陽氣生發(fā)的方向，屠蘇酒不獨在藥理上具有祛除時疫的功效，而且人們還用儀式行為強化了這種心理期待?？梢哉f，屠蘇酒的制作與飲用，類似于一場特定時間、空間中的辟疫儀式。

團圓：屠蘇酒中的家族情懷

屠蘇酒不僅能治愈傷寒疫病，還能夠有效防止瘟疫的傳播。傷寒是一種家族性傳染病，往往一人染病，闔族盡喪，曹植在《說疫氣》中就寫道，當時的疫病導致“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歷代屠蘇酒方中，皆強調(diào)此酒“一人飲，一家無疫，一家飲，一里無疫”，飲罷將藥滓置于井中，“可世無病”，儼然瘟疫阻斷藥。

正因為涉及全族的健康與平安，屠蘇酒也是團圓之酒，要在闔族團聚的元日共同飲用。飲屠蘇酒有著特定的飲用順序，在長幼咸集的元日聚會中，要讓年幼者先飲，老者后飲。這在向來尊老重孝的文明傳統(tǒng)中形成了一種“標而異焉”的節(jié)日特例，于是在西晉時，便有不解其意的人們向當時的禮學大儒董勛詢問原因，董勛說，這是因為“小者得歲，先酒賀之；老者失歲，故后飲酒”。屠蘇酒的順序中竟藏著年齡的“相對論”，新年對于青年人來說意味著成長一歲，對于老者來說卻是失去了一歲，屠蘇酒一反齒序的飲法，寄寓著對年歲賡續(xù)的重視。

總之，無論是向上追索住在茅屋中的發(fā)明者，還是從動詞的角度拆解屠蘇的字義，都只是后人的推測，而對于這一年節(jié)風物命名的闡釋，其實反映著人們對這個節(jié)日的認識。從藥理上說，屠蘇酒是預防時疫的保健藥酒；而從文化心理上來講，飲屠蘇酒的元日節(jié)俗則凝聚著人對于更新魂魄、延年益壽、家族綿延的期待。時至今日，“屠蘇酒”這個神秘的名字，已從特制的防疫藥酒，變成了尋常百姓家的年節(jié)賀酒。屠蘇酒雖然不再具有防疫的實用功能，但是元日飲酒作為春節(jié)文化的一環(huán)，仍然凝聚著千家萬戶對于辭舊迎新、家族團圓、健康美滿的祈愿。

（摘自《光明日報》邢樂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