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匠鄉(xiāng)親(二題)

鎖匠高安居

鎖匠高安居，生得矮小，皮膚蠟黃，體弱，貌丑。小時候，他經(jīng)常得病，感冒更是常態(tài)。父母三天兩頭帶他往醫(yī)院跑，或到大隊辦公室看赤腳醫(yī)生。母親怕他難以長大，就到本村“仙娘婆”那里，花五元錢給他求了一把“長命鎖”掛在頸子上。瘦得皮包骨的三歲小孩，細(xì)得似乎一掐就斷的長頸子，掛上一把幾乎垂到肚臍的銅皮老式大鎖，顯得非?；?。于是，大人小孩都愛笑話他，給他取了一個外號——修鎖匠。

沒有想到，長大成人后的高安居，竟真地成為了修鎖匠，并借此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

幼時的高安居雖然體弱多病，到了七歲讀書的年齡還在穿“叉叉褲”，但腦子卻毫無問題，讀書成績之好全校聞名，無論在班上，還是在全年級，他的成績期期都是第一。

只可惜他生不逢時。正是讀書的年齡，恰逢“文化大革命”，家又在貧窮落后的山旮旯，且家庭經(jīng)濟情況十分糟糕。他是長子，下面兩個弟妹，家庭勞動力缺乏，負(fù)擔(dān)重，父母根本沒有能力供他讀書。還沒等他長大成人，母親就去世了。母親在咽下最后一口氣前，拉著他瘦得皮包骨的小手，滿臉不舍，張了幾次嘴都沒有說出一個字來，最后抓住他胸前那把“長命鎖”艱難地抖動了幾下，眼角滾出兩滴渾濁的眼淚后，才不甘而無奈地閉上雙眼。

母親的去世，對于這個本來就苦難的家庭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弟妹要人帶，家庭要維持，父親力不從心。于是，他初中還沒有畢業(yè)，就被父親喊回家掙工分了。盡管老師舍不得，他自己也萬分不愿，但他命中注定與讀書無緣。

回家務(wù)農(nóng)的高安居，雖然年幼瘦小，干不動力氣活，手上活卻學(xué)啥會啥。犁田打靶、擔(dān)糞抬石之類重體力活上雖然吃虧，但技術(shù)活卻不輸與常人。十五歲時，在栽秧上就可以向大人叫陣。那次在“幺妹大田”舉辦的全村栽秧大賽中，他一戰(zhàn)成名，竟然把栽了幾十年秧子的老莊稼把式和正當(dāng)壯年的師傅們，都甩在了身后，勇奪第一。他栽的秧子不但整齊規(guī)矩，且深淺適中，橫看成排豎看成行，挑不出一點毛病。讓公社來觀戰(zhàn)的革委會主任嘖嘖稱奇，當(dāng)即表態(tài)給他記全勞力同等工分。后來，生產(chǎn)隊長在派活時，就專門給他干輕巧的帶一點技術(shù)性的活，重體力活一律派給別人。

高安居學(xué)修鎖手藝純屬偶然。有一天，父親把鑰匙弄丟了，不能開門進屋，就叫他去找修鎖匠來配把鑰匙開門。他跑到鄰村，好不容易才找來一個姓劉的修鎖匠師傅。劉師傅來后看了看門鎖的型號和鎖孔大小及深淺，從木箱里找出一把鑰匙坯子，用鐵銼幾下銼開一路深淺不一的小齒，然后插進門鎖孔里輕輕一扭，門就開了。劉師傅收了父親兩塊錢。那時候，豬肉才六角多錢一斤，兩塊錢可不算小數(shù)目，他很心疼。

此后，高安居對修鎖這手藝很是羨慕。心想如果自己能學(xué)會修鎖配鑰匙技術(shù)該多好啊，一塊小小鐵片，銼幾個小齒輪，把門鎖整開，幾分鐘就可以收兩元，相當(dāng)于男勞力好幾天的工分錢，比給生產(chǎn)隊干活累死累活強多了。父親見他對修鎖配鑰匙感興趣，知道他“鬼板眼”多，學(xué)什么都快，就點頭同意他去學(xué)修鎖。

俗話說“家有良田千畝，不如薄藝在身”。那時的鄉(xiāng)村，要養(yǎng)家糊口，有手藝能掙現(xiàn)錢，無疑是條好門路。父親同意后，高安居就提著兩瓶白酒和兩包白糖，作為拜師的見面禮。那時候的鄉(xiāng)村窮，酒和糖都是稀罕之物，還是他跟自己親四嬸借的。他來到劉師傅家，說明來意，劉師傅二話沒說，欣然同意收下他。

劉師傅已近知天命之年，也生得矮小丑陋，因為條件差，到三十多歲才娶了一個患心臟病的老婆。還好，老婆雖因生孩子難產(chǎn)去世，還是給他留下一個女兒。女兒叫劉玉，也是殘疾，小時候患眼病，瞎掉一只眼睛。劉師傅沒有能力另娶，多年來，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父女倆相依為命。

高安居拜劉師傅為師后，每天都挑著裝有修鎖配鑰匙工具的木箱，跟在師傅身后，走西家串東家。由于高安居乖巧，劉師傅對他很滿意，總是樂呵呵地教他手藝。他因為沒有兒子，高安居就常常給他家干點力氣活，再加上高安居勤快聽話，師傅就把他當(dāng)自己親兒子看待。高安居也誠心待師傅一家，逢年過節(jié)都要上門給劉師傅拜節(jié)，還給師傅買新衣服新鞋帽，給劉玉買點手帕襪子之類女孩子喜歡的小玩意。

高安居在師傅家干活時，一般都是劉玉幫忙打下手。由于長期的耳鬢廝磨，與高安居同年出生比他大幾個月的劉玉就喜歡上了他，經(jīng)常給他洗衣服，弄了好吃的都要讓著他吃。高安居雖然人長得不怎么樣，但還是覺得劉玉稍微大了點，丑了點，不太滿意。但他人心軟，憨厚樸實，從小缺失母愛，看她對他那么好，處處照顧她，就像他的母親一樣，就起了疼愛之心。他覺得這個家像他真正的家，感到非常溫暖，就產(chǎn)生了強烈的依賴之心。

高安居人聰明，師傅又毫無保留的將手藝傾囊相授，他的修鎖配鑰匙技藝進步非?？?。他學(xué)藝還不滿一年，修鎖配鑰匙便樣樣精通，不管什么樣的鎖和鑰匙都難不住他，手藝已超過師傅。

學(xué)徒只有辦了“出師酒”，才算手藝學(xué)成，否則，不管你手藝多好，都只是徒弟，只有給師傅打下手的份，沒有人相信他，不能單獨攬活。

臨近過年，師傅家殺了年豬。師傅提出，高安居該出師了。又因為高安居常年跟他學(xué)手藝，很少在自己家，家里連年豬都沒喂，出師酒就不要他辦。劉師傅說，反正他家殺了豬，自留地也種了菜，米也現(xiàn)成，什么都不缺，酒席由他自己操辦。

哪有師傅自己出錢出物為徒弟辦“出師酒”的道理！高安居當(dāng)時就哽咽了，淚水一個勁地往下掉，感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劉玉不但不反對，還非常樂意。她提前從坡上砍回蔬菜，準(zhǔn)備好柴火，把瘦肉、排骨、豬腳從屋梁上取下來，燒好熱水洗凈。再從街上買回佐料和海帶等輔料，張羅著辦酒席。

師傅把本鄉(xiāng)修鎖行業(yè)有頭有面的師傅和自己的師兄師弟都請到家來，滿滿地坐了一桌。師傅買來一壺老白干酒，滿滿倒上幾碗，配上劉玉精心制作的菜肴，算不錯的一頓“出師酒”。

請來的客人們在笑語喧嘩中劃拳打碼，吃得十分盡興。吃到中途，劉師傅放下筷子，說：“安居呀，按老規(guī)矩，拜師學(xué)藝得滿三年方才出師行藝。我看你心靈手巧，一學(xué)就會，現(xiàn)在已經(jīng)超過了師傅我的水平，也用不著再跟我學(xué)了，可以出師了。今天，我出面請了修鎖行業(yè)的師傅們來，做個見證，歡送你出師，明天你就可以出門單獨行藝掙錢了?！?/p>

劉師傅語重心長地囑咐道：“修鎖雖然不起眼，但心眼要正，否則，容易犯罪坐牢。你心地善良，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但我仍然要對你敲警鐘！”

高安居感到吃驚：“什么，一個修鎖匠，還會犯罪坐牢？”

“對頭?！眲煾迭c點頭，“如果心眼不正，在給人家配鑰匙時，見財起意，私自多配一把，再找機會入室盜竊，豈不犯法？”

高安居恍然大悟，師傅們也聽得頻頻點頭。劉師傅又對師傅們說：“小徒從今天起就出師了，各自立業(yè)了。我們雖為師徒，卻情同父子，請眾位師傅和師兄師弟們多多給予關(guān)照?！闭f完，劉師傅彎下腰，給師傅們鞠躬。

見師父如此關(guān)照自己，高安居的熱淚立馬又流出來了……

高安居自然成為了劉師傅的女婿，和劉玉生育了一男一女，一起和和睦睦過日子。劉玉雖然有眼疾，但勤勞能干，不但把高師傅服侍得好，還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從不讓高師傅為家里的事操心。

到我懂事的時候，高師傅的岳父已經(jīng)去世，自己的兒女也已經(jīng)出生，只是比我略小。他們家修了石單墻新房，這在當(dāng)時貧窮的農(nóng)村是很不容易的，沒有幾家人能修得起那樣的房子。他平時都在生產(chǎn)隊出工，只有趕場天到街上擺攤修鎖，平時收工回家后也接些零活。

那時我在村小讀書，每到星期天又逢趕場的日子，我們都要趕鄉(xiāng)場，圍著他看修鎖。他經(jīng)常都很忙碌，低著頭，雙手麻利地用銼、鉗、鉆等工具修鎖配鑰匙。他修鎖配鑰匙技術(shù)精湛，用時短，服務(wù)態(tài)度好，時間一長，就遠近聞名，生意特好。

多年后，高師傅家就積壓了很多各型各色的舊鎖，不同年代的款式，基本上都是銹跡斑斑，他都當(dāng)寶貝一樣用一個大木箱裝著，儼然一個鄉(xiāng)村收藏家。

修鎖這個行業(yè)有些特別，不像其他行業(yè)有固定的時間，因為顧客一般都不知道鎖什么時候壞，鑰匙什么時候掉。所以，這個行業(yè)無論早晚都有生意，有時深更半夜都有人找上們來，請去修鎖或配鑰匙。

村民的鑰匙掉了，需開鎖，他就上門服務(wù)。只要有人喊，無論早晚，不管自己多忙，他都二話不說，放下自己的活計，背起工具箱就走。開鎖時，他用一把沒有開齒的新鑰匙對準(zhǔn)鎖孔插進，插不動時拔出鑰匙，仔細(xì)觀察一下，再用銼子銼齒。銼幾下又把鑰匙插到鎖孔試一下，如此數(shù)次，新鑰匙就逐漸深入鎖孔，鑰匙也宣告配成功。再把有瑕疵的地方修整一下，就交貨回家。

農(nóng)村土地承包到戶后，高師傅再不受大集體出工的限制，就到街上租個門面，擺個修鎖攤，安上一張舊書桌，把修鎖工具擺放得整整齊齊，泡上一杯茶水。有生意時就做，沒有生意時就翹起二郎腿喝茶。他那個店面不大，是舊磚瓦屋。由于是街上獨一無二的修鎖店，再加上他技術(shù)好，每天來這里修鎖和配鑰匙的人絡(luò)繹不絕。

后來，高師傅的女兒、兒子都相繼長大成人，女兒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縣城當(dāng)教師，兒子高中畢業(yè)后去西藏當(dāng)了志愿兵，在那里安了家，家里就只剩他和相濡以沫的老妻。我常常在他的店里，看見一個滿頭白發(fā)的修鎖匠，旁邊坐著個也是滿頭白發(fā)的獨眼老太婆。一個專心致志地修，一個津津有味地看，那美好幸福的模樣讓人眼饞。

開了一輩子鎖都沒有難到一次的高師傅，晚年卻遇到一生唯一一把沒有打開的鎖，讓他的開鎖生涯沒有劃上圓滿的句號。

不知何時始，村口小河的“連心橋”邊，有很多時尚青年，在戀愛結(jié)婚前，都要買一把鏈子鎖，請高師傅在鎖上刻下兩個人的名字，然后鎖在“連心橋”的鐵欄桿上，順手把鑰匙拋進河深處。這把鎖取名“良緣鎖”，象征兩人幸福美滿，就像這把沒有鑰匙的鎖，永遠都不能分開。

一個陰雨天，一對年輕男女急匆匆地來到橋上，找到兩人的鎖，又將高師傅請上橋頭，把剛辦好的離婚證遞給高師傅看。男的怨氣頗深，指著那把鎖：“師傅，請幫我們把這鎖給打開。”女的也滿臉憂傷，幽幽地說：“離婚了，就不能讓鎖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沒有感情，鎖一輩子也沒用?！?/p>

若是尋常，高師傅手到鎖開，但此時，他表情木訥。他凝視著鎖，反復(fù)看著鎖上自己親手刻上的兩個名字，手習(xí)慣性地做出開鎖的動作，但鎖就是不開。兩人都焦急道：“師傅，請您快點開?！?/p>

見高師傅沒反應(yīng)，男的掏出兩張百元大鈔：“師傅，您打開吧，這是開鎖費！”

老態(tài)龍鐘的高師傅見到此生最昂貴的開鎖費，眼睛發(fā)亮，但還是慢慢搖搖頭，默默把手從鎖上挪開，又推開那只攥著錢的手，如自言自語地說：“人海茫茫，要多大的緣分才能走到一起??！這良緣之鎖，我開不了……\"

這對男女沉思良久，互相對望數(shù)眼，無奈地一起慢慢離去。

從此，高師傅金盆洗手，再也不為人修鎖配鑰匙了……

打油匠吳錫光

我登上老榨油房后的山崖，心里百感交集。歲月流逝，往事悠悠，許多人和事漸漸淡忘，但鄉(xiāng)村打油匠的形象卻深深植入我的記憶，始終揮之不去。

那一條小河還依舊緩緩流淌，但河邊的油榨房卻已杳無蹤影。這里周邊雜樹密布，野草叢生。河邊那油榨房舊址已經(jīng)改成土地，上面種著的一大塊紅苕秧和黃豆苗，在金色的陽光下泛著碧綠。

盡管我早已知道那個我深深懷念的油榨房被拆毀，但還是忍不住要來看看。我心里有些悵然很不好受，在河邊彎彎小路默默地走著，想找一點過去油榨房留下的痕跡，居然找到了幾塊殘留的磚瓦碎片，更引起我的傷感。

吳錫光師傅那凝重的臉色又浮現(xiàn)在我眼前，勾起我對油榨房的懷念。那時候，吳錫光師傅正值壯年。油榨房就建在我們生產(chǎn)隊附近的這個山崖邊的小河岸上，這個地方從此被稱為油榨房河邊。那時農(nóng)村油料奇缺，一年半載難見油葷。生產(chǎn)隊種了很多油菜，為解決村民吃油難題，就籌備建設(shè)油榨房。那時的農(nóng)村很窮，沒有哪個村有單獨建造油榨房的實力，所以，我們相鄰的三個村就共同出資聯(lián)合建起了這個油榨房。

這里有一條破舊的公路直通河岸，有建油榨房的基本條件。為了節(jié)約土地，就將原來一座廢棄的磚瓦窯填平，建起簡陋的四間房屋，四排木架，筑一圈土墻。第一間為炒油菜籽與碾壓油菜籽的工作間。第二間屋除了炒籽的鍋臺，還有圓形的碾壓菜籽的石碾槽。第三間為裝填碾碎后油料形成榨餅的工作間，堆著籠料的稻草與箍餅的鐵圈。第四間為打油房，是四間房中最大的一間。因為這間是打油的主要房間，房子中間安裝的打油機又高又大，兩根水紅樹制成的油榨機，榨架連榨身高近一丈，撞榨桿長達八尺余，桿頭用厚厚的鐵皮包著，渾身透著烏黑的光澤。

每年油菜收割時節(jié)，各村分生產(chǎn)隊與榨房管理人員相互約好，錯開時間將油菜籽挑到這里，打榨成油。

吳錫光是油榨房的打油匠師傅，打油是吳錫光師傅的絕活。我們這里方圓數(shù)十里，當(dāng)時就他的打油手藝最好，又正當(dāng)盛年，就自然地成為油榨房的“主打”。各大隊分別選出兩三個力壯的男人，在油榨房跟著吳錫光師傅工作和學(xué)藝。

那時候的鄉(xiāng)村油榨房打油匠是沒有工作服的，打油匠一般都是把自己穿得很舊的補巴摞補巴的舊衣服，當(dāng)作工作服。這些工作服一般都沒有洗過，是被菜油浸染得看不見紗子和本色的衣服，殘破骯臟，油光漆黑。那時候，打油匠是邋遢骯臟的象征，是不講衛(wèi)生的代名詞。鄉(xiāng)村人形容某個人的衣服不干凈或衣著不整時，就鄙視地說這個人穿得就像打油匠一樣。

這種說法雖然有些夸張，卻也道出此種職業(yè)的艱難。一種職業(yè)的辛酸與否，可以從對這種職業(yè)的稱呼中領(lǐng)會。打油匠的勞動是很重的力氣活，也是沒法講衛(wèi)生的。他們不是屈身團油餅，油餅渣滓亂飛，就是弓身用撞榨桿打油榨機，四肢彎曲如弓。油料的粉末，菜油的油氣，在打油匠身體上無孔不入地侵襲，使他們的皮膚呈現(xiàn)出黝黑的油色，連頭發(fā)都是油浸浸的。連他們平時走路，也是屈身低眼，比尋常人似乎矮了一截。他們的一雙手，天長日久被油料漿洗，竟至于連水都沾不上去。

吳錫光是個孤兒，父母都去世早，從小生活無著，吃著百家飯長到十二歲，跟一個外地來的打油匠師傅學(xué)習(xí)打油。因為這個活兒又辛苦又齷齪，一般人沒有幾個愿意學(xué)的。舊時候的打油匠多數(shù)都是單身漢，孤苦一生。

小時候，我經(jīng)常去看吳師傅打油，鐵錘撞桿擊打榨油機很重，聲音很沉悶。為了節(jié)省和便于工作，打油匠們一進榨房，便脫下自己的衣褲，穿上從來不洗的工作服。他們長年打赤腳，穿條短管單褲，夏天赤膊，冬季穿短袖襖，個個精悍。我看到吳師傅和打油匠們都赤裸上身，穿著油亮的短褲，正在打油，脆響聲聲。裊裊的山風(fēng)里，那厚重的響聲順著河谷飄出很遠很遠。

油榨房全憑打油匠賣氣力，從菜籽到出油的流程全系人力。從原料油菜籽到成品油，要經(jīng)過好幾道繁雜的工序。先要炒籽——將油菜籽在大鍋里炒熟，使籽內(nèi)水分蒸發(fā)變干變脆；再碾籽——把炒過的籽放在碾槽內(nèi)，用牛拉碾碳，把籽碾成細(xì)末；蒸籽——用甑子將細(xì)末猛蒸，使其柔軟；踩餅——在鐵箍圈內(nèi)鋪墊一層稻草，將蒸好的籽末倒入圈內(nèi)，用腳踩踏實，形成油餅；上榨——把油餅依次放入榨油機的木榨中，用木楔卡緊；撞油——將鐵楔頭插入其中，打油匠手握吊在屋梁上百十斤重的鐵錘撞桿，撞擊鐵楔頭，把鐵楔頭逐漸擠進，從而把菜油擠出。

將油菜籽經(jīng)過幾圈碾軋，黑色的外殼就剝離開來，像泡沫一樣從碾槽內(nèi)自然翻卷而出，純凈油菜籽被碾碎碾細(xì)了。碾槽內(nèi)增添了油性，那鐵制的碾碳越轉(zhuǎn)越快，撞出一溜溜火星子，待碾槽內(nèi)冒出一縷縷油煙，籽粒已粉碎為末。再把碾細(xì)的菜籽粉末，用長把木鏟鏟起，送到油光黝黑的石頭滑槽里去，滑槽下部直接連接到一只只巨大的甑子，甑子立在大鐵鍋里，鍋下熊熊燃著炭火，鐵鍋內(nèi)開水翻滾，熱氣騰騰。再松動系在屋柱上的纜繩，吊在甑子上方的一面大蓋子嘩啦一聲罩下來，就把甑子扣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不一會，蓋子上冒出蒸氣，這時候的菜籽末已蒸軟，油菜籽的清香便往鼻孔里竄。打油匠們走到灶前，“嗨”的一聲，手提甑子耳朵，將甑子緩緩抬到油光的硬地上傾倒，蒸熟了的粉末噴著白氣，清香彌漫。一根軟皮水管拉了出來，捏住端頭，清涼涼的河水噴出一個巨大的扇面，給熱氣蒙蒙的粉末沖涼洗浴。然后將稍冷的蒸粉鏟起來，倒進鋪著稻草的鐵圈里，踩實壓平，使之成為一個圓餅，待壓緊撤去竹圈后，溜圓的油餅就鑄造出來了，再把一個個油餅疊成一人多高的圓柱。

此時地上的油餅，冒出的白氣由一股一股漸變?yōu)橐豢|一縷，吳師傅帶領(lǐng)徒弟們將油餅嵌裝進油榨機里。油榨機是圓木制作的大器械，模樣像一具龐大的棺材，上面壓著條石，油餅裝填進去之后，接著裝填一根根楔木，楔木頂端都戴著鋼帽，待打擊時才不至于打壞掉。油榨房的屋脊正梁上，垂下一根粗索，系住一根很重的鐵錘撞桿，撞桿頂端，戴著更大的鋼帽，打油匠們便推動懸在房梁上的鐵錘撞桿頭去撞擊木楔的鋼帽。

隨著一次次的有力撞擊，木楔逐漸深入油餅中，油餅越擠越緊，菜油就被榨出來，順著榨槽流下。開始像滾落的珠子，接著如下墜的細(xì)線，繼而似涓涓溪流。油榨機嗤嗤地噴著熱氣，好像要被榨爛，黃濁色的菜油就牽連不斷地滴下，滴在出油口下面的油缸里，濃烈的香味便四處飄散，令人垂涎欲滴。

由于鐵錘撞桿很粗很重，每一班都是三四個人以上，你打一桿我打一桿地輪流著干。開始撞桿打油時，先前還懶洋洋的打油匠陡然換了人似的興奮起來，甩掉葉子煙桿，“呸呸”朝掌心里吐幾口口水，快速搓幾下。“嗨喲嗨喲”的號子便立刻吼得山響，撞桿猛擊著楔木，屋在抖，山在顫，水在應(yīng)。隨著一陣陣“砰砰”的沉悶厚重的撞擊聲，震得地皮都好像在顫抖。

每次打油，吳師傅都是打第一桿，以后由徒弟們接著打。打油匠們在撞桿擺動在三步范圍之內(nèi)，集中精力，配合默契，臂肌凸出，汗流浹背，口喊號子，怡然自得。打油號子每撞擊一次，來回各四拍。唱號子：嘿哩個喲——“鏜”的一聲撞在楔子上。又唱：哎呀嘿的喲——又拉回。再唱：莫嫁打油匠嘿——再“鏜”的一聲撞在楔子上。又唱：難洗油衣裳喲——又拉回。如此反復(fù)循環(huán)……流出的油使打油匠興奮異常，他們用盡全身力氣將巨錘更加猛烈地撞擊木楔，節(jié)奏越來越快，打油號子就更加響亮起來，到高潮時，一人領(lǐng)唱二人附合：拉起油錘——嗨喲，撞榨桿嘞——嗨喲，打出菜油——嗨喲，炒菜鮮嘞——嗨喲……渾厚的號子聲宣泄著打油匠們內(nèi)心的喜悅。

學(xué)打油匠不容易，不僅要有力氣，還要有技巧。沒有經(jīng)過專門訓(xùn)練的人，要把油錘撞到木楔上相當(dāng)困難。打油匠們一會兒扭動身子打翻錘，一會兒前后交替打花錘，一會兒隨心所欲打甩錘……錘錘準(zhǔn)確擊中目標(biāo)，猶如表演雜技。最難打的是頂錘，為了增強撞擊力，打油匠奮力將百十斤的油錘頂向空中，然后急速后退，二人借助慣性猛地把鐵錘撞向木楔，發(fā)出山崩地裂般的巨響。

鏗鏘的錘聲和粗獷的號子聲組成鄉(xiāng)間最動聽的交響曲，使打油匠的勞動變得格外偉大與壯美。油不停流進油缸，打油匠的汗從古銅色的肌體上也不停地滾到地上。半天的艱辛勞作，打油匠們肚皮餓了，就反扣一個籮筐在地上，把家人們送來的飯菜擱在上面，蹲著圍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飯后，接著炒菜籽、上碾槽、打油、卸油餅、舀油裝桶

放學(xué)后，我們經(jīng)常到油榨房看吳師傅們打油，那里是我們兒時的樂園。有時候，師傅們趕我們走，我們走到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后，又折回來躲在墻壁縫或大門后偷看。

在關(guān)于油榨房的記憶里，還有一個人總在我眼前揮之不去。那就是吳錫光師傅的女兒吳麗，那是我懵懂的初戀。我們從小一起玩耍，一起上學(xué)，一起看她父親榨油。有幸長在新社會的吳錫光師傅沒有單身，有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有一個非常賢惠勤勞的老婆。還有兒女六個，兒子個個身強力壯，女兒個個聰明漂亮。

由于吳師傅是油榨房的大師傅，打油的職業(yè)那時候在缺油料的鄉(xiāng)村又舉足輕重，所以吳錫光師傅的工分很高，補助也不少，比一般壯勞力要高出幾倍。年終結(jié)算，他家的糧食也比常人家多分很多，家里日子過得十分滋潤。相反，我家父母身體差，勞力弱，我又是老大，有弟妹三個，負(fù)擔(dān)重，所以我家就窮。

我高中畢業(yè)后，瘦筋巴骨的，讀成一副書呆子模樣，手無縛雞之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想學(xué)打油匠也學(xué)不了，只能做莊稼掙死工分。在鄉(xiāng)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里，我苦苦期盼著能與吳麗結(jié)婚，結(jié)果被吳麗父親一口回絕了。吳麗在我面前抹過幾回眼淚后，被父親嫁到縣城城郊一個據(jù)說很富裕的泥水匠家里。

絕望的我心酸極了，多次躲在屋里或無人的山旮旯流眼淚。后來我發(fā)誓要離開貧窮落后的山村，于是發(fā)奮自學(xué)，終于等來了中考公開招生。我考上了一所省城中專后離開鄉(xiāng)村，那苦澀酸楚的滋味才終于漸漸淡去……

如今近三十年過去，我已不知道吳錫光師傅后來的情況。想不到的是，我在去油榨房舊址觀看回來的路上正好與他相遇，他正從鄉(xiāng)場上回來。他依稀還是舊時模樣，只是因年老變得有些瘦小，頭發(fā)雖已經(jīng)全白，勾腰駝背，杵著拐杖，但穿戴卻很整齊，身體也還硬朗。

我一眼認(rèn)出了他，招呼他“吳師傅”。他瞇著眼睛盯我良久，一臉迷惑，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了。我給他介紹自己，他也只是傻乎乎地?fù)u頭，怎么也想不起來。我問他油榨房后來的情況，他也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我想打聽打聽吳麗的近況，也沒法辦到。我見他似乎有些失憶，只好失望而去。

如今，鄉(xiāng)村的打油聲已成為遙遠的絕響，曾經(jīng)熱鬧的去處，在寂寞中漸漸消磨掉痕跡，現(xiàn)在的世界變化太快。雖然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再也沒有打油匠這個行業(yè)了，但打油匠們奮力揮錘的身姿還時時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那渾厚的號子聲也經(jīng)?？M繞在我的耳畔……

【作者簡介】

蘇其善，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銅梁區(qū)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中國作家》（影視版）發(fā)表微電影劇本6部，有小說、詩歌、散文、紀(jì)實文學(xué)400余篇（首）散見于《散文選刊》《華夏散文》《小說月刊》《精短小說》《重慶文學(xué)》《中國魂》《大風(fēng)詩刊》《重慶日報》《重慶法制報》《重慶政協(xié)報》《公民報》《重慶紀(jì)實》等30余家文學(xué)刊物和報紙副刊，多篇作品入選各類文學(xué)選本，多次獲得省級報刊文學(xué)征文獎，出版散文集《鄉(xiāng)村工匠》《追夢人》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