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傳彬,80年代生人,現(xiàn)居重慶。先后在《中國鐵路文藝》《北方文學(xué)》《躬耕》《羊城晚報》《新民晚報》《龍門陣》《故事大王》等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多篇。
這幢濱海小屋風(fēng)景很好,右側(cè)面海,有一片落地窗,望出去便是碧藍海灣。她的好友聯(lián)絡(luò)上她,說是當做給她的一份禮物,祝賀她回來。當然并非整幢屋子給她作禮物,而是在規(guī)定隔離的這些日子,讓她借住。
盡管對她來說,住哪里都是一樣的。
她每天打開電視看新聞、等市公所人員聯(lián)絡(luò)、回報健康狀況,早上九點定時回復(fù)簡訊,訂外送早餐時多加一份報紙關(guān)注疫情,感覺該有的都有了。卻沒想到剛住進來兩天肚子便開始悶悶地痛,是生理期來臨的前兆,可她不確定,想網(wǎng)絡(luò)購買一些衛(wèi)生用品,又覺得還不到時候。
那之前她已翻找過整棟房子,沒有她要的東西,倒是看見幾樣好友留給她的小驚喜,像是有海豚圖案的整組碗盤、以海洋生物為主題的睡衣、貼在臥室天花板的熒光海星。夜晚她關(guān)了電視,穿著睡衣坐在窗邊聽海潮的聲響,那聲音像一根根的刺,刺著她的耳膜,但她仍然側(cè)耳傾聽,同時想象白晝里海灣的風(fēng)景。
過去她很喜歡海,更喜歡在平緩的海水中游泳。她和好友是童年玩伴,好友不想親近海,只喜歡從遙遠的地方看海。兩人從小就約定好以后要各買一幢海邊的房子,結(jié)婚有了丈夫以后也要強迫他們兩家人一起做鄰居。后來好友先結(jié)了婚,有了個兒子。而她不久前才和男友分手,當時男友出國工作,她跟著去了,因疫情,男友沒了工作,兩人承受不住巨大的生活壓力而分手。此時她回國內(nèi)又要隔離,問遍親戚也沒人愿意收留她,她正想著要去住防疫旅館,久未聯(lián)絡(luò)的好友突然用臉書私訊,讓她來這幢傍海的房子度過隔離期。
她其實知道好友的意思。這房子打理得這么美麗,那片能容納海灣風(fēng)景的落地窗也是恰到好處,讓她想起她們第一次在海邊野營。那片沙灘夜里無人,連一盞路燈也沒有,放眼望去只是一片漆黑,取水還要走到好遠的海濱公園公廁??墒撬齻兡贻p,帳篷少帶了東西怎么也搭不起來,身上衣服又因早前下雨而濕重,兩人遂脫了全身衣服攤在外帳上陰干,升起營火取暖。她至今仍記得好友赤裸的身體蒼白瘦弱,在火光下螢螢發(fā)光。她們互相取笑,夜里因沒有帳篷,穿上半干的衣服也全身發(fā)冷,她于是在沙灘上挖出一個洞,將好友的身體埋入,只剩一個笑嘻嘻的頭。然后她替自己挖洞,也將自己的身體埋了,兩名少女咧嘴而笑,就這么聊著天,直到疲憊至極,雙雙睡去,埋身的沙替她們保暖。隔天兩人醒時,看見遠處的當?shù)厝苏痼@地看著她們,仿佛難以置信。她們當時在初升的太陽下笑得多么開懷、無憂無慮!
她關(guān)上窗,仿佛回憶里的海水在侵襲下半身,她到廁所一看,發(fā)現(xiàn)內(nèi)褲上有點點血跡。這兩天一直是這樣出血,她的腹部持續(xù)悶痛,像有一枚成熟的果實即將落地。
她打開計算機,搜尋關(guān)鍵字:懷孕癥狀、出血。
閱讀了幾分鐘后,她上網(wǎng)下單衛(wèi)生棉,卻是更加焦躁不安。她又在“搜尋”欄打了幾個字,意圖再買些什么,想了想,又刪除干凈。
一天又將過去,她到臥房躺在鋪有水藍床單的軟墊上。不知為何,她感覺這幢濱海小屋仿佛從四周逐漸向內(nèi)擠壓,變得愈來愈小。眨了眨眼,又仿佛是錯覺。再小也小不過曾經(jīng)和男友一起租賃的公寓……回到國內(nèi)以后,她很少想起男友,隔離獨居的日子卻讓她思緒紛雜。他們本來計劃要一起到澳洲打工存錢,回來就可以買房子,現(xiàn)在想想,真是天真。
睡到四點她就醒了,向著海灣的落地窗正投來微微晨曦,整片天空是深藍色的。這樣的時刻連空氣都有種特殊的氣味,空氣寒涼,仿佛萬物均未醒轉(zhuǎn)。她打開冰箱,檢查昨天網(wǎng)購的食材,這樣的時候她突然就想做奶油燉菜。
幾年前她開始吃素,做的奶油燉菜也是蛋奶素,奶油里加一點橄欖油融化,高筋面粉加入幾匙攪拌,隨后慢慢加入鮮奶,小火煮成白醬。青花菜燙過了擺在一旁備用,紅蘿卜、馬鈴薯削皮切塊用油翻炒,鮮香菇也切成片,橄欖油炒香,接著把三樣食材放進鍋里燉煮,放入一塊香菇高湯塊,蓋上鍋蓋,直到筷子尖端可以輕松插進食材中。最后白醬倒入湯鍋內(nèi),點綴幾朵青花菜,不時攪拌以防燒焦,關(guān)火前加些鹽、胡椒調(diào)味,即完成。
好友的兒子很喜歡奶油燉菜,冬天她們總是會煮,游過泳后喝上一碗,身體會整個暖起來。
她摸著肚子,感覺肚子也漸漸暖起來,不再那么一陣一陣地抽痛。
其實不管怎樣都好,不管是怎樣的結(jié)果,都有對應(yīng)的處理方式,就好像……她把碗放進水槽,爐子上的奶油燉菜仍冒著熱氣,她把整鍋都倒進水槽里,紅蘿卜、馬鈴薯和青花菜滿滿地堵住排水口,底下承接熱湯的水管因熱脹發(fā)出聲響??伤僖渤圆幌铝?,她的胃泛起強烈的惡心。幾次漱口過后,她抬頭,不經(jīng)意又看見了落地窗外的海洋。
那片海多么美!她突然能夠理解好友為何總愛遠遠地看它,并且從不相信海里的光景比遠看更美。因為好
友年幼時曾溺水過。她暗想,怎么可以忘記?她們一起去平溪玩水,她眼睜睜看著好友往較深的水域走去,突然之間便開始踢水,水花踢得又高又多,她還笑著,以為好友兀自玩得開心。
是后來附近一名釣客發(fā)現(xiàn)不對,沖進溪里將人一把拉起,她才知道好友不小心踏進了踩不到底的深淵。她死命掙扎著,岸上還有很多大人在準備烤肉用具,卻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
連她也沒有發(fā)現(xiàn)。
后來她總是希望當時將好友拉起來的人是自己。
曙光從海面上的云朵破出,染得接近海平線的地方金光閃閃。她累了,卻不想回臥房睡覺,她答應(yīng)好友來這里,其實更像是借這個機會自囚。她的牢房,她的折磨,那片海洋更是充滿詛咒的祝福。
她們曾經(jīng)無比接近年幼時的夢想:好友先結(jié)婚生子,買了海邊的家屋,她和男友則賃居附近的一套公寓。彼時男友不知為何時常不在,她便不時和好友一家在海邊玩耍。
她向來認為自己爬入水中前,好友的神情十分特殊,像是望著即將消失的重要之物。因為每一次都是如此,她便更喜歡潛入海中,憋著氣忍過數(shù)十秒,再甩頭出水看好友欲哭的表情。好友的丈夫是個隨和的人,起初總跟著好友一同待在岸上,陪兒子玩沙,她卻一次又一次向他們慫恿,離開好友潛入水中,那將會多么美妙。一次又一次,好友終究拗不過,催著丈夫帶兒子在水淺處摸摸海浪的泡沫。她向遠處游去,露出挑釁的微笑,像一只海妖。她其實一直知道,好友羨慕自己的自由和勇敢。她對水的深深恐懼,如果可以讓丈夫和兒子代為消除,或許有朝一日也能和她一同游泳。
待她因手機聲響昏昏沉沉醒來,才發(fā)現(xiàn)天已大亮?;剡^訊息,意識到自己就睡在落地窗旁,伴著浪聲陣陣。她醚著眼,還無法適應(yīng)陽光燦爛的海灣風(fēng)景,而腹內(nèi)的疼痛仍波動如潮汐。
屋子變得更小了。她想,外面的海更大了。
那時的濱海小屋從窗戶向外看去,也差不多是這樣。碧海藍天,沒有煩憂,仿佛不可能發(fā)生任何悲劇。她撫摸肚腹,使勁搓揉,隨后用力拍打,她希望血可以流出,畢竟這怎么可能是一個孩子?她怎么可以有一個孩子?突如其來的癲狂在無人的寂靜中獨自消弭,緩慢越過海洋的日頭。
從落地窗邊回望整幢屋子,她仿佛才看見一室的藍壁紙、海底世界裝飾,就連她們高中時一起去恒春旅行,在海生館買的缸魚玩偶也被置于電視機旁,唯恐她看不見。她記得好友不曾將自己過去的房子打造成這般模樣,所以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就像是包裝精美的禮物,以至于她既享受,又悲痛,既懊悔,又沉迷。她不知道好友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應(yīng)該從這些觸手可及的物件與窗外海景中解讀出什么樣的意義,只是她從來不會拒絕好友的邀請,就像好友也從來不會拒絕自己。
屋外濤聲陣陣,海浪卷著小石子滾過一遍又一遍。這聲音穿過墻面,進入這幢濱海小屋,猶如鬼魂,讓她夜不能寐。她便是像海浪聲一樣輕輕地想起,昔時燠熱的暑假,她如何再次引誘好友下水與自己共游。她的慫恿與哀求已像是她們永恒的游戲,所以她從來不認為好友會舍棄堅實的沙灘來到她的地盤,唯能驅(qū)使她身體的延伸——丈夫與兒子替自己完成近水的可能。她曾經(jīng)那么想要幫她解除對水的恐懼,這恐懼導(dǎo)致了她們的距離,這是她不能允許的?;蛟S是貪婪,所以她一次次請求她下水。
那日的海很奇怪。她后來總是這么想。陽光璀璨且風(fēng)平浪靜,她和好友的丈夫、兒子往深處游去。男孩仍不太會游,便讓父親教他。她從容自在地徜徉海面,滑著優(yōu)雅的仰式。天空碧藍如洗,海水清澈冰涼,浪也是輕輕的,淺淺的。她在翻身時卻看見,一波浪潮卷走了好友的兒子!那孩子還那么小,可能就是因為太小了,才不能夠抵抗水流的力量吧。好友的丈夫沒多想便朝孩子游去,面容幾近恐懼,不解明明上一秒還抓著孩子,怎么下一刻他就被卷走了。她自然也向孩子游去,男人先到了,可是另一股浪潮將孩子與男人吞沒,再也不曾浮起。她眼中最后的畫面,竟仿佛男人與孩子笑臉融融,像她和好友年少時將身體埋在沙灘中,僅僅露出一顆頭顱,如今只將沙灘換成了海水,將男人與孩子帶走。
她游回岸邊,要站起身卻發(fā)現(xiàn)身體竟如此沉重,仿佛海不讓她走。她跌倒在地,耳邊一直有一道激越的好似刀子切過冰塊的聲響。她好不容易集中注意力,才意識道那是好友的尖叫,像是春夜里的夜鶯鳴啼。
為此,她曾經(jīng)痛哭過。她放聲大哭,痛徹心扉,愧疚自己帶他們下水??墒呛糜褏s從來沒有責(zé)備過她,在那之后,甚至也沒有刻意疏遠她。反而是她和男友連夜搬走,刪除了好友的聯(lián)絡(luò)方式,也拒絕接她的來電。
不久前好友找到自己,她只能佯裝什么事也沒有,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
她躺在落地窗旁,一邊是海洋,另一邊也是海洋,無盡的藍色就像她在海中游泳時,藍色將她淹沒,屋子愈來愈小了。她的肚子依然悶悶地疼痛著,直到一股濕意漫出內(nèi)褲,從內(nèi)里推擠出一股又一股的液體。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那感覺就像一抹浪花拍打上肚腹,那么輕淺,那么無感。
她聽見大門外的動靜才終于從昏沉的白日夢中清醒,大抵又是外送員或宅配。不知不覺,隔離期快結(jié)束了,盡管還需自主健康管理七日。好友之前已說清楚,她可以住到再也不需要為止。她取走外頭裝在牛皮紙袋里的生活用品,打開置于其中的一包衛(wèi)生棉,走入廁間,脫下褲子,發(fā)現(xiàn)腿間終于落出血塊。
當她走出廁所,再向屋子的右側(cè)看去,落地窗外的海洋仍在靜靜閃爍。她想起好友。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是嗎?如果是的話,她該開心或者難過?這屋子是禮物還是咒詛?可一切似乎也早已不再重要。
其實她并不知道好友現(xiàn)在身在何處,以及是否已原諒她。除了邀她在舊居度過隔離期,她再不曾收到好友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