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多年前,貝多芬《第九交響曲》首演的尷尬被歷史一一記錄在案。為了湊齊更加龐大的樂隊,貝多芬需要調整演出場所;為了資金和收入有保障,他不得不向貴族們請求資助;首演當天,幾乎兩耳失聰?shù)拇髱熯€堅持指揮到樂曲結束。結局讓人尷尬:雖然有現(xiàn)場觀眾的歡呼,但真正理解和懂得他作品的人微乎其微,演出收入更是慘不忍睹。這之后的3年間,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鋼琴奏鳴曲和弦樂四重奏的創(chuàng)作——也是一條孤獨的路。至于《第九交響曲》在后世掀起的巨大波瀾,如果貝多芬在世,定會錯愕不已。
說到貝多芬作品的演繹,一定離不開兩位世界著名的指揮家——托斯卡尼尼和富特文格勒。單就兩位藝術家的指揮風格來說,前者動作清晰,速度偏快,嚴整有力;后者處理作品的依據是樂句而非小節(jié),使音樂跟隨自身的特性而行,在總譜的基礎上顯示出一種相對自由的速度,構成了一種指揮家對作品的參與關系。
在眾多指揮過“貝九”演出的指揮家中,富特文格勒無疑是最為重量級的人物。他前后演繹的多個版本一直被后來者嘉許和爭論。到目前為止,有十多部富特文格勒指揮“貝九”的現(xiàn)場錄音。最早的錄制于1937年,最后一次錄制于1954年8月——他去世前3個月。雖說每次演出的細節(jié)和強調之處都有所不同,但整體結構是一致的。曾有著名樂評人指出,對于“貝九”,富特文格勒有過3次獨特的巔峰演繹:1942年4月19日的絕望與黑暗,1951年7月29日的釋懷與抒情,以及1954年8月22日的平靜與告別。其實在“黑色貝九”之前的1942年3月22日,他在柏林演出過一次“貝九”,雖然第一樂章激烈的高潮仍給人帶來震撼,但比起4月19日的演出,在第一樂章的副題上,以及第二樂章的弦樂都更富有抒情性。這種抒情性在展開部的末尾段尤其突出,那種歌唱性的漸慢無法不讓人有一種“太美了,不忍離去”的感覺,而作為對比的三連音呈現(xiàn)的是典型的貝多芬式漸強,仿佛由遠而近漸次掩殺過來的漫天兵戈。第三樂章也是出奇地平靜,波瀾不驚。作為對應,有好事者把這個版本稱為“旋律貝九”。
1951年7月29日,富特文格勒在戰(zhàn)后重啟的拜羅伊特音樂節(jié)上指揮的那版“貝九”,最后樂章表現(xiàn)出非凡的激情,仿佛寄托著對人類新生的無限希望,和對艱難年代的痛定思痛。這場演出被許多人稱為富特文格勒藝術生涯中的巔峰時刻。
1941年冬天,有關莫扎特音樂周演出細節(jié)的討論,富特文格勒也有參加,雖然他未必贊成用《安魂曲》來安頓在前線凍餒而死的亡靈,也不會用它來號召年輕人走上戰(zhàn)場為藝術而戰(zhàn),但顯然他無法逃避這種演出。正如他在1942年4月19日不能逃避用“貝九”為希特勒祝壽這樣的尷尬時刻。
早在1933年,很多德國的作家、藝術家面對納粹的暴政都選擇了流亡。富特文格勒之所以在猶豫之后選擇留下,是因為作曲家勛伯格給了他勇氣。創(chuàng)造偉大的音樂,“這是你的職責,也是真正的德國人民所需要的”。
1937年夏天,在薩爾茨堡音樂節(jié)上,意大利指揮家托斯卡尼尼和富特文格勒有一次歷史性的會面。托斯卡尼尼認為,只要在第三帝國做指揮就是納粹分子。富特文格勒則認為,偉大的音樂能夠與納粹主義對抗。他選擇留在德國堅守德意志文化傳統(tǒng),但也終因政治上的幼稚而為納粹當局所驅使,這是不爭的事實。這些內心的不甘和不得不做的妥協(xié)和讓步,始終讓這位偉大指揮家的內心處于掙扎的泥沼之中,也必然會反映到他所指揮的音樂中。
這場1942年4月19日的現(xiàn)場廣播錄音——來自一個偶然的私人錄音——是一次完全不同的演出。富特文格勒與柏林愛樂樂團對第一樂章的詮釋讓人想到“恐怖”和“憤怒”,這場稱得上末日般的演出,可謂充滿令人不安的暴力感。聽聽第一樂章的幾段齊奏和末尾猛烈且狂熱的和弦,聽眾立刻就會被卷入旋律而不能自拔。“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弦樂奏出的音色刺耳甚至凄厲,第二樂章的定音鼓用“火山爆發(fā)”來形容都顯得不足,暴怒的鼓點聽上去不僅僅是一段打擊樂,更像一種傳聲筒——對無處發(fā)泄的怨懟和憤怒的表達。樂隊“如影隨形”地跟著這位屈辱憤懣的指揮家,也把彼時彼刻的心情宣泄得無以復加。在憤怒的貝多芬之后,第三樂章展現(xiàn)了一個冥想與祈禱的貝多芬。富特文格勒從未像在此樂章中那樣虔誠地祈禱,為遭受苦難的人們祈禱,為失去生命的士兵祈禱,為未來的和平時代祈禱。
樂曲結尾前的四五分鐘影像廣為流傳,在特寫鏡頭里,人們可以看到志得意滿的劊子手,面無表情的軍官和士兵,一臉嚴峻的知識分子。合唱聲中,他們也許會想到遙遠的戰(zhàn)爭、硝煙、死亡,人們如何擁抱這個世界,如何拯救水深火熱中的千百萬人民。當此時刻,才能感受到“貝九”在特定時空的正背兩面,既有自身具有的內涵,也有藝術無法彌補的無妄災難。憤怒,沮喪,下墜,在祈念中依然憧憬著不知何時能現(xiàn)的希望之光。也許這正是它被稱為“黑色貝九”的由來。
這是歐洲的至暗時刻,也是德意志的至暗時刻,更是指揮家內心的至暗時刻。只有此刻,只有此人,才能把“貝九”中那種惡魔似的狂亂悉數(shù)演繹出來。而此前和之后的其他演出和錄音,都無法背負這樣復雜而無解的歷史使命。這也是“貝九”神秘而無法言說的宿命。
意大利哲學家安東尼奧·葛蘭西在1929年說過一句精彩的話:“我的思想是悲觀的,但我的意志是樂觀的?!碑敃r的意大利正被墨索里尼掌控。葛蘭西的意思是否可以解釋為:只要我們活著,我們就有希望。觀其一生,無論何時,貝多芬面對命運的挑戰(zhàn)都無所畏懼。這也是“貝九”的核心品質。葛蘭西的精神可以用來詮釋包括“貝九”在內的貝多芬的許多作品,也可以使災難來臨之時,每個人的心燈都不會熄滅:“苦難是不可避免的,但克服它的勇氣使生命值得一過?!?/p>
(謹以此文紀念“貝九”首演200周年)
(火箭熊摘自《北京晚報》2024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