諺語

吊燈把廚房照得亮堂堂的，雅科丹先生一眼看去，只見一家人都在埋頭吃飯。大家都把眼睛斜向一邊，顯然是害怕一家之主發(fā)脾氣。

下午，雅科丹先生聽說自己被提名為一級教育勛章的獲得者，他打算等吃完晚飯，再把這條消息告訴家里人。他咀嚼完最后一口奶酪，喝了一杯酒，擺開架勢要開口。然而，他覺得迎接這條好消息的氣氛還不夠理想。他的目光慢悠悠地圍著餐桌掃了一圈，先是停留在他妻子的身上。妻子身體孱弱，整天哭喪著臉。他的目光接著移向瑞莉姨媽。老太婆強調(diào)自己患有多種不治之癥，住進他家里，一住就是七年，花他辛苦賺來的錢——花銷肯定超過他能從她那里繼承的財產(chǎn)。然后，他的目光又落到兩個女兒身上。姐兒倆都是售貨員，每月掙五百法郎，卻打扮得像公主。雅科丹先生驀地感到心里一陣絞痛，覺得她們盜竊了他的財產(chǎn)，榨干了他的血汗，他的心腸好到了可笑的地步。

他心里正不自在，目光又移到兒子呂西安身上。呂西安是個十三歲的孩子，父親從他那蒼白的小臉蛋上看出了蹊蹺。呂西安神色驚恐地對上了父親的目光，他懂得，若是父親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畏懼的神情，會大失所望。

“今天你做什么了？”父親問道。

“今天，我和皮松、富爾蒙到潘卡雷大街去了……”

“照這么說，你在外面逛蕩了一整天？那你的作業(yè)呢，想必做完了？”父親說這幾句話時，口氣溫和得反常，一家人都斂聲屏息。

“昨天晚上放學(xué)回家，我做了?！?/p>

“做完了沒有？”

每個人都感到，一場風(fēng)波已經(jīng)醞釀而成。大家都想避免，然而，照以往的經(jīng)驗，他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無論誰插話，都只會火上澆油，使這個暴躁的人大發(fā)雷霆。怒火要發(fā)作的當兒，雅科丹先生本人還遲疑不決——一級教育勛章的事兒，是不是就不提了？

終于，瑞莉姨媽出于好心，憋不住話：“可憐的孩子，干嗎盯住他不放？”

“我在盡力管教我兒子，請您不要阻攔好不好？等您有了孩子，您就是讓他們鬧翻了天，那也隨您的便?！?/p>

瑞莉姨媽已經(jīng)七十三歲高齡，聽到“等您有了孩子”這樣的話，不免感到生氣，便離開了廚房。呂西安以感激的目光對著她的背影瞧了一會兒。

等瑞莉姨媽帶上門，雅科丹先生請全家做證，他并沒有說什么出格的話。他還抱怨說，瑞莉姨媽這么一走，倒顯得他是個粗人，姨媽這種用心未免太惡毒。無論女兒還是妻子，誰都下不了決心附和他——即使附和他一句，氣氛也許就會緩和下來。她們都默不作聲，這對他是一種新的違拗。他氣壞了，沖著呂西安說：“我在等你的回答呢！”

呂西安明白，這樣支吾下去對他不會有什么好處，干脆橫下心，說：“沒做完?！?/p>

父親眼睛一亮，露出滿意的神情——盤問這孩子實在有趣。

“我就料到是這么回事！”他說道，聲音隨著訓(xùn)詞的調(diào)子開始升高，“你今天閑逛了一整天，什么也沒干。同誰混在一起呢？同一個叫皮松的，一個叫富爾蒙的，全是班里的劣等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不會想到去找貝呂沙爾玩。不過話說回來，即使你找貝呂沙爾玩，他也不會去的。貝呂沙爾那孩子，他肯定不玩。所以，他的成績在班里總是頭幾名。我和他父親整天待在一個辦公室里，他那個人沒有一點能耐，不管是在日常見解上，還是在工作能力上，都顯得很無能。別人在我面前談?wù)撌虑榈臅r候，他從來不敢吭聲，生怕惹出笑話?？墒侵灰惶岬胶⒆?，他就占了上風(fēng)?！?/p>

“聽我講話的時候，不許你這樣滿不在乎！呂西安，你根本不知道感恩，否則的話，你就會把法語作業(yè)做完。我父親不讓我念書。從十二歲起，我就做學(xué)徒，給人拉車，刮風(fēng)下雨照樣得干。冬天，我手上長滿凍瘡；夏天，被汗水打濕的布衫貼在我背上。可是你呢，就知道偷懶。你的命好，有一個無比仁慈的爸爸。我回家前還在考慮，下星期三帶全家去看演出，萬萬沒料到，回來竟是這樣不順心……”父親頓了一頓，說，“今天聽說，我被提名為一級教育勛章的獲得者。是啊，你們專挑這個日子。”

他停了幾秒鐘，等待這最后兩句話引起反應(yīng)。然而，他的訓(xùn)詞那么長，這兩句話幾乎一口氣順下來，如同前邊那一大段話一樣，大家都聽到了，可是沒聽出來是什么意思。唯獨雅科丹太太知道，丈夫在地方樂團與音樂訓(xùn)練班里當義務(wù)司庫，是賣了力氣的，這兩年一直期待著酬賞。“一級教育勛章”這個詞，她覺得很耳熟。她這時已經(jīng)張開口，準備恭恭敬敬地表示高興。不過，太遲了。雅科丹先生見一家人對他的話無動于衷，心里很不是滋味，生怕妻子冒出一句什么話，沖淡了這種沉悶不語的壓抑氣氛，就急忙搶在她前頭開口。

“法語作業(yè)是什么題目？”

“是一道解釋題，”呂西安說，“要求解釋諺語‘拼命跑不如動身早’?！?/p>

“把你的作業(yè)本拿來，我要看著你把作業(yè)做完?！?/p>

呂西安迅速拿來書包，從里邊掏出一個練習(xí)本，在一張空頁上寫道：“拼命跑不如動身早?！辈还芩趺茨ゲ洌瑢戇@句話也要不了五分鐘。于是，他開始咬筆桿。他盡量思考這句諺語，覺得這個道理顯而易見，根本用不著解釋。這時候，他的母親和姐姐們開始小心地往壁櫥里歸攏盤碟，但是，盤碟的碰撞聲仍使雅科丹先生感到惱火。他覺得，她們這是成心要給這個小學(xué)生制造一個有利借口，讓他可以一個字都不寫。

“當心！”父親訓(xùn)斥道，“這樣吵鬧，叫他怎么學(xué)習(xí)！”

娘兒仨立刻離開廚房。呂西安一見大勢已去，要聽憑他父親與黑夜的擺布了，心想因為一句諺語，到天亮?xí)r就得被逼死，禁不住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你這一哭，就完成得快啦？”父親說，“寫呀，蠢東西！”

呂西安哭得更兇了，一滴眼淚落到練習(xí)本上，掉在那句諺語旁邊。父親心軟了，提起一把椅子，繞過桌子，在孩子身邊坐下來。

“好了，拿手絹擦擦，不許哭！你應(yīng)當懂得，我逼你學(xué)習(xí)，是為你好?！?/p>

雅科丹先生一邊端詳那句諺語，一邊端詳兒子的狼狽相。“看得出來，我若是袖手旁觀，就是拖到凌晨四點鐘，咱們還得守在這兒。好啦，動手寫吧。‘拼命跑不如動身早’，就是……拼命跑不如……”

剛才，他覺得這道法語作業(yè)題簡單得好笑?，F(xiàn)在，他把這個任務(wù)接過來，就得另眼相看了。他愁眉苦臉，又把這句諺語念了好幾遍，接著喃喃地說：“這是一句諺語?！?/p>

“對呀?！眳挝靼搽S聲附和，然后信心十足地等待下文。

見兒子對他如此信賴，雅科丹先生不免心慌起來?！袄蠋熢诟銈儾贾眠@道作業(yè)題時，”他問道，“沒說什么嗎？”

“他告誡我們不要重復(fù)《龜兔賽跑》的內(nèi)容，要自己找個例子?！?/p>

“咦，這個例子很好。我沒想到它?！毖趴频は壬哪樣悬c發(fā)燒，他想構(gòu)思一個例子，或者起碼想出一句開場白。他的想象力躑躅不前。他開始帶著一種畏懼與怨恨的情緒打量這句諺語，漸漸露出煩惱的神情，同呂西安先前的神情一樣。

他終于有了一個主意。上午讀報，他看到一個副標題，叫“軍備競賽”，他可以借來發(fā)揮一下：一個國家早就開始備戰(zhàn)，制造飛機、坦克和機槍。鄰國的戰(zhàn)備卻不緊不慢，結(jié)果戰(zhàn)爭一爆發(fā)，就敗下陣來，急起直追也是徒勞。這些素材全搬上去，可以出色地完成這次作業(yè)。

雅科丹先生的表情豁然開朗，但不大一會兒又猛然陰沉下來。他覺得選擇這樣一個鼓吹戰(zhàn)爭的例子是不合適的。他非常誠實，有損信念的事情，他絕不會干。不過，舍棄這個例子又讓他覺得可惜?？墒?，想起一級教育勛章，他的精神又振作起來……

雅科丹先生突然產(chǎn)生一個想法，其實換湯不換藥，仍然是競賽，不過是體育競賽，有兩支航海隊參加，一隊訓(xùn)練有素，另一隊則吊兒郎當。

“好啦，”雅科丹命令道，“寫吧?！?/p>

呂西安昏昏欲睡，猛然一悸，拿起蘸水筆。父親開始慢慢口授：“在夏季一個星期天的晴朗下午，逗號，那些修長的綠色漂亮物體是什么，逗號，如此吸引我們的目光，問號。從遠處看，逗號，那些物體仿佛伸著長長的胳膊，句號。原來，逗號，綠色的物體就是兩艘賽艇，逗號，正在馬恩河的微波中輕輕蕩漾，句號?！?/p>

呂西安隱隱感到不安，索性抬起腦袋，眼神中透出愕然。但是，他父親沒有發(fā)覺，還在聚精會神地潤色一句承上啟下的話，以便轉(zhuǎn)而介紹參加競賽的船隊。他微微張開嘴，瞇縫著眼睛，仿佛凝視著那些航海運動員，把他們聚攏在他的腦海中。他伸出手，摸索著去抓他兒子的筆。

“給我。讓我來寫，這樣比我說你寫更順當。”

雅科丹先生情緒激昂，文思如泉涌，他覺得自己在這樣一個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領(lǐng)域中游刃有余。呂西安瞪著眼看了一會兒，不免有點擔心?？粗粗?，他終于伏在桌上睡著了。到了十一點，他父親把他叫醒，遞給他練習(xí)本。

“現(xiàn)在，你把它工工整整地給我抄出來。等你抄完我再檢查。千萬注意加上標點?！?/p>

“太晚了，”呂西安提醒說，“明天我早點起床，那時再抄也許更好吧？”

“不行，不行。一定要趁熱打鐵。咦，這又是一句諺語?！毖趴频づd味盎然地笑了笑，又說，“這句諺語，我也可以輕而易舉地闡述一通?？上覜]時間，也不能老是讓我來做。這個題目好極啦。以這個為題，我肯定能寫滿十二頁?！?/p>

一周后，老師將批改好的作業(yè)發(fā)下來。

“總的來說，”老師評道，“我很不滿意。除了貝呂沙爾，我給了十三分，再除去五六個勉強及格的同學(xué)，你們都沒有理解這個諺語。”他從一摞用紅墨水筆批改的作業(yè)本中，選出了三份，開始講評。第一本是貝呂沙爾的，他贊揚了一番。第三本是呂西安的。

“呂西安，看了你的作業(yè)，我很吃驚，你這次的寫法一反往常，我非常不喜歡，沒多考慮就給你打了三分。你設(shè)法把文章湊滿了六頁，卻始終文不對題，而且，最令人難以容忍的就是這種華而不實的腔調(diào)?！?/p>

老師針對呂西安的作業(yè)講評了好久，并且把它當成典型，讓全班同學(xué)引以為戒。呂西安臉色煞白，他的自尊心受到傷害，對父親的情感也受了挫傷。他怨父親，是父親把他置于受同學(xué)嘲笑的窘境。他是個平庸的學(xué)生，但是，他從來沒有這樣被同學(xué)嘲笑過。

當天晚上，在飯桌上，雅科丹先生談笑風(fēng)生，表現(xiàn)得無比親切。一種略帶激動的喜悅，使他眼神活躍，談吐輕快。他雖然話到嘴邊，卻故意賣弄，沒有一開始就問——他兒子便等著他發(fā)問。晚餐的氣氛與平時的沒有多大差別。父親的高興勁兒，非但沒使一家人感到自在，反而平添了一絲拘謹。雅科丹太太和女兒們見一家之主興致勃勃，想盡量采取與之協(xié)調(diào)的情緒，但是怎么也裝不出來。

“對啦，”他猛然說，“那篇諺語作業(yè)發(fā)下來了嗎？”

呂西安覺出，他此刻用一句話就能給父親以沉重打擊?，F(xiàn)在，他坦然地瞧著父親，心里明白，這個大人物已落到他的手里。再說，瑞莉姨媽坐在餐桌對面，一直伺機想報復(fù)一下。他為父親的承受能力感到擔心，于是心腸一軟，產(chǎn)生了一種寬宏大量的感情。

“你的思想溜到月亮上去啦？我問你呢，老師把我的作業(yè)發(fā)下來沒有？”雅科丹先生問道。

“你的作業(yè)？哦，發(fā)下來了?！?/p>

“得了多少分？”

“十三分?！?/p>

“不錯。貝呂沙爾呢？”

“十三分?！?/p>

“最高是多少分？”

“十三分?！?/p>

父親容光煥發(fā)，扭頭盯了瑞莉姨媽好一會兒，仿佛這十三分是沖破她的阻撓才得到的。呂西安垂下眼睛，雅科丹先生拍拍他的肩膀，和藹地說：“你瞧，我親愛的孩子，凡是做一件事，關(guān)鍵是要深思熟慮。把一件事情弄明白，就等于完成四分之三了。這一點，正是我一直想灌進你腦子里去的。而且，不管要花費多長時間，我都一定會辦到。再有，從今以后，你的全部法語作業(yè)，都由咱倆一起完成?！?/p>

（曉 寒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穿墻記》一書，宋德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