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媽蹺著二郎腿刷抖音,余光不時瞥向正在換衣服的女兒,什么話也沒說。可無論是從她抖音里傳出來的各種嬉笑打鬧聲,還是她在這里本身,都讓顧梓言覺得不自在,但她什么也沒說。她知道,現(xiàn)在再和老媽對抗,得到的肯定又是一頓苦口婆心和哭天搶地。何必給自己找罪受呢?她只能在充滿老媽氣息的臥室里繼續(xù)換衣服,悄無聲息地較著勁。直到老媽忍無可忍率先開口,語氣還是和平的,畢竟難得把女兒哄回家,且已答應今天去見見那個男孩,這是眼下最重要的。她還給自己做了思想工作,計劃好層層遞進的程序??傉f女人的三板斧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如今她準備用在冥頑不靈的女兒身上。
這幾年,老媽在與女兒的拉鋸戰(zhàn)中領悟到,男人其實是最好對付的,和顧梓言的老爸快三十年的婚姻生活里,從未有什么事需要花這么多心血,男人那么些小九九,一眼望到底。但伴隨著女兒的羽翼日漸豐滿,她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比男人,至少比顧梓言的老爸復雜得多的個體,之前的掌控感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焦慮。她們倆的權(quán)力天平開始傾斜,看著顧梓言長成一個女人,對她來說是件令人迷茫的事,一個與自己相似卻又不同的他者,這讓她有些束手無策。
以前,她總聽上了年紀的母親抱怨“孩子都是來討父母債的”。當時她以為是母親對兒女贍養(yǎng)不周的抱怨,現(xiàn)在想想,或許從一開始,父母和兒女就是最親密的仇人。
“我覺得還是穿正式一點比較好……”
老媽只說了這半句,她知道顧梓言能聽懂下句。
“又不是去面試,穿太正式別人以為我有病?!?/p>
“那你換條褲子,這破洞牛仔褲是怎么回事?”
顧梓言把床上的衣服塞進衣櫥:“我自己舒服就行,況且家里也沒什么褲子?!彼戳搜蹠r間:“我得出門了?!?/p>
“你打車過去啊,別坐地鐵。”她說,“晚上你還回來?!?/p>
“回來干嗎?我明早有課呢。”
老媽關(guān)掉抖音,跟著她一起走出來?!澳墙Y(jié)束了你在微信上和我說。”她站在玄關(guān)看著顧梓言穿鞋子,“見了人別太任性,咱們保持一個開放的心態(tài)好吧!”
“知道啦?!?/p>
顧梓言收拾好準備出門,回頭看到老媽還站在那兒,滿臉懷疑地盯著她。她心里一樂,突然上前在老媽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溜出門,放任老媽的聲音在身后追趕。
見面地點是對方定的,張阿姨發(fā)給她老媽,老媽又轉(zhuǎn)發(fā)給她,連同對方的微信名片。
老媽不知她其實沒加這個人的微信,他似乎和她抱著同樣的心態(tài),也沒加她微信,這倒是引起她的興趣。
車等紅燈,窗戶上突然響起噼里啪啦的聲音,下雨了。中午吃飯時,老媽說傍晚要下雨,別忘了帶傘。她翻一下包,里面果然塞了把雨傘。她給老媽發(fā)一張下雨的動圖,又發(fā)個飛吻,老媽立刻回復一個大拇指,然后是三條語音。她把語音轉(zhuǎn)成文字,第一條語音里只有雜音,應該是誤發(fā)。第二條問到了沒?第三條說老爸晚上回家,讓她結(jié)束后也回家,明天讓老爸開車送她去學校。
“顧老板,晚上你回家啊?”她在微信上問。
過了幾分鐘收到語音回復:“你媽剛才打電話讓我回去,說你在家。我這邊也沒什么事,晚上就回去?!?/p>
果然,老媽還是想著法子讓她結(jié)束后回家。
下車前她加了那人的微信,對方秒通過。顧梓言發(fā)信息:“你好,我到商場了,餐廳門口見?!?/p>
對方也是秒回:“好的。我正在停車,五分鐘后到?!?/p>
韓諾發(fā)微信問她:“姐妹,進展如何???”
“還沒見到人呢?!?/p>
“有相片嗎?發(fā)我瞧瞧?!?/p>
“相片在我媽手機上?!?/p>
“帥嗎?”
“就一般人長相……”
“你一個顏狗,現(xiàn)在要求這么低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p>
“顧大博士都被逼著去相親,看來這世界沒救了……等你完事喝酒去,我急需一個人聽我吐槽,否則會爆炸的!你啥時候回公寓?”
“明天。”
“好,明天約?!?/p>
顧梓言站在餐廳門前,取了號。
“我到了?!彼o對方發(fā)信息,“白色毛衣?!彼诘任粎^(qū)坐下,刷抖音看到貓貓時想起家里喂食機好像沒糧了,就給小蔣發(fā)微信,請他下班回去后幫忙喂皮蛋。
“我得加班,十點左右回去,可以不?”
“可以。你咋又加班?”
“今天剛到的新活……你相親如何了?”
“正在等……他來了,回聊?!?/p>
顧梓言一眼就看到從直梯里走出的那個人,她站起來,沖他擺手,男人咧嘴笑了一下,往這邊走。
兩人客氣地打了招呼,男人姓白名宏泰,顧梓言記得第一次聽老媽說這個名字時不由得笑了:“聽著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老媽白了她一眼,說:“確實有點老氣!”
“我取了號?!鳖欒餮哉f。
“已提前訂了桌?!卑缀晏┱f。
服務員倒完水,給他們送來菜單。
“你有什么忌口嗎?”白宏泰問。
“不太辣就行?!?/p>
白宏泰把菜單推在桌子中央打開,每點一道菜都詢問她的意見,不一會兒點了七八道菜,顧梓言覺得他倆吃不完,退了兩樣。這個過程白宏泰應付自如,表現(xiàn)得體。也許和他的工作有關(guān)。老媽告訴她,對方是做外貿(mào)的,還在美國待過兩年。老媽給她物色對象從來都是高要求嚴標準,這不僅關(guān)乎女兒未來的幸福,也是自己獨到眼光的體現(xiàn)。她經(jīng)常對顧梓言說:“你爸是我自己選的,當時你外婆和舅舅死活不同意,都說你爸沒出息,以后過苦日子別哭著回來!你看現(xiàn)在親戚中誰有我們家過得好?”老媽語氣里帶著自豪和痛快。
等待上菜時,白宏泰先開口:“前兩天我從網(wǎng)上下載了你的論文來拜讀,但大部分看不太懂。你是研究哲學的嗎?”
顧梓言點點頭,他不會要和自己談哲學吧?
白宏泰說:“我本科和研究生讀的都是經(jīng)管,看過一些哲學書,都云里霧里的。”
顧梓言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接話。每次見到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人,當對方得知自己的專業(yè)和工作時,總是很熱情地想和她談談哲學。有人想談柏拉圖,有人想講叔本華,也有人想介紹一下他們喜歡的周國平,甚至還有人想聊聊佛教哲學……無論是在辦公室、餐廳,還是咖啡館,男人們似乎都想教她點哲學,甚至在酒吧,也有男人跟她談了對韓炳哲的看法。她被這些熱情嚇怕了,后來,只要見到陌生男人,她都不想暴露自己的專業(yè),不想再聽那些男人滔滔不絕的哲學課。
“有些書確實挺難懂的?!鳖欒餮哉f。
“雖然大部分沒看明白,但我覺得你的論文好像是在討論男女問題?”
“主要是女性的問題。”
“你覺得女人有什么問題需要研究或解決嗎?”白宏泰問。
“不是女人有什么問題,而是女人所遭遇的具體處境的問題?!?/p>
服務員開始上菜,顧梓言動筷子,白宏泰還在消化她剛才說的話。
“這好像是一個很難的話題!”白宏泰笑道,“我有點不自量力了?!?/p>
顧梓言會心一笑,男人還能意識到自己的不自量力?挺有趣的。
“聽張姨說,你還在讀書?”
“已經(jīng)畢業(yè),現(xiàn)在做博士后?!?/p>
“博士后是工作嗎?”
“學校每個月給開工資,”顧梓言說,“我每周也給本科生上兩節(jié)課,看起來像是一份工作。”
白宏泰笑了笑,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顧梓言問:“聽說你工作很久了?”
“其實也沒多久,本科畢業(yè)后一直在實習,到國外讀研究生的時候,也在上班,這樣就感覺工作很久了?!?/p>
“在美國讀書時也有工作?”
“主要打零工,快畢業(yè)時才通過導師介紹進了一家公司實習,原本是希望留在美國的?!?/p>
“為什么回來了?”
白宏泰笑道:“你想聽官方理由還是私人理由?”
“兩個都聽聽吧?!?/p>
“官方理由是國內(nèi)發(fā)展空間和前景更好,私人理由則是我媽不同意我留在美國。說起來有點難為情,我是獨生子,她不希望我待在國外?!?/p>
“現(xiàn)在你和父母住在一起?”
白宏泰連忙說:“我一直在外面租房子住?!?/p>
“不知道你的張姨是怎么說的,我其實是92年的,應該比你大兩歲?!?/p>
白宏泰正在用嘴撕著鴨腿,另一只手舉著三根手指,“我是93年的……但年齡大小不是問題,你覺得呢?”
顧梓言沒回答他,喝了一口湯。
這頓飯吃得比她想象的要順暢,畢竟從韓諾和其他人那里聽了太多關(guān)于相親的奇葩故事,也就難免顧慮。眼前這個男人似乎是個正常人,至少沒說些奇怪的話。韓諾說她的一個朋友曾在相親時被對方問以后要幾個孩子?接著又說起自己想要幾個,以及在什么時候生最合適……“我要是她,當時就甩臉走人?!表n諾說:“你說這些男人哪里來的自信?”在她們?nèi)粘5拈e聊、吐槽和抱怨中,對于男人的意外和驚奇從來都是重要話題,如果像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哲學誕生于驚奇”,那么對男人的驚奇往往只會帶來驚嚇。
他們沒坐直梯下樓,乘扶梯的時候,白宏泰說:“有件事我想解釋一下,其實張姨之前就把你的微信轉(zhuǎn)給我了,但她轉(zhuǎn)到我的工作號,結(jié)果被許多信息覆蓋……所以沒能第一時間加上你的微信,不好意思!”
“沒事,我也等到今天才加你?!?/p>
“你是在等我先加你?”白宏泰笑道。
“也不是先加后加……”顧梓言想了一會兒,說,“我可能確實是這么想的。”
“這和男女性別有關(guān)嗎?”白宏泰問,“請別往心里去,我只是有點好奇?!?/p>
“或許有關(guān)系……我可能在等你先加,但不是因為忸怩或不好意思,而是加一個陌生男人的微信,我不太愿意主動?!鳖欒餮哉f,“畢竟刪人也是一件麻煩事!”
“希望你待會兒不會把我刪了?!卑缀晏┱f。
外面依然下著雨,商場門前的大屋檐下站滿了等車的人。白宏泰表示自己可以送她回去。顧梓言婉拒了,結(jié)果在App上打車,發(fā)現(xiàn)前面還有五十人在候車。白宏泰說:“還是我送你吧,這一時半會的,可能打不到車?!睙o奈只能坐他的車回去。
“剛才想問卻忘了,你是下班后過來的嗎?”
“我今天休息?!卑缀晏┱f,“怎么了?”
“你西裝筆挺的,還以為是從公司過來的。”
白宏泰笑道:“是不是太正式了?本來我覺得穿得舒適得體就行,但我媽堅持要我穿西裝,所以下午回去換上的?!?/p>
“回你媽那里?”
“我住的地方。”白宏泰說,“上午和幾個朋友一起去爬山了?!?/p>
“這附近有什么山嗎?”
“其實也就是小土丘。平時你有什么愛好嗎?”
顧梓言想了半天,一無所獲,最后差點就把癱沙發(fā)里玩手機算作一項愛好。
“說不上什么愛好,得空的時間都癱著?!?/p>
“你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吧?”
“差不多。”
“看很多書……想想都覺得辛苦!”
顧梓言靠著椅背,車窗外的雨響個不停。她不知不覺有點困了,昨晚熬夜追完一部劇,睡覺時已經(jīng)快四點,睡著后又一直在做夢,既有中學時考試總遲到的戲碼,又有不知何故上下牙齒咬死在一起,眼看就要碎了,也沒有松開的恐怖情節(jié)。最后在皮蛋貓式踩臉的按摩下醒來,已經(jīng)十一點。
“……如果覺得太私人不愿說也沒關(guān)系?!?/p>
她聽到白宏泰的聲音:“什么?不好意思,我剛才在打瞌睡。”
白宏泰做了個刀子插心臟的動作。
“昨晚熬夜……你剛才問了什么?”
“我是好奇,你為什么愿意出來相親?”白宏泰說。
“官方理由和私人理由都是被我媽逼的?!鳖欒餮哉f,“你難道不是嗎?”
“也有這個原因。”白宏泰說,“但在我的工作中很難認識新人,我也不想和工作中認識的人談戀愛。畢竟相親不失為一種認識新朋友的途徑?!?/p>
“認識不少新朋友了嗎?”
“這個理由聽著像海王是吧!”白宏泰笑道,“其實雙方覺得不合適,就不會再聯(lián)系了。我的意思并不是通過相親交朋友,而是通過相親認識女孩……感覺越解釋問題越大!”
顧梓言說:“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p>
車停在小區(qū)門口,下車時顧梓言說:“今晚吃飯的錢我待會兒A給你。”
“不用了,我請你。”
“別啊,咱們非親非故的,我A給你。”
白宏泰說:“要不這樣吧,這次算我請你,下次你請我?!?/p>
顧梓言有些樂,打開車門:“謝了哈!”
看著車消失在路口,顧梓言才轉(zhuǎn)身走進小區(qū)。雨越來越大,打傘也沒用。微信消息聲音接連響了好幾下,她點開老媽的語音把手機靠近耳朵,在雨聲中聽不清。一陣風刮過,打濕她半邊衣服。
二
快到學校時,老爸還是忍不住問了顧梓言對白宏泰印象如何,可能是老媽交代的任務。昨晚她對老媽已經(jīng)有問必答,但她似乎不滿意,心里覺得這個主意大的女兒沒把自己真正關(guān)心的問題放在心上,或者有意回避。
顧梓言在自己二十五歲的某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老媽對她說的話都會從對抗性的角度來理解。記得有一次,她們因為某個問題意見分歧,老媽竟然嘟囔道“兒女都是父母的債”,這讓她頗感意外,因為這句話是外婆晚年時的口頭禪。每當她去看望外婆,外婆不是在看電視就是坐在陽臺的沙發(fā)里發(fā)呆,只要提及她的兒女,她必然會無奈且不滿地說一句“兒女都是來討父母債的”……有時候她陪外婆一起待著,看書或刷抖音,看到好玩的視頻時,也遞過去給她看。后來,她幫外婆在手機上下載了抖音App,并教會她如何刷視頻,消遣時間。
“還有再聯(lián)系的想法嗎?”老爸問。
“微信暫時沒刪?!?/p>
“如果覺得不錯,咱就建議繼續(xù)聯(lián)系,畢竟人都得相處才能了解的,你說呢?”
“顧老板說得是。”顧梓言在手機上看了上課的教室,“前面拐彎停就行了,我買杯咖啡。你待會兒去公司還是回家?”
“下午去南京出差,估計得兩三天才回來?!?/p>
“顧老板,錢賺得差不多了,你也趕緊計劃計劃退休吧,否則你老婆整天追著我?!鳖欒餮哉f,“老媽退休都兩年多了,還沒找到新的生活方向,你得空陪她出去玩玩?!?/p>
老爸透過后視鏡沖她笑:“這話和你媽說過嗎?”
“她會以為我在算計她!”
顧梓言收拾包下車:“走了啊,給你帶杯咖啡嗎?”
顧老板擺擺手:“回見,閨女!”
掃碼拿咖啡的時候,她碰到一個面熟的男生,應該是上過她的課。男孩見到她,說了句“顧老師好”,就拿著兩杯咖啡出去。顧梓言跟著他走了出來,看到他把一杯咖啡遞給另一個男生,兩人并肩往學校去。走了一路才發(fā)現(xiàn),那兩人和自己方向完全一致,都是去哲學院,只不過她去講課,他倆去聽課。他們一前一后進了教室,那男生在前面第三排坐下后,沖她笑了笑。
上午三、四兩節(jié)課連上,十一點半下課。收拾電腦和筆記時,兩個女生和剛才買咖啡時遇見的那個男生攔下她,問能否參加她每周四晚舉辦的讀書會。
“你們直接掃碼進群就行,這學期計劃讀的是德勒茲與??玛P(guān)于欲望和愉悅的書,主要參考文獻都在群公告中;群里的張明玲同學是讀書會的助理,她可以把要讀的書目發(fā)給你們。有一些文獻是英文版的,可能有些難度,需要提前看一下。你們是什么專業(yè)的?”
兩個女孩都是哲學專業(yè),男孩是文藝學。
走到辦公室門前時,三個學生便乘電梯下樓了。辦公室里空無一人,她把包放到自己位置上,坐下來歇口氣。帶課快一年了,她還未能適應要給別人上課這件事。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個騙子,鼓起勇氣走進教室,站在講臺前,開始胡說八道;當她看到下面滿臉疑惑的神情時,又覺得自己是個小丑,以一些甚至她自己都還沒弄明白的東西來糊弄人。上課的氣氛也很奇怪。她做過多年學生,但聽課者和上課者感覺到的氛圍有所不同,尤其當她提出的問題得不到回應時,就顯得十分尷尬。學生和老師似乎形成了某種潛在的對峙關(guān)系,最終輸?shù)亩际抢蠋?,至少對她而言。最終,她只能乖乖地交出答案,繼續(xù)讓時間流動。
在和其他講師聊起這事時,他們都很疑惑,除了剛來的女講師張晨和她有些共鳴,男同事對上課大都表現(xiàn)得得心應手?!疤釂枙r,你直接點一個幸運兒回答就行,哪來的尷尬?”一個男同事說。對他們而言,授業(yè)者的形象不但不會令他們難堪,反而增強了他們的自信。有一次她去聽男同事的課,感覺在這個小小的疆域里,他是絕對的王者,慷慨激昂,指點江山,統(tǒng)治著一臉迷茫卻又好奇的臣屬。
就像張晨說的,他們認為自己是最完美的老師!
她們坐在辦公室的沙發(fā)里,吃著漢堡吐槽著最近學院里的各種奇葩事情。兩人有著相似的處境而走得近些,有什么消息會第一時間告訴對方,也把在院會和學術(shù)會議里遇到的搞笑事情分享給彼此……張晨最近去北京開阿多諾的會議,顧梓言告訴她前天學院里的聚會情況:一個姓姜的男博士后,對聚會上的婚姻話題大放厥詞,引人側(cè)目。
姜喝高了,開始大談他所研究的列維納斯與中國“親親”的結(jié)合,認為存在著一種“親親時間”:“它是一種具體的倫理時間,有著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三維結(jié)構(gòu)!從我父母的過去到我的現(xiàn)在,再到我子女的未來,三輩人共同處于原初的時間運行中……如果親親時間破碎,我們就會變成無根之木、沒有未來……”
“姜老師,在你的這個親親時間中,女人處于什么位置呢?”另一位女博后余敏問,“如果我沒記錯,列維納斯強調(diào)的是父與子的關(guān)系吧?所以伊利格瑞才批評他,不知姜老師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姜盯著余敏,似乎在理解她的問題,又覺得她的這個問題不值一駁,最后他卻問:“伊利格瑞是誰?”
顧梓言一口水噴在手掌心,不僅因為姜的疑問,在座的男博士后幾乎都不知道伊利格瑞是誰?她和余敏面面相覷,兩人都忍住笑。不一會兒,話題就從列維納斯轉(zhuǎn)到已婚男博士后的生活和家庭壓力上。他們都在交換最新的幼兒園招生資訊,打聽彼此太太的工作和收入,以及如何能發(fā)論文、申請到國家課題……顧梓言看著他們,不知為何有些悲憫。
“這個人真是奇怪又有趣。”聚餐結(jié)束后,她頗為感慨。余敏也笑了。
“咱們找個地方再喝點?”
丁凡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出現(xiàn)在她們身旁。
余敏說:“我不能再喝了,而且老王來了,得早點回去。”
“老王是哪位?”
“我的男友?!?/p>
余敏拍了一下丁凡的手臂:“我去坐地鐵啦,你倆繼續(xù)聊?!?/p>
“顧博,喝點?”
顧梓言看時間還不到十點:“就在附近吧?!?/p>
他們穿過綠燈往鬧市去?!澳愕恼撐膶懙萌绾??”顧梓言問。
“這么開心的時候,為啥要提這不開心的事?”丁凡說。
“如果咱倆決定一起申請??碌捻椖浚偷帽M快和博士后站那邊說,否則到時候又是各種手續(xù),填到頭大?!?/p>
他們在一家主打德國精釀的店里坐下,丁凡給她遞了根煙。點煙的時候,他問:“學院的博士后是不是都有小群體???你們幾個女博后就有小集團吧?有的話帶我玩,我可不想再聽姜博士后的高談闊論了?!?/p>
“他和你們也講?”
“相比其他人好很多?!倍》舱f,“至少姜博士后在實踐自己的研究,其他人則不過是把研究當成工具,謀職謀生。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們最后也得靠自己的研究謀份職業(yè),這么想想,感覺也沒什么高低貴賤之分。阿倫特不是說了嗎,吃飽了、有錢了,擺脫了生物必然性,人才有機會進入廣場,創(chuàng)造和感受自由?!?/p>
“你把阿倫特也寫進申請材料里,可以和??碌摹巍瘜Ρ纫幌??!?/p>
“有道理!”丁凡笑道,“這值得咱倆干一杯,為??潞蜕 ?/p>
“??抡f我謝謝你!”顧梓言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
吃完午飯,顧梓言又回到辦公室,繼續(xù)和已經(jīng)改得面目全非的申請材料做斗爭。秋日午后,陽光透過窗子落在辦公室的桌子上,像一條金色的河流。顧梓言靠著椅背,目光在電腦屏幕上,但思緒早就飛了。
如今她也開始擺爛,從興致勃勃寫材料準備申請項目,到讓ChatGPT代寫項目書,這個折磨人的過程,讓原本的興趣變得索然無味,就連她喜歡的福柯和德勒茲也失去了吸引力。他們那些曾令她頭皮發(fā)麻、心內(nèi)激蕩的思想,現(xiàn)在也變成word里死氣沉沉的字符,成了無法被穿透的對象,成了一段詛咒和令她身體反感的陌生之物。就像丁凡說的,ChatGPT會把她們的申請書寫得更好,所有句子都有了既定的程序和軌跡,所有思考也如AI的基本原理可以預測、模仿與再生產(chǎn)。現(xiàn)代人對AI發(fā)展可能危及人類的顧慮弄錯了方向,不是AI能在未來產(chǎn)生自我意識進化成人,而是人在當下已經(jīng)漸漸AI化和機器化……顧梓言盤算著或可以就此寫篇論文。
幾個博士后平日里很少來辦公室,她們更喜歡在家里工作。對顧梓言而言,在家里工作意味著她必須對抗沙發(fā)和床的誘惑——躺著看劇刷八卦。為了防沉淪,她不得不隔三岔五就跑到辦公室待著,即使發(fā)呆,至少坐在電腦前,就覺得自己干了些什么。博士后站的趙老師從辦公室門口經(jīng)過,他的工作就是管理博士后的申請項目和學術(shù)活動,趙老師看了眼亮著的電腦屏幕,說:“申請寫得如何,截止時間快到了吧?”
顧梓言點點頭,感覺像是被老師抓包的學生。
“還得抓緊,”他說,“手里有項目底氣也足!我聽說姜博士后準備和劉教授一起申請國家項目……申請項目還是有訣竅的,什么課題容易過,哪些研究比較熱門都是門學問。你研究的??潞偷吕掌澥遣诲e的項目,但是搞的人也多,你不是有關(guān)注女性主義嗎?現(xiàn)在很火,可以往這方面考慮,當然了,要把握好尺度?!?/p>
顧梓言笑著點了點頭,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深究下去。趙老師卻在她對面坐了下來,隨手翻起桌上的資料,一時半會沒有離開的打算。顧梓言把ChatGPT寫好的文章下載到word里,看都沒看就關(guān)了,然后她通過微信發(fā)給丁凡。他倆共同申請的項目,正處于不上不下的尷尬局面。丁凡寫??碌牟糠?,她寫德勒茲,但丁凡幾乎不來辦公室,導致他們只能通過微信討論,即使偶爾見面,也少有時間談及。他倆對這個項目信心不大,現(xiàn)在又不得不繼續(xù)做下去。她知道,丁凡一直在寫福柯,而她已經(jīng)有段時間寫不出任何東西。
“準備走了嗎?”趙老師問。
“下午有點事。”顧梓言關(guān)掉電腦,把兩本書放進包里。
“我也走了,下午還有課?!壁w老師走到門口,又說,“多在申請項目上花點心思。”
顧梓言應了一聲,把窗戶關(guān)上。陽光明媚耀眼,她伸了個懶腰,一時不知道去哪兒。辦公室是不想再待了,這個時間圖書館可能沒位置,她打算回去,先躺著,其他事以后再說吧。
三
醒來時已過七點,房間里一片漆黑。她順著記憶摸到手機,突然亮起的光十分刺目,模糊中看到韓諾發(fā)來的信息,喊她出去吃飯。她爬起身,給韓諾發(fā)了條語音,又在床上瞇了會兒,才穿鞋走出臥室,看到小蔣正在陽臺收衣服。
“下班了啊,”她倒進沙發(fā)里,“今天還挺早?!?/p>
“老板最近出差,這兩天都是到點就走?!毙∈Y說,“韓諾給我發(fā)信息,問你在沒在家?!?/p>
“說出去吃飯……你吃了嗎?”
“今天鬧肚子,不想吃?!彼f,“昨天點了我們說要去吃的那家雞公煲,吃完肚子就不舒服。”
“余敏說那家剛開沒多久……哎,那件T恤是我的嗎?”
“好像是,你衣服怎么跑我的衣籃里?”
“可能我不小心丟錯,你再看看還有沒我的衣服?!鳖欒餮哉f。
“沒有了。估計是上次韓諾來這里過夜,穿完她丟錯的?!毙∈Y說,“聽說老劉最近來出差?”
“哪個老劉?”顧梓言問,“哦,劉胖子?”
“他和我一樣重,”小蔣說,“最近看他朋友圈比以前瘦多了?!?/p>
“以前不是個胖子嗎?”
“也沒那么胖。”小蔣笑道,“昨天他約我吃飯,可能以為我們沒再合租,還問起你了?!?/p>
“告訴他,勿擾!”
“你把他微信刪了?”
“早刪了,不刪還留著燒香啊。”顧梓言說,“他問我干嗎?”
“就問你近況……”
“他不是要結(jié)婚了嗎?”
“你怎么知道?”
“上次在北京遇見一個朋友,她認識劉胖子,說女孩是北京人,不要求他有房有車……就聽了一耳朵?!?/p>
小蔣疊完衣服,圈腿坐在地毯上,身子靠著沙發(fā)?!八谂笥讶Πl(fā)過合照,女孩長得挺漂亮的?!?/p>
“漂不漂亮和我沒關(guān)系……韓諾說想吃海底撈,這姑娘上班腦子上傻了吧?!?/p>
“我也好久沒吃海底撈了?!毙∈Y說。
“一起?。 ?/p>
“不去了,肚子里開飛機似的。”小蔣說,“如果吃飯的時候老劉問起你,我就實話實說?”
“什么話?”
“你最近情況,有沒有新感情……”
“讓他把心思用在未來的太太身上吧!”
他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結(jié)束很久,雖然現(xiàn)在她喊他“劉胖子”,但沒有了原來的意味。她和劉胖子的分手并沒有驚天動地,只是細水長流,到某一天就斷了。原本以為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對方就會成為彼此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然而,最后卻令人厭倦。或許身體比她的意識更加直接與殘酷,它最先向劉胖子泄密。
兩人分手后,有一段時間,顧梓言覺得不會再遇見比劉胖子更好的男人。劉胖子性格外放,卻具有許多男人都匱乏的感受力和對于他人處境的洞察;在他們的愛情生活中,他讓她感覺舒適且安全……為此,她覺得遺憾,但僅此而已。
回臥室換完衣服后,小蔣已經(jīng)躺在沙發(fā)里玩手機。皮蛋正蹲在他胸前懶洋洋地盯著她。
“皮蛋,我出去吃飯了哦!”貓咪并不在意,連個聲音都吝嗇給。顧梓言對此習以為常,在玄關(guān)處穿了鞋子便出門。
樓道里依舊一片漆黑,她打開手機上的燈。她在這里住了快三年,時常被堆在樓道里的一些雜物嚇到。之前有一位叔叔把衣服晾在樓道里的自行車上,遠遠看去就是一個怪異的人形,嚇得她趕緊打電話讓小蔣下來接她。這些老破小的房子里處處是陷阱,就連每天早起鍛煉的阿姨也通過碰面時的招呼,摸清了她和小蔣的情況,從他們的年齡、籍貫、學歷到他倆的關(guān)系……無一不在她們的掌握之中。顧梓言感覺她們就像是老媽的分身,在這里監(jiān)督著她。
和韓諾吃飯是假,聽她吐槽才是正事。有時顧梓言覺得,女性朋友之間的關(guān)系要超過男女朋友,甚至夫妻,就像韓諾的很多煩惱都告訴了閨密,而她的男友不一定了解。顧梓言默默地聽著,有時在心里嘀咕這位朋友到底在想些什么?;蛟S她只是想抱怨一下,但顧梓言會不自覺地把自己從中抽離出來,仿佛站在另一個方向看她倆的對話。
她到的時候,韓諾正在平板上點菜,一如既往點了鴛鴦鍋,韓諾嗜辣,她則偏愛番茄鍋。不一會兒點完了菜,也沒讓她看。她知道顧梓言的喜好,每次都是那幾樣菜。
“我下周又得去深圳出差!”韓諾說,“公司裁完人,我們的工作量一下子增加了好多。之前坐我對面的那個女的,整天上班摸魚,什么事也不干,她也被裁了,現(xiàn)在看來人家還是干點事兒的?!?/p>
“你不是說她正在備孕嗎?”
“可能就是這事被公司知道了,趁機裁掉?!表n諾說,“你去看《芭比》了嗎?”
“還沒有,你看了?”
“我哪有時間,如果周六你得空咱倆一起去看。”
“不和何陽去?”
韓諾翻了個白眼:“最近正冷戰(zhàn)中?!?/p>
“你倆不是在談婚論嫁嗎,怎么還吵架?”
“就因談婚論嫁才吵的!”韓諾說,“雙方父母一對壘,我對婚姻的憧憬就都沒了?!?/p>
顧梓言把幾個牛肉卷放進她那邊的麻辣鍋里。
“何陽怎么想的?”
“這就是我和他吵架的原因!”韓諾說,“他覺得我小題大做,太敏感……最近我一直在想,其實我對他的了解并不透徹。他竟然說我有什么要求直接和他爸媽談得了!你看,這話他說得出來?!?/p>
聽著她的宣泄,顧梓言想起上次韓諾和何陽吵架的事。那天,韓諾穿著睡衣在小區(qū)門口等她,哭得鼻子紅紅的,可憐巴巴地對顧梓言說:“言言,何陽那渾蛋出軌了!”
后來發(fā)現(xiàn)出軌不過是烏龍,何陽手機上的陌生女人是他們公司新來的助理,雖然韓諾并未從聊天記錄里發(fā)現(xiàn)證據(jù),但這個心結(jié)卻從未消失……顧梓言幾乎見證了他倆的各種感情風波,有幾次她都忍不住想問韓諾,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分手?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她發(fā)現(xiàn),韓諾與何陽,大概是那種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奇妙關(guān)系。作為一個旁觀者,她只能不斷地,幾乎是被迫地觀察和聆聽,很多時候她不得不去思考感情對于一個個體而言,到底意味著什么,或者與她自身更加息息相關(guān)的問題:對一個女人來說,愛情意味著什么?
她反觀自己和劉胖子的感情,愛情或許是一支雙人舞,你來我往,從生疏時踩了對方的腳,到最后身體能感知到對方接下來的每一個動作。即使如此,它始終都是雙人舞,都有兩個意識在流動著。或許只有如此,愛情才是可能的——我在你心上,你在我心上,無限的雙循環(huán),無限地生成……但道阻且長。
“婚姻總會是一地雞毛的,但最終看每個人如何過日子;我也不會因別人說了什么而改變決定,只是這個過程確實麻煩,會牽扯出很多無關(guān)的問題?!表n諾說。
“別這么悲觀,你們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其他事情沒你想的那么重要?!?/p>
“不知是不是適應力不足,勇氣好像沒有了,最后只能以最熟悉、最安全的方式去生活……有時想想也覺得自己不爭氣!”
“這些都不是你的問題,也不只是你一個人有這種感覺,”顧梓言說,“把遭遇的問題、陳腐的習慣所帶來的麻煩,最終都歸結(jié)為個體的內(nèi)在問題,就是個陷阱。”
韓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話題越聊越深了!你會擔心遇不到一個讓你滿意的人嗎?”
顧梓言說:“這要看你說的滿意指的是什么,不會有十全十美的人出現(xiàn),愛情就是兩個人的事,彼此節(jié)奏對了,感覺對了,即使別人看著覺得奇怪,對兩人而言也是最好的;人生也沒有什么必須完成的單子,遇到合適的就全心全意,沒遇到的話,一個人生活也不是什么羞恥的事情?!?/p>
“現(xiàn)在的大眾文化都在塑造一種獨居生活晚景凄涼的景象,而各種劇翻來覆去地講那種至死不渝的愛,好像女人除了戀愛,被幾個男人追求就沒其他事了,看著就很煩!”韓諾說。
“追劇怎么還追生氣了?”
“看膩歪了,都是一個套路,說是大女主,最后還得靠一二三號男主,越看越?jīng)]意思。最近有什么好看的劇推薦嗎?”
“我晚上回去只想躺著,看劇都覺得費腦子。”
“以前追劇圖個輕松,兩倍速看還覺得拖拉,現(xiàn)在看到這些劇就生理性厭惡。代糖攝入太多,也有害健康!”韓諾笑道。
掃蕩完桌上所有的菜后,她們靠著椅背嗑瓜子,一副吃完飯后了無生趣的模樣。海底撈一如既往地熱鬧,顧梓言已經(jīng)接連聽了三場“向所有的煩惱說拜拜”,坐在她們隔壁的兩個小孩笑聲洪亮,上躥下跳。她們不想動,就坐著消食,忍受噪聲。
從商場出來,顧梓言一眼看到站在臺階前抽煙的何陽,她用手肘抵了下正對著手機屏幕補妝的韓諾。何陽也看到了她們,從韓諾臉上的表情判斷,她不知道男友此時會出現(xiàn)在這里,一時間兩人大眼瞪小眼,好像都在等著對方先服軟。
在何陽往她們這邊走來的時候,顧梓言小聲地對韓諾說:“我先回去了。”
“別走啊……”
韓諾話還沒說完,何陽就已經(jīng)走到她們面前。他沖顧梓言點了點頭。顧梓言輕輕捏了下韓諾的手,與何陽打完招呼便往地鐵站走去。
最后每個人都得做出自己的選擇,別人對此幫不上忙。無論最終的選擇如何,隨之而來的結(jié)果也是自己承受?;蛟S他們難以改變自己的處境,唯一能做的就是鼓起勇氣……
顧梓言在地鐵站外抽完煙才順著樓梯走下去。
四
周五晚上和小蔣一起在樓下米粉店嗍粉的時候,顧梓言提起白宏泰約她明天早上去爬山。他們有一個小團體,經(jīng)常在周末組織戶外運動。顧梓言屬于那種“能躺著絕不站著”的人,每天從學?;貋砗缶桶c沙發(fā)上玩手機,她幾乎不參加戶外運動,但白宏泰說的爬山卻又引起她的好奇。
“是很早起來去爬山嗎?”小蔣問。
“說五點半集合,”顧梓言說,“我查了一下,打車過去四十分鐘,我四點多鐘就得起床!”
這么細想,顧梓言的興趣頓時消散一大半。
“這么早應該能看到日出?!毙∈Y說,“感覺還不錯?!?/p>
舍友一語點醒夢中人,之前,顧梓言一門心思放在能否起床上,現(xiàn)在想想,或許白宏泰意有所指。自從相親后,他們在微信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聊天,有時顧梓言覺得對方對自己有些意思,有時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白宏泰身上那股看似無知又精明的勁頭吸引著她。老媽三番五次旁敲側(cè)擊,她坦白還在了解中。
吃完飯他們一如既往地繞著小區(qū)散步,夜幕降臨,路燈像是睡醒的眼睛一只接一只地睜開。遛狗的阿姨叔叔站在路邊說笑,狗子也鬧在一起,唯獨一只漂亮的雪納瑞孤傲地蹲在路邊打量著行人。顧梓言待會兒就得回復白宏泰是否要去爬山,已經(jīng)拖了幾天——中間提交項目申請時出了點問題,這兩天她忙著調(diào)整格式和重新輸入?yún)⒖嘉墨I。
等綠燈時,她掏出手機,給白宏泰發(fā)了微信。
“我得設置鬧鐘了。”顧梓言說。
“決定去?”
“體驗一下健康的戶外生活是什么樣的!”
“拍點日出的視頻,應該挺好看?!毙∈Y說,“再過段時間我想休年假,出去轉(zhuǎn)轉(zhuǎn)?!?/p>
“有計劃去哪兒嗎?”
“暫時還沒有,就想找個地方休息一下?!闭f完他自己就笑了,“挺有意思的,每天朝九晚五工作賺錢,然后花錢買休息,休息完了繼續(xù)上班賺錢……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做噩夢。”
小蔣問她:“你覺得我們這么努力工作賺錢,最后真的能實現(xiàn)自己想要的生活嗎?也不奢望大富大貴,就是有點尊嚴?!?/p>
顧梓言想了半天后說:“好像挺難的?!?/p>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jīng)走很遠了,在下一個紅綠燈路口,他們右拐到另一條路往回走。在這里住了很久,顧梓言依然對這些錯綜復雜的道路一頭霧水,他們憑著感覺往住的地方走,中途兩人還買了杯霸王茶姬。在這個看似無盡的夢里,或許不時地會有些開心瞬間,即使只是在迷路時與朋友喝一杯奶茶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這是顧梓言第一次在凌晨四點鐘打車。小區(qū)里只有細微的蟲鳴聲,從竹子叢中穿過好似進入另一個時空,不由得產(chǎn)生一股奇妙的感覺。昨夜顧梓言拒絕了白宏泰開車來接她的提議,緣由是他們住在相反方向,只會徒增路上的時間,而且對顧梓言來說,他們還沒到那一步。
上車后,她看著寂靜的窗外,有一種要去遠方的感覺,突然間心就沉下去。她甚至有點后悔,如果有足夠的勇氣,她現(xiàn)在只想回去繼續(xù)悶頭睡覺,然后在上午八點聽到小蔣關(guān)門上班的聲音,自己翻個身重回夢鄉(xiāng)。但承諾已經(jīng)許下,她沒有反悔的機會,只能繼續(xù)下去。在車里,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手機振動的信息聲讓她重新清醒。
她給白宏泰回完信息,又看了一眼時間,大概十分鐘內(nèi)就到了。
人似乎還挺多的,除了到路口接她的白宏泰,不遠處還站著六七個人。他做了簡單介紹后,大家便開始往山上走,此時天色雖然灰蒙蒙,但已經(jīng)透露著一股清澈的亮光。
白宏泰陪著她走在人群最后:“山不是很高,上去三十分鐘左右。中途如果累了,就先休息。”
顧梓言覺得半小時的運動量還不至于把自己累趴下,清晨空氣涼爽,周身通暢,腳步也輕盈起來,一時半會只有滿滿的干勁和新奇。
“你們每周都會來爬山嗎?”
“也不一定,有時候會去騎車或踢球?!卑缀晏┱f。
“你們上了一周班,還有精力出來爬山?”顧梓言問。
“出來運動也是放松和調(diào)節(jié),如果周末只是在家里躺著,就會陷入一種惡性循環(huán)?!?/p>
“惡性循環(huán)?”
“是我個人的看法?!卑缀晏┬Φ?,“一周都在忙工作,周末就應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p>
“但許多人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p>
白宏泰點點頭,沒說什么。顧梓言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咄咄逼人,便沒再追問。她意識到自己過分沉溺在自身或是熟悉的人的經(jīng)驗中,而忽視了其他人的生活經(jīng)驗。白宏泰顯然是一個異質(zhì)的存在,這是她和他繼續(xù)交往的原因,充滿挑戰(zhàn),同時也讓她產(chǎn)生興趣,但不知這是否就是感情,至少她知道這是一種好感。
漸漸有光從樹林穿過,昏暗在不知不覺中褪去。晨光一開始是白色,然后漸漸熏染上一層金色與紅色,淡淡地籠罩著樹木、山石和走在他們前面的那些人。顧梓言站在一塊石頭上拍照,她已經(jīng)很久沒聽過那么多鳥鳴聲,此刻她仿佛遠離了城市,置身于另一個世界。有一行人從他們下面的山路上穿過,窸窸窣窣,在森林中緩慢移動。
快到山頂?shù)臅r候,顧梓言看到一道明亮的光透過茂密的樹木縫隙漏了進來。走在前面的人都已經(jīng)登頂,有幾個人還隨身帶了小馬扎,尋得一片平坦的位置坐下來。白宏泰帶她走到一棵歪脖子樹下,從背包里拿出兩個小馬扎放在石頭上:“休息會兒吧!”
“你們設備挺齊全的!”
“餓嗎?”
顧梓言搖搖頭,只是喝了口水。
現(xiàn)在還沒到六點半,但山頂?shù)奶焐呀?jīng)徹底被金紅色浸染,遠處山坡仍然隱沒在一片晦暗中。
白宏泰又從包里掏出三腳架支在地上,把相機裝在上面。
“錄像嗎?”
他點點頭:“你之前不是說要拍視頻嗎?這樣就不必自己動手了?!?/p>
“謝謝!”顧梓言都忘記自己什么時候和他說過這事。
她坐在小馬扎里,心臟撲通撲通地響聲已經(jīng)漸漸平息。她感覺此刻身體里的所有神經(jīng)和感官都張開,生怕一不小心就忽視了某個瞬間。她看到太陽正緩慢地從那模糊的界限中升起,無數(shù)的光芒閃耀,一下子整個山頂都升騰起金色的霧氣,沖出山林的鳥捕捉著光,上下翻飛。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氣,光進入她的身體。
原來那些故事并沒有騙人,看日出看夕陽果然會讓人沉湎,尤其在關(guān)于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里。她看到白宏泰的睫毛上都是晨光,這一刻,她仿佛會愛上這個男人,會奮不顧身地投入他的懷抱……他們將會相愛,在這一刻,然后是下一刻,直到陽光吞噬他們的身影。但僅此而已,這個想法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卻留下刻痕。下山后他們將各奔東西,通過微信繼續(xù)聯(lián)系,在某一天一起吃飯、同床共枕,但總會在凌晨時離開。
重木,青年作者,有小說發(fā)表于《天涯》《山花》《青年文學》《大家》等文學期刊。有小說被《小說月報》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