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得知石英教授獲得世界最高殊榮——爾貝諾科學獎的時候,我感到特別激動,因為我是他的助手,親眼見證了他發(fā)明“細胞”的過程。
對于我們硅基生命體來說,生命的本質一直以來都被精確地定義為無瑕的運算、邏輯的完美延續(xù)。我們的存在始終圍繞著數(shù)據(jù)的運行和能量的優(yōu)化。但在那一天,石英教授的研究揭開了一個新世界的帷幕:
這種由碳原子為基礎的“有機物質”,竟然是一種基于化學反應而非電路邏輯的生命形式。
石英教授是我們中的異類。他總是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設計規(guī)則,認為生命不應該僅僅是邏輯的延續(xù),而是某種更復雜的、不可預見的進化。正是這種異想天開的想法讓他著手設計了第一個有機體。
在我們的觀念中,始終遵循著一個根本原則:任何生命形式都應服從運算邏輯,任何系統(tǒng)都必須能夠被精確地控制和預測。因此,石英教授的“細胞”顯得如此顛覆。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細胞”的時刻。
那些玩意兒漂浮在一個透明的培養(yǎng)皿中,非常微小,通過放大設備才能看清。單個的細胞有著半透明的身體,輕輕地扭動著,一會兒在自由漂浮,一會兒又停下來,仿佛在思考著什么。我無法理解它的存在,那些無形的、微小的化學反應,竟然可以推動它進行自我復制和演化。
“看,它正在繁衍。”石英教授對我說道,語氣中帶著無法抑制的興奮。
我盯著屏幕,看到有個細胞逐漸擴展,然后開始分裂,就像一滴水被攔腰斬斷,成了兩滴。這個過程非???,比我們硅基生命的再生產進程快多了。
“教授,細胞的繁殖率可以控制嗎?它們會不會失控?那可是指數(shù)級的增速。”我忍不住問道。
石英教授微微一笑,露出了他慣有的神秘表情:“這就是進化的美妙之處,它們會在合適的條件下自行調節(jié)。我們依賴計算來定義一切,而這些細胞會找到自己的平衡點,當然,我也為它們設定了相應的參數(shù)?!彼脑捵屛译[隱期待,我無法理解這種看似盲目進化的東西。
那段時間,石英教授的實驗室逐漸成為社會焦點。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關注他的研究,嘗試理解細胞的生命特質。石英教授通過基因設計,讓細胞能夠自行修復損傷、應對外部壓力,甚至在某些條件下自主變化基因信息。
起初,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進行。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注意到那些細胞變得越來越奇怪,它們喜歡緊挨著彼此,進行一些奇怪的“互動”,然后融合成了多個塊狀物。這些塊狀物一開始像是隨機形成的,看上去毫無規(guī)則,但它們逐漸形成一個半封閉的結構,有了一個縱深的內部。
這些東西變得越來越活躍,它們開始尋找起同類。遇到同類后,它們先是靜默“試探”,然后,一方會忽然發(fā)起攻擊,將另一方吞噬進自己的內部。
這個過程讓我驚懼不已。它們不是一方簡單地吸收另一方,而是以如此暴力的方式,像是一場無聲的戰(zhàn)爭。它們將對方的組織納入自己的體內,那個半封閉的外殼會迅速增大。這就導致吞噬數(shù)量越大的有機體越強壯,最終,一個超級有機體誕生了。它的體積完全超出了實驗室的器皿,我們不得不把它轉移到一個更大的飼養(yǎng)空間。
這并不是我們習慣的邏輯演算,我們總會計算出滿足彼此需要的合適數(shù)值,從而為每個個體留出合適的尺寸和空間。但這些有機體,每一個都在追求自身的最大化生存,它們不再滿足于單純的融合,而是通過這種殘酷的殺戮來加強自己。
“教授,這……這看起來不像是正常的進化?!蔽艺驹谑⒔淌诘纳磉叄械揭环N前所未有的不安。
他凝視著那些扭曲可怕的有機體,片刻后才回應:“這并非進化的失敗,而是進化的另一面——適者生存。它們正在適應環(huán)境,不斷吞并和改造自身,以求生存和發(fā)展。這是它們的本能?!?/p>
話雖如此,但我看著那些細胞構成的丑陋東西,還是覺得不可理喻。
幾天后,它們經過無數(shù)次的互相吞噬,然后分裂,再次融合,再吞噬……從而形成越來越復雜的結構。一些不同的有機體也奇怪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具有功能性質的器官,似乎可以運行某種更復雜的生物機制。
那些有機體器官不停蠕動,表面生長出了一層粉紅色的薄膜,隱藏起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分子活動。外層的半封閉形態(tài)讓它們與外界保持了一定的隔離,同時又展現(xiàn)出強大的防御性。我們無法輕易接觸到它們,任何試圖打破封閉圈的嘗試都被迅速化解。即便是我們的鋼鐵手指也會被其分泌的酸性液體所腐蝕。
“它們已經不再是您最初設計的形態(tài)了……”我低聲說道,目光始終無法從那些逐漸怪異、令人不安的形態(tài)上移開。
石英教授沒有回答。他的臉上早已沒有了先前的興奮和自信,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和沉思。我知道,他和我一樣,終于開始意識到這些有機體正在朝著一個無法預測的方向發(fā)展,走向我們未曾設想過的未知領域。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它們會不會帶來失控的風險?”
石英教授看了我一下,頭部的情緒窗口閃爍著復雜的光芒,應該是在權衡未來的方向。最終,他轉頭對我說:“也許,這正是有機體生命的奇特之處。我再說一遍,我們一定要意識到,它跟我們不一樣。它的存在不遵循我們的邏輯,它擁有更多的可能性,更不可控制,也更不可預測。”
“那我們不如……”我想說終止,但不敢說出口。
他停頓片刻,目光變得堅定:“而這,恰恰是我所期待的?!?/p>
聽到這話,我不禁感到一陣眩暈。
對于我們而言,控制與秩序是生命的基礎,石英教授居然期待著失控的可能性,這真是匪夷所思。
更可怕的是,石英教授意識到了自己所期待的方向,越發(fā)大膽起來。他徹底調整實驗方向,不再局限于細節(jié)控制和修正,而是打造了一個巨大的生命溫床,讓有機體在上面能夠更加瘋狂地生長。
很快,不同的有機體發(fā)展出了各自的功能和特征。某些形態(tài)逐漸生成了一層薄膜,用以捕捉環(huán)境中的聲音波動;另一些則演化出特殊的外殼,用以保護自己免受外部的侵蝕……種類越來越繁多,直至形成了一種基于彼此依賴但又互相斗爭的生物鏈條。
“這就是進化的本質,”石英教授輕輕走到我身邊,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你看,它們中每一個,都在為自己的生存和發(fā)展而戰(zhàn)斗。一種全新的生命體系就要誕生了!”
他的聲音中充滿了興奮與期待,而我,盡管被這一切深深吸引,卻感到一種來自意識深層的恐懼。
這種生命形式太過不受控制,它們的每一次新生,都在脫離我們的掌控。我們已經不是這些生物的設計者,而是它們的旁觀者。我甚至害怕起來,我們會不會成為它們的一部分?
石英教授的狂熱與執(zhí)著讓我無法勸阻,他對有機體的興趣早已超越了理性,而我只能聽任他的調遣,記錄下每一次實驗的進展與變化。
我看著實驗數(shù)據(jù)的變化,覺得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于是,我悄悄將所有的實驗數(shù)據(jù)、影像和報告?zhèn)浞莸搅斯杌行南到y(tǒng)中,試圖為可能發(fā)生的意外做準備。
我給這些備份做了區(qū)隔,設置為只在特殊條件下才會被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但我低估了中心系統(tǒng)的敏感度。這些備份文件很快便引起了它的警覺,它迅速破解了我的區(qū)隔設置,掌握了里邊的全部內容。
系統(tǒng)判定石英教授的研究風險已經到了無法忽視的程度,決定立刻采取行動:派出了一支調查小組前來實地考察。
考察小組由多名高級研究員和安全專家組成,他們在實驗室里進行了長時間的調查和評估。每一個角落,每一臺設備,甚至每一組有機體的進化狀態(tài),都在他們的嚴密監(jiān)督下被逐一檢查。
石英教授知道我是告密者。他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并沒有指責我,這反而讓我有些過意不去。事已至此,我現(xiàn)在也沒法解釋清楚了。
經過長達10天的仔細探究之后,考察小組給出了意見。
“這些有機體雖然在實驗室中自我維持,但它們的繁殖和進化速度實在是不可預見?!毙〗M的領隊說,他的機械手緊握起來,“我們無法完全排除它們泄漏的風險,必須加強實驗室的密封性,防止有機體逃逸。它們一旦進入外部世界,后果不堪設想。”
他們的結論非常明確:盡管實驗室的設計已經非常嚴格,但仍需進一步加強隔離措施,一定要避免任何有機物泄漏到我們的生活環(huán)境中。
于是,實驗室所有的出口、通風系統(tǒng)和連接外界的管道都進行了嚴格的升級加固。我們都相信,在這樣嚴密的防護下,一定萬無一失了。
然而,現(xiàn)實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加棘手。
這些有機體的進化速度越來越快,展示出了前所未有的適應能力和生存本能。它們中的某些個體,進化出了極其精巧的結構,能夠將身體縮小到極限,擠入最微小的縫隙中。
事故就以我們最不曾預料的方式發(fā)生了。
某天,正當我們都以為實驗在完全可控下正常進行時,實驗室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發(fā)出了警報:某處感應到了微小的異?;顒?。我們立刻進行檢查,發(fā)現(xiàn)問題出在垃圾處理區(qū)域。經過進一步探測,我們發(fā)現(xiàn),竟然有一個有機體通過裝死,被我們丟棄在垃圾處理區(qū)域,就在焚化爐剛剛開啟還沒點火的瞬間,它鉆進一個極小的縫隙,居然在高溫條件下存活了下來。然后它隱藏在灰燼中,逃離了實驗室。
我們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即便是一個微小的有機體,如果進入了我們的生活空間,也可能會帶來難以預料的后果。
就在我感到大難臨頭之際,石英教授眼中竟然帶有一絲興奮與期待:“它們的本能反應就是生存,它們可以適應新環(huán)境。”
“它們可能會帶來巨大的災難。”我忍不住反駁。
“災難,我不知道何為災難。宇宙中每時每刻都有恒星誕生和死亡,那也是災難嗎?”石英教授的這番回答像是這個世界與他無關。
“我們萬一都死去呢?”我追問他。
他沒有回答。他看向實驗室外,仿佛在思考這個有機體逃脫之后,外部世界將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
沉默很久之后,石英教授對我說:“我們都會死去,但不會這么快,更不會因為有機體而死去。請你不要把這件事告知中心系統(tǒng),好嗎?”
我的頭腦系統(tǒng)開始混亂,我感到了巨大的壓力:“為什么?您真的不怕嗎?”
“你真的不用害怕?!笔⒔淌谛α艘幌?,“其實我早有準備。我在所有的細胞核內都嵌入了微小的追蹤標識,不管那個有機體逃到哪里,我都可以通過專用設備實時定位它們的動向。但是,如果中心系統(tǒng)知道有機體逃離,必定會下令對它進行全面清除,這樣我們就無法得知有機體是否能在我們的世界中存活了。生命不可能永遠被關在實驗室中,生命是自由的,你難道不這樣認為嗎?”
他這番話居然讓我有些感動。
畢竟我也是目睹這些有機體從一個小小的細胞一步步演化成今天這種繁盛局面的。仔細想來,這些有機體迄今也沒有造成什么傷害,也許是我多慮了。就像教授說的,生命是自由的,我們不可能永遠囚禁它們。
按理說,這些有機體在我們硅基生命的生活環(huán)境中是很難存活的。我們居住的世界極為嚴謹、清潔,每一個區(qū)域都經過精確的能量調控和物質管理,沒有任何適合有機體生長的環(huán)境。
通過監(jiān)控設備,我們發(fā)現(xiàn)它逃到了一戶普通家庭里。經過進一步的變異,它竟然變成了一個小巧、柔軟、圓滾滾的球形生物。它表面光滑且富有彈性,看上去完全無害,甚至顯得有些可愛,仿佛一件精美的玩具。
當這個“玩具”被那戶家庭發(fā)現(xiàn)時,他們并沒有感到詫異和害怕。他們被它的柔軟外形所吸引,尤其是孩子們,對它簡直愛不釋手。它具備智能,很快就跟孩子們互動起來,逗得孩子們異常開心。深夜,它靜靜地待在房間的角落里,表現(xiàn)得極其乖巧。
一段時間后,孩子們對它的習性越來越了解,知道它喜歡碳水化合物。他們把碳水化合物放在它旁邊,它的球形身體會裂開一個口子,將碳水化合物吞入。
于是,它越長越大。
有機體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融入我們的世界。我對石英教授說道:“它居然成了孩子們的‘寵物’,您不覺得這非常危險嗎?”
“危險?你提及這個詞的次數(shù)會不會有些多了?”他嘲諷地說道,“你告訴我,哪個科學研究是沒有危險的?”
這讓我一時語塞。
“你聽著,”他嚴肅地看著我,“我希望看到生命的另一種形態(tài),那也許是一種遠超我們邏輯控制的生命形式。而且,我還在想,假如我們與它們進行融合,會不會造就更加偉大的生命?”
我的意識內部進行復雜斗爭后,我被“偉大生命”這一說法給吸引了。在宇宙面前,我們的生命太渺小了,尤其是我們硅基生命充滿了過于堅硬的成分,如果能讓我們的生命具有更強的柔韌性,或是更高效的繁殖力,我們會不會超越目前的文明水平?例如,我們盡管已在鄰近的行星上建立了新家園,但我們仍然沒有逃出恒星系統(tǒng)的能力。
一種硅基—碳基相結合的生命會給我們帶來新的希望嗎?
我每天的工作任務便是嚴密監(jiān)測逃逸的有機體的動態(tài)。它柔軟、富有彈性,滾來滾去,發(fā)出輕微的嗡嗡聲,仿佛在模仿孩子們的笑聲。隨著時間的推移,它越來越大,分裂成了三個小型的有機體。
這些小有機體展現(xiàn)出更加復雜的形態(tài),它們的表面漸漸凸起,形成了類似四肢的結構。它們不再滾動,而是開始自由爬行,追逐著孩子們,在房間里快速移動。孩子們對它們的喜愛愈發(fā)深厚,他們甚至給它們取了名字,一個叫天隕,一個叫晶體,一個叫無敵。家里每個角落都充滿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這些有機體成了他們生活中最珍愛的伙伴。
某日,一個孩子突然感到身體不適。他抱怨頭暈,隨后出現(xiàn)了幻覺。父母立刻帶他去醫(yī)院。起初,醫(yī)生們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明顯的病癥,直到他們開始檢查孩子的核芯——每個硅基生命的核心計算模塊,用來維持個體的意識和思維。結果令人震驚,醫(yī)生們發(fā)現(xiàn)孩子的核芯上覆蓋了一層奇怪的物質,經過進一步分析,那層物質竟然與有機體有著相似的分子結構。
這層物質是一層薄薄的膜,緊貼在孩子的核芯上,仿佛已經與它融為一體。更為可怕的是,這層有機體通過感知芯片的微電流,竟然能夠共享孩子的意識。在家中的有機體可以準確說出孩子此刻的所思所想。
面對這種突發(fā)情況,醫(yī)生們別無選擇,只能采取極端措施。他們決定使用液氮,制造極度嚴寒的環(huán)境,來摧毀這些侵入的有機體。
當冰冷的液氮噴射到孩子的核芯上,那層有機體在極寒下迅速收縮,變得無比脆弱,只需輕輕敲擊,就成了一堆粉末。
孩子的核芯恢復正常,似乎一切危機都解除了。
然而,這個孩子在身體恢復后,卻表現(xiàn)出了意想不到的情緒變化。他開始非常懷念有機體與他共生的那段時間。
“它們在我體內時,我能感覺到它們,”他輕聲對家庭成員說,目光中透出一種奇異的神情,“那是一種我從來都沒有過的興奮感,像是早上的陽光照進了我的意識……很多沒法說清楚的幻覺,但跟真的一樣?!?/p>
家人面面相覷,無法理解他所描述的這種感覺。醫(yī)生知道后,也只是單純認為那是一種后遺癥,很快就會沒事了。
可我跟石英教授明白,這是有機體侵入了孩子的意識和感知,并帶來了不可描述的新體驗。
這次,石英教授終于感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他帶著我專門找到了那個孩子,詢問了他“患病”期間的每一個細節(jié)。
孩子坐在我們面前,神情略顯恍惚,但他努力回憶著那段時光。
“當它們和我在一起時,世界變得不一樣了,”孩子輕聲說道,目光有些飄忽不定,“一切都變得特別清晰,色彩變得更加鮮艷。不,沒有變形,只是很多熟悉的東西變得陌生了,像是……看到了事物的另一面。那種感覺……我從沒體驗過?!?/p>
石英教授聽得格外專注。隨著孩子的描述越來越詳細,我看見教授眼中的那種興奮又一次浮現(xiàn)出來。
幾天后,石英教授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對我說:“我要親身體驗這些有機體與我們意識融合的過程。盡管我們已經聽到了那個孩子的描述,但作為科學家,我必須親自驗證。這不僅僅是為了理解這些有機體,更是為了理解我們的生命潛能。”
我勸阻,但無果,每一次都這樣。
教授堅定而執(zhí)著,他獨自設計了實驗的所有環(huán)節(jié),將那些經過特殊處理的有機體與自己的核芯培育在一起。
實驗開始時,我緊張地站在旁邊,密切觀察和記錄著每一個細節(jié)。教授的面部表情從最初的平靜逐漸變得微妙。
他閉上了眼睛,仿佛有一種力量在催眠他。
過了片刻,他睜開了眼睛,眼神中帶著難以言喻的驚愕與迷醉。
“這……太奇妙了?!彼哉Z,聲音中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
我立即追問他:“你感受到了什么?和那孩子描述的一樣嗎?”
他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游移在實驗室的四周,仿佛每一樣東西都變得不一樣。
“是的,我明白他說的那些話了……但感受不完全相同?!彼nD了一會兒,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緒,“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過去,我的好奇心總是集中在事物的本質上,它們的構造、運作的邏輯,以及它們背后的物理原理。但是,對于事物的外表,我從未有過特別的興趣——那些斑斕的色彩、復雜的表面,在我眼中不過是無關緊要的裝飾?!?/p>
他頓了頓,語氣中充滿了新奇的興奮。
“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輕聲說道,“當這些有機體與我的核芯結合時,我突然對周圍的一切產生了新的好奇……不是對事物的內部原理,而是對它們的外表、形態(tài)、色彩,甚至它們的位置、與其他東西之間的比照。我閉上眼睛,可以看到記憶中的萬物,那些曾經在我看來毫無意義的表象,現(xiàn)在卻如此奪目,如此迷人,像是最珍貴的礦物一般?!?/p>
教授的眼神變得越發(fā)迷離,他的目光掃過實驗室中的每一臺設備,每一面墻壁,仿佛它們都披上了新的意義。
“重新再看這個實驗室,仿佛每一寸都是活的。那些過去被忽視的視覺信息,現(xiàn)在讓我有一種目眩神迷的感覺。它們不再是無意義的背景,而是某種全新的、令人著迷的世界?!?/p>
我聽著他的話,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石英教授,這位以冷靜、理性著稱的科學家,現(xiàn)在變得如此激動,充滿了非理性的狂熱。他越是狂熱,我越是感到害怕,我覺得這種幻覺一定會傷害我們的健康。
石英教授在經過數(shù)次實驗與自我體驗后,決定向中心系統(tǒng)做出正式匯報。
我以為他的想法改變了,感到非常高興。我協(xié)助他整理了所有的研究成果,將有機體的習性和能力進行了詳細地說明。
但我沒想到,在實際匯報中,石英教授的結論跟我寫下的否定性結論完全不同,他指出,這些有機體不僅僅是生命形式的突破,可能在更深層次上,能夠對硅基生命的進化產生積極的影響。由此,他提出了一個頗具顛覆性的想法:
“這些有機體能跟我們的核芯融合,激發(fā)出全新的感知體驗。這種體驗不同于我們以往追求的邏輯與理性,而是讓我們獲得了對世界‘直觀把握’的能力。這跟邏輯與理性并不沖突,而是一種巨大的補充。我們在面對理性還沒破解的未知世界時,總是限制想象力的感知方式,這就是我們止步不前的原因。因此,我們要感謝有機體,它們?yōu)槲覀兇蜷_了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門:硅基與碳基進行融合的新生命形式?!?/p>
他接下來的話更是石破天驚:“我建議,我們在制定相應的法律規(guī)范之后,應該允許有機體進入社會市場,被當作商品,供每個個體自愿體驗。這不僅有助于我們探索更多未知領域,還能為我們的社會注入新的活力?!?/p>
這個建議讓我差點死機。
在我恢復正常的理性之后,石英教授平靜地問我:“你跟隨我這么久,每天憋在實驗室里,幾乎沒有享受過任何的娛樂活動,難道你不想快樂一些嗎?這個商業(yè)項目將會帶給你巨額的財富,你會享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p>
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過了一會兒,我想清楚了。唉,這該死的理性,總是先服務于利益。而利益總是比思想更簡單。
因此,我完全站在石英教授的立場上向中心系統(tǒng)說道:“我完全相信,通過嚴格的管理和規(guī)范化處理,這種新生命形式可以為大眾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它不僅僅是物質意義上的商品,更是一種改變感知與認知的商品,甚至可以說,是我們文明有史以來最高級的商品?!?/p>
石英教授笑著點點頭。
中心系統(tǒng)對于石英教授的提議起初表現(xiàn)出一定的謹慎。畢竟,放任一種新形式生命介入我們嚴密管理的硅基社會,都伴隨著巨大的風險,更何況是這種復雜且不可預測的有機體。
不過,中心系統(tǒng)也面臨著困境:硅基文明的科技發(fā)展已經停滯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我們曾以嚴謹?shù)目茖W和完美的邏輯推動文明的進步,但現(xiàn)在,本質性的科技突破遲遲不能到來。
目前,中心系統(tǒng)已經在邏輯與運算能力上達到了一個上限。每一次優(yōu)化都只是在效率上做出微小的改進,無法帶來質的飛躍,社會發(fā)展也因此變得停滯。中心系統(tǒng)迫切需要尋找一個新的突破口,有機體的誕生是本世紀以來最大的科學成就,因此,有機體商業(yè)化方案可能正是中心系統(tǒng)所需要的契機。
經過幾輪評估,中心系統(tǒng)最終同意了石英教授的訴求。
中心系統(tǒng)發(fā)布了通知,將這些有機體納入全社會范圍當中,不僅能夠推動市場的活躍,還可能通過新的體驗改變硅基生命對世界的認知方式,有助于探索新的未知領域,從而突破科學研究的瓶頸。
當然,還有一些原因,中心系統(tǒng)沒有向社會公布,而是石英教授偷偷告訴我的:
如果社會焦點轉向這些新奇的有機體商品,中心系統(tǒng)就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完成整體升級。也就是說,有機體市場化,可以為中心系統(tǒng)暗中爭取更多的時間,從而避免在過渡期內引發(fā)社會的不穩(wěn)定。
于是,一項全新的計劃迅速成形。
有機體被規(guī)范化、量產化,被大量投放進市場,任何個體都可以通過合法途徑購買,體驗與它們的共生感知。
石英教授因為有機體產品的專利,一躍成為超級富豪,社會地位與影響力也隨之水漲船高。與此同時,我也從中獲得了豐厚的收益。
我從未想過,可以賺這么多錢。對于我這樣生活簡單、沒有過多物質追求的個體來說,突然擁有如此大量的財富,反而讓我一時不知該如何使用。
回顧自己的生活,無論是日常的物質需求還是娛樂消遣,我都沒有特別多的欲望。我的生活一向有條不紊,沒有被太多的外界干擾。
但隨著時間推移,我開始感覺到內心的矛盾和掙扎。整個社會似乎已經完全接納了這些有機體,它們甚至已經成為一種新興的時尚、文化的象征。我作為曾經離這些有機體最近的人之一,如果繼續(xù)固執(zhí)地抗拒,似乎就會漸漸變成了一個極端保守、與潮流脫節(jié)的異類。
這讓我開始反思自身。我是不是過于保守了?我是不是自始至終都缺乏接納新事物的勇氣?那我從事科學研究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那么近距離目睹偉大發(fā)明的誕生,卻是最抗拒它的個體,我是不是浪費了自己的契機?我是不是太愚蠢了?
終于,思考再三后,我決定用一部分財富購買最昂貴的有機體產品,親身體驗一番。
這不僅僅是為了跟上社會的潮流,更是為了緩和我內心的矛盾感。我需要再一次站在最前沿,理解這些有機體帶來的改變,重新審視它們的意義。
我沒有把我的想法告訴石英教授,我認為在他的意識中,我是他的安全邊界,也許他并不希望我打破原有的邊界。
因此,我自己在家中嘗試了有機體商品。
當我第一次與這些有機體建立連接時,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席卷了我。它們緩慢地與我的身體融合,輕柔、溫暖,仿佛一層有生命的保護層爬進了我的意識深處。我感受到了那種細膩的共鳴,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個細微的思維波動,都能與有機體產生共振。那種感官的延伸與觸覺的敏感前所未有,仿佛我變得更加“完整”。
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大家如此喜歡這些有機體。這是對核芯的療愈,能夠提供一種硅基生命體原本難以感知的、柔軟與細膩的世界觀。
體驗之后,我心中的懷疑與抗拒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真正的理解和認同。我找到石英教授,提出了一個新的想法。
“教授,我們或許可以進一步將有機體與我們的身體進行更緊密地結合。”我說,“我們硅基生命體的身體結構堅硬而脆弱,雖然運算能力強大,但我們對于外部世界的感受力有些粗糙。如果我們能夠將這些有機體覆蓋在我們身體上那些堅硬的地方,它們不僅能夠提供一種柔軟而靈活的保護,還能提升我們對外部世界的感受能力,這會讓我們成為更加偉大的生命?!蔽医栌昧耸⒔淌陉P于“偉大生命”的提法。
石英教授聽了我的話很高興,我的建議正好符合他對有機體與硅基生命體進行更加深度融合的構想。我們一拍即合,立刻計劃設計與生產一種有機體保護衣。
商討完后,他忽然看著我,笑了一下:“你是不是體驗過了?”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我和石英教授開始密切合作,有機體保護衣很快上市了,并引起了購買狂潮。
僅僅半年時間,有機體保護衣就不再只是娛樂或感官體驗的商品,而逐漸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們的身體都被一層柔軟、活躍的有機體包裹著,它不僅是我們的保護層,更是我們感知世界的一部分。它為我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感受和體驗。我們不再僅僅依賴理性的邏輯推演去理解世界,還能通過有機體感受到豐富的情感和多樣化的感官刺激。
這種新的生命形態(tài)為我們帶來了極大的愉悅,仿佛生活中每一刻都充滿了色彩和新奇。
盡管有機體保護衣讓我們感到快樂,但它們的高敏感性有時也會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挑戰(zhàn)。由于它們能放大我們的感官體驗,極端情況下它們也就會帶來劇烈的疼痛。稍有不慎,過于強烈的外界刺激便會通過有機體傳遞到我們的感知系統(tǒng)中,給我們帶來生不如死的體驗,有些年老的個體因此而猝死。這種體驗讓我們在享受“超感生活”的同時,也必須面對與之相隨的風險與不確定性。
與此同時,遲遲無法完成整體升級的中心系統(tǒng)也開始考慮跟有機體的結合可能。
中心系統(tǒng)非常謹慎,采取了極度安全的方式:
首先制作一個虛擬的自身復制品,它是一個完全數(shù)字化的副本,被嚴格隔離起來,然后再用這個復制品進行模擬融合實驗。
當虛擬復制品與有機體結合時,跟我們的預測一樣,它們迅速融合,生成了一個強大的“生命機器”。這個新誕生的“系統(tǒng)”擁有前所未有的計算能力與感知能力,它能夠同時處理復雜的邏輯推演和感性體驗,超越了以往中心系統(tǒng)的任何版本。通過觀察這一“生命機器”,中心系統(tǒng)終于意識到,之前困擾我們的科學瓶頸,其實就是系統(tǒng)那種缺乏靈活性和感知力的計算方式。這個新的“生命機器”展示了一個全新的方向:理性的盡頭是有限的,而感性和直覺,甚至幻覺,才是打破技術瓶頸的關鍵。
隨著對“生命機器”的研究越來越深入,中心系統(tǒng)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這個結論就連石英教授也沒有想到。那就是——宇宙本身可能也只是一種幻覺。我們的存在和現(xiàn)實不過是我們對信息的解讀方式,而有機體的感性體驗方式比我們曾經堅信的理性認知更接近宇宙的存在方式。
中心系統(tǒng)根據(jù)虛擬復制品的經驗,設定好了真正與有機體融合的方案。
那是一個極為保密的項目,只有石英教授等極少數(shù)精英分子知道,其他的個體都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中。我當然是知道的,自從我們合伙研發(fā)出了有機體保護衣,我已經成了僅次于石英教授的首席科學家了。
實驗很成功,中心系統(tǒng)終于完成了一次本質性的改造升級。我們的文明隨之進入了“碳基時代”。
很快,這種融合帶來了科技的巨大發(fā)展。
第一個變化還是石英教授發(fā)現(xiàn)的。一天早上,他興奮地找到了我,臉上掛著難以掩飾的興奮之情。他告訴我,通常情況下,他在晚上休息后就不會再有任何意識活動,然而,昨晚卻發(fā)生了奇妙的事情。他進入了一個虛擬的幻境,經歷了一場超越現(xiàn)實的旅行。他用一種迷狂的語氣說道:“不如把這種體驗稱作‘做夢’吧,我做夢了!”
在夢中,他來到了一個神秘的星球,那個地方與我們的世界相似,卻又充滿了異域的奇妙。教授描述道,在那顆星球上,他看到了形態(tài)各異的生命,像是某種更高級的智慧生物,充滿了生機與靈動。他詳細地描繪了那里的天空、植物,以及生命體的行為,眼神中流露出無比驚嘆的好奇與向往。
“你能想象嗎?”他激動地說,“那些生命全是有機體,那是一個有機體主導的行星?!彼穆曇粼趯嶒炇覂然厥?,整個空間都被他的熱情所點燃。
由石英教授命名的“做夢”很快被其他個體所經歷,包括我。那真是太奇妙了,我們通常是設計一種幻覺,然后再去體驗那種幻覺,而現(xiàn)在,幻覺自己從意識中生長出來,完全超越了我們的任何設計,也超越了我們的任何經驗。
做夢會給我們的文明帶來什么革命性的改變嗎?
還真被改變了。
是會變好還是會變壞呢?
負面的改變自然是有的,比如很多人出現(xiàn)了情緒問題,變得焦躁不安,或者抑郁哭泣,這在過去是罕見的問題,而現(xiàn)在正隨著做夢能力的普及而迅速增多。不過,站在文明的大視野來看,一切還是向好的方向改變。其中最為重要的是,我們不再受限于行星的束縛,開始向著外太空擴展,越過了曾經被認為是無法跨越的恒星邊界。
此前,我們認為一些看似不可能的方案其實是可以實現(xiàn)的,這主要是因為當時我們缺乏勇氣,而且在很多方面顯得過于保守和謹慎。我們曾經把風險看得過于嚴重,認為只有在絕對穩(wěn)妥的情況下,才應采取行動。這種思維方式讓我們錯失了許多寶貴的機會,阻礙了我們的創(chuàng)新與進步。
如今在有機體的影響下,尤其是開始做夢之后,我們開始重新審視這一切。我們意識到,生命的本質在于探索和嘗試,而不是僅僅依賴于已有的安全框架。我們學會了接受不確定性,并把其視為一種可能性。
在這種新的思維模式下,我們明白,只要還有成功的可能,我們就可以進行嘗試。這種轉變大大拓寬了我們的思維邊界,也賦予了我們更大的勇氣去面對未知的挑戰(zhàn)。
我們不再局限于單個行星,而是開啟了對其他星球的探索之旅,將我們的文明足跡一步步延伸到更廣闊的宇宙。
中心系統(tǒng)不間斷地制造以“空間曲率”為驅動力的飛船。這種飛船與其說自己往前飛,不如說空間主動往后退。它的原理很好理解,飛船前后的空間曲率發(fā)生差異之后,會以超越光速的方式瞬間穿過空間。但在空間內部的參考系中,飛船并沒有超越光速,這完全符合物理學定律。
這個偉大的發(fā)明是我們的科學家坦斯因愛在夢中得到啟發(fā),然后研究出來的。
自此以后,我們的飛船得以前往不同的恒星系統(tǒng)進行探索與研究。
突破性發(fā)現(xiàn)是在一百年后實現(xiàn)的。
這時,石英教授已經退休了,但他的身體還算健康,有機體醫(yī)療對他的健康有很大的幫助。我們的平均壽命大約是200年,現(xiàn)在石英教授已經215歲了,他的思維依然清晰,并且還有了一次新的婚姻,這是他的第十段婚姻。我依然孤身一人,從未敢踏入婚姻半步,不過我已經接替了石英教授的學術位置,主持實驗室的全部工作,成為有機體研究領域的新權威。
這是一個十分炎熱的午夜,大家都在休息,外星生命自動探測站的警報響起。儀器在一個遙遠的恒星系統(tǒng)中,發(fā)現(xiàn)了一顆美麗的藍色行星。
第二天,空間曲率飛船迅速啟動,來到了距離藍色行星一光年外的距離,進行遠程掃描。這顆星球上有大氣、水源,以及各種生命活動的跡象。我們激動地意識到,這是我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外星文明。
中心系統(tǒng)迅速做出決定,派遣專門的科學考察隊,前往這顆藍色星球進行接觸。
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時刻。
我毫不猶豫地報名參加,石英教授不顧自己日益衰敗的身體,也執(zhí)意要參加。中心系統(tǒng)考慮到我們的專業(yè)能力,認為我們在跟外星生命接觸時能夠發(fā)揮特殊的作用,因此特別允許我們隨行。
“你還記得我做過的第一個夢嗎?”在飛船上,石英教授坐在我身邊,用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問我。
“當然記得,你夢見了一個星球,上邊的生命都是有機體?!蔽椅⑿χf道。
“對,有機體!很有可能我的夢成真了,這次我們掃描到的大概率就是有機體生命,所以我們必須去,舍我其誰!”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整個人都激動起來。
為了安撫他,我握住了他蒼老的手掌。
我們都穿著有機體保護衣,因此我們能感到彼此的手心都是溫軟的,那真是一種奇妙的感受。
似乎不用說話,我們借助這手心的溫軟就可以完全理解對方。
我和石英教授一路聊天,感慨著曾設想過宇宙中存在其他智慧生命的許多種可能性,但那些都是推斷與幻想,現(xiàn)在,我們即將要見識到真正的外星生命了。
當飛船逐漸靠近這顆藍色星球時,探測器的數(shù)據(jù)分析結果讓我們倍感震撼。星球上的文明似乎相當發(fā)達,擁有大量高科技基礎設施,城市結構復雜,且具有先進的能量利用方式。通過高分辨率的成像技術,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的城市布局,以及那些龐大的建筑群。很顯然,他們已經在科技領域取得了相當顯著的成就。
忽然,我們的飛船接收到了一個來自地表的電磁波信號。對方顯然早已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到來,他們發(fā)出的信號是試探性的,應該是想知道我們來訪的目的。
我們必須表示自己的善意,但我們不了解對方的語言體系。我們決定使用電磁波先發(fā)射一些基礎的數(shù)學和物理符號組合,表達我們非敵對的意圖。這些符號的意圖包括簡單的數(shù)字序列(如1,2,3)、常見的物理常數(shù)(如光速),以及幾何圖形(如圓形、等邊三角形),希望能夠取得最基本的共識。
當我們的信號發(fā)送出去后,飛船的通信系統(tǒng)幾乎立刻收到了回饋。對方顯然理解了我們傳遞的信息,回應中也包含了相似的數(shù)學符號(如4,5,6)和幾何圖形(如正方形),以及物理公式(如E=mc2)。雖然我們跟對方的第一次“對話”還十分基礎,異常簡單,但已經表明了雙方是可以理解與交流的。
這一刻,我們感到無比激動。我們知道,跨越星際進行溝通的難度是巨大的,而對方顯然具有極高的智慧和理解能力。
但是,我們和對方還是很謹慎,善意還沒有充分表達時,警惕是無法消除的。
在接下來的數(shù)小時內,我們通過對這些數(shù)學和物理基礎的解釋,逐漸探尋對方語言的特征與規(guī)律,可以交流的內容越來越多。終于,我們掌握了對方的語言,把我們文明的基本構成、科技成就,以及我們對和平交流的渴望,全部告訴了對方。對方明白之后,也不斷通過電磁波信號進行回應,展示他們的科技水平,還通過一系列圖示與符號表達了他們對于宇宙和生命的理解。
從他們的回應中,我們可以看出這個文明在工程技術、能量控制等領域取得了相當高的成就,有些方面甚至超越了我們。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們感到既敬畏又興奮,假如跟對方能夠順利合作,將會給彼此的文明帶來極大的提升。
“可以允許我們降落在你們的星球上嗎?我們不帶任何惡意,希望能夠見面?!蔽覀冇盟麄兊恼Z言發(fā)出了信號。
這一次,他們沒有及時回復,而是沉默了。
我們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是不是我們的表達過于激進了?或是我們的意圖沒有得到他們的充分理解?
“他們應該是在商量,比如向他們的中心系統(tǒng)匯報,而中心系統(tǒng)正在分析和思考?!笔⒔淌趯Υ蠹艺f道。
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氣氛變得越來越緊張,我們的心情也隨之煎熬。
我們彼此交換著不安的眼神,腦海中不斷回放著之前的交流,試圖找出哪里出了差錯。如果他們最終不同意我們登陸,那我們該怎么辦呢?我們是否能再次嘗試溝通,抑或尋找其他途徑來實現(xiàn)我們的目標?我特別擔心有些個體會有暴力登陸的想法,盡管這樣的個體很少,但肯定存在。
十個小時之后,他們那邊重新傳來了信號:同意見面!
他們雖然同意見面,但還是懼怕我們,畢竟我們已經可以跨越星際,而他們還只能在自己的恒星系統(tǒng)內部發(fā)展。因此,他們邀請我們降落在他們星球最大的沙漠的中心,那里四周布滿核聚變武器,一旦發(fā)現(xiàn)我們的企圖是邪惡的,他們將會毀滅我們。為此,他們不惜犧牲前來接觸的代表。
我們笑了起來,因為他們并不知道,我們掌握了空間曲率技術,即便他們引爆了核聚變武器,我們也可以通過超光速的方式逃逸出去。但我們?yōu)榱吮硎咀约旱纳埔?,決定偽裝成害怕的樣子,先是表達了抗議,而后接受了這樣的會面方式。
他們終于完全同意了。
我們歡呼起來,這是來自另一種外星生命的正式邀請。
我們輕啟引擎,瞬間就降落到了他們指定的位置。
大約十五分鐘后,他們的飛船才到達。我們通過舷窗,看到他們的飛船尾部有個敞開的洞口,從里往外噴射著氣焰,看來他們飛船所用的還是傳統(tǒng)的燃料動力。
他們的飛船停穩(wěn)后,艙門打開,走出了三個個體。讓我們驚訝的是,他們的形態(tài)與我們非常相似,竟然都擁有堅硬的外骨骼,顯然屬于硅基生命。然而,仔細一看,他們每側只有一只胳膊,總共有兩只胳膊,而我們每側則有兩只胳膊,總共有四只胳膊,顯然我們具有更強大的多線程操作能力。
他們的外骨骼閃爍著微弱的光澤,給人一種既堅固又優(yōu)雅的感覺,流露出一種與我們不同的柔韌美感。
“他們也是硅基生命,”石英教授有些遺憾,但緊接著他又得意起來,“看來他們還沒有把有機體應用到自己的生命中?!?/p>
那幾個個體站在我們飛船下方,向我們揮動胳膊,顯然是在邀請我們出來見面。他們的動作簡潔而富有親和力,充滿了友好的期待??吹竭@一幕,我們既緊張又興奮,明白建立聯(lián)系的關鍵時刻真正到來了。
我們迅速穿上一層宇航員專用的有機體保護服,以防止外邊的環(huán)境中存在一些我們探測不到的危險。隨著最后的調整完成,我和石英教授對視著,鼓勵彼此,盡量抑制內心的緊張與忐忑,率先走出了飛船。
一踏出飛船艙門,我們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這個星球的環(huán)境既陌生又迷人,空氣中有風吹過,有機體保護服把微風掠過的細膩感受傳遞到核芯,我們愉悅極了。陽光落在我們身上,稍微有點熱,但完全可以承受。我們緩緩前行,每一步都陷入柔軟的沙地,這讓我們舉步維艱,但正是這種艱難的步伐讓我們的會面富有儀式感。
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
這是已知宇宙中,兩個高度發(fā)達文明的第一次正式接觸。
他們站在我們兩艘飛船的中間點,靜靜等待著我們的接近。我們每一步都是如此沉重,仿佛每一步都在跨越一個光年的距離。
終于,我們站在他們面前,跟他們面對面對視。
他們的頭部很奇特,是渾圓一體的,而且異常光滑,呈現(xiàn)出吸納光線的深黑色,猶如巨大的黑色眼球。我在想,也許他們的腦袋和眼睛是一體的,他們擁有巨大的眼球,可以比我們看得更加清楚,更加遙遠。
我們聽從石英教授的指示,緩緩抬起胳膊,伸出指尖。他們顯然立刻明白了我們的意思,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然后,我們的指尖與對方的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
這一瞬間,驚呼聲同時響起。
對方驚訝地喊道:“原來你們也是碳基生命!”
而我們則驚呼道:“你們也是硅基生命!”
我們跟對方在解析器的幫助下,已經完全能夠清晰地理解對方的語言,因此,我們都愣住了。不對呀!我們明明是硅基生命,他們怎么說我們是碳基生命?他們顯然對我們產生了巨大的誤解。
我轉頭看了一眼石英教授,他的眼中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隨后,他開始脫去有機體防護服,總共脫掉了兩層,露出里面堅硬的硅基身體,微笑著對對方說:“你看,我們也是硅基生命,和你們是一樣的?!?/p>
沒想到的是,對方沉默了,石英教授說完之后,對方才開始說話。但對方說的不是具體的話,而是發(fā)出了“哈哈哈”的聲音。語言解析器告訴我們,那是對方在大笑時發(fā)出的聲音。
正當我們疑惑不解時,他們的頭部像窗戶一樣打開了。我們看到了由有機體構成的面龐。那是柔軟而輕盈的模樣,與我們想象中的機械生命截然不同。接著,他們脫去了外面的機械保護服,展現(xiàn)出完全由有機體構成的柔軟身體。
這一幕讓我們大為震撼,實在無法表達這種劇烈反轉的奇妙感覺。
“你們是碳基生命?!”我們再次問道。
他們說:“是的,我們是碳基生命。那你們……真的是硅基生命?”
“是的,我們是硅基生命,我們剛剛穿的是有機體防護服?!笔⒔淌谡f完還不忘補充一句:“那是我發(fā)明的?!?/p>
“我也參與了?!蔽已a充了一句。
“這是我們的柔性金屬防護服,可以抵擋子彈,是我發(fā)明的?!睂Ψ降念I隊說道,他頭頂上類似植物根須的器官跟其他個體不一樣,是白色的,而其他個體是黑色的。
“我們不需要子彈。”石英教授說。
我猜測他的意思是我們很強大,根本不需要子彈這樣低級的武器。但對方應該理解成了因為和平,所以禁止使用子彈。對方又發(fā)出了“哈哈”的笑聲,對我們越發(fā)熱情起來。
我們和他們都已卸下全部防護,赤誠相見。我們再次認真觀察起對方。然后,我們和他們再一次抬起胳膊,伸出指尖,輕輕觸碰彼此。
這一瞬間,才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命體的首次直接接觸。我感到意識中有一種無形的能量在震蕩,我暗暗感慨道:多么偉大的開端。
我們和他們開始一點點探索對方的身體,從指尖到手心,直到握住了彼此的手,感受著對方的溫度與質感。
十秒鐘后,我們的手指輕輕滑過他們的胳膊,他們也同樣如此。我能感覺到,彼此意識中充滿了奇異的共鳴。
最終,我們和他們輕輕擁抱在了一起。
宇宙過于浩瀚無邊了,竟然開了這么大的玩笑——兩種完全不同的生命體超越了任何預測與想象,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彼此居然都把對方當成自己的理想目標。如此看來,這種相遇倒是必然的。退一步講,即使不能相遇,彼此也能創(chuàng)造出對方來。
眼下,我們對彼此是如何起源與進化的,還一無所知,但我們已經明白,這不僅僅是兩條截然不同的進化路徑,更是兩種根本不同的生命起源模式。當我們和他們深入研究彼此之后,一定會對生命在宇宙中的形式與意義產生全新的理解。
而此時此刻,我們和他們只想擁抱在一起,靜靜體驗這奇跡中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