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童年乃至少年時期,我都是一個對自己性別特別不敏感的女孩。
小學的我,短發(fā),高瘦。那時,班上的女生普遍玩得精致,只有我和另一個女生玩得生猛。老師深度發(fā)掘后,發(fā)現(xiàn)我竟然還有跨欄的天賦,于是,剛剛升入四年級,我就和班上一個女生、隔壁班的三個男生,被召集開始了放學后的訓練生涯。
整整一年半時間,每天放學,我和隊友都要在夕陽西下時,在偌大的操場上目送一撥撥女同學有說有笑、熱熱鬧鬧地離開。正巧那段時間動畫片《足球小將》熱播,我們經(jīng)常代入角色,然后一股熱血涌上來:“你看,咱倆就是女版的‘跨欄小將’,多酷!”
五年級時,我們隊代表學校參加中小學生跨欄比賽,我和隊友分別拿了女子組和個人第三。然而,比賽回來卻沒有我期待的喝彩,幾個男同學開始私下議論,并給我們起外號“披著女生外衣的男生”。那種憤怒和羞辱感,我至今記得。
中學時的我學習成績不錯,但整體上還是個好動的小孩,這導致班主任隔三岔五就把我叫到辦公室單獨談話。女生要有女生的樣子,一要聽話,二要安靜。而我,恰恰愛玩,另外很快還加了一條——臉皮厚。既然老師說愛玩是人類的天性,那么男生可以,女生為什么不行?我無法說服自己。但我清楚一點:只要成績好,一切好商量。
到了高三,大考我排在年級第12 名,一不小心成了老師又愛又恨的學生,也成了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這段經(jīng)歷被我媽念叨了好幾年,“我女兒就是天資聰敏”。
其實,我真的很感謝媽媽。有一次我鬧情緒抱怨說:“我是個女生。”我媽淡定地回答:“不,你是一個自由的人,其次才是女生?!睕]人知道,這句話曾給我多大的鼓勵。
環(huán)境的力量有多強大?我們一出生就不可避免地活在他人為我們設定好的性別角色中,不知不覺長成了芭比屬性的女孩和恐龍屬性的男孩。
小學時我的朋友H 從不參加集體活動,我以為她是天性慢熱,熟悉后發(fā)現(xiàn)其實她十分風趣幽默。有一次我去她家寫作業(yè),臨走時她媽媽突然說:“你是她的好朋友,可要督促她減肥!全班那么多女生,就她最胖?!蔽衣犕暌汇?,聯(lián)想到H 的種種表現(xiàn),八成是她相信了媽媽的話,所以才活得謹小慎微。
后來進入中學,大家對女生的預期又體現(xiàn)在學習上。譬如,班主任反復強調(diào)“女生的數(shù)學可以不好,但語文一定要好”。在這股風氣下,班上有七成女生把高考前的工夫都花在了練習作文上,至于數(shù)學的進階題,很早就“釋然”了。
我爸媽則反其道而行,小學時選興趣課, 我爸問:“你喜歡什么?”答:“美術(shù)?!焙玫模x上。此外,我們還一起選了籃球和跨欄。我爸說:“我閨女,要靜也要動;懂得收,也要懂得放?!?/p>
高三“二?!蔽宜尚噶耍煽兣c“一?!毕啾认陆盗?5 分。班主任找我爸來,說我這么下去考一本都懸,以示警誡。我爸卻安慰老師:“別著急,以我閨女的智商,隨便考考也能上一本?!卑嘀魅萎攬鲢蹲?。我爸回來和我一說,比任何激勵都管用。
有了他們的支持,我在做自己的路上, 阻力很小,一路狂飆。
大學時我經(jīng)常騎自行車,所以不愛穿裙子。有一次班里聚會,我特地挑了一件媽媽年輕時的黑色連衣裙穿上。女同學笑著說:“喲,今天舍得做女孩了?不符合你平常的‘人設’啊!”
她的話讓我翻出了自己都差點遺忘的問題:我的潛意識里是不是就抵觸做女生呢?如果不是,為什么我經(jīng)常視彰顯男孩子的一面為榮?我們常說要跳出性別角色,跳出以后又要干什么?
直到看到一部短片,我才找到內(nèi)心的答案。采訪里邀請被訪者完成幾組指令,比如,給成年人一組的指令是“請像女生一樣奔跑”。鏡頭中, 男生們擺弄著身體,邁著八字腿,跑得張牙舞爪;女生則踩著小碎步,慢慢悠悠。然后,同樣的指令下達給了一群10 歲左右的小女生,鏡頭中,小女生們使勁在原地揮動手臂,用力跺腳。有一個穿紅裙子的小姑娘,干脆直接跑出了鏡頭。導演問:“當我說像女生一樣奔跑時,你想到了什么?”那個小姑娘說:“ 盡全力去跑, 越快越好?!笔桥衷鯓??女生應該由自己定義。對她而言,不存在以男生的方式,也不存在以女生的方式,只有以自己的方式。
那一刻,我似乎找到了心中的答案。所謂跳出性別局限就是要屏蔽社會對女性的期待,由女性自己去定義自己的價值,要活成更像自己的人。
別人說我不像女生?對,沒錯,我只是像我自己。
我后來的人生履歷大概是這樣的:21 歲,不滿足于自己的旅游管理專業(yè),到新西蘭奧克蘭大學攻讀了食品工程專業(yè)。24 歲,拒絕了當?shù)毓镜难s, 回到北京。29 歲,在事業(yè)上升期選擇歸零,回到新西蘭做教育創(chuàng)業(yè)。有點折騰, 有點麻煩, 但,也實在有點不可抵擋。
若按照社會對女性的預期,這份履歷讓我一不小心又成了一個“不合群”的典型。在可以輕松時,選擇麻煩一點;在可以留在原地時,選擇邁出一步。不安分,不安全,不高效。但是,它卻夠帶感,夠像本尊。而且這樣的“本尊”,興許是同頻相吸,我總能在生活中遇到。
我的一個女性朋友今年32 歲,3 年前賣掉了房和車,奔赴大洋彼岸,在新的語言環(huán)境中重啟人生。在奧克蘭大學讀書時,有一個新西蘭阿姨和我們一起上細胞實驗課。有一回,我看到她的外孫女來接她。阿姨笑著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和你們是一樣的。50 歲,就是新的25 歲呀!”我們不停折騰,只是因為不愿讓內(nèi)心深處那個自我隨波逐流。
少年時癡迷金庸,覺得人生就該“至情至性,笑傲江湖”。憑著這個風格,我遇見了理想中的伴侶。一日,他開玩笑對我說:“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個瀟灑快意的江湖。”
我想,每一個自由的人,都會找到自己的江湖。
(摘自《活在標簽之外》,浙江大學出版社,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