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組詩） 唐 月

回鄉(xiāng)偶書

將舊銅壺從鏡中移至

火上。灰也在

開花

借夜風的手

把打瞌睡的燈盞搖醒，撥亮

村頭的星星

松開的發(fā)髻從頭頂滑下來，滑下來

就滑下來，不予理會

那些身后沒有光的影子

門簾后面，是一呼一吸的

生活，偶爾也缺氧，但不缺

久違的咳嗽。公雞又叫了

替下蛋的母雞

和蛋殼里遲早都會沖出來的

小雞

苦菜沒了

我跑回去，取我的鏟子、筐

取我冰涼的小手、滾燙的小伙伴……折回來

大片的苦菜不見了

說沒就沒了……像個夢

而我醒著

我甚至連盤子和笑聲都準備好了

此刻，聽到它們在下一秒破碎的聲音

與心跳一樣

而我已走遠了

許多年后，當你讀到這首詩，那些苦菜

或許還會回來

帶著它們身下大片貧瘠的土地，而我

或許也在其中

不如歸去

曾幾何時，微風拂過一張老臉

心也會癢癢。如今

它戴了手套，我戴了面罩

隔著一座山，兩條河偶爾還在

推杯換盞

空氣一碰就碎，月亮不領杯也醉

更多時候，一個影子會從人群中抽身而去

將自己安放在燈下，就像

把一匹馬從云端牽回到

草原

活著

活著。用我在上一首詩中

扶起梔子花的手

一朵，一朵……扶起黑色郁金香，一如

不曾墜落的雨，扶起

碩大的云

我忍著口渴，給它們喂飽了水

可最終，我們還是一樣

都垂下了頭，在生活面前

還好，我的腰從不曾

折斷

我徒然地安慰著自己，順便將一縷花香

摁進凡高的煙斗中

偷閑

撕幾頁病歷

折成扇子，邀風來，梳理它

褶皺間的塵埃

再撕幾頁

燃起火，燒壺茶喝

把一座山，放在水邊

最好不要弄濕它的倒影

馬扎要舊的，坐姿要新的

我們傾斜的角度要與陽光保持

一致

天色慢慢暗下來

我們慢慢亮起

你突然指著河面說：

看，月半彎！

其時，我正閉了眼，吻天

聽風者

我聽風，你聽風中的

鳥鳴

某一瞬，我以為我聽到了

你；鳥鳴自以為

聽到了風

而另一瞬，寂靜聽到了

寂靜，聽到了寂靜

無盡的回聲……

很多時候，我們僅靠一只耳朵

活著，眼看著就要

靠不住了

擦玻璃的女人

紅衣女人將自己貼在

我對樓的玻璃上，窗花一樣

她鏤空的動作危險而美

令站在另一扇窗前的我手心冒汗

某一瞬，她的手臂甚至探到了

夕陽，探到了我

喑啞的喉嚨

她拖動它們，一只貓拖動

不?；蝿拥氖髽?，她們都在

試圖點擊她們

打不開的春

這個世界無論曾有多臟，可以確定的是

我正被一塊干凈的抹布

一點點擦亮

釘子

什么也不再掛心了，除了

墻上的一顆釘子

裝滿了時間的鐘，滴答滴答滴盡了

最后一滴血

器官一樣，被摘走了

釘子還在

掛一夜雨聲上去，仍不能消除

耳朵里的雷鳴與哭聲

除了寂靜，什么也不能拯救我們

除了寂靜，什么也不能殺死我們

和重新殺死我們

請繼續(xù)保持一葫蘆的沉默

拔牙的人，差一點就拔掉了

釘子

種牙的人，又種下

一顆釘子

一堵墻面無表情，注射了麻藥的生活

已喪失了呻吟的氣力

很快，它就會被一幅年畫覆蓋

上面爬滿了春天

依然故我

一只貓在凍土下踩奶，另一只貓

在陽光下和自己的影子嬉戲

我在它們中間踱來踱去，像塵埃

又像空氣

生活還在繼續(xù)

一個人也不多，一個人也不少，包括

鏡子里的和書本上的

杯子空了，注滿

又空了，再注滿……

時間一點一滴都在里頭

你也在

暮秋之暮

成串的山楂果在樹上叫賣

冰糖葫蘆

沙啞的甜，令麻雀的頌歌略顯酸澀

一個盲人究竟還需要打多少燈籠

海棠不夠亮，忍冬來幫忙

但什么又能阻擋這垂垂暮色的降臨呢

地平線久已起伏如胸脯，落日的心跳還在

加速……老中醫(yī)摸了摸

石獅子的脈搏

而所剩無幾的楓葉，仍是我

在枝頭眺望你的樣子

就這樣留在哮喘的風中，自制一副標本

何如

給欒樹把把脈

欒樹的燈籠像極了

一顆顆懸著的心

七上八下，它們在秋風中

不停顫動

哪一顆是你的，哪一顆就是

我的。不信，請借老中醫(yī)的指腹摸摸

那熟悉的鼓點

而它們斑斕的心情，顯然更適合

夕陽來鍍金，更適合發(fā)出

金屬之音，譬如

遠古的鐘聲

默片

從郵局出來，才發(fā)現我忘了寄出

這個久已打包好的自己，給老家

那盞尚未合眼的油燈

而街頭，盛夏這個大郵筒綠得愈發(fā)深了

一如悔意。我低頭匆匆走在

自己越來越濃的影子里，總擔心

只要放慢腳步，就會

被身后那一束逐漸暗下去的光

追趕上，吞噬掉

教堂頂上那座與時間競走的鐘

已發(fā)不出什么聲音

灰雀的灰色祈禱

枯枝灰色的蛛網落滿

灰色的鳥鳴，灰色的鳥鳴融化進

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天空

打包進灰色的眼瞼，灰色的眼瞼下滴答著

灰色的雨聲……

最好再來一場灰蒙蒙的大霧，壓一壓這人間

看不見的灰塵，壓一壓

黃昏的蹺蹺板一頭

高高翹起的彩虹

雁字回時

埋葬玉兔的小徑旁，奇跡般躥出了

一小片淺草

沒不過唐人的馬蹄，更掩不住

我的心悸

玉兔是我兩年前收養(yǎng)過的一只小白兔

時常懷揣它的人也因此得了

姮娥的美名

上輩子吃下去的，今生

終須吐出來

這是因果，也是宿命

而冰天雪地里吐出的“春”

與電閃雷鳴中勾畫的“雁”，無疑是這個三月

我要反復地臨帖兩個字

一個帶著胎生的牙印，一個留有

歲月的吻痕

起舞

雪花給自己寫了首情詩，署上了

蝴蝶的名字

你用融化的手心接住

冰封的詩句，攥緊

一個冬眠的夢——

蒲公英飛飛停停，抱抱親愛的

身影

它左手拉著右手，右手牽著左手

活著啊，無非是起舞

和假裝起舞

責任編輯 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