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有一個皇帝叫李密,但這個叫李密的不是皇帝,他是木匠。
方圓百里,木匠李密的名頭很響。
人的名樹的影兒,一個人的好名聲可以帶來好的運勢。李密不僅人品無瑕,且有人不可及的手藝。那年,錫伯河兩岸八八六十四個村子的九九八十一名木匠麇聚一處,摩拳擦掌,競技展才。彼時,匠人聚會,沒有定律,皆是率性而為。無論鐵匠、瓦匠、氈匠、皮匠,五行八作,一概如此。譬如,有個木匠在皇城給一位王爺?shù)幕▓@蓋了一處畫廊,畫廊幽曲,且有別致亭榭。那身居皇城的王爺念及木匠來自故鄉(xiāng),情愫頓生,犒賞木匠一大筆銀圓。高興之余,木匠就舉辦了一次盛會。他請來四鄉(xiāng)八鄰的木匠,既是吃酒,更為競技,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要比試個高低上下,分出個一二三四。他說,我們木匠之間,要近密一些,要切磋技藝,才會共同進步。就是這個從京城回來的木匠的一次心血來潮,給了李密大顯身手的機會。匠人競技,不能大而全,要從小處著手,一斑窺豹,所謂一滴水反映太陽的光輝。八十一個木匠比試的科目是制作魯班鎖。魯班鎖雖小,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要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將一般大小的一段松木鋸為六段,還要刨平、拋光、開鉚、挖槽、組合,使之玲瓏圓潤,嚴絲合縫。規(guī)定的時間是一上午,要在午時正點喝慶功酒。但是,兩個小時不到,李密就“交卷”了。主考者是兩位須眉皤然、德高望重的老木匠。二人問,怎么,你是交白卷棄權(quán)嗎?那年的李密,不到二十,尚是毛頭小子,青澀得很。他早早完成的作品,如果冷眼旁觀,不仔細觀看,不認真把摩,其實還是那段松木,只不過不見原本的粗糙,光滑潤澤了而已。李密謙恭地說,老先生,這是后生完工的魯班鎖。說罷,見他利索地將鎖打開、聚合:橫橫豎豎六段木頭,或咬合,或相銜,再行收攏,幾乎不見一絲縫隙,儼然那段下發(fā)不久人手一塊的完整木頭。
二老者交口稱贊,連呼,不得了!了不得!
因有時間要求,正當(dāng)午時,發(fā)起人鳴金,賽事落錘。再看那八十名木匠,竟僅有五十幾人勉強告罄。不說那些沮喪的人,就是交工者,多數(shù)人亦是滿頭大汗,惴惴不安。不要小覷一個不起眼的魯班鎖,它的每道工序都很煩瑣,馬虎不得,須面面俱到。否則,定然損壞木料,功敗垂成。
一番甄別、評比,兩位老先生上前一人拉住李密一只手宣布,奪魁者,李密!同時嘖嘖贊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年輕人,我們敢說,你的手藝,無人可比,獨步鄉(xiāng)梓!
按說,高興才對。然,李密波瀾不驚,不驕不矜,對眾人的敬酒僅是抿一抿,謙遜回應(yīng)一下,之后,乘人不備,背起裝有錛鑿斧鋸的褡褳,悄無聲息地去了銅臺溝。
李密這次出名,直接被銅臺溝吳家挖走了。
李密是孝子。他十幾歲外出拜師學(xué)徒,待十八歲出徒當(dāng)上木匠,年邁的老父親卻在給人牧羊時意外墜崖,不幸身亡;母親呢,因急火攻心,得了一種怪病,竟臥床不起。他家欠了一屁股外債,只好與等在賽場外遴選木匠的富紳吳裕如簽約,預(yù)支一筆錢捎給母親,自己去吳家吃住,為吳家開在縣城和四鄉(xiāng)八村的“裕如木器”門店打制各種應(yīng)時木器。
打制木器,是李密的拿手好戲,什么箱柜、櫥子、桌椅等大路貨,什么木犁、連枷、木锨等農(nóng)具,什么春凳、脂粉盒、木梳、篦子等閨閣用品,都不在話下。加之他人品好,口碑佳,頗受吳裕如的賞識。吳東家灑脫,厚道,大度,工錢不菲不說,還不給他計件,不給他規(guī)定時限,不監(jiān)督不檢查,對他完全信賴,放任自流。還有什么比自由和被人信任寶貴的呢?李密感受到了這種信任和自由。他很感動,甚至感激,有時都想流淚。他很珍視這種感覺,珍視這種珍貴的時光。但在受用的同時,他不敢懈怠,不敢辜負,愈加自覺,愈加努力,愈加勤奮。一次,吳裕如山東老家遭災(zāi),一家人千里迢迢返鄉(xiāng),把銅臺溝的家業(yè)全部托付給他。他呢,兢兢業(yè)業(yè),夙興夜寐,唯恐一差二錯,對不起東家。并且,擠出點滴時間在木工房忙活,打制各個門店亟須的木器。他還忙里偷閑,修好了東家糧倉那個被老鼠啃嚙露底的碩大的米柜。
吳裕如是個不輕易表露情感的男人,那次從山東回來,緊緊地抱住他,說,李密,你,你就是我的兄弟!
幾年后,李密的母親能夠從土炕上爬起來了,痊愈了,李密也攢下了一筆給母親和自己蓋房子的錢。他和吳裕如東家的簽約也將到期了。他簽的是長約,直到五十歲。
四十九歲的春天,吳裕如對他說,李密兄弟,明年你得離開了,也好成就自己的一番事業(yè),贍養(yǎng)老娘,娶個媳婦成個家。
他連說,是,是。
吳東家說,我有個不情之請。你不要打制木器了,我院東有塊宅地,你在上面蓋三間房屋吧。人財物由管家負責(zé),進度你自己掌控,但一定要保證質(zhì)量。
吳東家吩咐完畢,和往常一樣,云淡風(fēng)輕地走了,去縣城打理木器店鋪了。
這次,李密一反常態(tài),望著東家遠去的背影,甚是慍怒。他想,我給你家整整辛辛苦苦干了三十年,臨了,你還壓榨我!古人說,搭屋建房,活見閻王。蓋房子,難死人,不死也得脫層皮!唉,真是使喚人不睜眼呀!心里抵觸,行動就敷衍,無論砍木架,插房梁,制作柁、檁、立柱、房檐橛子,乃至窗戶、門扉,都是得過且過,糊弄而已。這樣,拖拖拉拉,于翌年春天,方才竣工。
吳裕如卻不驗收,愉悅地對他說,李密兄弟,你在我家三十年,任勞任怨,貢獻巨大,我都記著呢。這座宅子是你離開前我送給你的禮物,房子也是給你蓋的。這樣,你就可以把母親接來,娶妻生子,用攢下的錢置辦家業(yè)、地產(chǎn),過上好日子啦。
?。?!李密說不出話了。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