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劉慶邦,著名作家。1951年12月生于河南省沈丘縣。當(dāng)過農(nóng)民、礦工和記者。現(xiàn)為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中國作協(xié)第九屆全委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紅煤》《斷層》《遠(yuǎn)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等二十余部。短篇小說《鞋》獲1997至2000年度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神木》獲第二屆老舍文學(xué)獎。根據(jù)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shù)節(jié)銀熊獎。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
窗外打第一聲雷,京京爺爺就聽見了。雷聲不是很大,聽起來悶悶的,外面像裹了一層陳年的棉花套子。雷聲聽起來還有些遠(yuǎn),遠(yuǎn)得如在遠(yuǎn)古,如在天邊,讓人懷疑是不是真的打了雷。京京爺爺對雷聲是敏感的,他的敏感,不僅在于他從小在農(nóng)村聽?wèi)T了雷聲,還在于北京好幾個月沒下過一場透雨,已經(jīng)有些干旱。過了春節(jié)到清明,過了立夏到小滿,也不能說北京一場雨沒下過,只是下得很小。有的是雨過地皮濕,有的連地皮濕得都不普遍,沒樹罩著的地方是濕的,樹葉稠密的大葉楊樹下面還是干的,干得地面一片白。因長時間缺雨少水,他看見居民小區(qū)里的樹葉已經(jīng)有些發(fā)躁,一點(diǎn)兒都不水靈?;▓@里月季開完第一茬花后,第二茬花的花苞噘著小嘴,開得一點(diǎn)兒都不積極。一些原本綠色的草坪,其中也出現(xiàn)了黃色的斑塊,有些難看。京京爺爺已經(jīng)不再種莊稼,但在天旱的時候,他仍像一個莊稼人一樣在盼著下雨。他天天看電視里的天氣預(yù)報,白天盼下雨,夜里盼下雨,連做夢都盼著能下一場痛快淋漓的大雨。是在午后,他正在臥室里睡覺。雖說他睡得有些迷迷糊糊,但雷響第一聲還是被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聽到雷聲,他激靈一下就清醒過來。一醒過來,他只穿著背心和短褲,趿拉上拖鞋,就到陽臺上去了。
他家的陽臺是封閉式的,三面都安裝有玻璃和窗紗。有一扇玻璃窗向外開著,他透過尼龍窗紗向外看。窗紗上沾有一些春天時飄飛的柳絮,棉化的絮毛毛糊住了窗紗上的一些透氣孔,窗紗顯得不是很透亮。這時,第二聲雷響從遠(yuǎn)方疙疙瘩瘩地滾了過來,響聲似乎比第一聲大一些,離他家的房子也更近一些。他沒有看到閃電,只聽到了雷聲。閃電總是比雷聲速度快,閃電閃過之后,雷聲才會傳過來。可能因為閃電的電光還比較弱,加上是白天,閃電沒有顯現(xiàn)出來。天是陰的,陰得還比較厚。京京爺爺相信,打雷歷來是下雨的前奏,只要打雷,就有可能會下雨。
讓京京爺爺猝不及防的是,隨著一道強(qiáng)烈的電光閃過,隨著一聲爆炸般的炸雷炸響,大雨點(diǎn)子噼噼啪啪就砸了下來。他趕緊把能推拉的紗窗推到一邊,關(guān)上了玻璃窗。雨點(diǎn)子打得玻璃窗砰砰響,很快在玻璃上形成了一層水幕。老天爺,終于下雨了,太好了,太好了呀!他一高興,差點(diǎn)說出了聲。他還想向他的老伴兒報告一下下雨的好消息,想到老伴兒正帶著孫女京京在另一個房間里關(guān)著門睡覺,就沒去告訴老伴兒。雷打得這么響,一定會把老伴兒驚醒。老伴兒之所以沒有起床,一定是想讓京京繼續(xù)睡覺。京京的精神頭兒總是很好,老是大睜著眼睛,不愿意睡覺。老伴兒每次都是又是拍,又是哄,又是講故事,又是唱催眠曲,才能把京京哄睡著。別看京京不愿意睡覺,她一旦睡著了,不管是打炸雷,還是下暴雨,對她睡覺都構(gòu)不成什么影響。
炸雷連著打,一聲更比一聲炸。大雨在往暴里下,一陣更比一陣猛。他隔窗看見,外面還起了風(fēng),樓下的垂柳被大風(fēng)刮得東搖西歪,原本垂著的柳條被大風(fēng)刮得橫飛起來。樓下的人行道上已有了積水,變得白汪汪的。京京爺爺成天盼著下雨,雨終于下來了,他干什么呢?是不是要回屋躺下繼續(xù)睡覺呢?俗話說,下雨天,睡覺天。聽著嘩嘩的雨聲睡覺,那是相當(dāng)不錯的。然而,他來到衛(wèi)生間,提上塑料桶和拖把,快步下樓去了。大號的塑料桶是天藍(lán)色,拖把是用再生棉搓成的棉條扎成的,是麻灰色。他家住在四樓,樓上沒有電梯,他只能步行下樓。他下到一樓,來到單元門口,把空著的塑料桶放在門外面去了。事情明擺著,他在用塑料桶接雨水。單元門口上方有一塊探出去的水泥遮板,如注的大雨落在水泥遮板上,不作任何停留,便從遮板的邊沿平滑下來。平滑下來的雨水,有的呈條狀,有的結(jié)成一塊一塊,還有的被扯成了扇子面,像透明的玻璃一樣。他把塑料桶放在成塊掉落的雨水下面,水塊子砸得水桶底響了幾聲,很快就接了半桶水。他把拖把放在水桶里去了,上下?lián)v動,利用雨水涮拖把。桶里的雨水是清的,他把拖把涮了幾下,桶里的水就變得有些渾濁。他沒有把拖把拿出來,雨水一直往桶里加水,他就一直把拖把在水里搗動。直到桶里的水滿得從桶口洋溢出來,直到桶里的水不那么渾了,他才提起拖把,用手把拖把里飽含的水分?jǐn)Q了擰,擰得不再滴水,他才又接了上半桶水,左手提著水桶,右手提著拖把,上樓去了。他雖說已年過花甲,身體狀況還算可以,爬樓梯時沒怎么喘氣,就把水提到樓上去了。
從小在農(nóng)村養(yǎng)成的習(xí)慣,京京爺爺對水一直很愛惜。他小時候,全村只有一口水井,幾百口子人吃水都是從那口井里打。烈日當(dāng)頭的收麥季節(jié),在生產(chǎn)隊里割麥的人們,都是喝那口井里的涼水。挑水的人把一挑子兩水筲水挑到地頭,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是把頭埋進(jìn)水筲里大口大口喝,像牛喝水一樣,一口氣差不多能把涼水喝下去半水筲。大雪飄飄的日子,天寒地凍,不可一天無水的人們,還得去那口井里打水。有人挑著盛滿水的水筲,一不小心在冰地上滑倒了,倒了水筲,清水潑了一地。他們罵了一句自己,從地上爬起來,還得去井臺打水。這樣打來的水,他們總是用得很節(jié)省,能省一瓢是一瓢,能省半碗是半碗。很多人早上起來不洗臉,一冬天不洗一次頭,都是因為舍不得拋灑水。包產(chǎn)到戶以后,京京爺爺見不少人家在自家院子里打了壓水井,他也花錢請專事打井的人在自家院子一角打了一口。摁動下面鐵水管里連接有皮碗子的鐵壓把,往下一壓一壓,地下水就被抽了出來。水剛流進(jìn)鐵桶時冒著白色的水花,像是白水。鐵桶灌滿后,眨眼之間,水就變得清凌凌的,能照見人臉。家里有了自家的壓井,取水方便了,他是否就放開了隨便用呢?不,他用水用得照樣很節(jié)省。他聽老輩的人說過,人一輩子不管用過多少水,死后到了陰間,就得把生前用過的水重新喝一遍,連臟水都要喝。這樣的話雖說像神話,但神話總是有些嚇人,他一聽就記住了,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熱天在院子里洗澡,沖涼,他本來想接一盆清水,從頭到腳澆下來。想了想,他沒有澆,而是用毛巾蘸水,在自己身上擦巴擦巴,就完了。
京京爺爺利用雨水涮拖把,當(dāng)然是為了擦地。他們家的房子是兒子、兒媳貸款買的,三室一廳,一共有九十多平方米。他擦地先從客廳擦起。在農(nóng)村的家,他從來不用拖把擦地。農(nóng)村家里的地是土地,倘若用水拖把擦地,只能像是和泥,越擦泥巴越多。到了北京兒子的家,在兒子的安排下,他才開始用拖把蘸水擦地。兒子家里的地鋪的是米黃色的地板磚,一點(diǎn)兒都不臟。可兒子要求擦地,至少三天擦一次,他不能不執(zhí)行。擦完客廳的地,他推開兒子、兒媳的房門,接著擦兒子、兒媳臥室的地板。兒子、兒媳住的是向陽的主臥,也是家里最大的房間。平日里,他從來不進(jìn)兒子、兒媳的臥室,只有在擦地的時候,他才不得不走進(jìn)去。拖把在地上擦來擦去,他只瞅著地板,盡量不往寬大的席夢思床上看,好像多看一眼就犯忌似的。可人高床低,他眼角的余光還是看見了床上的被子沒有疊,枕巾沒在枕頭上,有些亂七八糟。要是兒子還小,他會幫兒子把床鋪整理一下?,F(xiàn)在兒子大了,結(jié)婚了,而且有了自己的孩子,等于有了自己的生活和禁區(qū),他一定要謹(jǐn)慎對待,不能惹兒子不高興。拿用雨水涮拖把擦地來說,他只能趁兒子、兒媳都上班去了,他才敢提著水桶到樓下去接雨水。用雨水涮拖把擦地的事兒,他萬萬不能讓兒子和兒媳知道,他們要是知道了,會認(rèn)為雨水不干凈,里面有細(xì)菌,會堅決反對他用雨水擦地。在天不下雨的時候,他只能擰開衛(wèi)生間里的水龍頭,把自來水注進(jìn)水桶里,用自來水涮拖把擦地。他知道,所謂自來水,并不是從天上來,也不是自己來,而是來自有人控制的水廠。各家用水要走水表,走水表就是走數(shù)字,走數(shù)字就是走錢,每多走一個數(shù)字,就要多交一份水費(fèi)。在農(nóng)村,過日子是過莊稼。在城市,過日子就是過錢。既然離了錢不能過日子,那就能省一分就省一分。用自來水涮拖把時,他總是舍不得多接水,把清水接上小半桶,能把拖把浸濕就行了。除了擦地盡量少用水,洗菜、刷鍋、刷碗等,他也盡量少用水。洗第二遍菜用過的水,他也會收集到水桶里,提到衛(wèi)生間里沖便池。
他這樣節(jié)約用水,都是盡量躲著兒媳,不讓兒媳看見。要是被兒媳看見,兒媳會看不慣,會對他有意見。有一個例子表明,兒媳根本不把水當(dāng)回事。他們居住的這個居民小區(qū)在北京老城區(qū)的北面,叫北青城。北青城里建有兒童游樂場,還有一個小小的噴泉池。爺爺奶奶,或姥姥姥爺,可以帶小孩子去游樂場里蕩秋千、騎木馬、滑滑梯,但小區(qū)的管理人員不允許小孩子爬到噴泉池里玩噴泉,說不安全。那么京京回到家里,就打開廚房里的水龍頭,把水龍頭里流出來的水當(dāng)噴泉玩。她伸著兩只小手,任水流流在她手上,玩得笑嘻嘻的。爺爺看見她玩水,說京京,這可不行,不能這樣浪費(fèi)水。伸手把水龍頭關(guān)上了。京京不干了,嚷著她就浪,她就浪。又向她媽媽告狀:媽媽,爺爺不讓我玩噴泉。兒媳過來了,對他說:這算什么,不就一點(diǎn)兒水嘛,讓她玩吧。京京得到媽媽的支持,打開水龍頭接著玩水。在兒子、兒媳家里,大小事情差不多都是兒媳說了算,連兒子都得聽兒媳的,他們老兩口幾乎沒什么發(fā)言權(quán)。眼看好好的清水嘩嘩地流走,他雖說心里很不是滋味,還是沒再說什么,躲到他和老伴兒住的臥室里去了。
雷聲變得稀稀落落,雨下得也小了一些。京京爺爺擦地擦到京京的臥室門口,京京奶奶和京京剛好起床了,開門從臥室里走了出來。京京爺爺說:下雨了。
京京奶奶說:我聽見了,雷打得好響。
京京本來和爸爸媽媽睡一個床,京京快到兩歲的時候,京京媽媽決定和京京分床,讓京京一個人睡一間屋,一個人睡一張小床。京京害怕,不適應(yīng),常常在夜里大哭。不管京京哭喊得有多厲害,京京媽媽都不同意讓京京再跟他們一起睡,只允許京京奶奶陪京京睡一會兒,把京京哄一哄。但等把京京哄睡著后,京京奶奶必須及時離開,不能繼續(xù)和京京睡在一起。京京爺爺和京京奶奶都不能理解京京媽媽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們甚至覺得京京媽媽太狠心了。但京京媽媽我行我素,說是為了培養(yǎng)京京獨(dú)立生活的能力,堅持讓京京自己睡。京京奶奶疼愛自己的孫女兒,在京京媽媽去上班的情況下,在京京白天睡午睡的時候,她還是陪著京京睡。京京睡著了,有時她睡不著。就算她睡不著,也假裝睡著了,一直陪孫女兒躺在床上。她先生了一個兒子,隨后還生了三個女兒。她知道,孩子在小的時候需要她,等孩子一大,就離開她了,不怎么需要她了。趁京京還小,還需要她看管的時候,她得抓住時機(jī)跟孫女兒多待一會兒。在往日不下雨時,京京睡醒后,奶奶就帶京京下樓,跟小區(qū)里別的小孩子一起玩。今天下雨了,不能到樓下玩,她只能打開客廳里的電視機(jī),找到有兒童動畫片的頻道,陪著京京看動畫片。
京京爺爺擦完了房間里所有的地,包括陽臺上的地,把拖把放進(jìn)盛了雨水的塑料桶里涮了涮,提起來擰一擰拖把毛穗里的水,把拖把拿到陽臺上毛穗兒朝上去晾。以前晾拖把,他都是在衛(wèi)生間里晾。后來兒子說,衛(wèi)生間里不通風(fēng),拖把會滋生細(xì)菌,散發(fā)一種難聞的霉味,衛(wèi)生間里就不衛(wèi)生了。門外就是公共空間,他不可能把拖把拿到門外去晾,只能在他所住臥室外面的陽臺上晾。
干完了活兒,他想抽支煙,就拿上煙和打火機(jī),并提上倒完了雨水的空水桶,又到樓下去了。剛來北京兒子家時,他抽煙是在客廳里抽。兒子不抽煙,不愛聞煙味,建議他不要在客廳里抽煙。他到臥室里關(guān)起門來抽,煙氣難免躥出來。兒子說整個屋子里還是有煙味。臥室里也不能抽煙,他只好再退一步,到陽臺上打開窗戶抽。在陽臺上抽煙總該可以了吧?還是不可以。兒子不說他自己,說到的是京京。兒子把他吐出的煙霧說成是二手煙,說他哪怕是在陽臺上抽煙,煙霧還是會擴(kuò)散到房間里,全家人都得跟著他吸二手煙。而二手煙對人體的傷害不容忽視。特別是像京京這樣正在發(fā)育的小孩子,受到的傷害會更大一些。京京爺爺心里明白,兒子對他說出的意見,其實都是兒媳的意見。兒媳不管對他有什么看法,都不直接對他說出來,都是通過兒子向他轉(zhuǎn)達(dá)。既然這樣,他在陽臺上抽煙也抽不成了。他年輕時就開始抽煙,已經(jīng)抽了幾十年,形成了煙癮,想戒掉恐怕不容易。煙癮上來了,實在沒辦法,他只好到樓下去抽。
因為雨下得小了,單元門口上方水泥遮板上流下來的雨水已形不成水塊,變成了一條條水線。那些水線的連續(xù)性也不強(qiáng),變得斷斷續(xù)續(xù)。京京爺爺把水桶放在一條水線下面,站在門口一側(cè),打火抽起煙來。他不怕雨水流得細(xì),也不怕雨水流得慢,一邊抽煙一邊等,只要下雨不停,桶里的水總會流滿。如果抽完一支煙桶里的水還不滿,他就再抽一支。在老家時,他都是把自己種的煙葉曬干揉碎,自己用紙片卷旱煙抽。他自己卷的煙一頭粗,一頭細(xì),像個小喇叭,叫一頭擰。到了北京兒子家,他才開始去商店里買煙卷抽。他買的都是最便宜的煙。他認(rèn)為,越是便宜的煙,抽起來越有勁,越過癮。而價錢貴的煙都是糊弄人的,抽起來寡淡得很,抽了跟沒抽差不多。還有,現(xiàn)在的煙卷都安上了海綿過濾嘴,好像無過濾嘴不成煙。煙卷的煙味本來就不太濃,用過濾嘴一過濾,煙味就更少了。吃鹽吃咸,吃醋吃酸,吸煙吸的就是那個苦辣味兒,如果沒有了苦辣味兒,吸煙還有什么意思呢?
京京爺爺總是把煙抽得徹頭徹尾,一支煙直到燒到了海綿嘴,他才把煙把子扔掉。他把煙把子扔到雨地里時,看見不遠(yuǎn)處扔著一個盛雪碧的易拉罐聽子。金屬做成的易拉罐聽子是碧綠色,在黃白的水泥地里很是顯眼。他知道,喝空了飲料的易拉罐聽子可以當(dāng)廢品賣錢,一個聽子可以賣一毛錢。眨眼之間,那個聽子像是變成了一毛錢的硬幣,并由綠色變成了銀色。有心去把那個聽子撿回來,這時,他看見一個婦女打著一把雨傘向樓門口走過來,就沒撿。他是在撿廢品賣錢,但在撿廢品的時候,他不愿被人看見。如若被別人看見,別人有可能看不起他。婦女打的是一把帶有紅花綠葉的折疊雨傘,走進(jìn)樓門口,她把雨傘收起來,并往地上甩了甩沾在雨傘上的雨水,就上樓去了。別看京京爺爺就在樓門口站著,但仿佛他不存在一樣,那個婦女連看他一眼都沒看,就旁若無人地上了樓梯。他在這個叫北青城的新的居民小區(qū)里住了一年多,他知道小區(qū)的人就是這樣,別看都在一個樓里住著,但見面誰都不理誰,比陌生人還陌生。在老家的農(nóng)村可不是這樣,全村的人都互相認(rèn)識,走碰面都打招呼,無話也得找句話說,比如吃飯了嗎,喝湯了嗎,等等。如果見面不說話,那就有問題了,問題很嚴(yán)重,會被村里人以為誰跟誰不說話了。不說話了就是斷交了,甚至是記仇了。小區(qū)里的人,都是互相警惕、互相排斥,沒仇好像有仇一樣。婦女上樓的腳步聲消失了,京京爺爺才走到雨地里,把易拉罐聽子撿了回來,趕緊放進(jìn)水桶里。水桶里已接了半桶雨水,聽子放進(jìn)水桶后,竟在水面上漂浮著。他把聽子摁進(jìn)水里,等聽子里灌滿了水,沉入水底,他才提著水桶上樓去了。
一開始,京京爺爺賣的是自家積攢的廢品。他的兒子、兒媳都在文化事業(yè)單位工作,難免時常帶回一些報紙和雜志。另外,家里還有一些喝空了的礦泉水瓶子和易拉罐聽子。他原本并沒想到賣這些東西,有一天,他在小區(qū)里閑轉(zhuǎn),見垃圾站后面有一個人在那里坐攤收廢品。小區(qū)里的一些老頭老太太,用小拉車?yán)鴱U品,到他那里去賣。他把廢品放在平板磅上,約出斤兩,就打開系在腰包上的拉鎖,給賣廢品的人付錢。這讓他受到了啟發(fā),既然別人家的廢品可以拿來賣錢,他家的廢品為何不拿下來賣一下試試呢?于是,他把廢報紙和過期的雜志打成捆,把礦泉水瓶子和易拉罐聽子裝進(jìn)一個塑料袋里,趁兒子和兒媳都不在家的時候,把那些廢品賣掉了。廢品不值錢,那么多東西一共才賣了十五塊錢。十五塊錢也是錢,比把廢品白白扔掉強(qiáng)多了。要是不賣廢品,誰會給他十五塊錢呢!這些錢可以買好幾斤面條呢,可以買八九個雞蛋呢!
北京的地總是干得很快,雨一停,天一放晴,地面很快就干了。這天上午,京京奶奶領(lǐng)著京京下樓去找別的小朋友玩,京京爺爺提一只加厚的大號塑料袋,也下樓去了。他一邊吸煙,一邊像是要到小區(qū)外面的菜站買菜。自從他們老兩口來到北京的兒子家,兒子和兒媳一般都不再進(jìn)廚房,買菜做飯的事都由他和老伴兒負(fù)責(zé)。兒子和兒媳,都是從小就上學(xué),上了小學(xué)上中學(xué),上了中學(xué)上大學(xué),吃的是大食堂,過的是集體生活,他們哪里會做什么飯呢?加上兒子和兒媳都有些懶,把進(jìn)廚房做飯視為一種麻煩事、難事,能不進(jìn)廚房就不進(jìn),他們能有什么辦法呢?他們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從小就對兒子嬌生慣養(yǎng)。雖說兒子現(xiàn)在成了大人,兒子自己家也有了孩子,但不知不覺間,他們還是延續(xù)著對兒子的嬌生慣養(yǎng),盡量不讓兒子做家務(wù)。京京爺爺并沒有馬上去買菜,而是在小區(qū)里慢慢轉(zhuǎn)悠。這個小區(qū)規(guī)模不小,前后建有九棟樓房,每棟樓房都有四個單元。每個單元樓門口的甬道對面,都放有三只天藍(lán)色的垃圾桶,居民從樓上下來,順便把盛有垃圾的塑料袋扔進(jìn)垃圾桶內(nèi)。垃圾桶上分別標(biāo)有“可回收”,“廚余”和“其它”字樣,意思是提示居民提前把垃圾分類,把不同的垃圾分別投進(jìn)不同的垃圾桶。而居民們往往圖省事,把不同的垃圾混裝在一起,一下子就投進(jìn)了垃圾桶。京京爺爺每走到一個垃圾桶跟前,都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伸頭往垃圾桶里看一看。如果看到可以賣錢的廢品,他就揀出來,放進(jìn)自己的塑料袋里。他們家積攢的廢品總是很有限,所能賣的錢也很有限。而垃圾桶里的廢品總是多一些,收集起來能多賣一些錢。買菜花錢,買煙花錢,給孫女兒買玩具花錢,錢錢錢,哪樣?xùn)|西都離不開錢。兒子說過給他一些錢,他不要,說他從家里帶來的有錢。他手里是有一些錢,可靠種莊稼賣錢,才能賣多少錢呢?錢怕只出不進(jìn),花一分就少一分。除了把錢省著花,能省一分就省一分,他最好能想辦法掙點(diǎn)兒錢。攢廢品和撿廢品賣錢,是他所能找到的能掙一點(diǎn)錢的唯一門路。在老家,他天天去莊稼地,靠種莊稼掙錢。在城里,他盯上的是垃圾桶,幾乎把垃圾桶當(dāng)成了莊稼地。
每在垃圾桶里發(fā)現(xiàn)可以賣錢的廢品,他并不是馬上就撿,而是前看后看,左看右看,看看附近有沒有人,看看有沒有人注意他。如果附近有人走動,或是有人在看他,他就暫時不撿。他的樣子有些羞怯,像是一個欲偷偷摸摸干不好事情的男孩子怕被別人看見一樣。在老家時,他聽人說過,村里有的人在北京撿廢品掙錢,撿廢品不說撿廢品,被說成拾破爛。拾破爛不好聽,一說誰拾破爛,好像拾破爛的人本身就有些衣衫不整,遭人笑話。他不愿承認(rèn)自己是拾破爛,給自己行為的定義是撿廢品,是變廢為寶。他不撿舊衣服,也不撿舊鞋子,那些東西收廢品的不收。他撿得最多的廢品是紙盒子?,F(xiàn)在寄東西實行快遞,快遞的物品大都用紙盒子包裝,所以垃圾桶里扔的空紙盒子總是多。看到一個空紙盒子,趁附近沒人,他就趕快撿出來,放在地上用腳踹扁,踹成扁在一起的紙殼兒,放進(jìn)塑料袋里。也有這樣的情況,他明明看到了一只厚墩墩的紙盒子,伸手欲撿時,看見旁邊走過來一個人。那個人頭發(fā)花白,也是一個老頭,跟他的歲數(shù)差不多。他心說,等老頭走過去,他再撿紙盒子也不遲。讓他沒想到的是,那老頭走到垃圾桶旁邊時,也探頭往垃圾桶里瞅,當(dāng)瞅到那只紙盒子時,順手牽羊似的就把紙盒子撿走了。你看這事兒鬧的,他一縮手縮腳不當(dāng)緊,人家就把紙盒子撿走了。他估計,這個紙盒子大約能賣一塊錢,一塊錢本來屬于他,卻被別人撿走了。由此他知道,通過撿廢品賣錢的人不止他一個,居民小區(qū)里的很多人都在撿廢品。很有可能的是,有多少從農(nóng)村來的老人幫助孩子看孩子,就有多少老人從垃圾桶里撿廢品。
他從垃圾桶里撿廢品賣錢的事,絕不能讓兒子、兒媳知道半分。他知道兒子和兒媳都是很要臉面的人,也是虛榮心很強(qiáng)的人,他們見有的人家買了小轎車,也在攢錢準(zhǔn)備買車。要是讓他們知道了他們的爸爸在撿廢品賣錢,他們一定會覺得很沒面子,一定會堅決反對。他都是趁兒子、兒媳不在家的時候才出去撿廢品。他撿到的廢品,不能隨時撿,隨時賣,只能攢夠一定的數(shù)量和重量,才能提到樓下去賣。他把撿到的廢品藏到陽臺一角,上面再蓋一件舊衣服,像是藏什么秘密。這個“秘密”只有他老伴兒一個人知道,連對孫女兒都保守著“秘密”。京京長著一雙機(jī)靈的眼睛,已經(jīng)有了好奇心,而且已經(jīng)會向爸爸媽媽學(xué)話。要是讓京京知道了他往家里撿廢品的事,京京一定會告訴爸爸,那就不好了。有一次,他用塑料袋子提著一些礦泉水瓶子和易拉罐聽子上樓,被正在客廳里玩耍的京京看到了,京京問他:爺爺,你干嗎去了?
爺爺買菜去了。
買的什么菜?
買的什么菜呢?他想了一下說:黃瓜。
爺爺買的不是黃瓜,爺爺騙人。騙人不是好孩子。
撒謊的人總是心虛,他心里虛了一下,臉上僵了一下,不敢對孫女兒有任何解釋,趕緊把貌似黃瓜而不是黃瓜的廢品提到陽臺上去了。
打雷天知,下雨地知。人經(jīng)常做某一件事情,想長期隱瞞下去是很難的。這天下午,京京爺爺從垃圾桶里撿出了一個紙盒子。在把紙盒子拆開壓扁之前,他往紙盒子里看了看。他在紙盒子里看到了一些帶有氣泡泡的塑料包裝膜,還看到了兩袋像是真空包裝的食品。他拿出一袋食品,瞇起花眼,正要看看食品的名字,并看看是否過了保質(zhì)期,這時童童姥姥剛好扯著童童的小手走了過來。童童和京京同歲,兩個小朋友幾乎天天在一起玩,小朋友玩成了好朋友,一見面就很高興。京京由奶奶帶,童童由姥姥帶。京京和童童一起玩耍的時候,奶奶和姥姥一直在旁邊看著,說些家常話。時間長了,兩個人漸漸熟悉起來,也成了朋友。兩個老人除了帶著兩個小女孩在小區(qū)里玩,有時候,在京京和京京奶奶的要求下,童童姥姥還帶著童童到京京的家里去玩。如此一來,童童姥姥不僅認(rèn)識了京京奶奶,還認(rèn)識了京京爺爺。童童姥姥是北京人,退休后每月拿著幾千元退休工資,衣食住行各方面都比較優(yōu)裕??伤衅匠P?,并不因為自己是大城市里的人就有優(yōu)越感,就看不起農(nóng)村人。追溯起來,她祖父那一輩還是農(nóng)村人,她父親因為年輕時參加了抗日的八路軍,抗戰(zhàn)勝利后才成了城里人。她不會忘記,自己曾當(dāng)過下鄉(xiāng)插隊的知青,對農(nóng)村當(dāng)年的貧困狀況和農(nóng)民的疾苦有著切身而深入的了解。加上她當(dāng)年插隊的地方,與京京爺爺奶奶所在的農(nóng)村不是很遠(yuǎn),看到兩位老人,如看到當(dāng)年的鄉(xiāng)親一樣,距離一下拉近不少。她看見了京京爺爺,當(dāng)然要跟京京爺爺打一個招呼。她不知道京京爺爺姓什么,叫什么,只能以京京的名字為主體,把京京的爺爺叫成京京爺爺。聽京京奶奶說過,京京爺爺讀過中學(xué),在生產(chǎn)隊時期當(dāng)過會計,還當(dāng)過代課老師,在村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也算是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傻搅吮本?,他好像一下子被抹去了姓名一樣,鄰居們誰都不知道他姓啥名誰,只能以他孫女兒的小名為他命名。童童姥姥在跟京京爺爺打招呼時,也只能把他叫成京京爺爺。
京京爺爺聽見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童童姥姥,難免驚了一下,他手里的廢品不知是扔掉好,還是繼續(xù)拿著好,樣子有些發(fā)愣。
童童姥姥看出了他的尷尬,對童童說:叫爺爺。
童童脆脆地叫了一聲爺爺。
啊,啊,童童乖,童童真是個好孩子。他似乎這才緩過神來,把已經(jīng)撿到手里的廢品又扔回了垃圾桶。
您忙吧,我?guī)フ揖┚┩妗M牙颜f罷,就領(lǐng)著童童向兒童游樂場的方向走去。
京京爺爺想跟上童童姥姥,跟她說句話,告訴她,他撿廢品的事,千萬別讓京京的爸爸和媽媽知道,他們要是知道了會不高興的。他猶豫了一下,沒追上去跟童童姥姥說話,退到一邊兒抽煙去了。在他抽煙的時候,過來一個穿著紅方格圍裙的老太太,伸手把那個紙盒子撿走了。他以前多次看見過這位老太太,老太太是為自己的女兒看外孫女。外孫女到了三歲,被送進(jìn)了幼兒園,她就開始撿廢品。京京主要由奶奶帶,他很少帶。奶奶帶孫女,爺爺帶孫子。京京也快該送幼兒園了,他很盼望兒子、兒媳能再為他們生一個孫子,要是有了孫子,他一定會天天帶孫子玩。
因為京京爺爺很少帶京京玩,京京有時就不太聽他的話,他不讓京京干什么,京京就偏要干什么。這天,京京奶奶正在廚房做晚飯,京京在廚房里玩開了大米。白生生的大米盛在一個紅色的塑料桶里,有多半桶。塑料桶上有一個蓋子,平日里,京京奶奶蒸米飯,挖出大米后,會把蓋子蓋上。這天她忘了蓋蓋子,京京看見了大米,就玩上了。她蹲在桶邊,小手在大米里抓來抓去。她抓起一把大米,抬起手來,再張開手,讓大米從手里流下來。大米流得少了,她就再抓一把,反反復(fù)復(fù),玩得很開心的樣子。
京京爺爺看見京京玩大米,馬上過去制止她說:京京,大米是糧食,糧食是吃的東西,不是玩具,這個不能玩兒。
就玩兒,就玩兒!京京跟爺爺頂嘴。
爺爺聽京京媽媽跟京京奶奶說過,說可以讓京京在樓下多玩玩沙子,玩沙子可以讓小孩子的手指變得靈活,可以使手指的神經(jīng)末梢兒變得敏感,還可以促進(jìn)小孩子大腦的發(fā)育。樓下沒有什么沙子可玩,京京大概是把大米當(dāng)成沙子了。他說:大米不是沙子,我說不能玩兒,就是不能玩兒。
大米就是沙子,我就要玩兒!京京說著,竟抓起一把大米,往上揚(yáng)了一下。她一揚(yáng),大米就撒在了桶外面的地板上。廚房的地板是暗紅色,白色的米粒撒在地上格外顯眼。
爺爺?shù)哪樌讼聛?,爺爺生氣了,骨子里對糧食的愛惜意識,使他不能容忍小孩子這樣對待糧食。于是,他提起米桶放到冰箱上面去了。冰箱比較高,他一把米桶放到冰箱上面,京京就夠不到米玩了。
京京向奶奶求助:奶奶,爺爺不讓我玩米。
正在炒菜的奶奶這次沒幫京京說話,她說:爺爺不讓你玩米是對的。
哼,我不喜歡你們了。等我媽媽回來,我告訴我媽媽。
告訴誰也不行,誰都得愛惜糧食。京京爺爺蹲下身子,把撒在地上的大米歸攏在一起,收集到一只瓦碗里。有兩粒大米掉進(jìn)廚房推拉門下面的槽子里,他把那兩粒大米也撿了出來。
晚飯做好后,兒子和兒媳一起回到家里。兒子和兒媳的工作單位相距不太遠(yuǎn),兒子下班后,騎著一輛電動自行車到兒媳的單位門口,帶著兒媳一起回家。兒媳一回到家,京京迎上去,抱住媽媽的腿,叫著媽媽,媽媽,哭了起來。
媽媽未及放下背包,就把京京抱了起來,問:怎么了我的寶貝兒,誰讓寶貝兒受委屈了?
京京向媽媽告狀說:爺爺不讓我玩米。
京京媽媽看著京京爺爺問:怎么回事?
爺爺說:她玩米玩得撒到了地上,我就把米桶收了起來,不讓她玩了。
撒到地上怎么了?
撒到地上的米還吃不吃呢?
這還用問嗎,當(dāng)然不吃了。不就是一點(diǎn)兒米嗎,扔掉就是了。
你這樣說,我不能接受。以前,當(dāng)公爹的京京爺爺和作為兒媳的京京媽媽很少說話,更是很少爭論。這一次,他大概實在有些忍不住,沒有把話咽進(jìn)肚子里。他的聲調(diào)雖說不高,但臉色有些發(fā)白,目光也有些發(fā)硬。他接著說:你們教孩子背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不能讓孩子只會背詩歌就完了,還得聯(lián)系實際,給孩子講講其中的道理,讓孩子知道,我們所吃的每一粒糧食都來之不易。
這是兩碼事兒。
我認(rèn)為是一碼事兒。
兩個人的話越說越多,眼看要爭論起來,京京爸爸趕快出來打圓場,說家里只有生活,沒有真理,不要爭論。特別是吃飯前不要爭論,準(zhǔn)備吃飯嘍!
這頓飯吃得有些沉悶。
京京爺爺覺得肚子里有些脹,本想一口飯都不吃了。又覺得自己要是不吃飯,顯見地是跟兒媳婦賭氣似的。他只喝了一點(diǎn)點(diǎn)大米粥,連一口菜都沒吃,說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吧,便起身到自己住的房間躺著去了。夏天天長,窗外的天還沒有黑下來。他想起從地上撿起來的那些米,把那些米洗一下,完全可以熬成一碗白米粥。要把那些米扔掉,那是不可以的,萬萬不可以。
兒子推門進(jìn)來了,叫了一聲爸。他答應(yīng)著,從床上坐了起來。兒子很少到他和老伴兒住的房間來,兒子只要進(jìn)來,就是有話要跟他說。他想,對于京京玩米的事,他和京京媽媽的看法出現(xiàn)了分歧,都有些不愉快。兒子找他說話,說的可能還是京京玩米的話題。不管兒子怎么說,他還是會堅持自己的意見。然而,兒子一開口說的是:這屋里還是有些熱啊,我上次說要安個空調(diào),您不同意。我的意見,還是安一個吧。
哦,是為這件事兒找他,他心里稍稍放松些。他說:不用安空調(diào)。我和你說過,我和你媽以前都沒吹過空調(diào),不習(xí)慣吹空調(diào)。我們嫌空調(diào)里吹出來的風(fēng)太涼,我們上歲數(shù)了,怕著涼。我們有一個電風(fēng)扇就足夠了,你看,我連電風(fēng)扇還沒開呢。他把放在床前地上的一臺小風(fēng)扇指了一下。他還有話沒說出來。聽別人說,買一個空調(diào),要花幾千塊錢呢。另外,安裝空調(diào)時,還要在水泥墻上打眼,麻煩得很。為了給兒子省錢,不給兒子添麻煩,還是不安空調(diào)為好。
兒子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說那好吧,尊重你們的意見。兒子接下來說出的話,是他這個當(dāng)爸爸的沒有想到的,使他的心情頓時又變得緊張起來。兒子問:爸,我聽說您從樓下的垃圾桶里撿廢品賣錢,有沒有這事兒?
你聽誰說的?
您別管我聽誰說的,您只說有沒有這事兒吧?兒子往床前站得更進(jìn)一步,兩眼盯著他問。
這個這個,他的臉一紅一白,難堪得好像有些無地自容。在兒子小的時候,每當(dāng)兒子做錯了什么事,他就是這樣對付兒子?,F(xiàn)在的事情似乎打了顛倒,他像是變成了做錯事的兒子,而兒子成了教訓(xùn)他的老子。面對追問,他不得不承認(rèn),看到別人撿廢品,他也撿了一點(diǎn)。
兒子大概看出了他的難堪,對他說:我對您在農(nóng)村養(yǎng)成的勤儉節(jié)約的習(xí)慣能夠理解,您也不必太難為情。關(guān)于撿廢品的事兒,以前撿就撿了,從今往后不再撿就是了。今天我給您說三條,希望您能記住。第一條,我和京京她媽都是體制內(nèi)事業(yè)單位的公職人員,我們的工資都不算低,我們每月掙的工資夠我們?nèi)一ǖ模槐貫閽暌稽c(diǎn)小錢影響全家人的尊嚴(yán)。第二條,從垃圾桶里撿出的廢品都帶有細(xì)菌,說不定還帶有病毒。把廢品帶回家,等于在家里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內(nèi)傳播細(xì)菌和病毒,會對全家人的健康構(gòu)成威脅。第三條,我和京京她媽工作都很努力,正在爭取進(jìn)步。您撿廢品賣錢的事兒要是傳到我們兩個所在的單位,我們的同事和領(lǐng)導(dǎo)會以為我們對老人不孝順,會影響我們的進(jìn)步。兒子每說完一條,后面都會順便加上一句,您知道吧?
他不愛聽兒子這樣跟他說話,一句一個您知道吧,像是帶有質(zhì)問的意思,也帶有指責(zé)的意思,讓人感到別扭。雖然他已經(jīng)知道了,這樣說話是兒子的口頭語,不知不覺間就帶了出來。兒子說您知道吧,并不是要他回答。但他每每聽到兒子這樣說話,心里還是不由得別扭一下。他當(dāng)然不會回答兒子的問話,可他沒有想到,他一沒偷,二沒搶,只不過撿點(diǎn)兒別人扔掉的廢品,問題竟如此嚴(yán)重,一條比一條嚴(yán)重。他就這么一個兒子,一個兒媳,如果因他撿廢品的事兒影響了兒子和兒媳的進(jìn)步,豈不是他的罪過?他的心情沉重起來,幾乎嘆氣。
兒子拿出一沓錢,對他說:這是兩千塊錢,您先花著,用這些錢買菜、買肉、買煙都可以。等您花完了,跟我說一聲,我再給您。
他沒有接兒子遞給他的錢,說:我跟你說過,我從老家?guī)淼挠绣X,我?guī)淼腻X還沒花完呢。
兒子把錢放在床鋪上,對他說:從老家?guī)淼腻X,您不要花了,等您什么時候回老家再花。兒子說罷,從房間里走了出去。
一聲老家,思緒萬千。在老家,他被稱為教子有方的人,是受人尊敬的人。別看他只有一個兒子,他兒子很聰明,學(xué)習(xí)很好,一次又一次為他這個當(dāng)?shù)膸順s光。兒子考進(jìn)了北京的大學(xué)。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北京找到了工作。兒子自己談好了對象,所談的對象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兒子在北京買了房子,成了家。兒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兒子帶給他的榮光好像是遞進(jìn)的,一個比一個更有光彩。每當(dāng)兒子從北京傳回一個好消息,全村的人很快就知道了。村里不少人向他伸大拇哥,說他可以,最可以。他們兩口子要到北京幫助兒子、兒媳看管孫女時,村里有人對他說:你再讓你兒子給你生一個孫子,你這一輩子就圓滿了,就更可以了。他說會的,會的。在北京住了一段時間,他感覺兒媳對他并不是很歡迎、很尊重,好像他是一個跟在老伴兒后面來的多余的人,甚至對他有些排斥。兒媳很少喊他爸,很少跟他說話,也很少正眼看他。特別是在對待如何教育京京的問題上,兒媳似乎不允許他參與對京京的教育,不管他說什么,兒媳都認(rèn)為不對,都會遭到兒媳的反對。他總結(jié)出來了,在這個家,雖說名義上兒子是戶主,而真正的主人是兒媳,兒媳才真正處于這個家庭的主導(dǎo)地位。比如兒子剛才對他宣布的反對他拾廢品的三條意見,很可能就是兒媳提出來的,而兒子不過是兒媳的傳聲筒而已。窗外的天漸漸黑了下來,他聽見老伴兒在客廳里收拾碗筷和餐桌。兒子、兒媳除了不做飯,也不刷鍋刷碗,每次吃完了飯,都是在餐桌上把飯碗一推,就到他們的房間去了。為了減輕一些老伴兒的家務(wù)勞動,他有時會幫助老伴兒收拾一下廚房。今天他心有不悅,就躺在床上不想動。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不能繼續(xù)拾廢品,他也不能一天到晚老在樓上待著,還得到樓下走一走。在老家,他家屋子的地面還是黃土地,他不出屋子,就能聞到土地的氣息。而在城里,一層又一層的鋼筋水泥樓板,就把人與地氣隔開了。他只能下到樓下的地面上,并走到小區(qū)的小花園那里,才能聞到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地氣。
無事可干,他只能抽煙。他的煙越抽越多,以前是四天抽一盒,目前兩天就差不多抽一盒。他也知道煙抽多了對身體不好,可他就這點(diǎn)兒愛好,已經(jīng)愛好了大半輩子,想斷掉也難。就算對身體不好,能不好到哪里去呢,無所謂。
把京京送到小區(qū)里私人開辦的幼兒園之后,京京奶奶每天早上把京京送去幼兒園,晚飯后才能接回。這樣一來,一整天時間家里只剩下他們老兩口兒。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有些無所事事。其實,有一個重大的念頭一直在他心頭縈繞著,這個念頭同時構(gòu)成了一個懸念,這個懸念一直懸著,還遲遲沒有放下來。什么懸念呢?那就是,他們的兒媳什么時候才生第二胎?什么時候才能為他們生一個孫子。京京爺爺這一輩,他們家是單傳。到了京京爸爸這一輩,他們家又是單傳。頭生生了京京爸爸這個兒子之后,他們本打算再生第二個兒子,第三個兒子,以實現(xiàn)雙傳,或者是三傳??蓺獾氖牵麄兘酉聛碛诌B著生了三個閨女,還是只有兒子一根獨(dú)苗。如果兒媳不給他們生一個孫子的話,單傳也傳不下去,傳宗就說不上了,永遠(yuǎn)斷代了,那是何等的悲哀。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樹葉綠了又黃。京京爺爺實在忍不住,就跟老伴兒念叨,由老伴兒探探兒子的口風(fēng),聽聽兒子和兒媳的想法。不知當(dāng)媽媽的很小心地問了兒子多少次,兒子才總算給了她一個答復(fù)。兒子答復(fù),其實是兒媳的答復(fù)。得到答復(fù),老兩口如同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別提多心寒了。兒媳的答復(fù)是:想什么呢?連京京我都不想生,生了就后悔了。還想讓我生第二胎,門兒都沒有!
孩子一般都是跟著媽媽走,媽媽對爺爺奶奶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京京也會受到影響。以前全家人在一張餐桌上吃飯時,京京都是坐在爺爺旁邊。這天吃晚飯時,京京提出,她不挨著爺爺坐了,因為爺爺身上都是煙味兒,難聞。她要跟媽媽坐在一起。小孩子不好惹,京京爸爸只好和京京換了座位,他坐在自己爸爸旁邊。京京沒完,她還有話說:我不喜歡爺爺,讓他走吧,回自己的家去吧。
京京爸爸瞪起了眼睛,對京京說:你怎么說話呢,不許這樣對爺爺講話,一定要尊敬爺爺!
京京不服氣地哼了一聲,并對爸爸翻了一個白眼。
京京爺爺無話可說。京京奶奶也沒敢說什么。
該說話的是京京媽媽,可她塌著眼皮,一句話都不說。她往京京的飯碗里夾了一筷子西紅柿炒雞蛋。
第二年,天氣還冷著,離清明節(jié)還早,京京爺爺就一個人回老家去了。
從那以后,他再沒有來北京。
過了一年多,童童姥姥偶爾問起京京奶奶:這段時間沒看見京京爺爺呀?
京京奶奶說:他回老家去了,人不在了。
童童姥姥吃驚不小,說:我看他身體不錯呀,怎么說不在就不在了。他得的什么病呢?
京京奶奶有些支吾,沒說得的是什么病,只說:他覺得活著沒意思,不想活了,就死了。
童童姥姥不敢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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