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川流不息。我起床,寫作,吃飯,散步,睡覺。在日常的起居中,我不懷疑有一個我存在著。這個我有名有姓,有過去的生活經(jīng)歷,現(xiàn)在的生活圈子。我憶起一些往事,知道那是我的往事。我懷著一些期待,相信那是我的期待。盡管我對我的出生毫無印象,對我的死亡無法預(yù)知,但我明白這個我在時間上有始有終,輪廓是清楚的。
然而,有時候,日常生活的外殼仿佛突然破裂了,熟悉的環(huán)境變得陌生,我的存在失去了參照系,恍兮惚兮,不知身在何處,我是誰,世上究竟有沒有一個我。
莊周夢蝶,醒來自問:“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這一問成為千古迷惑。問題在于,你如何知道你現(xiàn)在不是在做夢?你又如何知道你的一生不是一個漫長而短促的夢?也許,流逝著的世間萬物,一切世代,一切個人,都只是造物主的夢中景象?
我的存在不是一個自明的事實,而是需要加以證明的,于是有笛卡兒的命題:“我思故我在。”
但我聽見佛教導(dǎo)說:諸法無我,一切眾生都只是隨緣而起的幻象。正當(dāng)我為我存在與否苦思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聽筒里叫著我的名字,我不假思索地應(yīng)道:“是我。”
我活在世上,愛著,感受著,思考著。我心中有一個世界,那里珍藏著許多往事,有歡樂的,也有悲傷的。它們雖已逝去,卻將永遠活在我心中,與我終身相伴。
一個聲音對我說:在無限宇宙的永恒歲月中,你不過是一個頃刻便化為烏有的微粒,這個微粒的悲歡甚至連一絲微風(fēng)、一縷輕煙都算不上,剎那間就會無影無蹤。你如此珍惜的那個小小的心靈世界,究竟有何價值?
我用法國作家辛涅科爾的話回答:“是的,對于宇宙,我微不足道;可是,對于我自己,我就是一切?!?
我何嘗不知道,在宇宙的生成變化中,我只是一個極其偶然的存在,我存在與否完全無足輕重。面對無窮,我確實等于零。然而,我可以用同樣的道理回敬這個傲慢的宇宙:倘若我不存在,你對我來說豈不也等于零?倘若沒有人類及其眾多自我的存在,宇宙的永恒存在究竟有何意義?而每一個自我一旦存在,便不能不從自身出發(fā)估量一切,正是這估量的總和使本無意義的宇宙獲得了意義。
我何嘗不知道,在人類的悲歡離合中,我的故事極其普通。然而,我不能不對自己的故事傾注更多的悲歡。對于我來說,我的愛情波折要比羅密歐更加驚心動魄,我的苦難要比俄狄浦斯更加催人淚下。原因很簡單,因為我不是羅密歐,不是俄狄浦斯,而是我自己。事實上,如果人人看輕一己的悲歡,世上就不會有羅密歐和俄狄浦斯了。
我終歸是我自己。當(dāng)我自以為跳出了我自己時,仍然是這個我在跳。我無法不成為我的一切行為的主體,我是世界的一切關(guān)系的中心。當(dāng)然,同時我也知道每個人都有他的自我,我不會狂妄到要充當(dāng)世界和他人的中心。
我站在鏡子前,盯視著我的面孔和身體,不禁惶惑起來。我不知道究竟盯視者是我,還是被盯視者是我。靈魂和肉體如此不同,一旦相遇,彼此都覺陌生。我的耳邊響起帕斯卡爾的話語:肉體不可思議,靈魂更不可思議,最不可思議的是肉體居然能和靈魂結(jié)合在一起。
人有一個肉體似乎是一件尷尬事。那個喪子的母親終于停止哭泣,端起飯碗,因為她餓了。那個含情脈脈的姑娘不得不離開情人一小會兒,她需要上廁所。那個哲學(xué)家剛才還在談?wù)撁鎸嚯y的神明般的寧靜,現(xiàn)在卻因為牙痛而呻吟不止。
當(dāng)我們的靈魂在天堂享受幸?;蛟诘鬲z體味悲劇時,肉體往往不合時宜地把它拉回到塵世。
馬雅可夫斯基在列車里構(gòu)思一首長詩,眼睛心不在焉地盯著對面的姑娘。那姑娘驚慌了。馬雅可夫斯基趕緊聲明:“我不是男人,我是穿褲子的云?!睘榱吮芟?,他必須否認肉體的存在。
我們一生中不得不花費許多精力來伺候肉體:喂它,洗它,替它穿衣,給它鋪床。博爾赫斯屈辱地寫道:“我是他的老護士,他逼我為他洗腳。”
還有更屈辱的事:肉體會背叛靈魂。一個心靈美好的女人可能其貌不揚,一個靈魂高貴的男人可能終身殘疾。荷馬是瞎子,貝多芬是聾子,拜倫是跛子。而對一切人相同的是,不管我們?nèi)绾尉恼{(diào)理,肉體仍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衰老和死亡,拖著不屈的靈魂同歸于盡。
那么,不要肉體會如何呢?不,那更可怕,我們將不再能看風(fēng)景,聽音樂,呼吸新鮮空氣,讀書,散步,運動,宴飲,尤其是——世上不再有男人和女人,不再有愛情這件無比美妙的事兒。
原來,靈魂的種種愉悅根本就離不開肉體,沒有肉體的靈魂不過是幽靈,不復(fù)有任何生命的激情和歡樂,比死好不了多少。所以,我要修改帕斯卡爾的話:肉體是奇妙的,靈魂更奇妙,最奇妙的是肉體居然能和靈魂結(jié)合在一起。
(王佳怡摘自黃山書社《守望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