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簡介】
這是張皓宸首部散文隨筆集,也是他時隔兩年后的全新力作。
在這本書中,張皓宸記錄了他近幾年的生活狀態(tài)。他分享身邊人的故事,分享自己的生活點滴。他把自己剖開展露給讀者,有他的過往回憶,有他的青春往事,也有他對生活的體悟,對周遭人事物的關(guān)懷。
張皓宸從故鄉(xiāng)憶起,而后從故鄉(xiāng)出走,那個少年成為一名職場打工人。在社會叢林中,認(rèn)識了一起打拼的朋友,見識領(lǐng)悟了愛情這堂課,然后到個人的日常,經(jīng)歷的沉淀,最后回歸自我。
全書以二十九篇散文映照月亮由缺到圓的二十九天,看二十九次月亮的過程,也是我們正視自己脆弱和不完美的過程,千帆過盡,再抬頭,我們都將迎來自己的滿月。
故鄉(xiāng)像是住在身體里的一抹懸日,落不下,想放下。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成都人。
對成都這座城市的印象幾乎都是后天培養(yǎng)的:四川話是大學(xué)四年向室友學(xué)的;外地朋友讓我推薦好吃的館子,我只能打開點評軟件;問我景點,我只知道春熙路游客多,寬窄巷子很文藝,錦里古街夠熱鬧,青城山是高中畢業(yè)才第一次去,峨眉山至今還沒去過;研究地圖時,后知后覺,原來成都的城市交通與北京一樣,道路都是環(huán)線。
我的成長環(huán)境特殊,因為家人工作的關(guān)系,從小生活在成都郊區(qū)一隅,名為龍泉。在那小小的航天城里,會聚了從各地過來的人,幾代人圍繞著“航天廠”工作、戀愛、安家,廠里的人只會講普通話,廠區(qū)、學(xué)校和家的距離靠步行可達(dá)。子弟校和家屬院圍成了封閉的圓圈,那里一半煙火一半清歡,是我記憶中的全部人間。
我四歲那年,外公帶我先到了龍泉,父母留在市外的山上工作。我一路扒著綠皮火車的車窗,滿目星光。初次見識小城,興奮不已,在外公家里的木地板上打滾,拽著外公外婆一起追天上飛過的飛機(jī)。世界的模樣正式在我面前鋪展。我小學(xué)三年級時,父母終于調(diào)派過來,幾年未見有點陌生。飛機(jī)的轟鳴聲傳來,我爸想逗弄我,一把將我抱起,喊:“兒啊,快看大鳥!”我興趣缺缺,回他一句:“沒見過飛機(jī)啊。”
我爸放下我,看來重新培養(yǎng)感情這件事任重道遠(yuǎn)。
記憶中的龍泉是個溫柔過度的小城,被一層不張揚的灰色覆蓋,像拉低了飽和度的老照片,潮濕陰郁,沒有多少赤裸裸的晴朗。街道上人少不喧鬧,人力三輪車的鈴聲清脆入耳。夏日涼爽,冬季冷入骨,早晨上學(xué)濃霧籠罩,一兩米開外就見不到人了。冷氣像是碎釘子鉆進(jìn)毛衣,穿多厚都沒用,凍得人動彈不得。
龍泉雖冷,但幾乎沒有下雪天,一呼一吸間只有熱氣團(tuán)子。幼稚如我們,兩三個同學(xué)模仿武俠片里練功的大師互吐“真氣”,還有人叼著圓珠筆,有模有樣地猛吸一口,緩緩?fù)鲁鲩L氣。
現(xiàn)在想來,與外公外婆生活的那幾年,就是我向往的生活。我們住的居民樓前有一大片閑置的荒地,居民們挨家挨戶認(rèn)領(lǐng),捯飭成了菜地。我與外公外婆一起種菜收菜,在田埂間抓蟲子,與天牛對話,吹散淘氣的蒲公英,拔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唇間當(dāng)胡子,裝滿一塑料瓶的螞蚱回家。記得第一次悉心照料的空心菜被外公炒了,我還哭了鼻子。
外公很會做菜,腦子里長了菜譜,平日從不顯山露水,只要出手必定一鳴驚人。啤酒鴨、糯米甜肉、火爆腰花、粉蒸排骨,還有麻辣小龍蝦……寫到這兒,我忍不住咽了團(tuán)口水。念念不忘,必有回響,至今這些菜也霸占我下館子的必點榜單。后來意識到,不是我愛吃,而是外公會做?;氐搅苏軐W(xué)上先有雞還是蛋的問題,簡單來說,就是我愛吃他做的菜,四舍五入,愛他。
童年噩夢之一,父母在龍泉奮斗了幾年,終于買上了自己的房子,這意味著我要從外公家搬走了。他們接我回到家的第一天,我咬了一口我媽精心烹飪的糖醋排骨,比鐵還硬比鋼還強(qiáng),我號啕大哭。
也是從那年開始,我不得已正式展開龍泉的美食地圖。我家離學(xué)校就十分鐘步行的路程,這一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家門口攤子上的夾心面包,中間有一條咸口的奶油,一口咬下去,面包的酥香柔軟裹著奶油一同在嘴里化開,早晨的胃就醒了。液化爐上的蛋香撲鼻,不用猜,蛋烘糕的推車前一定排著長隊。很多人喜歡咸口,三成酸豇豆,七成肉末,分開炒香再混合,我喜歡巧克力醬加肉松,一定要很多肉松。蛋烘糕外皮金黃酥脆,內(nèi)皮細(xì)膩軟糯,囫圇吃完,再來第二個,才算過癮。
賣涼拌串串的阿婆,出攤要看她心情,一周總有那么幾天進(jìn)城找她兒子。她拌的土豆太好吃了,一毛錢一串,紅油和白芝麻牢牢扒在上面,咬一口,脆的。如今我對土豆的挑剔都拜她所賜,不愛吃煮軟的土豆,涮火鍋朋友們都要幫我“盯梢”,稍不留神涮久了,土豆在我嘴里就換了個物種。
校門口的珍珠奶茶,超大杯最劃算,要加珍珠加椰果。還有像被子一樣的鋪蓋面,佐著酸菜肉絲澆頭,每口都是幸福。但不能太貪心,面皮咬不斷容易噎著。街上那一排的串串香店,隨意選,每家都好吃。雖然流行地溝油的傳說,他們的鍋底會來回用一整天,越煮越香,大家伙才不在意,龍泉人的胃是鐵打的。
夜幕降臨,冷啖杯兒的桌椅在店門前鋪滿。其實為什么叫冷啖杯兒,我至今也不知道,還一定要兒化音才夠味,反正就是喝酒擼串,只要燈火未暗,今天就不會結(jié)束。
如果把目光放到成都市里,春熙路的龍抄手、玉林的串串街、望平街的蹺腳牛肉,還有本地人必吃的蒼蠅館子,不論它們是幾星評價,我心里也難有波瀾。畢竟太陌生,美食是外化的情感連接。
對市里最熟悉的館子,只有肯德基。逢年過節(jié)的朝圣之地,吃到漢堡薯條是獎勵,被說了幾十年的垃圾食品,坦白講我到現(xiàn)在也喜歡吃。其實我們的終極目標(biāo)是兒童餐的玩具,那個左手錄音右手說“紅包拿來”的哆啦A夢公仔,至今還擺在老家的書架上。
我小時候?qū)Τ赃@件事過于執(zhí)迷,外公包的包子一口氣能吃十幾個,把主食當(dāng)菜吃,全家都不懂克制。我媽有個光輝事跡,前一晚給我投喂了一整盆剝好的龍眼,第二天上課,我牙齦和鼻子突然噴血,把老師和同學(xué)嚇壞了,再多衛(wèi)生紙都止不住,最后被拉去了醫(yī)院。
青春期的我都是這樣胖過來的,靠噸位拉高存在感,可太內(nèi)向,一看就好欺負(fù)。幾個貪玩的同學(xué)互丟我的課本,幾個回合下來封面就被撕壞了。我不敢吭聲,回到外公家趴在床上掉眼淚。外公過來哄我,我無處發(fā)泄脾氣,就責(zé)怪是他太放任我,把我喂胖了,沒有人會喜歡胖子。
外公不言不語,默默將那本撕壞的課本拿出來,用一張滑溜溜的年歷做了個封面,嚴(yán)絲合縫地粘在課本上,包好書皮,寫上我的名字。
我在《你是最好的自己》一書中寫過他,給他起名“舍不得先生”。這篇文章后來被選為中學(xué)語文考卷上的閱讀理解。其中有一題問:爺爺對“我”的愛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請結(jié)合文章進(jìn)行概括。
作者本人親自來回答:表現(xiàn)在我肚子上的每寸肉,圓嘟嘟的笑臉,可以撒嬌哭泣的理由,感受幸福的能力,見著或未見的所有絢爛的痕跡;給了我故鄉(xiāng)。
龍泉畢竟帶著大成都的基因,遍地是茶樓。前去的客人主要不是為了品茗,而是搓麻將。我家小區(qū)對面,是著名的麻將一條街,無論什么時段經(jīng)過,屋里都人滿為患。
學(xué)會打麻將之前,我想不通這些小方塊是如何讓每個大人如此流連忘返的。
印象中兩次半夜醒來陷入深深恐懼的體驗,都趕上了父母在麻將桌上通宵鏖戰(zhàn)。一次是上三年級,剛看完《媽媽再愛我一次》,夢里都是我媽在耳邊唱“世上只有媽媽好”,環(huán)繞式催淚。流著眼淚醒來,見他們屋里亮著燈,我媽的酒紅色大衣“癱”在床上,人不見了。半夢半醒間,我嚇壞了,以為自己被遺棄了,半夜沖去大馬路上喊他倆名字。另一次是他們有前車之鑒學(xué)乖了,人跑了,但是鎖了我的房門,我不能往大馬路上去,只能扒著窗戶哭天喊地,整棟樓的鄰居都被我喊醒了。事后外公對他倆進(jìn)行了嚴(yán)肅的批評教育。
耳濡目染之下,這麻將我也會了。對麻將來說,只有不會打和愛打,很難有中間值。而打通宵是對麻將最好的尊重。我們一家對麻將的尊重,要么是我和我爸帶著早飯,去迎接日出和茶樓里的我媽,要么就是我爸上戰(zhàn)場,第二天帶著早飯回家。也會有他們帶著我同進(jìn)同出的時候,我搬著板凳坐在他們中間,時間悄悄來到半夜一點,他倆后知后覺,異口同聲:“呀!你怎么還在這兒!快回去睡覺!”
這該死的默契啊。
沿著麻將一條街走到主路上,再向盡頭走就是龍泉山。
山上種滿了桃樹。每逢三四月,桃花漫山遍野綻放,如同罩上一層粉嫩輕柔的薄紗,那是我青春的秘密基地,承載了太多故事。開發(fā)前的野山幾抹蔥翠,路是被人生生踩出來的,我和伙伴們經(jīng)常上來探險、郊游踏青、燒烤。所有的煩心事在每一次遠(yuǎn)望中都能云散煙消。桃花天然曖昧,很多小情侶上山來談戀愛。那時懵懂,我們常常偷看別人牽手親嘴,思春的躁動在粉色的花萼間同步綻放,于是桃花樹上被我們刻下了很多遍自己暗戀的人的名字。
外公外婆常來爬山,每條山路爛熟于心。有一年,外公在半山坳忽然小腿泄了力,直往山邊滾去,正巧被一棵桃花樹護(hù)住,撿回一條命。家里人聽聞后擔(dān)驚受怕,拽他去醫(yī)院做了個全身檢查,命令他以后不能再爬山了。但這老頭不當(dāng)回事,說自己命硬,執(zhí)意還要上山。外公年輕時當(dāng)過兵,朝鮮戰(zhàn)場收尾那年,有個美國兵夜里潛入他們山上的營里,一聲槍響,敵方的子彈打中守哨的外公,還好子彈射偏,只是打掉了他的帽子。從那一天開始,他每多活一天,其實都是賺到了。
外公常說,山上的桃花樹是有靈氣的,懂得照護(hù)人。這我承認(rèn),花期用力綻放,抖落一場春天,生出芳香撲鼻的水蜜桃。這些樹,一年四季都不閑著。
龍泉山上的水蜜桃遠(yuǎn)近聞名,《詩經(jīng)》中說,“園有桃,其實之肴”。洗好的桃子一定要先閉眼細(xì)嗅,那芳香沁人,像是開始一場心靈按摩的儀式。試著一大口咬下,清甜甘洌的汁水似一股清泉往味蕾里涌入,每次咀嚼,舌尖都傳來潺潺水聲。太快樂了。
這些年在北京吃到的所謂龍泉水蜜桃,完全不是從前的味道。如今龍泉山被修成了小型的森林公園,桃花樹被砍掉大半。當(dāng)年我們踏過的路變成石板路,游客多了,那座山的靈氣也就此消失了。
龍泉山規(guī)劃后,我再也沒去過。準(zhǔn)確來說,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回龍泉了。當(dāng)初覺得那幾條老街都好長,怎么走也走不完,真正走到頭了,原來是長大的時候。
必須非常坦誠地說,或許我骨子里對這個小城是帶著嫌棄的,畢竟因為身材被欺負(fù)的那幾年真的不好受。這里裝載了不堪回首的貪嗔癡,生活習(xí)慣和節(jié)奏的不同早已注定我無法在這里常住。但換一個語義,或許這笨拙刻意的回避,是怕被更多的回憶波及,提醒我身體里流動的情感。否則怎么會原本只想寥寥幾筆帶過的故鄉(xiāng),竟然不知不覺寫到這里。
算了算,上次回龍泉是五年前,給我爺爺掃墓。我較少提他。我爸那邊的親戚見面次數(shù)不多,對爺爺稱不上熟悉,只記得他生前喜歡拿筷子蘸兩滴白酒給我嘗。他是2008年走的,我在醫(yī)院見了他最后一面,他就咽了氣。我爸說,他是在等我。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死亡,也是第一次見我爸哭。
那年真的發(fā)生了好多事,所有人都在期待奧運會,我在準(zhǔn)備高考??记耙粋€月,汶川發(fā)生地震,我看著搖晃的天花板不停掉落水泥塊和石頭渣,腦中跑馬燈閃過,全是父母的樣子。原來人以為自己將死的時候,最想念的人是爸媽,這情感紐帶或許呼應(yīng)著出生之前,靈魂早早就與他們打好了照面,要在今生完成一場輪回。當(dāng)時通信全斷,學(xué)生們擠在學(xué)校操場上等家人來接,我目送身邊的同學(xué)離開,父母才姍姍來遲。他們抱著我著急解釋,先去安穩(wěn)家里的老人了。我躲在他們懷中,鼻腔發(fā)酸,沒有人知道那場災(zāi)難將去向何方。
余震未停,我們在廠里的空地睡了一周的帳篷,我背著拗口的數(shù)學(xué)公式,透過帳篷拉鎖的縫隙,看到了星星。
也是那一年冬天,龍泉下雪了,一下就是五天??赡苁菭敔敾貋砹税伞?/p>
后來我在成都市里給父母買了房,可他們住不習(xí)慣,還是輾轉(zhuǎn)回到龍泉老房里,寧愿爬上爬下,說是鍛煉腿腳。龍泉來來回回就那么大,走不出去,也不想走了。外公在視頻電話里說著情話,說聽到我的聲音就可以睡個好覺了。他今年八十七歲,皮膚透亮,臉部飽滿,鮮有皺紋。聽說他有一套獨特的按摩手法,有機(jī)會向他取取經(jīng)。
再多遐想,人事已非,他們像被埋在沙堆之下,在海水來回的侵蝕中,再也找不回來了。想吃推車上那個加了很多很多肉松的蛋烘糕,想去找那棵刻了名字的桃花樹,想找撕壞我課本的家伙干架,想問問賣串的阿婆,還在這個世界上嗎?
故鄉(xiāng)像是住在身體里的一抹懸日,落不下,想放下。罷了,還能稱之為故鄉(xiāng),是因為家人還在。
這悠悠年月,留痕自有輕重,想要后會有期的,又何止你我。離別聚散在龍泉,四季輪回事如風(fēng)。
(悅悅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抬頭看二十九次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