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住著我的童年。
——題記
炸肉圓
小時候,我極喜歡在寒冬風雪天里,窩在床頭,守著母親炸肉圓兒。
我家屋內(nèi)沒有所謂廚房,在我床邊幾尺開外,毗鄰屋子右側(cè)的豬欄斜搭一小棚,一鍋一灶,一個矮舊櫥柜和米缸,便是煮飯燒菜的地方。
進了臘月,年味兒漸漸地就濃了。天氣晴好之時,可見魚塘四周,晾衣繩上,屋檐下,樹杈上下,掛滿臘魚、臘肉和臘腸。尤是進了臘月二十,孩子們放了寒假,魚塘上下便是炮聲四起。
通常是在小年前后,一大清早,母親便下完菜市場,拎回數(shù)斤豬肉,剝好生姜蔥蒜。我尚還在睡夢中,總能聽到一陣刀與砧板的拼殺?!斑诉诉恕保柡?jié)奏感的剁肉聲,時常還伴有隔壁鄰里過路的招呼,以及母親那熱情回應的大嗓門兒——這些是我時至如今,常常還會在夢里聽到的聲音。那些響動,親切又遙遠。
往往在她搗姜打蛋、倒入淀粉和肉的間隙,已是閉了門扉,燃好爐子,燒熱了油。第一顆肉圓兒下了鍋,炸至褐黃,她嘗罷咸淡后,輔以佐料稍加調(diào)試,便開始量產(chǎn)。待到第一鍋肉圓即將冒頭出鍋時,那醇厚又濃烈的香氣足夠?qū)⑽液徒憬銖乃瘔糁袚破?。每逢此時,我翻過身來,抹抹眼角的眼垢,大喝一聲:姐,媽炸圓子了!
不消片刻,姐姐便會披頭散發(fā),趿著拖鞋,由房內(nèi)三步并作兩步蹦至我床上,呼哧呼哧擠進我的被窩。我自覺地往邊上挪上一挪,然后我倆各自將被窩邊角掖上一掖,將被窩掖得嚴嚴實實,只留兩顆小腦袋在外面。其后頂著兩張紅撲撲的小臉兒,哈著熱氣,兩眼發(fā)直地盯著熱騰騰的油鍋里浮起來的肉圓兒。
母親一壁炸,我和老姐一壁眼巴巴守著鍋里,像兩只安靜待哺的雛雀。待到母親用笊籬一把將鍋里的圓子撈起,顛上兩顛,瀝好了油,便用她黑黢黢、黏糊糊的手,揀一顆扔進姐姐嘴里,再揀一顆塞進我嘴里。她一邊投喂我們,一邊笑斥:“當心燙。”
在我們嚼著熱乎乎的肉圓兒的同時,母親已將剩余的圓子倒進鋪好報紙的籃筐里。母親端坐于椅凳上,也不問我倆滋味如何,兀自放下笊籬,緊接著將裝滿肉泥的臉盆夾放在雙腿之間。然后,左手抓肉泥,右手持搪瓷調(diào)羹,其后一抓一握一擠,一團圓乎乎的肉球便從母親左手虎口的縫里冒將出來,隨后右手的調(diào)羹順勢往身旁的水碗里沾上一沾,再將肉球輕輕一舀,沿鍋壁一傾,肉丸兒便開始在油鍋里撲騰叫囂起來。母親的手藝嫻熟至極,不消片刻,油鍋里便浮滿了肉圓兒。肉圓兒在油鍋里滾動的狀貌有些像熱天氣悶時門外魚塘里運作的制氧機,周身沸反盈天,熱鬧至極。
一顆肉圓下肚,整個胃里就仿佛被熨斗熨過似的,鮮嫩的肉汁盈滿口腔,直入肺腑。我要探手進籃筐,再揀一顆來食,母親將我的手一敲,罵一聲“饞鬼”。又質(zhì)問:“正暫(現(xiàn)在)吃完,過年吃咩(什么)?”母親是孝感云夢人,即便來漢多年,仍舊沒學會半句武漢話。
聽了母親的笑罵,我也不言語,一副不高興的模樣。母親見狀,很是無奈,又騰出手來,一人分發(fā)一顆。我倆伸手接過,我囫圇吞完,再瞅姐姐,像是舍不得似的,先嘟嘴吹上一吹,再微微咬上一口,其后細嚼慢咽,像是品評什么稀世珍肴。我伸手去奪她手中剩下的半顆,得逞后,一把塞進嘴里,姐姐便不是哭,就是鬧,抑或抬手來揍我。見狀,母親笑開來,無奈補償姐姐一顆,她登時轉(zhuǎn)涕為笑。于是,又輪到我開始哭鬧,說是不公平……
待到三五顆熱乎的肉丸下肚,母親說,外面下雪了。我一聽說下雪,立刻從被窩里爬將出來,起身套上棉襖就往外奔。推開門扉,只見天上人間,上下一白。一層薄薄的細雪覆于屋后水泥井上,枯柳和豬舍上的雪要稍厚些,上十只草雞都四散在井下河港邊的枯草堆里,懶懶地散步覓食。河港對面的菜地亦覆上一層厚重的雪蓋,遠方零星的菜農(nóng)在田間踩出幾條足印,正躬身采摘雪后的菜苔和花菜。
我站定在屋后,一呼一吸之間,都透著冰雪銳利的爽意。心中有莫名的無來由的快意與尿意。豬圈前,已踩出幾條母親來回的足印。我沿著母親足印的旁邊,踩出一條新的足跡——那是獨屬于我的雪后足跡——奔向廁所,暢快地撒一泡尿,抖抖身子。回身時,看了看豬圈里擠作一堆、呼哧呼哧睡著的豬,掰下一支豬圈檐上結(jié)下的冰凌,好似電視中的武林豪杰一般,興奮地憑空揮舞幾下,返身進了屋。
見我回來,母親張開糊著肉泥的手便開始罵:“缺心眼兒的東西,踩著棉拖出去踩雪,這天氣,打濕了曬都難曬。”又呵斥我將手中的冰掛扔掉,要么趕我上床窩著,要么斥令我趕緊穿好衣服。
如此情形,姐姐肯定是要幫腔的。而往往只要她一開聲,母親就會將戰(zhàn)火轉(zhuǎn)至她身上:“看看你,一個姑娘吖,懶成什么樣子,一天到黑,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也不曉得起來幫老子洗個衣裳,弄個飯……”姐姐捂頭鉆進被窩,裝睡。母親又是笑,又是罵……
在母親的笑罵之間,不知何時,天上又開始下雪。
賣年豬
一年之中,最熱鬧喜慶之事,莫過于賣豬。
年節(jié)之前,往往豬價最佳。究其因由,乃是年關將近,湖北乃至中原四處皆有腌制魚肉的風俗,因需求量大,往往供小于求,價格自是利好。
每至年關,魚塘上下總有買商前來問津。行情好時,賣家總有恃無恐,若是價格不合心意,則婉言拒之——多年下來,即使買賣不成,無論買家賣家,皆少有掛臉之人。既是買賣,總有來有往,今日價高,賣家為貴;他日價低,也有求人之時。于是往來之間,總會給彼此留些余地。別看養(yǎng)豬之人少有學問,但就買賣這回事兒上,是頗具智慧的。
自然,這些個一年四季都著西裝、夾皮包、梳油頭、蹬一雙锃亮皮鞋的買商,個個亦是人精。
其中有一買商,姓萬,三十三四年紀,長得又高又壯,模樣頗似港星陳奎安。所以那段時日,我總以為他不演電影時,才來收豬。因其長相兇悍,我總躲著他。但他卻很喜歡我似的,若是在魚塘上與伙伴們玩耍時碰上了,他便總好掐我的臉,罵兩聲“小XX的”。然后問:“家里有沒有大豬?”我擲地有聲,點點頭:“有。”他便問:“你媽呢?”我也不答,抬腳就往家里奔,一壁奔,一壁叫:“媽,買豬的小萬來了!”其他孩子見勢,也便跟著燕子似的四散往家里飛去,告知父母買豬的來了。
于是魚塘上下皆是一片“買豬的小萬來了”的叫鬧聲。起先,他總是要怒罵幾句:“你們也叫小萬,冒得教養(yǎng)的X伢?!睅啄赀^去,仍不見我們這群毛孩兒有改口之勢,也就不再追究。
在飛奔報信“小萬來了”的途中,我總不忘在塘埂邊薅幾把草。急忙忙薅罷,摟著草,踅進屋,轉(zhuǎn)身奔到豬圈前,順勢就往欲要出欄的豬圈里扔。
往往不多時,老萬便夾著包,略彎腰身,從我家前門穿到了后門,轉(zhuǎn)頭見到母親,便笑叫一聲:“康嫂子?!蹦赣H點點頭,笑答:“小萬來了?!比缓笏阈φf:“你屋里這小崽子,聰明有前途啊,曉得薅草?!?/p>
母親一壁放下手中活計,一壁笑說:“你看得上,就帶走,跟你學做生意,賺大錢?!?/p>
我躲在母親身后,抓著母親的衣服,睜大眼睛望著他們兩嘴冒煙地談笑。待再相熟些,膽子愈大,有時還會當著他的面再去抱些草來往豬欄里扔。他便威脅說:“你再喂,老子就去買別個屋里的豬了。買你屋里的,總是虧本?!?/p>
我也不搭腔言語,繼續(xù)悶頭投喂。
他移步前來,捏我的小臉,笑罵:“小XX的,真是聰明啊!就是不曉得,讀書聰不聰明……”
俗話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前來買豬的,大多時候會命主人進欄,將擠作一團熟睡的豬群趕將起來,瞧瞧這批肉豬的賣相。每每此時,看罷品相,無論好壞,他們皆會咂咂嘴,挑出三兩毛病,然后借勢打壓價格。老養(yǎng)豬戶是明了的,此舉一則為壓低價格;二則只為讓豬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撒泡尿拉泡屎,以減輕體重。
養(yǎng)豬戶亦不是吃素的。每至年關,對待但凡欲要出欄的成豬,每日摸黑起床,先喂食一頓再說,為的便是怕買商一大清早過來買空腹豬。
而在幾年之間,我仿佛無師自通似的,總好在得知買豬商前來的第一時刻,奔向豬圈,往豬欄里投喂些草料,或是從菜地里撿拾裝袋備就的菜葉,抑或更直白些,往里直接拋灑幾瓢豬食或豬飼料——我發(fā)誓,這些小市民行徑,母親并不曾言傳教授于我。我想,這些行為未曾耳濡,應當只是目染之間,我自身習得的——眾所周知,模仿能力,是人與生俱來的稟賦。
種種小心思,買賣之間很有默契似的,都不大點破?,F(xiàn)下想來,此間推拿,細細咂摸起來,亦頗有意思。
有時,若是賣家過分喂食了,豬肚個個鼓似圓球,買商有時也直言點破,其后借勢壓一壓價。若是這家價格相談不妥,他們便笑著游走至另一家查看肉豬賣相,然后再次議價。如若肉豬品相與上家相當,所議之價則與上家多出半分——連加價一毛都不肯。
總之,東邊不亮西邊亮。但凡買豬商前來魚塘一趟,往往不會空手而歸。
每逢買賣雙方談妥價格后,養(yǎng)豬人家便會差遣孩童,往各家奔走一趟,各家主事的男人便放下手中活計,齊聚而來,幫忙趕豬上秤。
賣豬可非易事。
首先,需清掃豬欄,騰出空地。起先,買豬的主張以潛水泵水管清掃豬欄,但賣家定是不肯,只因豬遇水則尿,一尿則眾尿,眾尿則百十塊消失不見。這點小心思,買賣雙方亦可互相照見。于是養(yǎng)豬人總是能夠以晨間已掃就豬欄為由,推擋過去。
其次,一干人等消毒后,方可踏入豬欄。因豬瘟病疫常發(fā),養(yǎng)豬人之間皆頗為謹慎。一般而言,串門都不會踏足彼此豬欄之境地——此乃約定俗成之事。但凡進入養(yǎng)殖界地,必消毒。每家豬欄之前皆有一泥灰桶,其中常年備有灰黑色的消毒藥水。只消于鞋底稍一踩踏,便視作消罷毒了。彼時年少,我不知此舉是真有效用,抑或僅僅只是于大人而言的一通心理安慰。反正我等孩童跑至友伴家中圈前玩耍,或是釣魚釣蝦翻找蚯蚓時,總是省卻這樁儀式。
緊接著,便是抬入磅秤及豬籠。好些年下來,為免借用抬架之繁雜,魚塘上下,幾乎每戶都各自備有磅秤,焊制一豬籠。此二物平日都閑置在旁,只為賣豬時以備不時之需。磅秤常漆墨綠色,秤砣則常以尼龍袋收歸。至于豬籠,往往五面皆以長短鋼筋焊就,其籠長約五六丈,寬則丈許,高及成人腰身,上頂放空,下鋪木板,以防肉豬上秤時踩空之用。
此二者皆有百十斤重,所以抬入磅秤及豬籠需三五力士內(nèi)外接應,方可成功。往往此時,養(yǎng)豬戶六七壯漢,以及買商助手皆已入欄。時常,買豬商會攜帶一助手入欄,只為盤撥秤桿,左右視察有無偷雞摸狗故意增重之輩——從前總有養(yǎng)豬戶會在買商視覺死角踩踏磅秤,借以增重,抬高賣價。東窗事發(fā)幾遭之后,買商也不傻,于是攜帶助手前來,只為入欄監(jiān)察。
前期工作準備就緒,便開始趕豬上秤。
豬,并非死物,亦不愚笨。因養(yǎng)豬多年,我深知俗世之中,常罵愚人與豬相類,實是誤會。打眾人入欄起,豬群便窩作一團,謹慎睇之。起先,群豬皆未入甕,一欄之中,上十只逮其一二,尚不大難。但推其入籠,絕非易事。豬,好似知其入籠上秤后便命不久矣,于是嗷嗷亂叫,四處奔逃,抵死不從。年豬體壯,重達三百余斤,力似蠻牛,常將圈中人等擠得人仰馬翻。母親養(yǎng)豬近二十載,我是見識過不下數(shù)十次,養(yǎng)豬人被拱翻在地,沾染一身豬屎,抑或被慌亂之中的豬鉆至胯下,變身騎豬勇士。每每此時,圈內(nèi)圈外,笑作一團。
肥豬雖壯,但養(yǎng)豬人由于長年勞作,個個都身強體健,何況又有人類智慧作底。奈何群豬縱有壯實四蹄,也難敵人類的雙拳和聰慧大腦,以及這么多年養(yǎng)豬賣豬的經(jīng)驗。
這邊廂,但見兩壯漢,抓一把豬糠,搓搓手,以防打滑,隨后鎖定目標,前往逼近,作勢一人鉗一豬耳,后一人緊隨其上,逮其豬尾,再兩人壓低豬籠,作一斜坡,連拖帶拽,待將其移進豬籠,立刻松手閉門,迅速插上插銷。如此,稱重一頭豬之過程已算是成功大半了。方進豬籠,肉豬定會嚎叫、反復扭身折騰,抑或拉屎放尿。若是這屎正好拉在豬籠案板之上,一眾則會笑曰,此豬懂事,這屎值了錢;若是拉在了豬籠之外,賣豬人則會笑罵,此豬甚是不爭氣。自然,有見尚未稱重之豬大開閘門,盡情排泄時,亦會遭此唾罵;反之,待稱罷出籠后,再解決生理需求者,則可獲一番夸耀——此皆乃買賣途中之軼聞笑料。
稱重尚未完結(jié)。趕豬入籠后,往往會有一人趁其嗷叫之時,摳一坨油墨抑或蜂窩煤打碎后和水攪拌而成的炭泥,往豬背上一滋抹,算作已稱重的記號,以與未稱重的豬區(qū)別。尚未安定之時,那邊廂,買商已開始加砝減碼,盤撥秤桿。待籠中之物氣息平穩(wěn),稍一安定,秤桿不沉不浮,取乎其中之時,立馬讀數(shù)。此時,豬圈外的半大毛孩們早已備好紙筆,一行行標好了號碼,只等計數(shù)。此項工作,是我等黃毛小子最樂于從事的。
常常,新來的買豬商會自己獨立掏本計數(shù),但與魚塘相熟、買賣多年的豬商,譬如小萬,只需孩童們記罷一數(shù),遞其過目一眼即可。待群豬稱罷,再謄抄復刻一份,其后各自算賬。
只要不碰上“混世魔王”和脾氣火爆的“反動派”,往往稱罷一欄十數(shù)頭豬只消半個時辰。稱罷群豬后,再稱豬籠之重,稱重計數(shù)之事便告一段落。接著便是抬秤抬籠出欄,主人給出力者散發(fā)香煙,道聲“辛苦”。其后便僅剩算賬、對賬、數(shù)錢和驗鈔事宜,此亦乃我和老姐之拿手且最熱衷之事。
有時,稱完豬后,當場便需趕豬出欄,將其趕入上豬臺,隨后上車帶走,前往屠宰場。有時,買豬商會命主人再寄養(yǎng)一二日,擇日前來拖殺。至于寄養(yǎng)之費用,常以一二百元作結(jié)。而小萬常會多出一百,名曰,給你家那小崽子買糖吃。
年前賣豬,亦可說是一場賭博。年前節(jié)后,這豬價跟股票似的,一日一個變化。有時,前一日與后一日,豬價便有三五毛的相差,數(shù)千斤肉豬下來,其相差之數(shù),是相當可觀的。
都說只有買錯的,沒有賣錯的。此話在買賣肉豬這件事上是說不通的。若是隔日有賣家聽聞別家所賣之價高出或低于自己前兩日的賣價,往往都會捂面遺恨,抑或暗自竊喜——我母親便常這樣。
于此,想必買家亦如是。
但年年歲歲皆如此,賣豬的也好,買豬的也罷,價格總有浮沉,彼此各有喜憂。相較之下,一時的快與不快,定然有之。但這魚塘上的養(yǎng)豬人,似也并未將豬價之高低視若衡量得失的唯一標準。
他們大多是開朗且知足的。只要日日晨間忙罷,午后有麻將可搓;晚間卸下一日疲憊,躺在床上有夢可做;年中年尾,年年有豬可賣;孩子虎頭虎腦,學習尚可,這日子便是滾燙的,生活便是有指望且快樂的。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