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4日,葉嘉瑩去世,享年100歲。
這個名字的前面,常常被標以諸多稱謂,有“古典文學(xué)研究泰斗”“詩人”“教育家”,也有“詩詞的女兒”“穿裙子的士”等等。葉嘉瑩自己曾為它們排過序,因為大半生時間都用于教學(xué),所以“首先是教師,其他都排在后面”。
從1945年大學(xué)畢業(yè)起,此后余生,教師葉嘉瑩幾乎都在講臺上站著。91歲那年,她還在幾十平方米的住宅里給研究生上課;92歲、93歲的她用218首古詩詞做了兒童古詩詞讀本,并錄制講解和吟誦;96歲的她已經(jīng)坐在輪椅上,依然給南開大學(xué)新生講了開學(xué)第一課。
2015年4月26日,91歲的葉嘉瑩在天津圖書館作了題為《從漂泊到歸來》的主題講座。
身著紫色開襟長衫套裝的葉嘉瑩在一陣掌聲中從舞臺一側(cè)走出來。她因為腰腿之疾,由左右兩位工作人員攙扶著,走向講臺。
主辦方給她準備了一張柔軟厚實的靠背椅,她不坐,要站著講課,把椅子晾在身后?!拔业浆F(xiàn)在90多歲,我的腰腿有毛病,但是我一定是站著講課的。這也是對詩詞的一種尊重?!?/p>
葉嘉瑩講了3個小時,她白發(fā)微卷,神采飛揚,毫無衰老、疲倦之態(tài)。
她對從前的事情已經(jīng)一點一點地忘記了,幸而人生的重要時刻她都寫有詩詞。她從一生所作的詩中拿出幾十首,用黑色隸書字體打在幻燈片上,一首首吟誦,逐字逐句地講。
這些詩篇中包含了她最真摯的感情,少年喪母,寫了8首哭母詩,晚年喪女,她又寫下10首哭女詩。吟誦時,她仿照古法,把入聲讀成仄聲,曲折婉轉(zhuǎn),有音樂之美,一生起伏盡在抑揚頓挫之中。
詩詞幾乎是葉嘉瑩生活的全部,尤其當她邁入老年,從前的老師、同學(xué)一個個都不在了。給年輕人講課成了她最愿意做的事。只要有人邀請,她都欣然前往。從1979年至2015年,30多年來,她應(yīng)邀到國內(nèi)幾十所大學(xué)講學(xué),舉行的古典詩詞演講有數(shù)百場之多。
“我一直在教書,這是情不自已?!彼f,“這么好的東西怎么能不講給年輕人知道?你不能講給青年人知道,你不但是對不起下面的青年人,你上也對不起古人?!?/p>
“我天生就是一個教書的?!比~嘉瑩說。從1945年大學(xué)畢業(yè)至2015年,她已在講臺后站了整整70年。
“當然人總是會老的?!彼袊@。她說現(xiàn)在跑不動了,走一小段路都要人攙扶。講起過去單槍匹馬飛到各地講學(xué)的日子,她很懷念,藏不住地得意:“你們無法想象我講了多少課?!?/p>
王國維曾有一句感嘆,“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葉嘉瑩憂患不斷卻成就斐然的一生,正是這句話的注解。
15歲的一個深秋傍晚,葉嘉瑩寫下一首《秋蝶》,意境孤寂清冷。16歲的夏天,她作了一首《詠蓮》,其中兩句“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追問起人生意義。
有人問她,怎么你十幾歲就寫這樣悲觀和深刻的詩?她回頭想想也覺得奇怪,“莫知其然而然,莫知其為而為,總之我寫了這樣的詩?!?/p>
少年時代,葉嘉瑩經(jīng)歷了國仇與家難的雙重變故,這些詩作,全都是有感而發(fā)。葉嘉瑩一生少有安穩(wěn)的日子,經(jīng)歷了3次大的災(zāi)禍。17歲喪母,讓她比一般人提早明白了生死離別之意。
1969年,葉嘉瑩偕全家遷居加拿大溫哥華?!拔业膽n患總是接連而至的”。講座上,她念起一首詩的詩引:“早年我母親去世,死在天津到北京的火車上,我寫了8首哭母的詩,沒有想到我年過半百,大女兒跟女婿在一次出游的車上出了車禍,兩個人同時不在了。”料理完女兒女婿的后事,她閉門不出,日日哭泣,寫了10首哭女詩。
“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逼人一世來”;“痛哭吾兒躬自悼,一生勞瘁竟何為”,她嘆命運不公,反思勞瘁一生的意義。“我半生漂泊,辛辛苦苦維系了我的家庭,而我大女兒跟我大女婿居然發(fā)生了這樣的不幸?!?/p>
經(jīng)過這一輪苦難,葉嘉瑩突然覺悟到,“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一個終極的追求和理想?!?/p>
1978年春天的一個傍晚,她獨自穿過一大片樹林去投一封寄往中國的信。在那封信中,她向中國政府申請回國教書。她說自己一生“很多事情沒有選擇的余地”,而這次是她唯一一次主動爭取。從家中出來時,樹梢上還有殘陽余暉,往回走時,天色全暗了。那個黃昏讓她思索如何對待余下的日子,“喚起了我年華老去的警醒”。她當時寫了兩首詩,其中兩句,“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陰”。
1979年,她收到了中國教育部批準她回國教書的信,安排她先去北大教書,不久后又應(yīng)李霽野先生之邀去了南開大學(xué)。每年3月,溫哥華的大學(xué)停課放假了,她就飛回國內(nèi)講學(xué)。如此奔波30多年,直到2015年,她決定不再越洋奔波,選擇了定居南開大學(xué)。
回憶初回南開的講課盛況,葉嘉瑩依然很興奮:“那個房間里坐得比現(xiàn)在還滿?!?/p>
1979年葉嘉瑩回國授課時,徐曉莉是一名旁聽生。當時她是天津師范大學(xué)的學(xué)生,特意跑到南開大學(xué)旁聽。她回憶說:“葉嘉瑩在講臺上一站,從聲音到她的這個手勢、這個體態(tài),讓我們耳目一新。沒有見過,真是美啊。”
葉嘉瑩白天講詩,晚上講詞,學(xué)生聽到不肯下課,直到熄燈號響起。她寫了“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的句子,形容當時的場面。葉嘉瑩繼承了她的老師顧隨先生的講課風格,“純以感發(fā)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注重分享心靈的感受。
這是很多學(xué)生和教師聞所未聞的教學(xué)方式。課后,有很多學(xué)生給她寫信。徐曉莉是其中之一,她寫信告訴葉嘉瑩,聽了她的課,“我的人生就這樣開始改變了”。
能夠用自己的語言教課,葉嘉瑩感到幸福。但在溫哥華,她費盡力氣,也只能用“最笨的英語”去講,難得“跟在地上爬行一樣”。她感到,用母語講詩,自己才是自由的。
葉嘉瑩直到晚年依然獨立生活。她說自己有詩詞為伴,不需要人陪。她對詩詞投入了最多的情感,之外的事情,她都不在乎。她經(jīng)常引用《論語》的話,說“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學(xué)生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人,陪她傍晚散步,她生病的時候在醫(yī)院照料。也只有學(xué)生才能看到她純真頑皮的一面。學(xué)生曾慶雨記得有次講辛棄疾的詞,葉嘉瑩鼓勵大家多背誦。恰好家中有不少橘子,她讓大家比賽,誰背得多,就把橘子獎給誰。
葉嘉瑩有著遇事退讓、不爭的性格氣質(zhì),但該做的事情她做到最好。她自己不爭,也要求學(xué)生不爭。別的導(dǎo)師會為學(xué)生發(fā)論文托人打招呼,她不肯為學(xué)生到處請托。她的學(xué)生發(fā)論文自然就沒有別人的學(xué)生“便利”。但她堅持認為,好的東西,不需要走后門,別人自然能識得它好。她公開對外說,“跟我做學(xué)生就得吃虧”。好在她的學(xué)生們也不為功利而來,能沉得下心追隨她,甚至有幾位數(shù)十年一直跟隨她身邊。
現(xiàn)實景象提醒她時間在流逝——每年秋天回到南開,馬蹄湖的荷花凋了大半。早年她就寫過這樣的詩句,“甘為夸父死,敢笑魯陽癡”。她解釋,“夸父是追太陽的,我當然也沒有什么大的本領(lǐng),也沒有什么大的學(xué)問,我也做不出什么大事來,但是我真的喜歡詩詞。我看到了詩詞的好處,我應(yīng)該把我所見到的這么好的東西說出來,傳下去?!?/p>
葉嘉瑩寫過一首詩《高枝》,其中兩句,“所期石煉天能補,但使珠圓月豈虧。”詩中包含了她晚年的心愿——煉石補天般地傳承中國古典詩詞;也表達了對年輕人的期待,生怕他們對詩詞之美無知無覺,“如入寶山,空手而歸”。
后一句來自民間故事。相傳海中蚌殼里的珍珠圓了,天上的月亮也就圓了。葉嘉瑩將其義引申開來,說只要每個人內(nèi)心的“珠”是圓的,那天上的月亮就是圓滿的、不虧損的。她放下講稿,望著臺下說,“我雖然是老了,還是有這種癡心在?!?/p>
《考古》雜志做過的一個報道,讓她相信古典詩詞文化終能“珠圓月滿”。報道說,兩顆從漢朝的墳?zāi)怪型诔鰜淼纳徸?,在精心培育之下,奇跡般地長出了葉子,開出了花?!吧徎淞擞猩徟?,蓮蓬里邊有蓮子,蓮子里邊有蓮心,而蓮心是不死的。”葉嘉瑩受其鼓舞,寫了一首《浣溪沙》,詞中說:“蓮實有心應(yīng)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fā)華滋?!?/p>
此后很多場合中,每當人們問起她對詩詞文化未來的看法,白發(fā)蒼蒼的葉嘉瑩總是復(fù)述這個故事作為回答。
(摘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