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子爺河

核桃桿子

秋不慌不忙，待它從關(guān)子爺河的這頭走到那頭，性情都變了。前山洼的秋跟孩子一樣，不打不成器；跟樹一樣，不修不成材。

時節(jié)還沒到處暑，家家戶戶就開始翻找棗木桿子，擦一擦，聞一聞，拿到太陽底下曬一曬，就等合適的時機了。

撇子家有一根桿子又直又長又細又輕快，渾身的骨節(jié)被磨得光光溜溜，一看就是傳家寶。尤其是粗的那頭，油光明亮，那是撇子、撇子他爸、撇子他爺、撇子他祖爺爺以及往上幾輩人的手汗?jié)n出來的，是一代代一茬茬人用手掌上厚厚的繭子磨出來的。這根桿子是撇子炫耀的資本。剛剛過了立秋，他就迫不及待地抖摟出來，用獾子油擦一遍，再擦一遍。在前山洼，幾乎誰家都有一兩根祖?zhèn)鞯臈U子，但是與撇子家的這根相比，似乎都有些遜色。

大娘家廈屋里的核桃桿子長的短的堆了一堆，傳到鎖兒這一輩，還是沒有一桿能拿得出手。如果說鎖兒還有心的話，這就是鎖兒的心病。想當(dāng)年分家的時候，大娘就瞄準(zhǔn)了祖?zhèn)飨聛淼哪歉珠L又細的桿子，剛剛準(zhǔn)備伸手去抽，我四娘搶先一步，抽出來擱大伯手上，說，大哥你舉起試一下，看能舉起嗎？我大伯人瘦個低，桿子倒是舉起了，人卻站不穩(wěn)了，隨著桿子晃來晃去。四娘便笑，一把搶過去，說大哥擔(dān)心閃了腰，看來這桿子還是適合我家老四。從此，為了得到一根順手的桿子，我大伯一年到頭尋尋覓覓，但凡看到棗樹就要瞄一眼，瞄到中意的就把它砍回家。截枝、剝皮、打磨、暴曬，終于等到處暑，噼里啪啦試上幾個回合之后，還是覺得不夠帶勁。之后的一年，他又在尋尋覓覓，幾乎每年都要踅摸一兩根中意的桿子，可到死都沒有遇到一根稱心順手的。人世間很多的事情，說到底得看緣分。

大伯死在八月十五的那天晚上，天上的月把自己收拾得白白凈凈。那年的八月十五來得遲一些，在白露后的大約十天之余。節(jié)氣遲一點早一點這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的是那一年我大伯不知中了什么邪，非要等到白露過后，才帶著他的一兒三女婿扛了一堆桿子上了坡進了地。柳坪洼人常說，前山洼人的脾性硬得很，比核桃還硬。他們但凡說起前山洼這片土，總要多多少少把這片土上的核桃捎帶上。的確，前山洼的水土雖養(yǎng)不出好麥子，可是能養(yǎng)出好核桃樹，這一點我祖爺爺當(dāng)年挑著扁擔(dān)準(zhǔn)備落腳的那一刻就發(fā)現(xiàn)了。在這片土上，成片成片的核桃樹爺爺拉著兒子，兒子扯著孫子，浩浩蕩蕩占據(jù)了所有適合它們活著的地方。有些樹老成了精，變得肉糙皮厚就是不結(jié)果，也還是一年年站在那里喜滋滋看著它的子孫后代開枝長葉。似乎正因為有了老祖宗的撐腰庇佑，那些小輩分的核桃樹才得了精神，一棵賽著一棵長。一輩輩的樹含辛茹苦結(jié)著果，養(yǎng)育著一輩輩含辛茹苦的前山洼人，他們一年就指著樹上的青蛋蛋變成錢串串，去換油鹽醬醋，去買救命的藥和死人的棺材。

往年，大伯跟村里大部分人一樣，剛剛處暑就動桿子，好似遲打一天樹上的核桃就會被別人搶了，被人偷了。這時節(jié)，放眼望去，滿山遍野全是搖晃的樹；側(cè)耳傾聽，東南西北全是桿子敲打樹的唰唰聲，全是核桃撲棱棱落地的聲音。全前山洼人無一不為這樣的場景而異常興奮。還是撇子說得有道理，家家戶戶忙得連自己家的都打不完，哪有力氣去偷別人家的？

這一年，大伯不急，他說過了白露樹上的核桃才更加飽滿，也不用費勁打，稍微敲打敲打就下來了。果然，這一年的核桃打得非常輕松。有的核桃等不上主人的拷打，在樹上自己就脫了青皮，露出白花花的肚皮。那些還懶洋洋躺在“青皮襁褓”里的核桃，被棗木桿子一敲打，也都來了精神，一挨地就蹦跳著鬧分家，青是青，白是白。沒幾天，大娘家的核桃便鋪滿了院，鋪滿了房頂，連廈屋里的大筐小籃、喂牛的石槽、喂雞的食盆里都裝滿了核桃。從早到晚，大伯這里翻翻那里轉(zhuǎn)轉(zhuǎn)，只怕太陽曬得不均勻，只怕老鼠毛？貍偷了去過冬。這些年辛辛苦苦栽下那些樹不容易，那些樹辛辛苦苦結(jié)下果也不容易，爬上爬下立起蹲下一桿桿打下來一顆顆揀起來一袋袋背回來更不容易。大伯滿腦子裝著許多的不容易，這些不容易使得他舍不得砸開嘗一個，嚼嚼自家的核桃到底有多香。每當(dāng)他想拿起一個砸開的時候，那些核桃就不再是核桃的樣子，是米面油鹽，是新蓋的磚窯，是鎖兒的媳婦。于是，他又把核桃放回原位，繼續(xù)翻，繼續(xù)轉(zhuǎn)。

那晚，也許是為了慶祝這滿院的核桃，大娘心血來潮蒸了一鍋白面饃饃。鎖兒說，甚菜也不用炒，砸上一碗新核桃仁，就著吃饃就很美。大伯坐在炕頭，不聲不吭地等，似乎也覺得能痛痛快快用核桃仁就著吃一頓白面饃饃，也算是這輩子的一大幸事，死了也值?？伤娴臎]想到，吃完兩個饃饃后，自己就真的去了。什么兆頭都沒有嗎？大姐槐花哭著搖著問我大娘。沒，你爸吃得可香哩。一點都沒看出我爸哪里難過嗎？二姐杏花哭著搖著問我大娘。沒，你爸從來都沒吃得這么香過。我爸就光顧吃？就什么也沒說？三姐梨花哭著搖著問我大娘。沒，他就是吃得可香哩，這輩子我就沒見過他吃得這么香過。

大伯像生長在前山洼旮旯里的野草一樣，靜悄悄生，靜悄悄活，靜悄悄死。大伯死后，大娘囑咐我爸在他的墳前栽了一棵核桃樹，說讓他以后每年都有吃不完的核桃。如今，樹已長得一窯多高，鎖兒也長得精猴一樣。他哧溜哧溜爬上樹，舉起桿子噼里啪啦一通打，樹上的核桃就刷刷往下落，叮叮咚咚拍打著大伯的墳頭。鎖兒看得樂了，喊，爸，爸，起來拾核桃了哇，小心打了頭。

秋的尾巴

因為整整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前山洼人都染了兩手黑，那是給核桃褪青皮時留下的痕跡。剛開始是淡綠，后來是深綠、墨綠，最后就不知不覺變成了黑，油光锃亮的黑。比鍋底還黑。外人一見都嫌棄，咦，臟死了。前山洼人卻以兩手黑為榮，那一層層的黑里，隱藏的都是活命的錢。人們在笑談間禁不住羨慕著誰誰誰的手，手越黑，日子越富，心氣越足。男人們揣著兩手黑，神氣十足在十字街論天侃地，論舒暢了，侃盡興了，該干甚干甚；女人們揣著兩手黑，東院窯垴上西院窯垴下，我家婆長她家媳短說盡興了，到點各回各家和面洗碗。

我爸的手都好些年沒黑過了，黑了的手怎么有資格拿筆寫字？他的字現(xiàn)在上可通天下可入地。公告、通告、訃告、廣告、標(biāo)語、版面、訴狀、契約、證明、對聯(lián)、吊紙、悼詞，等等等等，五花八門的紙片把我爸的字演繹得淋漓盡致。我爸只顧寫字，把本該屬于他的那份黑都強加到我媽的手上。我媽一點怨氣都沒有，好像當(dāng)年跟著我爸從關(guān)子爺河逆流而上就是為了這兩手的黑，就是為了替我爸挑生活這副重重的擔(dān)。想當(dāng)年在柳坪洼，我媽也是花一朵，也是柔柔弱弱的一個女子，如今，關(guān)子爺河里的風(fēng)早已把她吹成了鐵疙瘩。揣著兩手黑的我媽擁有著雙重的身份，當(dāng)她用那雙黑黝黝的手捏著白花花的粉筆時就是一名老師，放下粉筆，就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村婦。我媽用鐵锨翻地時的動作像極了姥爺，往手心里“呸”一口，腳一蹬，锨把前后一搖，那來自春天的新鮮味就被掀翻到了一邊。我媽擔(dān)水挑糞撒籽鋤草種山藥打酸桃掰稻黍刨薦子縫補衣裳納鞋底子拆了舊毛衣打新毛衣……該是漢子的時候比一個真正的漢子還像漢子，該是村婦的時候比一個真正的村婦更像村婦。我大娘說得沒錯，我媽是“萬精油”。其實我大娘不知道，我媽也有她的軟肋，我爸就是她的軟肋。就像我是我姥爺?shù)能浝?、我姥爺是我姥姥的軟肋、我姥姥是秀姨的軟肋一樣，天注定?/p>

這個時候，紅土崖上我爺留下的滿院滿坡的花椒都紅了。我爺走后，一院子的果樹都像被抽去了筋，只兩三年光景，都隨我爺去了。惟這渾身帶刺的花椒樹，耐活得很。無需人噓寒問暖，日光你想曬就曬，雨水你想澆就澆，它們該抽葉就抽葉，該開花就開花，該結(jié)果就結(jié)果。盡管樹底下的蒿快有一人多高，那也奈何不了它。蒿畢竟只能是蒿，不能跟樹比。想當(dāng)年，大娘二娘三娘四娘還有我媽為了多剪幾剪子花椒，你爭我吵，你尋死她覓活，一年年的不得安生。如今，只剩下我媽獨自一人面對滿坡滿院的花椒樹了。她拿著剪子，看看這棵，又看看那棵，不知該從哪里下手。

日子有時過得讓人心驚膽戰(zhàn)，那么多的意外誰也不知道是明天來還是后天來，是這個先來還是那個先來。就在去年的今天，大娘還一邊剪著花椒一邊眉飛色舞說起四娘的死。每當(dāng)這時，我的耳朵恨不得能拉三尺長。大娘說，想想就能怕死，老四也是太“合適”了，她愿意跟誰好就跟誰好去，你計較那多干甚？都說是少來的夫妻老來的伴，都一把年紀了，連個這也看不開！你氣歸氣，可再氣也不至于把自己也搭進去！聽說三更半夜的，被窩里蓋的全是炸藥，“嗵”一聲，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我媽“喲”一聲，好我的嫂子哩，快別說了，汗毛都豎起來了。關(guān)于四伯四娘的死，我大娘像說古一樣，說一回，一個樣，不管怎么說，結(jié)局都是胳膊腿亂飛。這才事隔一年，大娘又老了一截子，兩眼昏花，腿腳疼痛，紅土崖的花椒再紅也激不起她的興致。她現(xiàn)在只有一個心思，那就是趕緊給鎖兒好賴娶上一房媳婦，如果在有生之年還能抱上孫子，那她也就圓滿了。

咔嚓，咔嚓，咔嚓。剪子飛舞，一串一串的花椒連葉帶蒂紛紛揚揚，飛得滿天都是，鋪得滿地都是。我媽只顧剪，剪子在她的手中行云流水，就像捏著粉筆一樣自如。我提著籃子蹲在地上，只顧把花椒從蒂上摘下，放進籃子里。我們之間很少有言語來往，但這并不妨礙彼此之間的密切配合。時間很可惡，還沒等我學(xué)會叫“媽”，還沒等我把自己完完全全裝進我媽的眼窩，它就把我從我媽的身邊剝離開來，我不得不到離村不近不遠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去讀書。借著這個堂而皇之又順理成章的理由，我似乎感覺很輕松，一種遠離束縛的輕松。既然不會像正常人一樣一天到晚媽長媽短，倒不如再遠離一些，也好給一顆漸漸長大的已學(xué)會察言觀色的靈魂松松綁。走的那天，秋風(fēng)一陣接一陣，滿世界都是花椒的味道。我心里還掛著那些沒剪完的花椒，悄悄跟弟弟說，不要光想著玩，幫你媽摘摘花椒。弟弟現(xiàn)在學(xué)會了頂嘴，壓著嗓子喊，從小到大一開口就是你媽你媽的，好像你不是媽生的！我就沒話了。我媽把一布袋干糧遞到我手上，說不管怎么不要餓肚子。這時，幸虧三輪車突突突開了起來，不然我的眼淚就讓她看見了。我第一次為我媽流淚了。不是不舍，不是委屈，不是感動，到底是甚，我也說不清。那時，如果說我還有理想的話，那就是長大一定不要成為我媽，一定不能像她一樣地活著。我寧愿像我大娘一樣粗粗糙糙地活著，想一出是一出，哭一陣笑一陣；寧愿像我秀姨一樣鮮鮮艷艷地活著，想說甚就說甚，想干甚就干甚，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更不在乎背后的閑言碎語。我爸說過，誰人背后無人說？誰人背后不說人？人活著就是個話靶子，不說還有甚活頭！所以，遠離我媽其實是我心頭最真實的愿望。

咔嚓，咔嚓，咔嚓。我媽的手上磨出了繭，磨出了血泡，磨出了血。她用爛布條子一纏，繼續(xù)咔嚓咔嚓咔嚓。我的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也被磨出了壕，由淺入深，那花椒的麻就沿著指甲下面的肉往十個指頭延伸，以至于整只手都是麻的，后來整個人都是木的。我媽不言不語，我也不言不語。我媽用一種叫血脈傳承的方式成功地將一種叫隱忍的能力悄無聲息地植入到我的身上，這樣的傳和承到底是榮幸還是不幸，天知道。命運的捉弄下，我媽本屬柳坪洼，如今卻操了一口地地道道的前山洼方言；我本屬前山洼，卻操著一口到死也改不過來的柳坪洼方言。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偶爾想起柳坪洼，想起我的姥姥姥爺，反正我會。我每天的夢里都是柳坪洼的上院下院，都是柳坪洼春夏秋冬的花花草草是是非非，有時還會把我媽也強行拉進夢里。清晰地記得那一次的夢里，我媽和姥姥一起蒸饃，鍋蓋一掀，滿窯的熱氣。我媽迫不及待地掰了一疙瘩饃，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去，說，還是咱柳坪洼的饃香?？匆娢覌尭吲d，我也高興。我說，媽，你快吃吧，你多吃點。我興奮極了，我以為我會叫“媽”了，就想試著再叫一聲，還沒叫，夢又醒了。夢如果不會醒就好了，我寧愿活在醒不來的夢里。

咔嚓，咔嚓，咔嚓。聽著這富有節(jié)奏的聲響，我感到一絲絲幸福。我想，還好有這一坡一院的花椒，不然，我和我媽都尋不到個緣由，為著同一個目標(biāo)而心照不宣地忙碌。

咔嚓，咔嚓，咔嚓，當(dāng)我媽把那一頂一頂?shù)募t全剪到地上，前山洼的秋也就快接近尾聲了。

紅土崖的花椒，其實也是前山洼秋天的尾巴。

人生大事

自從我爸離開前山洼，他的雙腳再也沾不了泥帶不上土，他的日子里從此也就沒有了鮮明的春夏秋冬和黑夜白天。

我爸進了城，可城市的燈紅酒綠跟他絲毫不沾邊。他把自己和全世界的字關(guān)在一間小屋子里，而這間小屋子又擠在縣城的一個犄角旮旯里。當(dāng)太陽把它或強或弱的光線施舍給后墻那扇并不大的窗戶時，我爸知道天亮了。其實天亮不亮與他的關(guān)系也不大，屋頂那個一百瓦的大燈泡成天照著，來自春夏秋冬的太陽對他來說已經(jīng)失去實質(zhì)性意義。屋子的墻上貼滿了掛滿了畫滿了字，有些字是刷子刷出來的，有些字是毛筆或鋼筆寫出來的，有些字是刀片刻出來的，有些字是剪子剪出來的，紅的綠的黑的白的厚的薄的大的小的方的長的，宋體的楷體的黑體的狂草的，姿態(tài)多樣。它們雖擠擠攘攘，但又井然有序，誰的胳膊都不會多伸出去一毫米，誰的腿也絕不可能踢到誰的身上。屋子的地上也躺滿了字，這些字大多缺胳膊少腿，橫豎撇捺點提折鉤零零散散橫七豎八。它們像一堆淘氣的孩子正在做著組合的游戲，卻誰也不愿與誰在一起。一張木桌橫在屋子中央，這是我爸的舞臺。我爸低著頭，被一堆各式各樣的紙、筆、顏料、尺子、墨、刀具、茶杯熱熱鬧鬧地圍著，手里頭正在用一支小號的毛筆往格子里填寫著什么。他的手上、臉上、頭發(fā)上、衣服上，都被自己的一不小心涂抹得紅紅綠綠。桌子后面擺了一只睡覺的床，床上的被褥也被大大小小刻好的字覆蓋著。鋪天蓋地的字迫使我爸吃飯睡覺從來不看時間，不管黑夜白天，餓了就吃，困了就睡。實在太累的時候，我爸輕輕地掀開被子，輕輕地把身子挪進去，頭剛挨到枕頭，夢就開始了。

我爸喜歡做夢，尤其喜歡琢磨夢。他跟我一樣，覺得夢里那個虛無的世界比現(xiàn)實好，在夢里你對了錯了好了壞了眼一睜說過去就過去了。而現(xiàn)實不行，錯就是錯了，有時改對了也不行，這個錯會像河一樣橫在你面前，永遠也過不去。而每一個夢都不是憑白無故出現(xiàn)的，它走近你，它存在，必然有它的理由和價值，可能在演示過往，在預(yù)示未來，也可能在點化現(xiàn)在。我爸做過無數(shù)的夢，大多數(shù)醒后說不清，說不清的夢等于沒做。剩下的都是雞毛蒜皮，不值得琢磨。

這天，我爸做了這輩子唯一一個值得琢磨的夢。他剛剛躺在床上，就開始呼哧呼哧地趕路，但他卻不知道要趕往哪里。因為沒有目的地，他就更著急了，趕得滿頭大汗，趕得氣喘吁吁。趕到一棵核桃樹下，他遇見了大伯。大伯跟他招了招手，說，坐下歇會兒，趕那急干甚？慢慢走，不急，你去了也沒地方了，太擠了，擠得我連身子都翻不動。

我爸醒后，還是滿頭的汗，以為是大半夜，一看時間，才過中午一點。他便琢磨，大伯活著的時候都沒跟他說過幾句話，這個時候跟他在夢里把話說得這么清晰這么語重心長，這是有用意呀。掐指一算，可不，又該到大伯的忌日了。想想這些年，為了一堆又一堆寫不完的字，別說節(jié)慶時令了，他連清明寒食糊弄祖宗那點事都忘干凈了。這分明是死了的人提醒活著的人，該去老墳看看了。

我爸終于人模人樣地站在了老墳前，有點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他下意識地抖了一下皮鞋上的土，拽了一下西服的衣角，抬頭望去，面前的墳頭一個挨一個，荒草叢生。他驚呆了，原本寬寬敞敞的一大片地，怎么說滿就滿了？

應(yīng)該說，這是一片他熟悉的土地，可現(xiàn)在看來是如此陌生。這片地里除了我祖爺爺?shù)膲炞运缕鹁烷L在那里，其余的他哪一個沒親手侍弄過？哪個墳頭的土他沒添過幾鐵掀？哪個墳頭上他沒燒過紙錢上過幾炷香磕過幾個頭？

別看我爸自小沒力氣，干不了粗活，可他膽大心細手巧。人間最悲哀的事莫過于人生時分長幼先后，死時卻不分。埋我小爺爺那年我爸才十三四歲的樣子，他跟著我爺去看打好的墓，我爺都說行了，我爸不行，說你看那壁上毛毛茬茬的，這怎么能行？打墓的人鼻孔里哼了一聲，說我打了一輩子的墓，還沒人敢說過哪里不行，要不行你自己來。誰也沒想到，那人話音剛落，我爸就跳了下去，硬是拿小鐵鏟一點一點地鏟，鏟一下，摸一下，直至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用手一摸像摸一塊平展的布。我爺看了驚奇不已，跳下去往里頭試著一躺，說，你叔毛毛茬茬地活了一輩子，他要知道自己死了還能睡得這么平平展展，那他也該知足了。自此，但凡家族里的墓，我爸都要下去親手摸上幾遍。現(xiàn)在，他的眼前密密麻麻全是墳，可他竟然分不清哪個里面住著誰。

我爸在他這一輩排行最小，別人都是看著親人生親人，那是喜事。他沒那么幸運，待他還年紀輕輕，上面的人甚至是輩分和年齡比他小的人，就開始一個接一個爭著搶著往黃土里鉆，拉都拉不住。

我奶死的那年，是我爸最難受的一年。我爸說，我奶做了一輩子的菩薩。在前山洼的那些年，光景好，遇到放牛放羊的走親路過的上門乞討的，我奶總會背著我爺施舍一些吃食。到了紅土崖，兒女多了，人也老了，光景不如以前了，只好節(jié)省，自己吃紅稻黍面窩窩，省下的細糧緊著我爺吃，緊著幼小的我爸吃，還隔三打四地偷著給她打光棍的弟弟送。她一輩子心里裝了太多人，唯獨裝不了自己，直至把自己虧死。最后只剩一口氣了，還不忘囑咐我爸：你得給你舅舅送終。

我爸他舅舅一輩子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倒也沒遭甚罪，可積攢的罪到底還是死后一起遭了。話說，我爸他舅生得腿長身子短，一輩子就是愛跑，走南闖北，哪里有飯吃往哪里走，哪里有苦受往哪里跑。他最遠跑到過山東河南，回來后跟村里人講，河南的麥地比咱的打麥場還平展，比咱頭上的天還大，黃河里的水也是從天上來的。村里人聽了，說你真能吹，麥地再大也不能跟老天爺比，黃河也是河，河能上了天？他舅笑話村里人沒見過世面。最后他死在黃河邊上一個村莊的寡婦炕上。人死如燈滅，多少風(fēng)光，多少荒唐，活人均可不計?；钊嗽诤醯氖锹淙~歸根。我爸得到訊息，費盡周折才找到他舅?；靵y的年月，天寒地凍，我爸只身一人，將他舅用衣物裹好，放進手提的麻絲袋，裝扮成生意人，三更半夜堵汽車，爬火車，蹭三輪，歷經(jīng)千難萬險，吃盡千辛萬苦，終是把他舅帶回了家鄉(xiāng)，埋進了黃土。

再說我大姑。我爸在村里上到三年級后就跟隨大姑到她村上學(xué)去了，一直到他高中畢業(yè)。大姑比我爸大二十多歲，待她這個最小的弟弟如同自己的兒子。大姑年老時，記憶里除了我爸———他最小的弟弟，連她自己親生的兒女都忘記了。我爸三天一趟跑去看她，一進門，我姑就問，咱媽沒生病吧？要不就拉著我爸說，咱回前山洼，咱媽腿疼，我要給她做飯呢！大姑最后帶著滿滿的前山洼記憶離開了人世，我爸心疼如刀絞。

讓我爸永遠無法言說的是四伯的離世。就像我大娘說的，“轟”一聲，胳膊腿亂飛。我爸含著淚，忍著痛，這里拾一塊，那里揀一塊，最后只能對對湊湊入墳……

親手埋的人多了，我爸也就把死看得平常了，就像看到秋天的落葉，看到冬天從天而降的雪。他說，再親的人活著的時候只顧各自鬧騰各自的日子，只有死了，大家才能天天聚到一起，這樣挺好，這才是親人。當(dāng)年埋我大伯的時候，身邊還有好幾個空，四伯指著那些空說，到時候我在這里，你在這里。這才幾年光景，那些空都不見了，先去的人他多占一點，你多占一點，到最后把當(dāng)初陰陽先生劃分墳地時給我爸留的那點空地都占完了。我爸這次是真的傷心了，為偌大的墳地沒有他未來的空位而傷心。

從老墳回來之后，我爸有了心病。

我媽說：“咱也該蓋幾間磚窯了，總不能老是借住學(xué)校的房子?！?/p>

我爸說：“人活著哪里都能落腳，落下個腳就是個家，死了沒地方去才是大事呢?！?/p>

我爸的話我媽不懂。我媽覺得，活人的事比死人的事大，眼前的事比以后的事大。

其實，我媽也就象征性地在我爸耳朵旁透透風(fēng)，她早就瞅準(zhǔn)了紅土崖山腳下那一片我爺早年種的楊樹林，那里后靠山前有井，她用步子不止一次地丈量過，起四孔磚窯再合適不過?，F(xiàn)在，只等著手頭寬裕一些，她就著手蓋窯。老輩人說，兒婚女嫁，起房蓋廈，這是活著的大事。一想起這件大事，我媽就越加歡喜，越是渾身都是勁。

下輩子做只狗

發(fā)現(xiàn)我姥爺最近有些不正常的是絡(luò)子。

絡(luò)子一般不串門，但凡串門必是不一般。那日早飯過后，正是柳坪洼人上山下地的時分，絡(luò)子卻扛著鋤頭一顛一顛進了姥姥家的院。姥姥用系在腰里的圍裙擦了擦手，指著炕說，上炕坐，快些上炕坐。絡(luò)子說不坐了不坐了，特意拐了個彎，跟嬸子說幾句話。這不開口不要緊，一開口便把姥姥的神經(jīng)給繃緊了。絡(luò)子鄭重其事地跟姥姥說，平日里總是看到大黑跟在那老家伙身后學(xué)他走路，老家伙一搖一擺，大黑也一搖一擺，可神氣。這兩天忽然反了，換成老家伙跟在大黑身后，大黑一搖一擺，他跟著一搖一擺，像喝高了酒，跌跌撞撞，動不動就弄個狗吃屎，怪了，真是怪了。姥姥越聽眉頭就皺得越緊，呀呀呀，老天爺，難不成他腦子有病了？你趕緊再幫嬸子好好端詳端詳。

瞅了個日落時分，絡(luò)子知道我姥爺快從地里回來了，就坐在井邊等。姥爺一輩子不會消停，年還沒過完就想著過端午，麥子才收就想著播種，剛睡到被窩里就想著明天哪塊地里該鋤一鋤哪棵樹該剪一剪了。姥爺見了人不肯說話，一見樹就是滿肚子的柔情蜜語。他看見樹葉上生了蟲，不吃不喝能捉一天，像捉自己身上的草虱；他看見小小的樹結(jié)了多多的果子，就心疼不已，囑咐樹說，什么年紀干什么事，你看你小小年紀生這么多娃，累不累？下年可不敢不自量力了！然后在樹根刨個坑，埋了雞蛋紅糖，說，你也好好坐幾天月子。滿山遍野的樹等著我姥爺一一侍候，他哪里閑得下來？不像絡(luò)子，他有等的功夫。絡(luò)子是柳坪洼唯一一個不慌不忙的人，他的不慌不忙并不是來自腿腳的限制，而是一種潛在心底的沉著。想當(dāng)年，小玲他爺給他攛掇了一門親事，兩三年過去了，憨媳婦的肚子還是沒有動靜。村里人就著急，說絡(luò)子你弄甚哩，你知道娶媳婦是圖了甚吧？絡(luò)子說著急個甚，再著急日子也得一天一天過，日頭不落天不黑。他不著急，跑到河灘地里種西瓜，一年年光種不收。到后來，人家那孩子照樣青蛙一樣，在炕上爬來爬去。總歸，該來的，到時候就來了；如果沒來，那就是還不到時候；如果到最后還沒來，那就是命中無，不該來。這是絡(luò)子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憑這一句話，足以證明絡(luò)子是柳坪洼活得最通透的一個人。

我姥爺一下坡，就望見絡(luò)子的背影。他倆背對著西山的太陽，面前的溝和坡是橘黃色的。

“最近琢磨甚？”絡(luò)子問。

“夢?！?/p>

“琢磨那東西干甚？一睜眼甚也沒了，都是虛的?！?/p>

“誰能說成呢？萬一成真的呢？”

“夢見甚了？”

“夢見我死了。”我姥爺說得心思重重。我姥爺一輩子藏不住心思，他所有的心思像風(fēng)像雷像雨，說刮就要刮，說下就要下，這刻等不上那刻。如此心思重重的話，讓絡(luò)子聽得很不習(xí)慣，感覺每個字都是一塊石頭。

“夢是反的，證明你長壽著呢！”

我姥爺長嘆一聲，說他在夢里到了地府，見到了閻王，閻王一點可不害怕，長得慈眉善目，有點像他的爺。他跟姥爺說，你這輩子心眼眼不壞，就是不會做人，既然你做人不開心，那下輩子你就別做人了吧，做狗去，狗和人最親近，學(xué)會做狗了，也就知道怎么做人了，下下輩子再做人也不遲。我姥爺一聽，好像也挺有道理，就千恩萬謝答應(yīng)了，連聲說做狗好，做狗好。就在這時，他聽見了熟悉的狗叫聲，他驚奇地以為自己已經(jīng)轉(zhuǎn)世了，睜眼一看，是大黑，才知道剛剛是在做夢。一個沒有結(jié)局的夢就這樣被大黑攪黃了，我姥爺很不開心，他指著大黑罵，都怪你，不是你我早投胎了，說不定還得管你叫爺呢。氣過罵過，他看著大黑，想象著下輩子自己的模樣，越想心里的石頭就越重。

我姥爺對絡(luò)子認認真真地說：“你看啊，人有兩條腿，狗有四條腿。咱做人使喚著兩條腿有時候還打架呢，這要是只狗，就得使喚前后左右四條腿，你說，先邁哪條？”

看著姥爺滿臉的一本正經(jīng)，絡(luò)子笑得扭嘴變臉，更顯難看了。“一天天的盡胡？琢磨，敢情你跟著大黑學(xué)走路呢?！彼逼鹕恚呐钠ü缮系耐?，說回吧，還做狗呢，做狗倒便宜你了。

這事說過摞過，絡(luò)子只當(dāng)聽了一個古?？晌依褷敯褖舢?dāng)真了。人活著就怕把事當(dāng)真，一當(dāng)真，本來沒的事也成了有的事，再小的事也成了天大的事。以前狗在他眼里，就是個看家護院的畜牲，現(xiàn)在，只有聽到狗叫，看到狗的身影，我姥爺就感到分外親。他開始有意無意靠近———不，應(yīng)該說是親近狗，開始留意狗的叫聲、眼神、腳印以及走路的姿態(tài)，揣摩狗的心理。走進狗的世界，我姥爺如癡如醉。

柳坪洼人幾乎家家戶戶有狗，有的人家甚至養(yǎng)好幾只，狗和人、人和狗密不可分。柳坪洼人總以為狗只是被自己馴化的一種禽獸，喂你吃，喂你喝，你就是我的“狗奴才”，你得看家護院，你得看我的眼色行事。但柳坪洼的狗根本不這樣想。在狗眼中，它們才是村莊真正的王，至于人，那是侍奉它們的奴才，正所謂“狗眼看人低”。

柳坪洼的狗比柳坪洼的人有組織、有紀律、有規(guī)矩。如今當(dāng)“狗長”的是二賴子家的大王。二賴子在村里消失后，留下他爸他媽守門看院，老兩口從此很少與村人接觸，習(xí)慣從早到晚大門緊閉，只留小門任狗自由進出。大王是一只八九歲的狼狗，一身鐵青色毛發(fā)晶晶發(fā)亮，它身強力壯，步態(tài)沉穩(wěn)，又寡言少語，天生一股領(lǐng)導(dǎo)范兒。大王有事沒事就在村巷里巡邏，凡是發(fā)現(xiàn)可疑事件或有話向誰傳達，它不愛言語，只一個眼神，小玲家那只雜交巴哥犬就屁顛屁顛辦事去了。巴哥長著一頭帥氣的頭發(fā)，走路時一甩一甩，很會勾引狗。它最大的優(yōu)點是執(zhí)行力很強，有一件辦一件，不拖沓，這是大王喜歡它并啟用它的理由。不像村長家的那只獵犬，沒事時就愛跟在大王后面咋咋呼呼，一遇事就把嘴巴閉得緊緊的，把尾巴夾得緊緊的。大王雖看不起它，但也給它留著幾分情面，畢竟供養(yǎng)人家的是村長，是“長”字輩。姥姥家的大黑終究是老了，它倚老賣老，成天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德性，只要天塌不下來，它拒絕參加任何一次集體性行動，連叫都不想多叫一聲。它和絡(luò)子家的那只大笨狗走得最近，見了面也只是象征性地問候問候，連幾句閑話都沒有。絡(luò)子家的大笨狗長著一身黃色的毛發(fā)，別看貌不驚人，可那狗心里最夠數(shù)，屬于那種狗不犯我我不犯狗的類型。它雖長得平平庸庸，可還是偷偷看上了翠香家的那只小雜交松獅，經(jīng)常站在窯垴上有意無意瞟兩眼。小松獅渾身雪白，看起來萌萌憨憨的，心眼可不少，它經(jīng)常與二賴子家的大王約會，但背地里還巴結(jié)著村長家的那只獵犬。大王也不是不知，礙于獵犬的主人是村長，它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要不人常說“打狗還要看主人”呢？其余的狗不很打眼，它們一天到晚湊在一起，攀比著誰的主人喂養(yǎng)它們更用心，一頓都不敢遷就；誰的主人很聽話，只要“汪”一聲，那香噴噴的紅薯南瓜就騰空直接飛進了嘴里，你屁股都不用挪一下，只管張口就行；誰的主人太小氣，吃雞連骨頭都不剩一點，哪天咱們得聯(lián)手收拾收拾他……柳坪洼的狗竟把“狗仗人勢”演繹得如此天衣無縫，讓我姥爺著實驚詫。

不深入狗的世界，哪知狗道也滄桑，狗們也活得如此復(fù)雜如此累。我姥爺越尋思越是苦惱，不為今生，只為來世。黑夜里睡不著，干脆到村里轉(zhuǎn)悠，本來靜悄悄的夜，因為有了他的腳步，就有了此起彼伏的狗吠聲。姥爺樂了，昂起頭哦哦地叫，他想，反正下輩子就是做狗的命了，不如提前就適應(yīng)一下環(huán)境。

秋的心思

天越來越?jīng)?，從關(guān)子爺河吹來的風(fēng)曲里拐彎，帶點鬼鬼祟祟的意思?；睒洳唤?jīng)風(fēng)寒，像玲玲，像我奶，像我大伯四伯，像關(guān)子爺河畔很多未曾相識的人，早早就學(xué)會了落葉歸根。柳樹像我爺，像我姥爺，耐受活，頂著一頭的黃葉，跟風(fēng)作對，就是不落。

一條回村的路，沿著河九繞十八彎，每繞過一個彎就像完成了一段生命的旅程。路也有宿命，不然不會有彎直陡平長短一說。這條路自外出求學(xué)起我不知獨自走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是滿懷心事，每一次都會因風(fēng)物不同而產(chǎn)生無限感懷。我甚至在路旁的一塊大石頭上尋找到了六七年前畫上去的一個腳印，現(xiàn)在看起來，這腳印是那么渺小那么幼稚，而當(dāng)時的場景是多么轟轟烈烈。剛進村口，一股股酸味隨風(fēng)而來，硬著脾氣往鼻孔里鉆。再聞便不是酸，是香，故鄉(xiāng)的香。歲月告訴我，故鄉(xiāng)不適合守，須離，離得越遠，離得越久，才越像故鄉(xiāng)，才有故鄉(xiāng)味，像酒。

這么多年，我似乎每時每刻都在急切盼望長大，總以為長大才能改變些什么，才能發(fā)生些什么。但細細想一下，似乎什么也沒改變，比如這酸，還跟從前一樣。山里人的日子年復(fù)一年，這又是一個前山洼人壓酸菜的季節(jié)，我的腦海里便呈現(xiàn)出我媽的酸菜甕。

那是一個黑色的小口大肚甕，也是唯一一件我媽從紅土崖費盡千辛萬苦才搬下來的家當(dāng)。那年，我媽跟著我爸剛到紅土崖時，這甕就擺在院子的西墻根，它灰頭土臉，我奶一到夏天便用它給豬腌山桃葉，到了冬天又裝谷糠。我媽一眼就瞅準(zhǔn)了這個甕，總覺得它親切。分家的時候，我媽甚也不爭，悄悄跟我爸說，那甕要是沒人要我想要。我媽不輕易提及，其實她是睹物思人，她想起了她爺。她爺是唯一住進我媽腦海中關(guān)于柳坪洼的美好記憶。我媽說，我爺?shù)暮右桓桓?，性情也是順溜溜的，不像你姥爺，渾身都是圪?jié)；我們姊妹幾個都是我爺抱在腿上一口一口喂大的，尤其是你舅，那么大了還騎在我爺脖子上撒歡呢；我爺不在的時候，他養(yǎng)的那頭騾子一直流淚，騾子哭，我們哭；我爺舍得吃，每年冬天都要殺羊，熟好的羊油白花花的，攢滿滿一甕，一直要吃到第二年的開春；我爺不在了以后，就再沒吃過那么香的羊油……我媽講他爺?shù)臅r候，眼里全是光。我媽跟我爸來到前山洼，上了紅土崖，就更沒吃過羊油。她把那個跟他爺儲存羊油用的相似的甕放在后墻根，一年年用來儲存填飽肚皮的大棗、紅薯、南瓜、梨，卻也知足?，F(xiàn)在，這口甕就擺在我們家新磚窯的窗前，我媽專門用來壓酸菜。

我家的新磚窯在我的意識里像憑空出現(xiàn)一般，只是每次回家它都長出地面一截，后來有了頂，后來有了門和窗，后來有了炕，再后來就有了鍋里冒的熱氣。其中需要多少辛勞，我無從知曉，我覺得我爸也無從知曉。他心里沒有活人的窯，只有死人的墓。

前山洼人每年秋天都要壓酸菜，那一甕一甕的酸菜是一家人過冬的必備菜。霜來的時候，地里最后一茬黃瓜辣椒西紅柿都被凍蔫了，唯有白蘿卜還綠得精精神神的。人們用井水將白蘿卜連葉子一起清洗干凈，擦絲剁碎，有的人家再摻些茴子白，用搟面杖一層層搗進甕里，最后壓上一塊祖?zhèn)鞯拇笄嗍谔柕紫聲裰涟l(fā)酵，再搬至寒窯，一吃就是一冬。小時候手欠，想在我媽剁蘿卜的時候剁上幾刀，我媽不讓，嫌臟了，怕傷了。我便跑到樓上，給大娘剁。我大娘一輩子活得毛毛茬茬、粗粗糙糙的，甚也不嫌。記憶中我大娘壓酸菜的場景大得不得了，房前屋后喊上幾個婆娘，連洗帶剁，有說有笑，熱鬧極了。那時鎖兒哥還小，正是上房揭瓦的年齡，幾個婆娘就逗他玩。鎖兒，褲襠里養(yǎng)小雞兒干甚？娶媳婦哩！娶媳婦干甚？暖炕哩！暖炕干甚？生兒哩！那生兒又干甚？日你媽哩！那一片亂糟糟的笑里頓時摻雜了亂糟糟的叫罵聲。

想著想著，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往樓上走去，還沒推開大門，那一股熟悉的菜葉香便順著門縫往外涌。我進去，只見大娘坐在臺階上，喜滋滋地看著院中的鎖兒哥和英子，他們正在熱火朝天地洗葉子剁蘿卜。旁邊，酸菜甕已洗刷好，正在美滋滋地享受著暖暖的太陽。英子的臉在我倆對眼的瞬間變得透紅，躲閃的眼睛想隱藏什么卻更加暴露著什么。面對如此意外的尷尬和無法躲避的場景，我便不知說什么好，只能默默地坐在大娘身旁，虛情假意寒暄幾句。

從此，我徹底失去了英子。日子真是奇怪，走著走著便把身邊的好多人弄丟了。就比如我和英子，明明是更親近了一步，心里卻疏遠了，遠得沒有一句話可說。英子沒上初中就輟學(xué)了，她媽在城里托親威給她找了一個給人當(dāng)保姆的活，不知干了幾年。再見她時，她長長的辮子已不知去向，一頭精干流行的短發(fā)遮蓋了她半張臉；再看，還畫了眉描了眼和唇。我問她在城里干甚，她說甚也不干，耍哩。我不知這一個“?！弊蛛[藏著多少含義。她問我學(xué)習(xí)苦不苦，我說能苦死人，苦到最后還不知能學(xué)出個什么樣樣。她問我還畫畫不？還想畫棺不？我說還畫畫，但不想畫棺了，老盼著人死，那還能算個人嗎？她瞄了一眼我一身土里土氣的學(xué)生裝，似乎還帶一點嘲諷，說，好好畫吧，爭取跟你爸一樣，把畫畫得滿世界都是。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感到一股莫名的自卑，下意識地把我穿了土布鞋的腳往后蹭了蹭。那時，聽說鎖兒哥學(xué)瓦刀，他人精，學(xué)甚也快。我便為他高興，為大娘高興。如今，鎖兒哥和英子不知何緣何故能往一個甕里壓酸菜，我不想打聽。有些故事只適合聽開頭，因為它沒有結(jié)尾；而有些故事只能聽結(jié)尾，因為它的開頭連故事的主人都不知道從哪里講起。

第二天早起，深秋的霜把村莊覆蓋了一遍，冷冷清清，寂寂寥寥。我踩著滿地的霜，走過不知養(yǎng)育了多少輩人的那口古井，看它依舊靜水流深；走過滿院荒蕪的紅土崖，只聽見幾只黑老鴰哇哇地吵著架；走過我和英子常常割豬草的香苕洼，地里的稻黍茬子像堅守陣地的士兵，整整齊齊排出去好遠好遠；走過無人的十字街和一條條的村巷，當(dāng)年我畫的花連一片葉子都找不見了；走過我媽曾教書的小學(xué)校園，有幾個教室都廢棄了，地道里還有養(yǎng)過豬的痕跡。最后，我停留在村莊對面的山坡上，遙望生了我的這片土地，竟覺不出一絲絲美感，滿眼全是破敗，全是荒唐。我甚至懷疑自己的血脈，懷疑自己和這個地方有瓜葛的一切過往。

現(xiàn)在，我和我媽越來越遠了，遠得找不見一句存在于母女間的貼心話，遠得看著她居舍院里忙忙碌碌的身影我卻一下都插不上手?，F(xiàn)在，我更加理解了當(dāng)初的秀姨，她是多么急切地想要逃離我姥爺，逃離柳坪洼。我恨不得一夜之間就長了翅膀，飛向遠方，飛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那里沒有親疏遠近，沒有牽念悲切。飛得徹底忘記關(guān)于關(guān)子爺河的一切，而我，只是我，沒有任何附加。

秀姨的哲學(xué)

在一個狹小低矮、用報紙糊了頂棚的出租屋里，我再一次見到了秀姨，她已是一個四歲男孩的母親。歲月雖說無情，有時也懂得憐香惜玉，它并沒舍得在秀姨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城市的風(fēng)和水漸漸將殘留在她身上來自柳坪洼的土腥氣徹底清洗，使得她看起來更具一個城市女性的美，蛻變后的美。而那個我應(yīng)該喊姨夫的志強，歲月沒有善待他，風(fēng)采已然不似當(dāng)年，他胡子拉碴，穿著一個紅背心，急忽忙忙進進又出出，把門外混雜著汽油和泔水氣味的冷風(fēng)一股股放進了屋。秀姨便瞪著牛一樣的大眼睛罵他，找魂呢？屈死鬼眉眼！我看見志強只是苦笑一聲，關(guān)上門離開了。

我跟著秀姨第一次進了舞廳。燈紅酒綠和音樂的喧囂早已幻花了我的眼，我急躁得像一只掉進水杯里的蒼蠅，眼珠子無處停留，四肢無處安放。我拉著秀姨的手不停地說咱回咱回，秀姨說回甚回，回去看那個屈死鬼眉眼？看夠了！一個男人很熱情地叫了飲料和瓜子花生，他看來比志強帥氣豪爽，渾身上下透著十足的男人味。我坐在一個軟和的沙發(fā)上，開始用吃食堵自己的嘴，用強硬闖入耳朵的音樂安撫不安的靈魂。秀姨和那個男人嘻嘻哈哈了一陣子，手拉手轉(zhuǎn)到了舞場中央。天旋轉(zhuǎn)，地旋轉(zhuǎn)，人旋轉(zhuǎn)。秀姨變成了舞池中最美的一只蝶，輕盈，浪漫，美好。我又一次想起了二賴子，我依然覺得全世界只有二賴子才配得上秀姨，才配得上和秀姨如此旋轉(zhuǎn)。我的心像小鹿，隨著秀姨舞動的腳步加快，心跳愈發(fā)激烈。我享受著一份莫名的享受，同時又擔(dān)心著一份莫名的擔(dān)心。我感覺自己是賊，眼睛不停地往進口處瞟，只怕有誰突然在那里出現(xiàn)。

親情是一個很可怕的東西，它可以隨時隨地主宰你，降低你辨別是非的能力，增加你助紂為虐的勇氣，讓你理直氣壯紅口白牙把黑的說成白的，又把白的說成黑的。

那晚，秀姨在廚房里蒸饃。志強剝了一個桔子給我，笑瞇瞇問，今天你和你姨去了哪里？街上瞎逛。你們買的吃甚了？吃涼粉了。你姨見誰了？見她大娘了，還說我姥姥快生日了，她也該回柳坪洼一趟了。我和志強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撇向秀姨，她蒸饃的動作嫻熟、靈巧、輕快，那是祖祖輩輩柳坪洼女人特有的能力。而這套動作擱置在秀姨身上，就如同一個優(yōu)美的舞蹈，尤其在側(cè)面觀看時，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美好的遐想。

第二日，志強像下雨前的螞蟻一樣，進進出出好幾趟，就是沒像往常一樣夾著他的手提包去上班。秀姨偷偷跟我說，一會兒姨使喚你出去買鹽，你出了門先去昨天我們?nèi)サ哪莻€涼粉店，跟給你買飲料的那個男人說，今天姨出不去了，明天中午讓他在車站等?？粗阋腆@慌的眼睛，我的心撲撲亂跳。她的眼神告訴我，事態(tài)嚴重，情況緊急，我不得不像個特務(wù)一樣，去完成一件對她來說意義重大的事件。當(dāng)我圓滿完成任務(wù)心懷鬼胎從涼粉店回來時，志強不見人影，留下秀姨披頭散發(fā)窩在床上，嗚嗚地哭。地上扔著的拖布把、茶杯，還有一撮頭發(fā)告訴我，這里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令人難以置信的戰(zhàn)爭，那無疑是一場充滿暴力的戰(zhàn)爭，一場慘無人道的戰(zhàn)爭。我驚呆了，哭得稀里嘩啦，秀姨狼狽的模樣讓我既心疼又可恨。我不知該從哪里下手安撫她，只覺心尖尖上像被針刺了一樣，一陣陣生疼。秀姨卻抱著我，給我擦淚，說，我娃不哭，我娃還不懂，身上疼一下不算個甚，心里難過才是真的難過。

從此，秀姨走上了漫長的離婚之路，同時也走上了更加漫長的尋求形而上的愛情之路。從此，我再很少見秀姨笑過，尤其是記憶里大家都喜歡的“柳坪洼式”的笑，那是一種萬里晴空的笑，是一種不摻雜任何人情世故的笑。秀姨丟失了人生中最寶貴的東西，而她卻渾然不知，總覺得自己越來越富足。

秀姨的選擇把全家人都卷入了一場風(fēng)波。那天，本來是姥姥的生日，可大家一見面便偏離了主題，談?wù)摰娜顷P(guān)于秀姨的事。

姥姥紅著眼睛說：“孩子都那么大了，以后可別動不動把離婚掛嘴上，叫人笑話，誰家的日子不是遷就著過？”

秀姨說：“日子是能遷就的？我才不會像你一樣，遷就一輩子！”

妗子說：“離婚可不是耍哩，再說人家志強好呆在政府單位上班，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人家不愿意離證明想和你過日子哩，你發(fā)發(fā)脾氣趕緊就個坡坡回家好好過吧?！?/p>

秀姨說：“嫂，你不知道，跟著他過日子能窩囊死，一天天的不是嫌頭發(fā)燙得不對了，就是說衣服穿得不合適了，不是不讓去這里就是不讓去那里，他管得可寬哩！我是人，又不是圈里的豬！”

四姨說：“不讓你胡跑你不胡跑就是了么，結(jié)了婚的人，該收斂就得收斂，安安生生的大家都好?！?/p>

秀姨說：“我倒想安生哩，他給錢呀！一個月掙上那幾百塊錢，摳摳搜搜，跟鬼一樣。再說，那是城里，可不是咱柳坪洼，一出門哪樣不要錢來說話！上個廁所都要收費！”

三姨說：“要我說人家志強夠遷就你了，他就是不該出手打人，一提起他打人我就氣不過去。”

秀姨說：“我當(dāng)初是瞎了眼，鬼糊了心，閉上眼窩在街上隨便一摸，也摸個比他強一百倍、一萬倍的。你們不知道，他人前人模狗樣的，回到居舍下手黑得狠，他打我又不是一回兩回了，你看，這里這里還有這里，全是傷?！毙阋陶f著，擼起袖子撩起衣衫，給大家展示戰(zhàn)爭成果。那青一塊紫一塊紅一塊的傷，帶著訴不盡的委屈跳到一家人的眼窩里就不再是傷，是仇，是恨，是三姨口中“挨刀子的”。

姥姥就哭，心疼地哭。姥姥一哭，全家都哭，好像志強的那些巴掌或拳頭打在了每一個人的臉上和身上，打得每一個人都是遍體鱗傷?？尥辏€是沒有一個人愿意或者說沒有一個人敢利利索索地站出來作個決定，硬硬氣氣地說上一聲：秀，你離吧。

柳坪洼人用祖祖輩輩約定俗成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來約束自己，寧拆十座廟，不拆一門親，這樣的思想根深蒂固，蒂固根深。你娶了，你嫁了，吵吵鬧鬧規(guī)規(guī)勸勸就是一輩子。一輩輩人逃不了宿命的安排，一茬茬人習(xí)慣著宿命的安排。姥姥總是囑咐自己的子女，能不吵就不吵，吵上一輩子，鬧上一輩子，到死還不得往一個墓窯里鉆？鉆到墓里再吵再鬧也不遲。秀姨把大眼睛一瞪，說，悲哀，真是悲哀。

秀姨只做秀姨自己，她的行為自她連土帶根把自己從柳坪洼的土地上剝離開來的那日起就無需任何條條框框來約束。外面的天不是柳坪洼巴掌大的天，外面的地不是柳坪洼屁股大的地。走出柳坪洼，她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不會為了孩子，為了任何人的哭哭啼啼，為了那個大家都認為是真理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來委曲求全自己。我媽說你要學(xué)會知足，秀姨不服，說知足就是認命，你認吧，我不想認。面對外面的新天新地，她對生活對愛情對婚姻時時刻刻充滿憧憬與期盼，對美好生活，對美好愛情，對美好婚姻的標(biāo)準(zhǔn)也時時刻刻有著新的起點和新的規(guī)劃。她要錢，沒錢甚也別談，這是基礎(chǔ)中的基礎(chǔ)；她要愛，不僅要我愛他還要他愛我，要愛得轟轟烈烈，要愛得?？菔癄€，這個一點含糊不得；她要浪漫，一輩子最多也就三萬六千五百天，不能每天都在柴米油鹽醬醋茶里泡著耗著煎著熬著；她要漂亮，漂亮不是天生麗質(zhì)，它更需用很多包裝精美的、號稱化妝品保養(yǎng)品保健品的瓶瓶罐罐來點綴自己。

對于如何活著，秀姨有著自己的哲學(xué)。為了更好地活著，秀姨不顧忌任何眼光不畏懼任何困難，一次次往返于民政局和法院。她要離婚，她要自由?，F(xiàn)在，離婚對于秀姨來說，是自由的開始，更預(yù)示著新生活的開始?，F(xiàn)在，我爸的字再一次派上了用場，只不過從當(dāng)時的紅喜字變成了帶些法律性質(zhì)的白紙黑字。我爸說，你的婚姻成也有我，敗也有我。秀姨似懂非懂，說，姐夫，是你教我的，要形而上。我爸聽了，一臉茫然，他甚至懷疑自己當(dāng)初說沒說過這句話。

蛻變

人生最大的悲痛莫過于告別年少，告別天真，走向成熟。

夾在成熟與未成熟的縫隙里，一種叫迷茫的東西裹挾著我，讓我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我該干什么。這是一段很可怕的旅程，迷失自我的旅程。

從小到大，我習(xí)慣著同時也享受著外界給我的定義，而我也總能在與關(guān)子爺河相關(guān)的那些事物與事理中尋找到這種定義的緣由與答案。好像就在一夜間，我的過往拋棄了我，我的柳坪洼拋棄了我，我的前山洼也拋棄了我。他們合力打造了一堵墻，扔給我一堆一堆的書，歇斯底里地喊，啃吧，趕快啃，使勁啃，再不啃就遲了，再不啃你這一輩子就完了。我不服，我不相信我不啃那些無聊的書會真的“完了”，秀姨沒啃過書照樣活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大娘沒啃過書照樣活得吃了上頓吃下頓，撇子、英子、鎖兒哥他們也沒啃過幾天書，也照樣活得天上地下花里呼哨的。我爸和我媽倒啃過書，不也像別人一樣，風(fēng)里雨里一日日一年年地熬著日子？人只要自己不嫌棄，怎么的都是活?？蛇@些理只能是我的理，不是公理。

不管怎么說，我就是不行。我爸我媽我姥姥姥爺我姨我舅我的老師同學(xué)不厭其煩在我的耳邊念叨，你是塊念書的料，好好念。是磚頭你就得壘墻，是木頭你就得上梁。眾壓之下，我聽從口令，張嘴，咀嚼，咽下。我噎住咽下、噎住咽下。我淚流滿面。我感覺這些無辜被定義為精神食糧的亂七八糟的玩意是蛆，它們從我的嘴里耳朵里眼睛里爬向各個器官，吞噬著我的細胞，置換著我的靈魂，讓我不再是我?？伤麄冏分爸业拇竺?，說，吃吧，啊，聽話，都是有營養(yǎng)的東西，吃了你才能做你自己，做一個不同尋常的你。不然，你大娘的現(xiàn)在就是你的未來，你秀姨的現(xiàn)在就是你的未來，英子的現(xiàn)在就是你的未來……

他們喊我大名。我還有大名！我為什么要有大名？他們?yōu)槭裁匆拔掖竺?？他們喊我大名的時候，我一愣一愣的，搞不清到底在喊誰。多么無情！他們竟然忘了我是柳坪洼的狗皮膏藥，忘了我是關(guān)子爺河畔的花，忘了我是妞妞。這是多么悲慘的事件！曾經(jīng)，我盼望著長大，盼望著遠離我愚昧的、無知的、粗魯?shù)那吧酵?，然而，在即將長大的那一瞬間，我又陷入了悲痛?，F(xiàn)在，我用一秒鐘的時間徹悟，長大其實是一件最最愚蠢的事件，整個過程充滿著不斷的蛻變，充滿著不斷的告別。為了長大，我們經(jīng)受著一次又一次的脫胎換骨，全不知脫去的全是本和真，換掉的全是真和本。一想起為了長大成為他們口中的未來的我，而將要永遠告別生命中最可貴的東西，永遠告別我那些可愛的乳名和外號，我就感到萬分悲痛。我知道，從此以后，柳坪洼那片土地上將不會再有人提及“狗皮膏藥”這件事，就像后來的后來，再沒人提及我爸和我媽的關(guān)子爺河私奔事件。沒人記得我曾是姥爺?shù)逆?zhèn)物，姥爺和來自那里所有的花也終將忘了我也曾是一朵花，我身邊的每一個人也終將不會再喊我一聲妞妞。他們不約而同用這種看似關(guān)心實則近似無情的方式逼著我讓我長大，讓我此生再沒資格在姥爺?shù)谋成喜葋聿热ィ瑳]資格在姥姥剛剛攤平的麥子上滾來滾去，沒資格追著一只毛貍爬上杏樹梢……

面對長大，我多么害怕。他們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里的世界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便捧著書在輪換活著的白天黑夜里不停地尋找，其實我只是單純地想尋找到活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書上的公式、定義、法則、定律比關(guān)子爺河里的沙還要多，我尋來尋去，終是沒有一行字能明明白白切切實實地告訴我活著是什么加什么，或者是什么和什么的組合體、什么和什么的反應(yīng)物。

秀姨說，你可別像你媽一樣，苦死累死心里從來不想自己，白做了一回女人；我媽說，你可別像你秀姨一樣，一天到晚表面油頭粉面花枝招展的，內(nèi)心卻是空哈哈的……從關(guān)子爺河的這頭到關(guān)子爺河的那頭，沒有一個人可以明確地告訴我你長大應(yīng)該做一個像誰一樣的人；從關(guān)子爺河的那頭再到關(guān)子爺河的這頭，說到底沒有一個人活出個樣樣，可他們都指著我活出個樣樣。樣樣到底是個甚東西，沒人能說得清道得明。

如何活著，是他們的難題，也終將成為我這輩子的難題，誰也逃避不了。既然無法逃避，那就活一步說一步。也許姥姥說的才對，人都是稀里糊涂地活著，活到死都是一鍋糨糊。

圓滿

后來的一天，我姥姥忽然有了人生中第一個偉大的理想：像玲玲她爺一樣死去。

據(jù)說，玲玲她爺死在他八十四歲的生日那天。那天中午，玲玲媽包了胡蘿卜餡餃子，還熱了一壺二鍋頭。玲玲她爺吃得可高興了，捋一下胡子，喝一口酒，吃一個餃子，一海碗餃子呼呼啦啦就吃完了。他拄著拐杖，像往常一樣到大門口遛彎，后來又跟幾個老頭老太太一起坐在墻根曬太陽，曬著曬著就走了。當(dāng)身邊人發(fā)現(xiàn)時，剛過中午的太陽正暖暖地照在他的臉上。那縱橫交錯的褶皺里，還藏著一絲絲笑。那笑里寫滿了祥和，滲透著知足，顯示著從容。

一說起玲玲他爺?shù)乃?，姥姥就無比羨慕，她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看人家多會掐算，一天都不多活，甚罪也不遭，還不拖累兒女，多好?！辨∽颖阏f：“盡胡說哩，人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誰也想活著，誰也不想死?！辨∽咏K是不懂姥姥的心思。

深秋時節(jié)，柳坪洼的土地終于可以歇息了。自打春村民們將第一粒種子撒進土壤，這片土地就充當(dāng)了一位母親的角色，把種子當(dāng)作胎兒攬在自己的子宮，日日夜夜哺育、守護，耐心等待種子發(fā)芽、長大、開花、結(jié)果。無數(shù)個日升日落，無數(shù)個河漲河涸，今日，看著自己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孩子歡叫著從豆莢里蹦出、從土里跳出、從殼里鉆出，它們終于感到累了、倦了。像一個老女人，吊著干癟的乳房，耷拉著干澀的雙眼，垂著干枯的雙手，有氣無力，卻還是幸福地笑著。

這年的深秋，姥姥的眼疾、腿疾、腰疾都犯了，但她誰都不說，她依舊忍著疼、忍著痛，每天黑夜之前推開下院西窯的門去喂她的老鼠，天亮之后打開雞窩的門，還它們自由。跟村子對面的那棵老柳樹一樣，無論承受多大的風(fēng)多大的雨，無論人們在它身上截枝還是摳壕，它一聲都不吭。只是，姥姥沒老柳樹耐活。老柳樹活得都忘了自己的年紀，一眼望去，村里的角角落落都是它的孝子賢孫，它們勾肩搭背，浩浩蕩蕩，一年年擴張著自己的領(lǐng)地。姥姥總感覺自己還沒活就老了，可仔細一想，又不想活了。兒女一成家，就各自有各自的日子要鬧騰，她誰也不愿拖累一天。這時她最擔(dān)憂的不是自己的病，而是我姥爺。她擔(dān)憂萬一自己先躺下或者離開了，誰會給姥爺每天雷打不動地沖一碗雞蛋湯？誰愿意看著他兇巴巴的樣子吃一碗端一碗？人活著就是圖個活人，這個人呀，非要把自己活得跟前沒人嘍！一夜夜的，姥姥為姥爺未來的日子憂傷至極。她甚至想，如果姥爺先于自己走一步，那倒也好，反正人遲早都得走。他走了，她也就無牽掛了。

離開下院西窯約摸有十多年光景了，姥姥忽然又想回西窯住去。她跟舅舅說，老了，天一日日涼了，還是土窯里暖和，磚窯終究不實成，天一變，風(fēng)順著磚縫縫一股股往窯里鉆，往骨頭縫縫里鉆。舅舅只好讓她搬回了下院，搬來搬去，還是當(dāng)初那一堆盆盆碗碗瓶瓶罐罐。一把麥桿塞進爐膛，火苗“騰”一下照亮了半個窯，本來死氣沉沉的一窯光景，頓時又活過來了。姥姥盤腿坐在炕頭，呼吸頓時順暢了許多，連墻上裱糊的毛主席畫像都在朝著她笑。她摸了摸釘在炕墻上的鐵環(huán)，看了看掛在窯頂?shù)哪莻€吊籃，仿佛又看見被紅褲帶拴著的光屁股舅舅哦哦哦叫著滿炕爬，看見我媽她爺笑瞇瞇地從吊籃里拿月餅給滿炕的娃娃分著吃。

那晚，我姥姥睡得死沉死沉，她感覺離開西窯的這十多年就沒有睡得這么沉過，連老鼠把爐圪臺上的饃吃了都不知道。在姥姥眼里，老鼠像狗像貓甚至像人，都是命，都是為了活著謀一口吃食。她偷偷摸摸喂了一輩子老鼠，同時也為老鼠擔(dān)心受怕了一輩子。只怕它們餓急了肚子去偷麥，一不小心被姥爺布置的老鼠夾子逮住。第二天早起，我姥姥一睜眼感覺渾身輕輕松松的，往日沉甸甸的腿腳腰身沒有一絲絲疼痛，眼前也亮亮堂堂的，不像平日，看甚也是影子。吃完早飯，她總覺得昨夜老鼠們沒有吃飽，又特意往爐圪臺上放了兩塊饃，然后就坐在院子里劈柴。

自從姥爺不養(yǎng)鹿之后，他一閑下就往家里背柴，柳樹梢子、槐樹、柏木根，只要能燒火，他就往家里堆。院邊堆滿了，又往坡坡邊上堆，直至院里院外到處是一堆一堆的枯枝爛根。我舅舅成天在背后罵，說他受累活該，一輩子雞毛蒜皮甚都能看到眼窩里。姥姥知道，姥爺是在為年老做準(zhǔn)備。人活不到哪一步，不知道哪一步的苦。姥姥早想著把這些柴整理整理，一直有那個心而沒那個力。現(xiàn)在好了，只要身上不疼不癢她就想動彈。她把那些橫七豎八的柴一根根折斷，一段段劈開，粗是粗，細是細，頭對頭，根對根，順著墻角碼放得整整齊齊。東墻角放不下了，又往西墻角放。那些柴一經(jīng)姥姥的手，都變得順溜溜的，很聽話的樣子，一摞摞靠在那里，不像柴，像藝術(shù)品。

深秋的天，跟著人們忙活過春種秋收的太陽也累了，早早就瞇著眼睛準(zhǔn)備下山。那是一個夕陽把村莊染紅的日落時分，姥姥終于把姥爺背回來的柴都整理完了，看著自己親手建造的柴墻，像是完成了人生中一項重要且浩大的工程，她松了一口氣，靠在柴垛上，閉上了眼。這一閉，就再沒睜開。

姥姥終于實現(xiàn)了她的人生理想，走得體體面面干干凈凈輕輕松松。

出殯那天，我爸感嘆說，這算是圓滿了，最大的福報呀！聽了我爸的感嘆，秀姨帶著埋怨嚎啕大哭，“人都不在了談什么圓滿不圓滿？我再也沒媽了，再也看不到我的媽了，我可憐的媽呀……”眾人一聽，都拉著長調(diào)調(diào)短調(diào)調(diào)一聲接一聲地哭，哭我受屈的媽呀，一輩子不好活的媽呀。這時，坐在炕頭的我姥爺譏笑一聲，說：“都別哭了，活著的時候連面都不照，死了再哭頂甚用。”我以為這話是專門說給我媽我姨們聽的。我媽沒抬頭，秀姨頓時火冒三丈，用手指著我姥爺喊：“我媽一輩子跟著你沒好活過一天，我媽就是你氣死的，這下好了，她死了你好好活，我就看你怎么好活……”眾人勸著截下了秀姨的話。這邊剛剛安靜下來，那邊我姥爺“哇”一聲哭了，哭得跟個孩子一樣。靈前，悲聲驚天動地———

正月里鑼鼓敲，想起了我賢妻好？惶；

去年有你同相伴，歡天喜地鬧了元宵；

哎嘿喲，歡天喜地鬧了元宵！

開開門往外瞧，對對人人看熱鬧；

低頭擦下那傷心淚，可憐賢妻哪里去了；

哎嘿喲，可憐賢妻哪里去了！

二月里刮春風(fēng)，賢妻撇下了老苗根；

田里地里甚也不能做，孩兒們哭著要媽哩；

哎嘿喲，孩兒們哭著要媽哩！

三月里是清明，我給賢妻燒個新墳；

光棍頭前把路行，對對兒女隨后跟；

哎嘿喲，對對兒女隨后跟！

東風(fēng)那個吹

我爸終于活在了人前頭，這是我媽這輩子最重要的理想。

自從我媽跟了我爸在紅土崖的土炕上扎下日月，我媽的理想就一個接一個地生。她盼著明年的花椒再多一些核桃再繁一些，盼著下個月到手的工資能再漲一些，盼著停新窯，盼著轉(zhuǎn)正，盼著我和我弟趕緊長大，盼著我爸出人頭地……太多的期盼像山一樣壓在我媽身上，讓她終年累月不得一刻輕松。

這么多年，我媽像捧日月一樣捧著我爸，像供佛爺一樣供著我爸，就等著我爸活得人模人樣的。似乎只有我爸活在人前頭，才能證明自己當(dāng)年義無反顧地跟著他從關(guān)子爺河逃離柳坪洼是正確的，是無需任何人指手劃腳的，是經(jīng)得住歲月考驗的。我媽用半輩子的忍耐再忍耐終于證明，任何流言蜚語在時間面前都如同小人，都會落下個落荒而逃的下場。不知從何時起，關(guān)于那年春天我爸和我媽的桃花事件再無人提及，好像那件轟轟烈烈的事件從來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我爸說得沒錯，世間萬般皆下品，唯有字是天地精華，是人間真智慧，是無比至上的精神食糧。如今，那些橫平豎直頂天立地的字把我爸喂養(yǎng)得膀大腰粗，人群中他左手往褲兜里一插，右手夾著煙，派頭十足。這樣的派頭與前山洼那片土很不般配，但他渾然不覺，越是回到那片土上，越是西裝革履。那些抬頭可見低頭可拾的字隨時隨地給他撐著腰，給他鋪著路，讓他走到哪里都是光芒萬丈。人活得不如人時，鬼都不沾邊，滿世界都是嫌棄，都在躲避；人一旦活得像個人，你才有資格做你，你才是別人的女婿，才是別人的叔，才是別人的姐夫，才是村里的誰誰誰。這話是我媽說的，說這話時我媽滿臉的堅定，這樣的表情更加詮釋和肯定了這句話的真理性。我爸沉浸在自己的成功世界里，很滿足，走得氣定神怡，走得胸有成竹。寫了半輩子字，他自以為領(lǐng)悟了生活真諦，掌握了生命定數(shù)，不曾想，還有一種叫時代更迭的東西在他身后，窮追不舍。

千百年來，關(guān)子爺河畔就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順河來的東風(fēng)一吹，村莊里的土窯全變成了磚窯，土路變成了水泥路，家戶里的黑白電視都換成了彩電。東風(fēng)又一吹，村莊里的漢子們再也不用挑水了，井水經(jīng)過水管的輸送變成自來水，直接流進了缸里甕里。河里再沒有人洗衣裳了，家家戶戶都有了洗衣機，單筒的，雙筒的，電一插，呼啦啦轉(zhuǎn)。秀姨和玲玲當(dāng)初飛奔過的那些田地大部分都退了耕還了林，我姥爺一臉的不解，問絡(luò)子，世道又變了？可世道再變老百姓也得種地、也得吃麥吧？絡(luò)子說，餓不死咱就行。撇子家的牛和羊再不能像之前一樣漫山遍野自由奔跑，封了山禁了牧，從此?；畹貌幌衽Ｑ蚧畹貌幌裱颍惠呑幼卟怀霭顺邔挼娜?。我媽堅守了許多年的小學(xué)撤了，村莊里再也聽不見娃娃們的讀書聲，再也看不到他們?nèi)宄扇罕持鴷虼螋[鬧的身影。我媽被調(diào)到鎮(zhèn)上的小學(xué)教書，她終于轉(zhuǎn)了正，得到這個好消息的那天，我弟說我媽像瘋了一樣，架起兩條胳膊跳起了《北京的金山上》。一曲《北京的金山上》，我媽上高中時和一班同學(xué)跳，當(dāng)了教員后每逢“六一”教學(xué)生們跳，如今這是最后一次跳，也是為自己跳。東風(fēng)再一吹，村莊里只剩下了老年人，年輕人都長了新時代的翅膀，飛到了城里，不情愿當(dāng)農(nóng)民，情愿當(dāng)農(nóng)民工；前山洼來了幫扶隊，統(tǒng)計人口，核算收入，撇子和鎖兒哥家都被定為貧困戶，聽說撇子把幫扶隊送上門的一壺油順門扔了出去，說，我甚也不缺，這輩子就缺媳婦，你們得替我找；柳坪洼村的人越來越少，人們都被陸陸續(xù)續(xù)移民到了河那邊的新村，剩下我姥爺和幾個老頭老太太守著村莊，說死也要死到柳坪洼，不搬……

東風(fēng)吹來吹去，不知不覺把我爸吹老了。忽然有一天，他在鏡子里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變白了，這一發(fā)現(xiàn)把他嚇了一跳，他以為他看到了他爸；忽然又一天，我爸發(fā)現(xiàn)滿大街的字都變陌生了，那些字雖與他寫的字不差上下，外人打眼看不出來，但他看得出來。它們端著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趾高氣揚，目中無人，橫行霸道，在他的面前張牙舞爪，恣意妄為。我爸驚呆了，他不知道關(guān)子爺河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除了自己還有誰敢在字的世界里為所欲為，還有誰敢站出來說：我會寫字！但是，當(dāng)他站在一臺叫電腦的機器面前，看著它不費吹灰之力便從肚子里吱吱扭扭吐出一堆又一堆的字時，他眼睛直了。那臺叫電腦的機器毫不留情，在他的面前展示著十八般武藝，只一小會兒功夫，吐出的字花樣百出，黑體有黑體的厚重，楷體有楷體的清秀，草書有草書的狂放。我爸內(nèi)心雖有著無限的不甘，但在那臺機器面前并沒有示弱認慫。他摸摸那些字，對身邊的人說，你們摸一下，這些字沒有體溫，沒有人味，這怎么能叫字？字自古以來就是人寫出來的，只有人用手寫出來的才能叫字，這些冷冰冰的東西，頂多叫什么？叫符號！

我爸回到自己的出租屋，看著滿屋上竄下跳的字，突然心灰意冷，接著嚎啕大哭。他媽死的時候他沒有這樣哭過，他爸死的時候他也沒有這樣哭過。他說不清是為自己哭，還是為那些字哭。他趴在墻上伏在桌上，一一撫摸著那些或站或躺的字，像是撫摸自己奄奄一息的孩子。從頭到腳，從胳膊到腿，每一毫米都是他心血的凝結(jié)，每一個筆畫都滲透著他對文字無比至上的崇敬與熱愛。他把他的畢生精力和情感全部傾注在一個個橫豎撇捺點提折鉤上，像神一樣敬著它們寵著它們，然而，就在一夜間，它們卻抱團背叛，投靠了那個叫電腦的機器。此時，我爸深深地感受到了什么叫眾叛親離，孤獨、失落、懊惱、悲痛、無助、絕望，重重疊疊襲來。他四仰八叉掉進了十八層地獄，四周皆是鐵鎖鐵鏈鐵柵欄。

被時代拋棄了的我爸決定此生不再寫字。他把那一堆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筆一股腦塞進爐膛，看它們在熊熊烈火中哀號，嘶叫，最后化為灰燼。我爸在一瞬間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平淡地換掉西裝，趿拉著一雙土布鞋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前山洼，坐在我媽千辛萬苦蓋的磚窯的炕上。這時的新磚窯已變成舊磚窯，看著滿窯頂?shù)羯常覌尣艊Z嘮叨叨著說，都知足吧，不是我哪里來的這窯？沙是我從河里一擔(dān)一擔(dān)挑回來的，石子是我從山根底一塊一塊揀回來的，磚是我一分一分從牙縫里摳出來的……聽著我媽的嘮叨，我爸跟個石頭人一樣，一動不動。我爸坐在我媽用血與汗換來的炕上，跟我媽說人要信命。當(dāng)初離開這片土的時候，我爸整個一副灰頭土臉；人模人樣在外面繞了一圈終究回來了，還是灰頭土臉。他抽著煙，耷拉的眼皮底下流露出的那神、那態(tài)，像極了紅土崖炕上的我爺。他翻出那本風(fēng)一吹就能化了的古書，拿出一個牛皮小本，重新劃道道，一道長，兩道短，亦或兩道長，一道短，長長短短短短長長，邊劃邊念叨：乾為天，坤為地，水雷屯，山水蒙，水天需，天水訟，地水師，水地比，風(fēng)天小畜，天澤履，地天泰……

我媽把幾根硬柴塞進爐膛，五臟六腑著了火?；馃^，她便盯著我爸看，像八輩子沒見過。后來，看著看著就哭了，再后來，看著看著又笑了。

這哭笑不得的人生！

墓

有媽才有家，有媽的家才能在視覺上、聽覺上、觸覺上、感覺上更有個家樣。

姥姥的離去，加深了姨姨和舅舅們對我姥爺?shù)某鸷?，從上院到下院像被誰抽了筋剝了皮，沒有一點精氣神。沒幾日，舅舅也耐不住村莊的寂寞與不便，隨大流住進了移民新村，進城打了工，村里的地都承包給了別人。留下我姥爺一人，孤魂野鬼一般。這當(dāng)然是別人眼里的情景。事實上，即使村莊現(xiàn)在變成殘垣斷壁，我姥爺自己并不嫌棄，也不覺得孤獨，他一個人足可以把日子過得轟轟烈烈。只要柳坪洼那些地還在，那些樹還在，他的內(nèi)心就不會空。他照常下地，這里刨一下那里剜一下，盡管也沒計劃非要種點什么。似乎在鋤頭與土地一次又一次的碰撞中，他才能找到自己與這片土同呼吸共命運的契合點，才能證明自己轟轟烈烈地活過，且依然轟轟烈烈地活著。他照常每天早起都把水甕添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雖然腿腳一天不如一天，甕里的水也下得很慢很慢。他越來越害怕看到水甕見底，像是看到一條路的盡頭，看到一個生命的終結(jié)。他照常每天黑夜“哦哦”叫著，“王”一樣領(lǐng)著一群狗從上村到下村再從下村到上村來回巡邏。絡(luò)子勸他說：“村里人都叫你夜游神呢！”他滿不在乎，說：“他們叫我野鬼都行，只怕下輩子活得連鬼都不如呢！”他照常往家里背柴，姥姥砌好的柴垛完整如初，他一根也沒抽過。現(xiàn)在，我姥爺又有了新的目標(biāo)：爭取在臨死之前，自己把自己的墓給打好。

進入冬日，萬物開始蕭條，老墳里的一片槐樹早已褪去芳華，落一層枯葉為一個個墳頭遮風(fēng)擋雨。我姥爺鬼使神差地走進這里，沒有像往日一樣一一查看他爸的墳、他爺?shù)膲?、他祖爺爺?shù)膲?，而是找到屬于自己的那片空地，認認真真端詳了半天，便嘗試著躺了下去。這時，他的頭頂正對著他爸的墳頭，身底下厚厚的一層槐樹葉沙沙作響，陽光從樹枝頭瀉下來，暖暖的。我姥爺頓時感覺好累好舒坦，他拉了拉身上披著的褂子，閉上眼睛睡著了。夢里頭，他看見我姥姥用羊油炒的南瓜菜澆了美美一海碗好面其子，端給了他爸。他爸吃得滿頭大汗，一邊吃一邊說，真好吃，好久好久沒吃過這么好的面了。

我姥爺是被那一碗用羊油炒的南瓜菜澆的好面其子饞醒的。醒后，他無比遺憾地擦了擦口水，意猶未盡。他覺得吃那碗面的人更應(yīng)該是自己，而不應(yīng)該是他爸。他坐起身，看見一群麻雀在樹梢上跳來蹦去地好奇地看著他，偶爾彼此說兩句什么閑話。我姥爺忽然想起舅舅離開的那天。那天的天亮得比平常遲一點，風(fēng)閑來無事，把大門玩弄得哐哐直響。我姥爺還窩在炕頭上吸著煙，聽著外面的風(fēng)，想著吸完煙就得去挑水，心里不由得一陣怯。人老不經(jīng)風(fēng)，風(fēng)一來就往骨頭里鉆，從腳脖子到大腿就有一股莫名的疼，一下緊跟一下，疼得鉆心撓肝。這時，我舅舅推開門進了窯，跟著進來一窯的風(fēng)。他瞄了一眼我姥爺，沒吭聲，徑直走到水甕跟前，提起昨日用剩的半桶水，嘩啦一聲倒進甕里，呼哧呼哧出了門。待我姥爺反應(yīng)過來，才知道他是挑水去了。我舅舅有多少天沒進過東窯了？至少是從我姥姥走后再沒進過下院。有多少天沒跟他說過一句話哪怕是像仇人一樣對罵了？少說也有十來年光景了吧！有多少年沒聽過他喊一聲“爸”了？忘了，記憶中好像就沒聽他喊過?？伤髅魇撬?，這是永遠永遠都改變不了的事實。就像關(guān)子爺河，有水的時候是河，沒水的時候也是河。當(dāng)現(xiàn)實面對事實，事實是那么可笑，現(xiàn)實是那么殘酷。

在事實面前，我舅舅即使倔強得像頭驢，在決定要離開的那刻，還是懷著一絲惻隱之心或者是憐憫之心，想為我姥爺做點什么。但當(dāng)我舅舅挑回一擔(dān)水，準(zhǔn)備再挑一回時，把兩條腿吊在炕沿上的我的姥爺突然沒好氣地來了一句：“放下，不用你管！”這句話從我姥爺口里吐出來，比那副用生鐵打的水桶還要重，壓得我舅舅霎那間連呼吸都感到困難。我舅舅看都沒看他一眼，“咣當(dāng)”一聲放下了桶擔(dān)。來到院里，看到橫七豎八的柳樹梢子榆木枝子堆得亂七八糟，再看到我姥姥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柴垛，拿起斧子就剁了起來。我姥爺聽到動靜，出了門又砸過來一句：“放下，不用你管！”我舅舅抬頭瞪了他一眼，扔下斧子，也砸了一句：“這個不用管那個不用管，你死后自己把自己埋了才算你有本事！”說完，調(diào)屁股就走了，留下一院子硬邦邦的空氣。換作前些年，我姥爺一定不會善罷干休，他一定會掄起斧子虛張咋呼：看老子不一斧子劈死你！但是這一次，舅舅的一句話像釘子一樣把他釘在了原地，讓他一動不得動彈。他感覺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瞬間凝固住了，風(fēng)像刀子，正一片一片削著他的皮割著他的肉。

“你死后自己把自己埋了才算你有本事！”風(fēng)不依不饒，卷著這句話一遍遍往他耳朵里送，嘲笑著他，撕咬著他。

現(xiàn)在，這句話又跑出來了，像一個魔鬼，笑著，叫著，從這個墳頭跑到那個墳頭，從這個樹梢跳到另一個樹梢。生不由人，死不由人；生是因，死是果。在生與死之間這段長長的路上，每個人都在不知不覺地造著自己的業(yè)，最終不得不背負自己的因果去迎接隨時會來的未知的死亡，這是柳坪洼人祖祖輩輩的悲哀，這種悲哀如今像一棵樹一個墳頭一樣，無比真實地擺在我姥爺面前，讓他欲哭無淚。

從第二日起，我姥爺每日吃過早飯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墓。他擼起袖子往手心里吐完唾沫準(zhǔn)備下第一鐵鍬時，對著滿墳地亂飛的麻雀說：“老子就不信自己把自己埋不了！”隨著一掀又一掀的土被翻到一邊，我姥爺想：活著不容易，死還不容易？只要不想活，死法千千萬。他越想手下越是有勁，仿佛自己將要刷新一項世界紀錄一樣興奮。為了打一個將來不讓全村人指手劃腳且自己感到滿意又舒適的墓穴，我姥爺提了兩瓶二鍋頭，專門邀請鄰村的“陰陽先生”撒了五谷，在所定穴位上用銀針開了“十”字，一個長丈二、寬六尺的墓穴從此成了他余生的奮斗目標(biāo)。每往起翻一掀土，他都要懷著無比虔誠的心把土里的小石頭等雜物撿拾起來扔到遠處。他知道，這些土有朝一日還要堆放到自己身上，他可不想躺到棺材里還要被那些小石頭砸得叮叮哐哐響。每往下多走一尺，他都會興奮地躺進去，抻抻胳膊抻抻腿，試一試長度寬度，再來來回回翻幾個身，試一試舒適度。

人活一世，最怕別人窺視自己的內(nèi)心。我姥爺靜靜地完成著自己的杰作，他不曾想到我爸或者任何一個人會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這個世界很忙，人人都在忙著自己的活法，哪有閑功夫去管別人怎么活。我爸是接到秀姨的電話后趕來的。秀姨在電話里說：“姐夫，聽村里人說我爸給自己打墓呢，要死要活事小，遭人笑話事大，你要不去看還真沒人去呢?！毙阋桃彩抢洗蟛恍〉娜肆?，經(jīng)的事多了，心也就軟乎了。多少年了，這是她第一次親口提及“我爸”這兩個字。我爸說我去我去，我也一把年紀了，不怕他，我倒要看看這個人有多少大的本事。

當(dāng)我爸像幽靈一樣居高臨下地站在那個長丈二、寬六尺、深三尺五的墓坑邊上時，著實嚇了我姥爺一跳。

我爸開門見山，說：“著急甚呢？準(zhǔn)備得有些早了?！?/p>

我姥爺遲疑了一下，說：“那能說成呀，閻王要收人可不跟人商量，說走就得走?！?/p>

我爸說：“那倒是?！?/p>

我爸扔過去一支煙，我姥爺接了，很自然地坐在墓坑里吸了起來。我爸也坐在墓邊上，給自己點了一根。自從我爸拉著我媽從關(guān)子爺河逃離之后，我爸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與我姥爺?shù)某醮螌υ挘麖膩聿辉氲竭@場對話會來得這么遲，而且會在這樣一個地方以這樣的話題作為開場白。

“估計還得多少天呢？”我爸問。

“沒想過，打到多會算多會吧?！蔽依褷敳豢次野?，低頭看著他自己的腳。

“不用著急，慢慢打，到時候我把里頭給你刮得平平展展的?！?/p>

“那敢情好?！?/p>

我爸站起身四處看了看，說：“你比我強，墳地里還有你的位置，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我到時候往哪里埋呢?！彼痔ь^看了看天，說：“不早了，回吧？”我姥爺跟著說回吧。

我爸把我姥爺從墓坑里拉出來，跟在他后頭便往家走。他倆一路無話，各自想著各自的心思，各自猜度著對方的心思。有一陣子，我姥爺錯以為他身后跟著是我舅；而我爸，總覺著走在他前面的更應(yīng)該是我爺?？上?，看似如此平常如此簡單的一個場景，陰差陽錯中，他倆今生都不曾有過，且注定絕對不會再有。本來親親的父子關(guān)系，走著走著，倒不如路人親密。名義上一樣樣的父與子，事實上卻有著成千上萬種無法言說的愛恨情仇。這一點，無論是關(guān)子爺河的這頭還是那頭，千百年來都一樣。

那天中午，我姥爺在我爸面前乖得像個孩子，他靜靜地坐在炕頭，看著我爸生火和面炒菜，把一碗熱騰騰的飯端在了他的面前。我姥爺吃飯的時候沒敢抬頭，只怕一抬頭眼里的淚就掉到我爸眼窩里，隨后再傳到別人耳朵里。他丟不起那個人。

多年之后，當(dāng)我爸當(dāng)著眾人的面講起這一場景時，我媽和姨姨們都默默地抹了幾把淚。

命數(shù)

我的成長是以疏遠為代價的。最初，我疏遠了我的父母，疏遠生了我的紅土崖；后來，我又疏遠了我的姥姥姥爺，疏遠養(yǎng)了我很多年的柳坪洼；再后來，我開始有意疏遠我媽，疏遠秀姨，疏遠我姥爺。

秀姨堅守著她自以為是的“形而上”的愛情理想，在我爸一手好字的“助紂為虐”之下，經(jīng)過長達五年的艱苦卓絕的戰(zhàn)斗，終于擺脫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擺脫了那個當(dāng)初把她從柳坪洼解救出來的志強。他曾經(jīng)是她的夢，是她的理想，是她的“形而上”。事實證明，夢和理想在煙火的熏染下，終究如浮塵。后來的一天，我天真地以為，在舞廳與秀姨旋轉(zhuǎn)舞池的那個男人會成為她的終極愛情，沒曾想，再一次見到秀姨的時候，站在她身旁的男人又換了。這個男人完完全全一副“姨夫”的模樣與狀態(tài)，又一次差點讓我以為他真要成為秀姨的終生伴侶了，差點就讓自小口貴的我俯首喊姨夫了。

這時，我已經(jīng)有了屬于自己的“形而上”的愛情觀，當(dāng)我開始用理性與感性、理想與現(xiàn)實、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愛情與家庭、社會與道德相互辯證又相互統(tǒng)一的目光審視秀姨時，我和秀姨之間就只剩下了一個話題：我的姥姥。秀姨如同換新衣裳一樣地換著身邊的男人，關(guān)于這一點最初還是家族聚在一起議論的話題或者故意回避的話題，后來大家都無視了。似乎她身邊的男人就應(yīng)該一個接著一個的換，就像她身上的衣裳，上午一身，下午一身，常換常新，不換倒不正常。見的男人多了，大家對秀姨也只剩下了一個祝愿：只要她自己覺得好活就行。好活與不好活，自古沒有一個標(biāo)準(zhǔn)，別人說了不算，得自己掂量。就像鞋，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到底好活不好活，從來沒有人正面問過秀姨，秀姨也從來不說。直至我結(jié)婚，秀姨還在不停地囑咐我：錢比男人更可靠。這是她新的生活哲學(xué)，我多次慎思慎酌，不得其果。

如今，年過半百的秀姨還是單身。與第二任丈夫結(jié)婚后，因不能生育，先后收養(yǎng)一兒一女。別人眼中好好的日子，她不能好好過，最后一拍兩散。秀姨帶著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一兒一女，遠走他鄉(xiāng)，有時在酒館活得鮮鮮亮亮，有時和泥抹墻灰頭土臉。蹬上高跟鞋披著大波浪招搖過市時，秀姨不亢不卑；扛著鐵锨裹著頭套奔勞在工地時，秀姨不卑不亢。她的眼里除了活著，再也盛不下多余的內(nèi)容。

我心疼秀姨，說，干脆找個人嫁了吧。秀姨淡淡一笑，說，靠誰也不如靠自己，現(xiàn)在甚也不說，只說娃，黑夜睡不著，會想念柳坪洼。你想柳坪洼嗎？我說想，再到清明，我們一起回去看看。

最后，我疏遠了我的關(guān)子爺河。它曾經(jīng)像血管一樣盤旋在我的體內(nèi)，像姥姥口中流淌的酸溜溜的曲子一樣縈繞在我的腦海，像柳坪洼的花一樣盛開在我的生命里。如今，我無情地拋棄它，它也無情地忘記了我。我疏遠了我最初的理想，終究沒能成為一名畫棺人，那么偉大而神圣的職業(yè)我不配擁有。脫離關(guān)子爺河，我像一根無魂的草，任憑來自東南西北的風(fēng)吹來又吹去，在某一年的某一天，被人們胡亂地貼上了一個叫詩人的標(biāo)簽。我從來沒想過要做一個詩人，書上說“詩人是離上帝最近的人”，我一個從關(guān)子爺河泥沙里刨出來的微生物，怎么可能會成為那個“離上帝最近的人”？笑話！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我只知道，當(dāng)我不得不漸漸疏遠自小植入我骨髓的柳坪洼方言而后又疏遠前山洼方言后，便注定我將“無言以對”我的余生。我敢對天發(fā)誓我從來沒去寫詩，我只是用我僅剩的勇氣，嘗試著用身邊人聽不懂或不愿聽的語言去與自己對話。有一段文字，我給它起名叫《小滿這天》。

這樣的節(jié)氣更適宜靜坐于一片青綠的麥地

今天，我的身旁坐著八十八歲的姥爺

夏天一顆顆細數(shù)著走向飽滿的麥粒

歲月正在姥爺?shù)哪樕锨妩c著黑斑

直至落日出來跟成片的麥子說明天再見

只是捎帶照了照姥爺黑色的臉

此刻，我多么想輕輕喊一聲小滿

可我喊出來的全是我的姥爺

就好似小滿站在時光的這頭

而我的姥爺已坐在時光的那頭

姥爺這輩子多么留戀小滿的麥地

只是不知小滿有沒有挽留過他

我知道，姥爺曾頂著烈日一年年收割過麥地

我不知道，哪塊麥地會在哪一個時分突然收留他

人的這一生注定有很多事無法抑制，就比如我一提筆，思緒里全是關(guān)子爺河的這頭與那頭，擠在字里行間的全是姥姥、姥爺、秀姨、大娘、我爺我祖爺爺他們的影子。他們在我的文字里哭，在我的文字里笑，在我的文字里活，在我的文字里死。面對這樣所謂的“詩”，我媽說我瘋了，跟你爸一樣，神神道道的。我想證明我沒瘋，我證明的唯一方式還是借用“詩”去說人不能說的話或者是說正常人聽不懂的話，結(jié)果，我用自己的方式更加證明我確確實實是瘋了。直到后來的一天，我終于有勇氣用“詩”的方式去自首———

請懲罰我吧

是我沒與四季商量

私自將美好的花草收進詩的牢籠

據(jù)為己有

是我偷偷將別人的悲歡

用風(fēng)雅裝飾

藏進無人能看懂的字行

是我戴著偽裝的面孔

把想要罵人的話

粉墨成一排排沒有尖的刀

是我不小心丟了活著的勇氣

懦弱的手只剩下擺放橫豎撇捺的力氣

文字的游戲把自己裹成了繭

請懲罰我吧

我為走進我生命中的所有懺悔

讓我?guī)е備D，用詩的韻腳

繼續(xù)跳舞

事件的起初是，我想用“詩”證明我確實瘋了；事件的結(jié)局是，他們說“瘋子與詩人只差一步”。說到底，他們還是把我強行定義成了“詩人”。

我討厭人們隨意給我下定義。一個被圈內(nèi)人定義為“哲學(xué)家”的瘋子朋友囑咐我說：“世界是由分子與分母組成的，是分母的大多數(shù)托舉了分子的極少數(shù)，但決定和引領(lǐng)世界走向的，是極少數(shù)的分子，而不是大多數(shù)的分母。所以，你要做分子，以你的經(jīng)歷和資質(zhì)，完全有資格和責(zé)任做一個合格的分子，只要你自己的意識中認定你是一個分子或者正走在成為分子的路上，那么整個宇宙都會認為你就是分子或者你終將成為分子。這叫量子糾纏，是被科學(xué)證實了的?！北M管瘋子的話我聽得一知半解，但我確信一點，我只想做一個分母，我只想做大多數(shù)。我總以為分子是飄在天上的，那里很空；而分母是站在地上的，就像柳坪洼的花草樹木雞鳴狗吠，只有雙腳挨著地我才能感知我是活著的。我只想做我，看書的時候我是讀者，坐車的時候我是乘客，外出的途中我是旅人?；氐搅和?，我就是那里的一塊狗皮膏藥，是我姥爺生命中的一朵花；回到前山洼，我就是人們口中傳說的那個紅土崖的誰誰誰。站在秀姨的身旁，我只想做一個乖乖的外甥女；坐在我媽的身邊，我就是一個女兒———盡管，我還沒學(xué)會喊“媽”。喊不喊媽我媽無所謂，她說“不喊媽也是我生的”，這是事實。就像我媽多年不喊我姥爺一聲“爸”一樣，不喊爸她也是我姥爺?shù)呐畠?，這也是事實。在事實面前，服從是最好的答案，認命是最好的結(jié)局。

讀著我身不由已寫的那些狗屁不通的所謂的“詩”，我爸甚也沒有讀懂，可他還是一遍遍讀。我只管寫，我從來不讀。這些年，我爸在牛皮本子上劃的那些長道道短道道最后都跑到他的頭上和臉上，變成了數(shù)不清的白發(fā)和數(shù)不清的皺紋。我如有時間，不如讀那一根根的白發(fā)和那一條條的皺紋，那里蘊藏的全是宇宙山河，那些才是無上智慧。與其說我爸玩了半輩子文字游戲，不如說我爸被文字玩弄了半輩子。時隔多年，這樣的游戲冥冥之中又淪落在我的頭上。不同的是，我爸玩的是表象，我玩的是抽象?？蔁o論表象還是抽象，過來過去還是那些字。

我爸說，這都是命數(shù)。

大雪之下

赤裸裸的冬天恢復(fù)了大地的本真模樣，把萬物還給了萬物。

春天太幼稚，一遇風(fēng)就拼命地生，一見陽光就想拋頭露面；夏天太急躁，總以為轟轟烈烈熱熱鬧鬧熙熙攘攘，才不會辜負活著一場；秋天太貪婪，敞開懷抱一個勁兒地往里收，沒完沒了。只有冬天，四肢朝天，一無所有，到處是空，像我剛剛落地時的樣子，像我姥姥走時撒開的手，是生命的最初與終結(jié)。

我拉開窗簾，眼前一片白，白得透亮，白得無邊。這悄無聲息突如其來的雪，來的目的性太強，它覆蓋了過往，刷新著世界。我忽然想起了我的關(guān)子爺河，大雪之下，它一定失去了河的模樣，沒有水，沒有石頭，沒有沙，只有彎彎曲曲的輪廓。風(fēng)是草木的心情，東來是喜悅，西往是憂傷。風(fēng)更喜歡這樣的季節(jié)，它們呼呼啦啦行走在關(guān)子爺河，只一聲召喚，世界萬物全往一個方向走，無一例外。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一種心情。其實，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四季輪回，在我生命中路過的每一個人現(xiàn)在留在我腦海中的全都是一個輪廓，包括我爸我媽，我的姥姥姥爺和我的大娘等等。有的人的輪廓是我設(shè)想出來的，比如小玲、英子、鎖兒哥，他們不管身在何方不管如何活著，終究同我一樣，被生活的刀削來片去，在每個晚上和黑暗一同死去，又在每個早上被太陽生拉硬拽著活過來。我相信每一天的我們，都不再是完全意義上的昨天的我們；包括我們身邊的一切，也不再是完全意義上的昨天的模樣。我們的一生其實就是緊跟時鐘的滴答聲不停地生不停地死。我們習(xí)慣站在生里看死，卻從來沒想過站在死里看生，這不正常。正因為有這樣連續(xù)不斷的生與死，死與生，致使有些人連輪廓都沒有了，比如撇子和絡(luò)子，幸好他們包容大度，還允許讓我記得他們的名字。我不再關(guān)心絡(luò)子每年種不種瓜收不收瓜，就像不再關(guān)心撇子是否還嗜不嗜賭、健在還是逝去，就像不再關(guān)心柳坪洼韭菜園的那兩棵黑棗樹是不是還在結(jié)果，結(jié)了果是不是有人或鳥雀去光顧。偶爾我會想起那些年姥姥喂養(yǎng)的老鼠，它們失去了供養(yǎng)，是否還能用自食其力來養(yǎng)活自己。

緣分盡了，心里就空了。不知什么時候，我媽嘮叨了幾句，說英子生下兩個姑娘之后，中間打過三胎，終于生了一個男孩，你大娘就是死也歇心了，你還喊英子嫂子呢，當(dāng)姑姑的怎么說也該瞅空回去看看孩子。我聽過撂過，我媽便說我越來越活得薄情寡義，六親不認。這點我認。在我看來，所有帶情分的東西都是累贅，不如薄情寡義、少心沒肺地活著。其實我媽不知道，我和英子之間的故事早已在她成為我嫂子的那一刻結(jié)束了，我們之間的緣分只剩下了“聽說”二字，我常常在遙遠的地方聽說她，不知她聽說我了沒有。幾年后，我大娘也去了，大雪紛飛的天，我并不懼怕冷，可也沒能回去送一程。

我現(xiàn)在最最懼怕是見我姥爺，他越來越佝僂的身子、越來越輕飄的聲音總是讓我想到世界末日，讓我想到他給自己挖的墓。還有他無人訴說的孤獨，總是追著我攆著我，甩也甩不掉。姥爺用盡心思日夜陪伴我度過了整個童年，而我，終究不是適合日夜陪伴他度過晚年的那個人。無情，是有情的最后詮釋。我甚至不能肯定，在他閉上眼睛最后一次想起我的那一刻，我是否會履行小時候信誓旦旦立下的諾言：“往死里哭?！?/p>

此刻，我站在十九樓的窗前看雪。有了高度，才有資格俯視一切。眼皮底下，山如紙，樹如枝，房屋如鴿籠，車如蟲，人如蟻。此刻，我相信我和滿天飛揚的雪身處同一個高度，擁有同一個境界；我甚至相信，如果沒有我和這滿天飛揚的雪，世界怎會如此安靜，如此清白。也就在此刻，我媽從幾座大山的那面扔過來一個電話，電話鈴聲錘子一樣，把我清靜的世界瞬間砸了一個窟窿，一只無情的大手忽一下便把我從那窟窿里拉回了塵世。我媽用近似喊叫的聲音說：“我現(xiàn)在和你秀姨在你姥爺大門口，門從里頭反鎖著呢，你打電話叫他開門?！蔽艺f知道了。這些年，我的電話就如同小時候我提的那個飯桶，方式不同，意義相同，連接著我姥爺和他的兒女們之間所剩不多的情分。我還是擺脫不了替他們一家人“傳話”的宿命，可能這就是老天爺安排我活在我姥爺生命中的一個非凡使命。我還知道，我姥爺打開門的瞬間，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只要不是我，來的人是誰在他看來一點都不重要。而我媽和我的秀姨也不會親親熱熱地喊一句爸，她們像完成一項任務(wù)似的，流水線作業(yè)，把一堆吃的喝的塞進冰箱，再給做上一碗熱乎乎的面，看著姥爺吃飯喝足，然后收拾干凈拍屁股走人。她們走的時候，四只眼窩里全是淚。那淚里有多少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和意義，我說不清。

片刻之后，我把電話給隔了幾座山的我弟砸了過去。我說：“你跟你媽說，以后她去看她爸不要跟我打電話，人都去了，叫聲爸就那么難嗎？”我弟說：“這話你跟你媽親自說去，我跟我媽張不開那個口?！狈畔码娫?，我光想笑。

放眼望去，雪無邊，白無際，這注定又是一個漫長的冬天。我知道，關(guān)子爺河兩頭的冬天，會更加漫長；我更知道，大河也在用此方式隱藏自己的秘密，不然它不會靜默得如此深沉。就像我姥姥，那雙繡花鞋在她花一樣的年紀里陪她經(jīng)歷了什么？就像我媽，在跟著我爸從關(guān)子爺河私奔之前經(jīng)歷了什么？就像我秀姨，離婚后在追尋形而上的愛情路上經(jīng)歷了什么……這些都是秘密里的古，也是古里的秘密。

大河無言，亦無解。

【作者簡介】荀莉，筆名千里雪，山西省汾西縣人，山西省作協(xié)會員，曾獲首屆西戎文學(xué)獎及臨汾市“五個一工程”獎等。出版詩集《一株自由行走的蘭》。

責(zé)任編輯：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