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狗圈里全是雪?!?/p>
“血?”我一個箭步?jīng)_過去,連摔了三跤。原來是自己聽錯了,虛驚一場。
大黃老了。我扳著手指頭算了算,12年了,我來這施工隊也剛好12年,大山倒是換了四五座,干的都是打洞的活兒。
“徐老師,電話線還能不能接好?”
“你還是叫我老徐吧,聽著舒服。徐老師,徐老師,都跟誰學(xué)的?哪有那么多老師。還有,用得著我的時候是徐老師,用不著我的時候就變成了老徐。你還年輕,不要跟著別人瞎學(xué)?!闭f話間,我又爬上了樹。
“好的,老徐。那到底還能不能好???”
“你就放心吧。保證給你接得好好的。你忘了,我現(xiàn)在是電工?!?/p>
“可是,電話線是弱電。跟你好像不是同一個專業(yè)?!?/p>
“這破電話線,我都不知道接過多少回,小意思,帶打火機沒有?”
張強手一直在抖,掏了好一會才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個打火機遞給我。
我把打火機握在手里,拇指卻失去了知覺,按了幾下一點反應(yīng)沒有。只好把手揣進懷里暖了一會,手指還是不聽使喚。“媽的,平日里卸一車材料大氣都不帶喘一下的,現(xiàn)在卻連個打火機都按不動。你來吧,把膠帶烤一烤,凍住了撕不開?!?/p>
張強接過打火機,按了幾下也按不動,尷尬地笑了下,“太冷了,凍住了。要不,先回屋,烤下火?!?/p>
我表示同意。從樹上滑了下來。一落地就又摔了一跤。張強沒忍住笑了起來,還沒笑停,也摔了一跤。連摔了幾跤后,我們就回到了住處。
張強打開了烤火器,我們就圍過去烤火?!斑€好有這玩意,不然真不知道這冬天該怎么過。老徐,你喝不喝水?”
“我不喝。小張,以前啊,還真沒這些東西。那些個冬天,還不是熬過來了?,F(xiàn)在的條件是真好啊?!?/p>
“好個屁。連個空調(diào)都沒有?!?/p>
我沒再說話。不一會兒手指能動了,膠布也烤暖了。我起身就走了出去。張強隨即追了出來?!袄闲欤憧梢欢ㄒ藓冒?。這大過年的,可不能跟家人失聯(lián)啊。”
“你是怕跟剛剛打電話的那姑娘失聯(lián)吧!”
張強突然老臉一紅。但沒幾秒,說:“老徐,你說這氣人不?電話剛打一半,不對,哪有一半,剛接通。它就給老子罷工,是一點面子也不給啊?!?/p>
“它憑什么給你面子,你以為你是天王老子啊。撒什么性子呢,還摔電話。發(fā)那么大脾氣,分手了?”
“差不多?!?/p>
“什么叫差不多?”
“吵架了。再失聯(lián),離分手就不遠了。哎,你說,這都什么破電話,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唉,她一定以為是我故意掛她電話。老徐,你說,我哪敢呢?”
“你有什么不敢的。前幾天,你不也掛過我一次?!?/p>
“老徐,這不一樣。兩碼事?!?/p>
“哪里不一樣?!?/p>
“你那個是意外。真的,信號不好。你也知道的,這深山野林的?!?/p>
“就知道你會忘,才打的電話。你倒好,哎,算了,不說了。過兩天雪停了,我自己去隊里?!?/p>
“老徐,你的事我是放心上的。只是那天實在是太忙了。這樣,下回,下回我一定……”
我打斷了張強,說:“以后的事以后再說。還是先把電話線接好?!边呎f我邊向雪地走去,緊接著爬上樹。大地一片蒼茫,或者說,這是一片白色的天下,看上去是那么的純潔,雪花柔軟地落在我的頭上、肩上、睫毛上,像是有人輕輕地撫摸我,輕聲地和我說話,只是,我聽到了什么,樹下的張強聽到了什么,被雪覆蓋的萬物又聽到了什么?;蛘撸鼈兌颊f了些什么,我是否有什么想要表達。我一動,樹上的雪就紛紛落下。張強朝后退了幾步,又抬頭望我。像我多年前,也無數(shù)次抬頭望樹,望著天邊的晚霞。只是這晚霞,已許久不曾出現(xiàn)。甚至往后的一段時間都不會再來。像突然消失的那人。我不知道我在胡思亂想什么,在亂用什么爛比喻。事實上,這些事物毫不相干,更沒有可比性。
張強又向前走了幾步,喊:“老徐,怎么樣?”
看他心急如焚的樣子,我不禁想起多年前的自己,也曾像他這樣心浮氣躁,像他這樣灼灼不安,像他這樣青春意氣。可是,一切都回不來了。包括她。
手又快僵了,這該死的天氣。我只好加快手中的速度。接線,纏緊,固定,做好一系列動作后,我的手真的僵了,緩慢地從樹上滑了下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昂昧耍旎厝ピ囋??!?/p>
張強扶起我,就往小屋趕。踉蹌了幾下,險些跌倒。一進屋,張強迅速抓起電話,撥了號碼打了過去?!巴?!通了!”張強很是激動。但沒一分鐘,又把電話扣上,說:“怎么不接啊?!狈磸?fù)了好幾遍,對方還是沒接電話,張強很是沮喪,一屁股坐在地上,說:“老徐,你說,會不會是電話的問題。雖然是通了,但是根本打不到對方那里去?!蔽易哌^來把他拉起來,說:“一會兒再試試吧。搞不好一會兒她就打過來了。是吧,這種東西誰也說不準(zhǔn)的。”
“怎么會說不準(zhǔn)呢?你不是電工嗎?”
“你不也說了,我只是電工。那是弱電,跟我專業(yè)不同嘛。我懂的也不多。這樣,再等等。實在不行,我們一會兒再出去把線路排查一遍。這大雪天的,誰能說得準(zhǔn)呢?別說一根線了,就算是一個人,一條狗,搞不好都會有意外發(fā)生?!?/p>
電話在這時候響了起來。張強三步并作兩步跑了過去,接起電話,“喂?!彪S后是一連串的“嗯”聲,就掛了電話。又垂著頭走過來,我說:“怎么了,沒談好?”張強沒有抬頭,說:“隊長打來的。”“說啥了?”
“隊長說雪太大了,車上不來,問我們還有沒有吃的,再堅持幾天。雪一停就給我們送物資?!?/p>
“吃水餃吧,這大過年的?!蔽艺f。
張強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我繼續(xù)說:“不是征求你的意見,這是命令。而且,除了水餃,也沒什么選擇。”
張強還是垂頭喪氣地守在電話前,一遍一遍地撥打電話。
不一會兒餃子熟了,我端著餃子過來,說:“快過來吃餃子吧,徐氏水餃,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老徐,你吃吧,我沒胃口?!?/p>
“怎么會不接電話呢?不應(yīng)該啊,該不會和別人約著會吧?”
“絕對不可能!”張強急促地說。
“逗你玩呢,看把你緊張的,快過來吃餃子吧,說不定吃完餃子電話就打過來了?!?/p>
“真的嗎?”
我點點頭?!盎蛟S吧,我都說了說不定,理解能力這么差,小學(xué)怎么畢的業(yè)?”
張強把頭一扭,沒再搭理我。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好,不打擊你了。不過來吃我就端出去喂狗了?!?/p>
張強端起碗,碗里的餃子夾起又放下,放下又夾起。
“我煮的餃子很難吃嗎,這么嫌棄?但是無論如何你也得把這碗餃子吃完,這是命令?!?/p>
張強沒有說話,夾起一個餃子便往嘴里送去,此時電話突然響了。他放下餃子奔了過去。不到一分鐘又跑了回來?!袄闲?,找你的?!?/p>
電話是老媽打來的,問我什么時候回家,他們都想我了,已經(jīng)三年沒有回家過年了?!懊髂辍C髂暌欢ɑ丶疫^年?!蔽艺f。
老媽“哎”了一聲,說:“去年也是這樣說的?!?/p>
我保證明年過年一定回家,老媽才滿意地掛了電話。說真的,誰不想回家過年???可干我們這行,哪能每個人都回家過年呢。你說,是吧。還有,我真的沒騙老媽。明年,我真的就回家了。
我掛了電話,張強卻坐在門根,望著門外的雪。雪有什么好看的?很多年前,我就像張強這樣坐在門根,看著一望無際的雪。事實證明,雪真的沒什么好看的。除了白,就是白??晌覀冞€是會坐在門根,重復(fù)地看著一年又一年的雪。直到我的鬢角也冒出幾根雪花一樣的白發(fā)。我走過去坐在張強旁邊。張強問我,“老徐,你也喜歡看雪嗎?”
“你喜歡嗎?”我反問。
我們都沉默不語。直到后來,張強突然靠在我的肩膀上,說:“老徐,我也想通了。前幾次打電話我就聽出不對勁。你說得對,她肯定是有別人了。我太天真了。我,我不知道該怎么接受這現(xiàn)實?!?/p>
“我剛剛是亂說的,你別多想??隙ú皇沁@樣的。”
“但是,她為什么不接電話。她有那么忙嗎?”
“或許吧。你忘了,今天是除夕啊。你有多久沒在家過年了?今天肯定很忙啊。我想,你一定沒在家做過飯吧?!?/p>
“以前都是我媽做。我只是負責(zé)吃?!?/p>
“她肯定是在做飯,才沒接你電話。再等等,她肯定會打過來的?!?/p>
“老徐,你這么一說,我暢快了很多。對呀,我怎么沒想到。她是在做飯呢?!?/p>
我和張強端著吃剩的餃子去喂大黃。大黃還是蜷縮著,毛又掉了不少。真不知道它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12年了,從來沒見它這樣。我回屋,把那件陪了我無數(shù)個冬天的大衣拿來,給它蓋上。
“老徐,它怎么不吃?。俊?/p>
“不用管它。一會兒餓了,它就會吃的。”我不忍心看下去,拉著張強回屋。
貨架上有一本書,是西伯利亞作家安吉爾亞的一本短篇集,第58頁寫到了這么一個故事:女主人公養(yǎng)的一條狗突然失蹤了。這條狗陪伴了她很多年,甚至救過她的命。她很傷心,于是踏上尋狗之旅。雖然她知道,它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個故事我看過很多遍。我突然想起大黃也救過我的命。那晚,它連狼都不怕。很多年前的事了,但每次想起都如發(fā)生在昨天。我和大黃從隊里回電站,天色較晚就抄了近道,只需翻一座山。就是在山里遇見的狼。準(zhǔn)確地說,是聽見狼的叫聲,離我們很近。越來越近。我的腿一直在抖,就差嚇出尿來。就在這時,大黃朝狼叫的方向沖了過去。我聽到了混亂的叫聲,狗叫和狼叫交織在一起,然后聲音越來越遠,直至再沒出現(xiàn)。我等到半夜,也沒等回大黃。是啊,它怎么戰(zhàn)得過狼呢?
第二天,它還是沒回來。我在山里找了一天,也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蹤影。直到第三天的傍晚,它突然躺在狗圈里,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只是,它身上的毛掉了很多,還有幾個窟窿,腿上也受了傷。我不知道這兩天,它都經(jīng)歷了什么。更不知道,它把狼引到了哪里。
張強從貨架里找出一掛鞭炮,說:“老徐,大過年的,放個鞭炮熱鬧熱鬧?!?/p>
我說:“這鬼地方怎么會有鞭炮???”
張強已經(jīng)拉著鞭炮到了門外,又回過頭,“你忘了,上次開工儀式用剩的。我就把它拿回來了。沒想到在這時用上了?!?/p>
此刻,寒風(fēng)凜冽,如敲打戰(zhàn)馬的皮鞭,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放眼望去,沒有一棵樹、一塊石頭可以藏身,全是白茫茫一片。雪地里的鞭炮焦急地等待著,張強遞過來一個打火機,說:“你去點吧。”
“按傳統(tǒng),該是飯前點的?!蔽医舆^打火機說。
“主要是熱鬧,不用管那么多。”張強說完,我就小心翼翼地點燃引線,瞬時火花四竄,鞭炮聲與雪地里的風(fēng)合奏。
隨后,我們便進屋。張強又守在電話旁。我從貨架上拿起一本書。剛剛的鞭炮聲似乎沒有消散,還在我耳旁響著。一直響到八年前的那個除夕夜。我們放完鞭炮,她從雪地里抓起一團雪,一捏就成了一個球,“刷”地一下就向我砸來。雪仗就這樣開始了。最終我落敗宣布投降。她不肯放過我,把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背上,在嬉戲打鬧了一番后,我們乖乖地躺在雪地上,她靠在我的懷里,我不曾感到冷。我想,她也不冷,至少心是熱的,血也是熱的。夜已經(jīng)深了,天上沒有月亮,也找不出一顆星星??晌覀兙瓦@樣躺著,一句話沒說,似乎要躺到地老天荒。一切靜極了。我沒能看到從她口中吐出的霧氣,更沒能看到她睫毛上的霜。過了很久,她才說你怎么會住在這種鬼地方,荒涼,無趣,不知道的還以為與世隔絕了呢。不對,就是與世隔絕。你那個座機,動不動就打不通。什么年代了,手機還沒信號?這哪是人待的地方。我沒敢告訴她,我們這干的是保密工程,只是指著正前方的那根電話線說,全憑這根電話線與外界聯(lián)系。但到了冬天就會經(jīng)常出問題,不是被風(fēng)刮斷就是被雪凍裂。天色漆黑,想必她也沒看到那根電話線,也再沒機會看到了。
后來,她抱緊我,說:“老徐,我好冷。”
我想把她抱進屋,結(jié)果我的腿也僵了,還沒起身就來了個“狗吃屎”,她“哈哈哈”地笑了好一會。我們折騰了好久才回到屋。我這才看到她睫毛上的霜,以及凍得通紅的臉和手?!拔艺娴暮美?。”她再次抱緊我。
我從隔壁房抱了些柴火過來。很快,火塘就燒起來了?;鹦亲釉谖覀冄矍疤S、騰挪。我們說了很多話。她緊緊拉著我的手,說:“老徐,我把自己交給你了,這雙手你要一直牽下去?!蔽艺f好,并伸出小拇指,“來,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彼哪樃t了,像我的老家碧么拉乍熟透的蘋果。她跑到灶旁,煮了一鍋水餃。然后說:“春節(jié)快樂!”我拿出一瓶珍藏了多年的酒,說:“這么高興的日子,我要喝兩杯,慶祝一下。”
電話這時候響了,也把我的思緒拉了出來。張強“嗖”地一下從地上坐起,接起了電話。這次總算是他對象打來的,看得出來他很高興。我往門外走去,看著外面的一片黑色。這蒼茫的大地啊,沒有一絲光亮。天上也和那年一樣,無月亮,也無星星。我也知道,用“無”不準(zhǔn)確,它們一直都在,只是我看不到,但我還是想如此表述。似乎所有我看不到的,或是感受不到的,都不復(fù)存在。我不知道這樣是否正確,是否會影響我的判斷??墒牵以撊绾闻袛??又一陣寒風(fēng)吹來,我又在胡思亂想些什么。我突然想扇自己兩巴掌,什么都不為。我總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如此敏感,被一些毫無邏輯的想法困擾。當(dāng)然,這些想法我從未與人說過。甚至,不知道怎么開口,向何人訴說。只有大黃是我的聽眾,但我不知它是否懂我。但懂與不懂,似乎也不重要。
想起大黃,我便向狗圈走去。它依然躺著,緩慢地喘著粗氣,像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短短的十二年,它就從幼年走向了晚年,我呢,從少年步入中年。我伸出手摸摸它,毛就又掉了一大把。我不知道它是否還有未了的心愿。以往,它都會伸出舌頭舔舔我的手,起身跟在我身后,用頭蹭蹭我的腳?,F(xiàn)在啊,我們更像知根知底的伙伴,沒了那些世俗的儀式,但內(nèi)心的情誼更鐵了。它的眼眶潮潮的,不知是否哭過,還是因為雪落在它的眼眶,化成一汪赤誠的水。我寧愿是后者。因為這么多年,我從沒見它哭過。更確信,它是不會哭的。它要真哭了,那得多難受。它要真哭了,我得多難受。不是嗎?那年它跟狼斗完回來,眼里全是斗志,全是自豪。我把大衣拉了拉,讓它蓋得更嚴實些,擠出一個微笑,算是告別,就離開了。
風(fēng)偷襲我,想將我擊倒。只是我早就不是當(dāng)年手無縛雞之力的我了,早就成長為180斤的壯漢。也是,干我們這行,最講究的就是要壯,要有力氣。但這兩年,好像也在發(fā)生變化。什么機械化、信息化、智能化,也在不斷地代替人力。比如張強,學(xué)的就是機械設(shè)備,這要放在十年前,根本無用武之地,就他那小胳膊小腿的。唉,我也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時代變了,再也不是以前靠蠻力闖天下的時候了。雖然我在不斷學(xué)習(xí),也得承認自己確實落后了。就簡單地擰個螺栓,以前我得拿著笨重的扳手擰上二十來分鐘,才擰得緊,現(xiàn)在配發(fā)的電動工具——十二秒。
我是又在思考些什么。但是大家得原諒我,我剛剛也說過啊,一到了晚上,我最擅長的就是胡思亂想,這想法就像呼嘯而過的風(fēng),一陣一陣的。透過窗戶,張強還在打著電話。不知道他跟女朋友在聊些什么。我是不是有些八卦。但是在這鬼地方,在這與外界斷聯(lián)的地方,幾乎聽不到太多的新聞,所以請原諒我。我將耳朵貼過去,可惜啊,什么也聽不到。掃興。我無事可干,也有些無聊。就在雪地里走,邊走邊數(shù)自己的步數(shù)。數(shù)著數(shù)著就忘了數(shù)到多少了。我看不見自己的手,就像那夜我看不清她的臉,以及吻上我的唇的她的唇。
我又想她了。我無數(shù)次會想她,在深夜,在下雪天,在有風(fēng)的時候……那晚,我們喝了酒。她本來是不喝的,但在我的邀請下,還是喝了一杯。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拉著她的手,在漆黑的雪地里奔跑,一次一次摔倒,又一次一次爬起來。我們像兩個發(fā)瘋的病人,在這荒無人煙的夜里肆無忌憚地發(fā)瘋。當(dāng)時的寒風(fēng)一定還記得我們喊過的胡言亂語及海誓山盟。記不清是什么時候返回的小屋?;鹛晾锏幕疬€旺著,在她的眼睛里點上了火把,那火把又燃燒了我的心。我們的欲望被點燃,我用力地吻她,一開始她還有些抗拒,但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們就到了床上。后來的事,我就斷片了。但我想我們肯定是做了些什么的。醒來是第二天的早晨,天剛蒙蒙亮,我的頭有些疼如同喝了假酒,甚至還很暈,所見之物皆有幻影,大抵是醉了。我叫了她幾聲,沒有回應(yīng)。心想睡這么香,那就再多睡會兒,便不再打擾。我踉踉蹌蹌地出門,又踉踉蹌蹌地往雪地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道是何時昏倒的。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的結(jié)尾我與一只變異的螞蟻打架,它追著我跑,我逃到一座山的山頂,身后是連綿的群山,但這時我腳下一滑摔了一跤,身后的群山瞬間消失,迎接我的是萬丈懸崖。我快速下墜,強勁的風(fēng)像一把把刀,割破我的衣服又割我的肌膚,穿透我的耳膜,侵蝕我的大腦。我在一聲聲震耳欲聾的驚嚇聲中醒了過來。身邊白茫茫一片,不斷落下的雪花想要將我埋葬。
我感受不到一點暖,也感受不到寒,似乎失去了大半個知覺。我艱難地轉(zhuǎn)身,看到縮成人影的小屋,我艱難地向小屋挪動,漸漸地,我感受到了溫度,暖的、寒的都有,也感受到了疼,后來我就站了起來。小屋的門還關(guān)著,火塘里的火已經(jīng)熄滅,她還躺在床上。我繼續(xù)叫她的名字,沒有回應(yīng)。我走近她,抱緊她。她全身冰冷,臉上的肌膚紅得像三四月里的櫻桃。我從未如此慌亂和害怕,不斷叫著她的名字。但此刻,她的名字已如火塘里熄滅的火一樣,如墜煙海。她的鼻腔里再也呼不出一口氣。我的喉嚨里什么也發(fā)不出來,如同一個啞巴。
我多希望一氧化碳中毒的是我,我多希望我能像大話西游里的至尊寶一樣操控月光寶盒。但皆是虛幻。
我再一次躺在雪里,看著雪花一點點將自己埋葬。我甚至幻想我成為一朵雪花,飄啊飄,飄啊飄,飄到她的故鄉(xiāng),飄到她的身旁。
我聽見張強在叫我的名字?!袄闲欤闲?,你跑哪去了?”
我從雪里站了起來,又拍拍身上的雪花,說:“我在這兒呢?!?/p>
“跑那么遠干啥呢?快回來。我跟你說啊,我們又和好了。你可真神啊,她啊,真的是在做飯呢。我就說嘛,哪能不接我電話呢?!?/p>
我走了回來,說:“你聽過雪落下的聲音嗎?”
“沒有。”
“那快躺下。”我拉著他一起躺下,說:“靜下來,用心聽,慢慢聽,你能聽到她在說話?!?/p>
我不知道張強聽到了什么,可我真的聽到了她在說話,她還是和從前一樣,在我耳邊吹了一口氣,說:“你不要自責(zé),我不怪你,你要替我好好地看看這個世界。”
這一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們從雪里回來,就各自睡覺,誰也沒再說什么。我似乎又胡思亂想了些什么,但終歸還是入睡,還做了個很美的夢。其實這幾年,我也找到了規(guī)律,我啊,就是不能閑著,只要有事干著,腦海里也就不會冒出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一大早,張強先出的門。沒一會兒又火急火燎地跑了回來。“老徐,大黃、大黃不見了?!?/p>
“啥?”我奪門而出。狗圈空空如也,只剩碗里的餃子和掉了一地的毛?!八趺淳蛻{空消失了呢?你看這地上,一個腳印也沒有。”
“雪下得這么大??隙ㄔ缇捅桓采w了?!睆垙娬f。
我一回頭,我們走過來的腳印也被剛落下的雪花覆蓋掉一半。這大雪天的,它能去哪里呢?
“找找看吧?!睆垙娬f完,我們就一直往前走。我想起夏天的傍晚,我們也像現(xiàn)在這樣,一直向前,大黃一會兒跟在我們后面,一會兒又跑到我們前面帶路,落霞與群山連成一片,偶爾有大雁飛過,但更多時候是一群又一群的烏鴉。再往前便是一片小戈壁。以前,我總喜歡來這里,看著那些曬不死的梭梭樹枯萎又發(fā)芽,隨后變綠,每天撿一塊石頭。后來張強也來了。我記得他來的第一個下午,就跟一塊石頭較上了勁。那天他像個好奇寶寶,接二連三地問了我很多問題。我煩透了,他問的那些問題要么太幼稚,要么就是我根本不知道的,我怎么回答他,也懶得搭理他,起身便折返。他在我后面念叨了一句:“不回答就不回答,干嗎這么大脾氣?!备谖疑砗笞吡藥撞酵蝗煌W?,伸出右腳將腳前的一塊石子踢飛了出去,然后自己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上,手上還擦破了皮。想到這的時候,我回頭望向張強,他的臉已經(jīng)凍得通紅,口里吐出的氣也很粗。我說:“你要不要休息下?”
“再找找吧。老徐,你覺得大黃還會回來嗎?它以前也會離家出走嗎?”
我搖搖頭。隨后就蹲了下來。“或許,它是不想讓我看到它的蒼老,才離開的吧?!蔽业难蹨I就流了下來?!八€是沒挨過這個冬天。十二年前,也是在雪地,在荒野,我見到了它。我不知道它怎么會跑到那么遠的地方。后來啊,又跟著我走南闖北。現(xiàn)在呢,老了。我不也是一樣,也老了?!?/p>
我們的身后是一塊巨石,從季夏到深秋,我們無數(shù)次坐在其上,看夕陽,也唱歌,彈吉他,大黃就在下面躺著,半瞇著眼睛,看上去很享受。我似乎想到了什么,也感受到了什么。巨石的后面,大黃果真在那里,早被積雪覆蓋,半只腳還露在外面。
張強把它從雪里刨了出來,問我怎么辦?我想了好一會,“還是把它埋了吧。它啊,早就給自己找好了地方?!?/p>
埋完大黃,我們便往回走。張強變得沉默。我不知道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沉默的,似乎有一段時間了。記得剛來的時候,他整天像一只嘰嘰喳喳的麻雀,那嘴就沒有閉下的時候。路走一半,他突然問我:“老徐,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你都聽誰說的?”
“你別管。你回答我,你是不是要走了?”
“過完這個冬天?!蔽覜]再隱瞞。
“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你是不是不信任我?!?/p>
“商量?還需要跟你商量嗎?你以為,你是誰啊!你以為,我是誰??!商量,怎么商量啊?!”我快速離去。
是的,我就要離開了。還在年初,隊長就找我談話。走是板上釘釘?shù)氖隆K隙宋疫@些年在施工隊的成績,但是也提出了現(xiàn)實困境。要吸收新鮮血液,要搞機械化、信息化、智能化。說得直白點,就是要換血,從下一年開始。隊長也說了,要走的不止我一個。但是,他會替我保密。我不知道張強是怎么知道的。不過不重要。說真的,我挺理解隊長的,現(xiàn)在干啥都講究效益。時代變了,再也不是靠力氣吃飯的年代。我也見過那些新設(shè)備大家伙,干起活來確實麻利,甚至可以不眠不休,我們怎么比。張強呢,就是控制那些大家伙的。他來這兒,本就是接替我的。不然這鬼地方,哪里需要兩個人?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張強追上了我。
“離開也好。這鬼地方,說實在的,我早就不想待了。連個信號都沒有?!?/p>
后來,我們都沒再說話。
還在屋外,就聽到電話響了。我跑進去接起了電話?!皬垙?,你對象,找你的?!?/p>
我話沒說完,張強便奔了過來,一把搶過電話。我暗自出門,繼續(xù)看著這漫天雪花。我不知道,來年冬天和我一起看雪的,又會是誰?還有,我又會看到哪一片天地的雪花?
才不到一分鐘,張強就打完了電話??瓷先ズ懿桓吲d。我走過去,“又吵架了?”
過了很久,張強的嘴里才蹦出幾個字:“沒。她說,她想過來看看。”
“這是好事啊。不過只能等雪停了,那時候路好走,一到傍晚啊,晚風(fēng)緩緩地吹,彩云落在山間,雄鷹在空中盤旋,可美了?!蔽艺f。
“可是那會兒,你該走了?!闭f這話的時候,張強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情緒。
我看著漫天飄舞的雪花慢悠悠地說:“走的只不過是人,有些東西會一直留下,一直傳承。比如堅韌,堅守。一直向前啊,陽光就會一直在?!?/p>
李世發(fā):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詩歌散見于《十月》《解放軍文藝》《當(dāng)代》《文藝報》《北京文學(xué)》《作品》《四川文學(xué)》《青年作家》《邊疆文學(xué)》《星星》《詩選刊》等刊物。參加《十月》雜志第十二屆全國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