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溝村的根

我到紅寺鎮(zhèn)的魏溝村時，正是各種莊稼花鬧哄哄的時節(jié)。

那些專門開花的花，只長在村委會和一些人家的門口，有牡丹、芍藥、月季、燈盞花之類，清新明艷，但并不多。村子里的花魁和占主角的，是莊稼的花。

長滿莊稼的梯田，把被群山環(huán)繞的魏溝村的各個莊子，愣是鋪展成了排排行詩，郁郁蔥蔥。嵌在其中的村舍，像是點睛之筆，氤氳著一個村莊的煙火氣韻。

遠看，魏溝村是片片綠色織就的掛毯，綠的草木，綠的莊稼，覆滿了山梁溝壑的每個平面和皺褶。

要是深入到魏溝村的細節(jié)，全然一片姹紫嫣紅。大片大片的洋芋花，白的、紫的花瓣，巧妙地托著金色花蕊，每一朵，是亭亭玉立的精巧；每一簇，是恰到好處的組合。在魏溝村，種得最多的是玉米和洋芋，漫山的洋芋花開，在農(nóng)人的眼里自然是賽過牡丹了。

蕎麥和胡麻開花，靜寧人叫“漾花”，一個“漾”字，即便是沒有見過這些花的人，閉上眼睛望文生義，也能想象出大致的情狀，是花的海，浪花一樣，才可以叫“漾”。蕎麥花是粉白的，團團簇簇。胡麻花淡淡地藍著，一朵一朵各自綻放。一地一地的蕎麥和胡麻花蕩漾著，就是彩色的花海了。

相比之下，苜蓿、大豆和南瓜的花有些低調(diào)。苜?；ㄖ皇欠湃沃冋淖仙诎紫嚅g的大豆花盡量收斂，南瓜花喜歡猶抱琵琶半遮面，在葉片下半藏半露。

魏溝村莊稼和果蔬的花沸沸揚揚的，像是趕集，卻又安靜。遠遠地，只能在一些玉米和洋芋地里看到一兩個影影綽綽正在干活的人。

在魏溝村幫扶的魏向迥主任，是我在村子里見到的第一個人。原來，向迥是與我神交多年的文友，只是首次謀面。聽說我約了村上的文書王滿喜要專程走訪魏溝村，向迥便專意在村委會辦公室等我，并像主人一樣，和滿喜全程陪著我轉(zhuǎn)了大半個村子，魏溝村的一草一木和家長里短，在他們兩個人心里完全是一本賬。

聽說，向迥來魏溝村幫扶已經(jīng)三年了，因為離家遠，他便常年吃住在村子里，用他自己的話說，魏溝村成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但在我眼里，他對魏溝村的熟悉和熱愛，比村子里的原住民更能以假亂真。3000畝高標準農(nóng)田改造，整流域旱作農(nóng)業(yè)推廣，村子里的硬化路修建，今年的1800畝地膜玉米和1200畝洋芋種植等等，但凡涉及魏溝村的生計農(nóng)事，向迥沒有一件不是一清二楚的。至于村子里有多少戶人，誰家種了幾畝地，養(yǎng)了幾頭牛，四處游蕩的幾只小狗是誰家的，更不在話下，用農(nóng)村的話說，誰家鍋背后有幾只碗，向迥也是心里有底的。因為，一年四季他被熱情的村民叫到各家吃好吃的，也算是家常便飯了。甚至，住在村委會院子里的向迥兄，每晚僅能從腳步聲中判斷出，是村子里哪個人正從門前經(jīng)過。魏溝村的物語人事，已經(jīng)深深地植入他的眼里心里，村人的勤勞堅韌，品性的良善，心態(tài)的平和，對鄉(xiāng)土的摯愛與堅守，都讓他情不自禁地歡喜和感嘆。

2023中國詩詞大會的亞軍、農(nóng)民工朱彥軍，就是魏溝村人的自豪和面子。朱彥軍的執(zhí)著和給人的驚喜，自然不用再多說，原來，他積極進取和不卑不亢的性情，是魏溝村人骨子里的基因。向迥兄感嘆說，黨的二十大召開后，有個村民專門找到村委會向他借閱工作報告，說要好好學習學習。這個小村莊的精氣神里真是布滿了愛學習的因子和不屈不撓的氣質(zhì)。

朱彥軍的父親是一位鄉(xiāng)政府退休的領(lǐng)導干部，一輩子干的是和農(nóng)民、土地打交道的事。退休后回到家鄉(xiāng)，他就把自己徹徹底底交給了土地，變成了純粹的莊農(nóng)人，78歲了，仍然種著14畝地，一年四季扎在莊稼地里不肯出來。今年的雨水多一些，地里的雜草自然也來搶墑?chuàng)尫?，鉚足了勁兒瘋長。朱老爺子就跟這些草們杠上了。他把眼前的草還沒鋤結(jié)束，身后先鋤過的地里草芽子又踴躍地冒了出來。當老爺子把第一輪的草鋤到地頭，回頭一看，新長出的草又排成了隊，好像在笑話他。老爺子的拗勁就來了，轉(zhuǎn)身回來，與新來挑釁的草們又展開了第二輪戰(zhàn)斗，成了他家的玉米和洋芋不折不扣的衛(wèi)士。他家的玉米和洋芋呢，也是善解人意，趁著老爺子和一茬一茬的草們輪回戰(zhàn)斗的時機，玉米一截子一截子往高里冒，洋芋一圈一圈往大里漾。鋤的鋤，長的長，朱老爺子和他家的玉米洋芋聯(lián)手，就把地里雜草們的氣焰打壓了下去。

曾經(jīng)，多數(shù)農(nóng)民生長于鄉(xiāng)村，終老于鄉(xiāng)村?！半u棲于塒，日之夕矣，牛羊下來?！笔青l(xiāng)村日常的生活圖景。但這些年，這個社會單元正在遭受各種力量的瓦解，現(xiàn)代社會以各種方式消化著鄉(xiāng)村，年輕一代紛紛提起行囊移居城市。工業(yè)與現(xiàn)代經(jīng)濟格式化了靠近城市的一部分村莊，更多的村莊則寂靜地躺臥在群山深處，學校沒了，土地荒了，人煙稀薄。鄉(xiāng)村成了好多人的“故鄉(xiāng)”。村文書王滿喜年輕力壯的時候，和村子里二三十個愣頭青也一起出門闖蕩。他們販賣過糧食，收過破爛，各種苦累的營生都干過了，能夠賺些小錢養(yǎng)家，但到頭來只是保個生活，也沒積蓄下什么?，F(xiàn)在，和王滿喜當年外出的二三十個漢子，只有四五個人還在外面奔騰，其他的人又重回到了村里。作為“村官”的王滿喜呢，自己種了二百多畝地，把村里所有的撂荒地攬了底，除了雇人幫種，兩口子常年在地里忙活，另外還養(yǎng)了五六頭牛。要是單從擁有土地和牛的數(shù)量看，王滿喜能躋身“大地主”的行列了。我故意這樣戲謔的時候，王滿喜笑了，說，不掙錢，種地根本不掙錢，養(yǎng)牛也要看行情。并且表達了好多質(zhì)樸但能從中悟出智慧的思想，算得上是一個鄉(xiāng)村哲學家。

王滿喜說，回到村子里讓他踏實。生而為人，總不能袖著手什么也不干，身體總要擺出一種勞動的姿勢，手中不拿農(nóng)具的話，必要執(zhí)一支筆或抓一個什么器械，總之得有營生干。雖說去年干旱，種地貼了錢，但生活本來就是消費。月亮還有虧缺的時候，有歉收就有豐收。他慶幸自己沒有把時間和氣力更多地丟在其它地方，最終回到村里的這一窩子空氣和這一片天空下。這是他自小吸進呼出的一窩子空氣，也是一直罩著他的一片天空，好像自家的資產(chǎn)一樣。而且，村子里還有許多東西，在人彷徨的時刻都在羈絆人。一株草、一棵樹、一片莊稼、一塊云、一只狗、一只雞、一頭牛、一只蟲子、一只鳥……它們替村人在土里扎根，在宅子里看護，在風中鳴唱。就像門埂子上的那一簇老冰草，年年見面，綠了枯了，枯了綠了。家里的幾塊地，也認得自家牛和雞屙的糞尿。更何況，農(nóng)活是個好伴兒，人不用擔心會無所事事，也不用擔心哪一年的活會把人壓得喘不過來氣。即便有一年莊稼叫天殺了，也不必過于傷心慌張，下一年再種不就行了？人與村莊里的動植物都是榮辱與共風險共擔的。豐收喜慶的日子，要是一只老鼠和一只野雞餓著肚子無精打采，農(nóng)人的歡樂也會是落寞的。歉收的年成，一只老鼠和一只野雞一同憂心忡忡，農(nóng)人的焦慮就會減半。土地不一定能讓人發(fā)財，但能叫人的日子有著落。

像王滿喜這樣的村人，如果肩上沒有壓過擔子，腳上沒有踩過牛屎，皮膚沒有曬成古銅色，帶有泥土氣息的睿智思想就不會生發(fā)。和他一樣的鄉(xiāng)村哲人，還有魏溝村的另一個種植和養(yǎng)殖大戶張國旺。我去看了國旺家的牛。國旺去地里給洋芋打藥，妻子給玉米打叉，家里沒人，牛在門口的棚里，三個棚里共15頭牛，多數(shù)是大小不齊的牛犢子，個個毛色光亮，目光炯炯。養(yǎng)牛對魏溝人家來說，是個老傳統(tǒng)。之前好長時間里，牛是人的大幫手，養(yǎng)牛是為了干活。后來，牛不干耕地的事了，就把牛賣了賺錢。散戶養(yǎng)牛，在魏溝村已經(jīng)有一二十年的光景。一邊種地，一邊養(yǎng)牛，而且兩者形成了一種互補和循環(huán)：種植的玉米和莖稈，一部分可以作為牛飼料；牛的糞尿，又是莊稼最好的有機肥?，F(xiàn)在，魏溝村180多戶人家，養(yǎng)了300多頭牛，戶均兩頭。像國旺家養(yǎng)了十幾頭牛的，算是散養(yǎng)大戶。魏溝村民風淳樸，幾乎家家門不閉戶，國旺家的十幾頭牛就大大咧咧地站在大門外的棚里，旁邊拴著一只不大不小的灰狗，安然地臥著，見我們仨觀望它家的牛，連個屁股也沒欠，滿臉笑瞇瞇的。倒是鄰居家一只小黑狗跟在身后汪汪汪的，非要過問我們是干嘛的，這是我好些年見到的第一只還謹守看家守院職責的狗。

除了15頭牛，國旺兩口子還種了70畝地。自家的地有十幾畝，其余的都是村子里外出人家的撂荒地，給國旺白種著。正是莊稼人百般辛苦的季節(jié)，為了不影響國旺干活，我一邊跟隨他打藥，一邊拉閑。國旺不及滿喜健談，但句句泥土疙瘩一樣的話里也充滿了詩意。國旺說，種地和養(yǎng)牛，掙不了大錢，但日子過得去。出外打工，家里老人沒人照顧。再說，種莊農(nóng)不算賬的，糧食是叫人心里踏實的東西。每天早出晚歸，苦是苦，可哪里干活能不苦呢？力氣不使存不下，使了，還會再長出來。游蕩一天，晚上睡不著；干一天活，睡覺香噴噴。村子里的人把地看得重，留在村子里種地的幾十個人，腳勤手快，在地里使的力氣很大，如果老天爺好好助力，糧食自然肯長。何況政府也在盡力幫襯他們。國旺家的8畝洋芋，種子和地膜都是政府的項目免費給的；60畝玉米，給了一部分種子，地膜全是免費的。整體算下來，政府能補貼上萬元，很不錯了。陪著國旺干活聊天，快中午十二點了，國旺說還要給他的洋芋娃娃打一陣防蟲咬的藥再歇緩。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聽國旺叫“洋芋娃娃”的時候，我的心都要軟化了。

從國旺家洋芋地出來返回的路上，見到一塊蕎麥地，花正漾得歡，長勢極好。滿喜兄說，這是馬寶成家的蕎麥。馬寶成和老婆在城里幫忙帶孫子，周末會趕回來經(jīng)管土地。馬寶成家的孫子一天天長著，馬寶成家的糧食就是有幾天不見馬寶成的面照樣該咋長也咋長著。馬寶成家的日子現(xiàn)在叫滋潤。經(jīng)滿喜兄這么一提點，我一下子想起了，同事朱彥軍給我講過的他們村的這個傳奇人物。孤兒馬寶成，是奶奶拉扯大的，當年家里那個窮啊，真是家徒四壁。馬寶成在外面打工，老大不小了也找不上個媳婦，一村子的人都替他著急。后來一起的工友見他老實，干活賣力，就將他的妹妹介紹給馬寶成。聽說介紹的媳婦和娘家人要來看寶成的家底，一村子的人就替他張羅和“瞞天過?！绷?，借電視借沙發(fā)的，幫著灑掃庭院的、做飯的，全村人鼓足了勁不讓他的婚事黃掉。關(guān)鍵時刻似乎天衣無縫，恰巧馬寶成有些老年癡呆的奶奶被疏忽了，進到正屋摸著客人坐的沙發(fā)說：“平旺家的發(fā)沙真好看！”老人許是見得沙發(fā)少，名字也叫反了。好在客人并沒留意老奶奶的顛倒話，村里人給馬寶成家營造的“富貴氣”才沒露餡。就這樣，一村人幫著造假，給馬寶成“騙”來了靜寧威戎鎮(zhèn)上的俏媳婦。多少年過去了，傳統(tǒng)村落的遺風在魏溝村仍被堅守和保存著。即便是現(xiàn)在，每到農(nóng)忙季節(jié)，村人們互相幫工，更口不提報酬。鄰里相幫，和睦相處的人情世故，在魏溝村從來如此。

在塘壩的草灘里又遇到了一位放著四五頭牛的老人，閑談間，老人說，我老了沒力氣了，躲著不跟那些又重又累的農(nóng)活交手，就跟牛打交道。牛慢慢地吃草，我跟著慢慢地轉(zhuǎn)悠，兩全其美。

人、土地和牛的關(guān)系，在魏溝村向來很牢靠。

向迥總是不失時機地“吹捧”魏溝村的這個那個，說開春玉米下種后防野雞剜種子吃，魏溝村的女人們塑造的嚇野雞的假人，穿的都是時裝。有女人們自己穿舊了的韓版休閑服，有用塑料袋做的才流行不久的馬面裙，連發(fā)型都是刻意設(shè)計的丸子頭。和向迥一起駐村的任老師說，整飭得這么漂亮的人物，哪里是在嚇野雞，讓雄野雞歡喜都來不及。在魏溝村待得久了，人人都變得一本正經(jīng)地幽默。在魏溝村待得久了，外人都成了村人。

又聽說魏溝村的人長壽。除了鄉(xiāng)村環(huán)保和村人的心態(tài)平和外，如果用魏溝村的詩人氣質(zhì)去理解，這大概是因為他們跟一個地方的時光混熟了。水土、陽光和空氣都熟悉他們，知道他們是些老實安分侍養(yǎng)土地和生靈的人，多活幾十年大有益處。不像許多離開村莊去跑世界的人，最終都沒有跑回來。因為離家太遠太久，他們沒有了趕回來的時間。

而這些留在魏溝村的人們，總是勤勤懇懇踏踏實實地把土地上的事情干完，干好，他們就和草木莊稼那樣扎了根，銘刻進村莊的基因里。一些年，人們一窩蜂朝某個方向飛奔，魏溝村似乎落在了后面，要是另一些年月人們回過頭朝相反的方向奔跑，魏溝村就會遠遠走在他們前頭。魏溝就是這樣一個村，一直就堅守在那里。村人們心中的家，便是世世代代在這里度過的平淡無奇而又美好安逸的生活。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