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四,我正在電腦上敲字,忽然收到一條來自一個妹妹的消息,她說她終于體會到打工的心情了。
妹妹在異地實習(xí),做短視頻剪輯,日薪一百,工作內(nèi)容不多。她說:“我覺得太容易了,我想做更難的,他們不讓?!苯又铱戳怂录舻囊曨l。確實太容易了,我估計以她的技術(shù),三五分鐘就能完成一個,這相當(dāng)于讓一個作家去抄寫拼音,讓一個歌手去唱《小星星》。
妹妹說自己不甘心,我理解。她才21歲,正夢想著做出真正的好東西。
我鼓勵她去創(chuàng)造,因為我突然意識到,她來找我就是想聽我說那句話:“那就闖一闖吧,你還小,不用急著去做一顆螺絲釘?!?/p>
妹妹與我聊了一會兒,我告訴她我將她的故事寫成了文章,那篇文章現(xiàn)在就在我的電腦里,想等她的狀態(tài)好一些的時候發(fā)給她。她說其實現(xiàn)在就可以。
她媽媽去年去世了。前兩天,她剛?cè)ソo媽媽掃墓時一個人在山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心情比之前平靜了很多。她發(fā)來一張照片,墓碑前躺著一束花。她說:“給她買了花,她喜歡玫瑰?!?/p>
我不知回什么,只能先夸花好看,再想下一句。沒等我想好,她又發(fā)來消息。
“我當(dāng)時想擦墓碑,沒帶紙,所以用了護墊?!?/p>
一張照片緊隨而至—一只手托著一張黑黢黢的護墊,背后是碑上的“慈母”二字。
我徹底不知道說什么了。好機靈?不太適合。好荒謬?不太禮貌。我沉默的時候,她接連發(fā)來幾條消息:
“我發(fā)現(xiàn)非常好用。”“生活就是這樣啊。”“我就是一片衛(wèi)生巾,應(yīng)該作用于女性生理期,但是用來擦墓碑了。”
我笑出聲來,連續(xù)發(fā)了數(shù)個“哈哈哈”,妹妹已經(jīng)在走出來的路上了,我為她開心。
說回用護墊擦墓碑這件事,乍一想很荒謬,但細想并無不妥。她正卡在不屬于自己的螺帽上,每擰一圈,就痛苦一圈,如果想擺脫這種痛苦,要么把自己磨成合適的螺絲釘,要么從折磨人的裝置里跳出來。
我還是希望她選擇的擺脫方式是后者。世界那么大,人生那么長,總有一個裝置比其他的更適合她。只要找到了,她的痛就能少一點兒。
我決定將這件事寫下來,妹妹也愿意讓我寫下來。
當(dāng)天,我在某平臺發(fā)布了這些對話和自己的思考,沒想到帖子大火,最終達到138萬的閱讀量并收到3.7萬的點贊。
那天晚上,我的右手幾乎黏在手機上,一遍遍刷新評論—我擔(dān)心如此廣泛的傳播會招來一些不友好的評論,如果妹妹看見,一定會傷心的。
但我多慮了。
大家都在評論區(qū)夸獎和鼓勵妹妹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探討護墊的使用場景,目之所及全是善意。我想起第二天和我對談的朋友問:“作為自由職業(yè)者,你會在意流量嗎?”
我沒有猶豫地說:“當(dāng)然會!誰不希望被看見?!?/p>
“但是,”我舉了這篇帖子的例子,“比起具體的利益,流量帶來了更好的東西,妹妹的故事被看見了,更多人的故事被講述了,我看到陌生人理解陌生人,陌生人共情陌生人,我覺得這太好了?!?/p>
我好像造了一座橋,連接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溫柔。
思來想去,我決定將這一切記錄下來,為了讓自己更好地記著生命中的幸事,也為了讓更多人感受這世上最好的東西:溫柔。
互動最多的留言是大家講述去給親人掃墓,或是處理親人喪事時發(fā)生的事,有人被小動物安慰了,有人準(zhǔn)備了歡樂的節(jié)目,還有人知道無論自己在墳前做什么,逝者都會笑著包容。
“我媽去給她媽媽上墳時,直接一屁股坐在墳堆上,給我嚇一跳,說她這樣大不敬。我媽說這有什么?我坐在我媽媽的懷里?!?/p>
“我給媽媽掃墓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只小貓靜靜地坐在那里看我,我想萬物有靈,會不會是媽媽借它的眼睛來看我了呢?”
“我準(zhǔn)備下次去爸媽的墓碑前跳一段拉丁舞,他們從小培養(yǎng)我學(xué)熱辣拉丁,我媽總說我三分鐘熱度。我還要把新練的曲子錄好了帶過去播放,希望得到認(rèn)可?!?/p>
“去年媽媽停靈的時候,我們?nèi)ベI骨灰盒,我和老板砍價,并且成功以合適的價格買下了店里最好的一個。出了店門后身邊的叔叔阿姨都給我豎大拇指,說我砍價好厲害。我當(dāng)時捧著那個骨灰盒笑了,因為我心里知道這是媽媽教我的。后來我慢慢理解了,她的愛永遠流淌在我們的生命里,無處不在?!?/p>
另一個被深度討論的是“事物及其功能”的話題。
“護墊沒有意義,本質(zhì)就是棉花、無紡布和塑料制成的片狀物品,是人賦予了它正面或負面的意義?!?/p>
“一直覺得一個物品被定向生產(chǎn)出來時,只有在定向的情況下使用了它,它才是產(chǎn)品,不然它就是一堆原料。希望妹妹和大家都不要局限自己,在喜歡的領(lǐng)域找到自己的價值?!?/p>
我聯(lián)想到最近讀書摘錄的觀點:“詞語是事物的符號,就只能是詞語,從來不是事物本身。”我由此想到,死亡是人類給肉體結(jié)束了作為一個整體的物理活動下的定義,是一個概念,是我們理解世界的嘗試,但絕不是唯一正確的答案。就像護墊,不只是護墊。護墊可以擦墓碑、卸妝、吸汗、畫水彩。如何使用取決于使用它的人,旁人覺得不符合常理又怎樣呢?自己用著順手、舒心最重要。
就像我們的人生,即便社會上有一套所謂的標(biāo)準(zhǔn)模板,不可否認(rèn)的是,很多人沒辦法只做一顆系統(tǒng)中的螺絲釘。實際上,即便是一顆螺絲釘,也可以嵌入不同的場景中—可以在巨大的裝置中行使自己的職責(zé),也可以待在角落什么也不干;可以釘在墻上掛住一幅漂亮的畫,也可以成為漂亮的事物本身。
所以,重點不是別人要你過怎樣的人生,而是你想過怎樣的人生。
近兩年網(wǎng)上有一句很流行的話—“人生是曠野”,這大概是我唯一真心認(rèn)同且不覺得矯情的雞湯,曠野沒有邊界,沒有唯一的目的地,所以無論往哪個方向都能通行,都有答案。
如果可以,我想在曠野上自在地游弋,不帶包袱,不背期望,如果要帶,帶上真誠與溫柔,南來北往,不問西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