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64歲、我爸67歲那年,我?guī)麄內(nèi)ヅ懒巳A山。
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熱衷于獨自出游,一個人去冷峻圣潔的冰川雪山,去淡煙疏雨的江南古鎮(zhèn),去蒼涼遼闊的戈壁大漠,去熱情浪漫的海岸。去的地方越多,走得越遠,心里有一個念頭就愈發(fā)強烈—祖國大好河山,有這么多好看又好玩的地方,要與最愛的人分享才更有意義啊。這分享不應(yīng)該只存在于那些將風(fēng)光局限于方寸之間的照片,也不應(yīng)該只存在于我口中的講述,那永遠是缺乏想象力的,讓人無法感同身受。我要帶他們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腳步去丈量,親自去感受旅程中的種種,那才是最好的分享。
不過,當(dāng)華山幾乎是戲劇性地在我們眼前露出真容時,我的心“唰”地涼了大半,腦子里的第一反應(yīng)是—完了!這山根本沒法爬!
那是一個不動聲色卻非常強勢霸氣的登場。正是10月的清晨,晨霧彌漫,就在我與工作人員咨詢步行登山的入口位置時,濃稠的霧氣在不覺間漸漸消散開,我無意中回頭,才猛地發(fā)現(xiàn)原本隱藏在一片白茫茫之后的真實景象。天哪!那山平地拔起,立陡立隘,一點不夸張地說,它看上去就像懸浮在空中,于云端若隱若現(xiàn)。
我嘴里有點發(fā)苦,一瞬間甚至開始質(zhì)疑自己的選擇:將此行目的地設(shè)為五岳中最險的一座,尤其還是帶著60多歲的爸媽步行登山,是不是有些狂妄了?我回頭看了看同樣被震懾得目瞪口呆的爸媽,有了放棄的念頭,心想要不掉頭回西安算了,吃吃羊肉泡饃,喝喝茶,逛逛古城墻,多么舒坦,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可是想想出發(fā)前的豪情壯志,想想多年來想要游遍三山五岳的愿望,如今一路輾轉(zhuǎn)都到了山腳下,豈有放棄的道理?我只好深吸一口氣,故作輕松地對他們說:“沒事,咱們慢慢走上去就行了?!?/p>
有時候,高山看上去無法逾越,只是因為人身處山外,而一旦踏入山中,就只剩下一件事了,那就是走,一直走。每向前邁出一步,每踏上一個臺階,就離山頂又近了一點。10月的華山秋高氣爽,因為身處山中,我們已經(jīng)看不到山的全貌,對之前目睹的那個可怕高度的恐懼也都在互相打氣和說說笑笑中淡化了。
我們不急著趕路,累了就停下來歇歇,歇好了就繼續(xù)走。一路風(fēng)光無限,走走停停倒也沒覺得太累。途中我媽問我爸:“爬了兩個小時啥感覺?”
我爸熱得紅頭漲臉,卻揚著下巴說:“勝似閑庭信步!”
我媽狠狠啐一口:“呸!吹牛皮!”
好嘛,敢情這兩位比我還嗨呢。
不過,華山終歸是華山,路越來越陡,也越來越險。我們不覺間就走到了幾道著名險關(guān),千尺幢,百尺峽。踏上刻鑿于巨石峭壁之間大裂縫處的陡峭石階,我死死抓住兩側(cè)的鐵鏈子,一邊手腳并用地悶頭往上爬,一邊不停告誡自己:“可不敢回頭??!回頭可是要嚇?biāo)廊说?!”雖然怕,但也沒別的辦法,無路可退的時候就必須向前,一步一步來,總會見到曙光。
我們在北峰稍作休整,補充了水分和食物之后繼續(xù)向上爬。距離出發(fā)已經(jīng)過了將近5個小時,此時上山的人已寥寥無幾,多數(shù)游客不會選擇在山上過夜,所以必須在索道關(guān)閉之前趕回去。而我們的目標(biāo)是東峰,途經(jīng)蒼龍嶺,又是一段手腳并用的攀爬之路,兩側(cè)是令人膽寒的無底深淵,看一眼都會不由得腿酸腳軟。然而太陽即將西沉,遠處山間風(fēng)起云涌,萬丈金光將縹緲浮沉的云霧染成一片神奇的輝煌,讓人仿佛置身仙境,忘了害怕,也忘了一路的疲憊和汗水。
那天,我們意外在中峰峰頂看到了金色的落日,也在“華山論劍”的石碑前舞刀弄槍地拍了游客照,還挑戰(zhàn)了大名鼎鼎的云梯。我爸和我媽屬于完全不同類型的選手,我媽十分具有冒險精神,早在出發(fā)前就對傳說中的云梯摩拳擦掌了,我爸卻堅決不愿涉險,所以心甘情愿負責(zé)給我們背包、拍照,然后自己從旁邊的人工樓梯復(fù)道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呱先ァ?/p>
我說:“你來一次華山,不挑戰(zhàn)云梯不覺得遺憾嗎?”
我爸回答得那叫一個干脆:“我一點都不遺憾!”
抵達目的地東峰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至此,登山任務(wù)圓滿完成。全程7個半小時,爸媽的速度比年輕人差不了多少,一路走下來沒叫苦、沒喊累,日后講給親朋好友,也是件值得炫耀的事吧?而此刻,在華山之巔俯瞰夜色中錯落的低矮群山,遠處燈火如星光閃爍,大地隱沒于濃重的云霧之下,人在其中,有種遠離世間喧囂和煩惱的恍惚,回想一路走來的辛苦,一次次浸透衣衫又干涸的汗水,面對陡峭的臺階好似再也抬不動的雙腳,再想到出發(fā)前站在山腳下的擔(dān)憂和恐懼,早已不足掛齒。
山就在那里,沒有別的方法,一步一步走過去就好了。
以60多歲的年齡挑戰(zhàn)全程步行登頂華山,這在很長一段時間,甚至直至現(xiàn)在,都是我媽特別自豪的一件事。然而就在不久后,這次登山帶來了一個我從未想過的影響—我媽的右腳腕開始頻繁地疼痛,走路稍微多一些疼痛就會加劇。在我?guī)状巫穯栂?,我媽才承認這個癥狀是從華山回來后出現(xiàn)的。我媽年輕時出過一次車禍,右腿受過很嚴(yán)重的傷,折斷又被重新接好的腿骨終究是落下了隱患。常年受力不均導(dǎo)致腳踝關(guān)節(jié)不斷磨損,爬華山接連幾個小時的高強度和沖擊力,直接加重了這個結(jié)果。
我知道,我媽再也不能爬山了。
我很愧疚,我想自己到底還是欠考慮了。我總覺得爸媽還年輕,從未真正把他們當(dāng)老人,總以為他們還是曾經(jīng)在大興安嶺深處騎幾十公里自行車依然活力不減的壯年,卻沒想過那真的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從那以后,我每次再帶爸媽出游都盡量安排少步行、多坐車的路線,但這無法改變?nèi)A山之行造成的后果,也不能讓我的內(nèi)疚減少分毫。
我媽卻總是輕描淡寫,當(dāng)然,也有可能她只是在安慰我。我媽這人一生要強,也一生操勞。用她的話說,年輕的時候沒錢也沒時間,怎么可能想到會有旅游這種事呢?等我長大成人,開始一次次遠行,開始有能力帶著他們一同出游,我媽便也愛上了旅行。我想,她本就是充滿熱情、渴望去探索未知的人,如果不是被生活牽絆,如果她生在我出生的年代,也許,她會放開自己,去更多、更遠的遠方吧。
盡管我?guī)麄兲炷系乇钡刈吡撕芏嗟胤?,徒步登華山卻始終是我媽最引以為傲、最酷的一段旅程?!拔揖褪窍胱C明我能行,在同樣的年齡,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我做到了。”我媽每次這樣說的時候,語氣中都有不同于平日的自信,眼里總閃著別樣的光芒。也許,即使到了身體衰老、步履緩慢,再無法去外面的世界時,這光芒也會照亮她回想一生時多半是為了家庭和生活操勞的平淡記憶。
而我每每看到她眼中的光芒,卻總會想到一個問題—如果再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是不是還會帶她爬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