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jīng)常會做夢,夢里都是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土地,五顏六色的。我只有20歲,卻已輾轉過許多地方。每一處,都深深映在我的眼里,藏在我難忘的記憶里。
我出生在一片綠色的草原,它叫呼倫貝爾。
那里有像小山一樣高大的駱駝,眼神很憨厚,笑盈盈的,長長的睫毛下,是湖泊一樣平靜的眼眸。駱駝總是一副慵懶的模樣,跪在地上睡覺。主人叫它,它就慢吞吞地走過去,頸上的鈴鐺“哐啷哐啷”地響。
那里有憂郁的馬群,馬鬃長長的,經(jīng)常要輕輕甩一甩頭,才能把眼睛露出來。天黑后,馬兒回到馬圈,總是呼呼地喘著氣。它們長得可真帥,各有各的膚色,可都是一樣的壯實。它們喘氣的聲音真大,跑起來也真有力氣,叫起來的聲音那才叫好聽呢。我喜歡聞馬兒身上青草的味道,甜甜的,暖暖的。馬蹄聲在廣袤的天地間,日復一日地流淌。
那里有深邃的星空,還有在曠野里馭馬的少年。他們喊著一些神秘的話,喉嚨里的聲音像雷聲,也像鼓聲,好像只有馬群能聽懂。有時候,他們會在馬背上彈著生了銹的吉他,我就喜歡湊近了去觀察。我的手還太小了,哪根弦都按不住,也聽不懂他們在唱什么。外公記下他們唱的旋律,哄我吃飯的時候唱給我聽。我趁外公不注意,偷偷用筷子去蘸他杯子里的白酒,點在嘴巴里。好辣呀!真奇怪,外公怎么會喜歡這樣的東西?那時,我只嘗過生命中的甜,哪里知道酒才是外公心里的人間本味。
小時候,我沒有怎么見過父親。只要看到其他小朋友坐在他們父親的肩膀上,我就移不開眼睛。母親說,父親是一名軍人,在邊疆工作。我想他的時候,就看他的照片,我喜歡看他的肩章,兩道杠杠,兩顆星星。
兒時,我經(jīng)常感冒。母親就帶我去看一位醫(yī)生——阿日根,他坐在一個小房間里,一張小小的桌子旁,手里永遠握著一支老鋼筆。
“阿日根!”母親總是這樣稱呼他。
“進?!彼唵蔚鼗貞?/p>
阿日根瘦瘦的、高高的,戴著眼鏡。我喜歡看他的眼睛,看上去永遠也不會生氣的樣子,就像駱駝的眼睛。他把一塊冰冷的小鐵塊放在我胸口,連著兩條繩子,聲音通向他的耳朵。
那時,阿日根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他現(xiàn)在又在哪里呢,是否還守著他腳下那片甜蜜的、明亮的、綠色的土地?
6歲那年,陌生的父親回到呼倫貝爾。我發(fā)現(xiàn),他肩上又多了一顆星星。父親說,我們要去新的城市生活,再也不會分開了。
不久,我和母親坐車來到黑龍江齊齊哈爾。那時,冬天還沒過去,我看到一片皚皚白雪中,隱約露出一點黑色的土地。
父親工作忙,沒來車站接我們,但來了兩個穿迷彩服的叔叔,一個接過媽媽手里的行李,一個把我扛上肩頭——父親從沒有像他這樣抱過我。坐在年輕叔叔的肩膀上,我覺得灰白色的天空離我很近,我還聞到了他迷彩服上那一股淡淡的、涼涼的、苦苦的味道。
在那里,我度過了小學時光。每天早上,我都會坐很久的車,從軍營到學校。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經(jīng)常睡著,夢見自己又回到那片綠色的土地,夢見自己又騎在馬背上。到家時,又是一個穿迷彩服的叔叔把我輕輕抱下車,迷彩服的味道照樣讓我心安。于是,我靠著他如馬背般堅實的臂膀,繼續(xù)甜甜地睡著,夢見耳邊響起陣陣的馬蹄聲,夢見草原上的深空,夢見外公、外婆……白天上課時,我很容易溜號,想起那些夢。
在那里,我學會了彈鋼琴,黑白相間的琴鍵,就像那片黑白交織的土地。到了夏天,我還能看到黑白相間的丹頂鶴,掠過蘆葦叢。我看到它們成雙入對消失在夕陽的余暉里。我常常想,它們會飛往哪一片土地呢?如果我長出了翅膀,會和它們一起飛走嗎?
我12歲時,父親肩上又多了一顆星星。我和母親又跟著他到了遼寧沈陽。這一次,外公、外婆也跟著來了。
就像幾年前去齊齊哈爾一樣,我坐在汽車里,看著窗外的土地,緩緩變幻成另一副模樣。
沈陽很繁華,仿佛到處都是鑼鼓喧天的聲音。我開始偶爾想念那片黑白相間的土地了,還有黑白相間的丹頂鶴。但外公卻總說,他很想念那片綠色的土地。
在沈陽,我度過了中學時代。晚飯后,我喜歡看著教室的窗戶發(fā)呆,我看著晚霞被三個窗戶分割成三個藍紫色的碎片,像三塊玻璃,每一塊都盛滿了湛藍的大海。
我還是很愛做夢,還是不容易專注,還是很怕嚴厲的母親,也不怎么喜歡和嚴肅的父親說話。
我心里,好像開始編織起一段年輕的幻想。我?;孟胫磉呌心膫€人也像我一樣,心里裝著沉甸甸的土地,和我一樣有著童年里留下的甜蜜、苦澀與潮濕,最好也有駱駝一樣憨實的臂膀、馬一樣堅定的眼睛。
我19歲那年,父親帶我回到他的故鄉(xiāng)浙江紹興——那片紅土地。很多人告訴我,這里是我的家鄉(xiāng)。在此之前,我也回去過很多次,但那是第一次住這么久。
我的太爺爺去世了,后人把他埋在了山上,埋進了那片紅土地。父親帶我去看太爺爺。山頭上一塊塊墓碑樹立著,我找呀找呀,終于找到了太爺爺?shù)哪贡?。我看著冰冷的墓碑,胸口變得和腳下的土地一樣重。許多年之后,我又會在哪一片土地上,尋找誰的墓碑呢?相同血脈的親人、不同顏色的土地,把我的心撕扯成不同的顏色,怎么能說我就是紅土地上的人呢?可如果不是,我又是哪里的人呢?
…………
父親肩上的星星,雖點亮了我記憶里那些五顏六色的土地,可我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屬于哪一片土地。
那天,我又做了一個夢:我聽到了隱約的駝鈴聲,看到了憂郁的馬群,還有阿日根握著他的舊鋼筆……我回到了記憶開始的地方,那片綠色的土地。
我想,不管走到哪里,我的心里,都裝著一片又一片五顏六色的土地。
(作者為吉林大學文學院2022級學生)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