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蒼翠微橫

齊山高

齊山青兮，蒼蒼翠微橫陳，靄靄秀色連娟。山下的平天湖一泓澄碧，如同掛在池州頸項間的玉墜。在平天湖畔左右盤桓張望，遙見齊山大大小小十余座峰岫，似青鸞破云出巢，紛紛撲我眉宇。

齊山奇兮，壽藤交纏，老木叢錯，崢嶸石骨集奇撮勝，形狀布置也如天上九朵芙蓉花，古來人稱小九華。池州人真是豪闊，輕輕巧巧將偌大個九華山，折疊縮微，移作城南可觀可玩的盆中小景。

齊山高兮，主峰不過八十余米，本來談不上高聳，但山巒攢簇，云氣出沒，也有崔嵬綿亙之勢。更兼杜牧、張祜、包拯、岳飛、朱熹、張栻、楊萬里、王守仁這些先賢，曾經(jīng)登覽斯山，幽賞煙霞，題詩刻石，齊山文氣挹江吞云，直沖九重霄漢，巍乎高哉。

當年我尚年少，在江北的安慶城讀書，課業(yè)之余，每每于暮色四合的黃昏，坐在芳草萋萋的江堤上，隔著浩渺之水癡望池州。江對岸就是傳說中的杏花春雨江南，那里有李白反復吟哦的秋浦河，有杜牧一詠三嘆的杏花村和齊山，有平天湖、九華山、九子巖、牯牛降諸名勝，艷羨甚。其時安慶與池州之間的長江大橋還沒有影兒，過江靠的是輪渡，我在大別山中長大，生性喜山怕水，哪怕坐輪渡也會眩暈欲嘔，故而望江興嘆，咫尺如同千里，三年中竟然未曾踏入池州半步。此后許多年，多次路過池州，偶爾因事短暫駐留，也曾上過九華山和九子巖，卻從未有暇一探齊山幽秘。今春為杜牧寫晚歲小傳，重溫杜牧文集和年譜，讀到他寫池州尤其是齊山的諸多名篇佳什，早年的向往如同蟄蟲被春雷喚醒。心中暗道：齊山何其近，不過三百里；齊山何其遠，迢遙天一方。

念茲在茲，必能通靈。甲辰之夏，池州友人折簡相招，我出山過江，赴齊山之約。

當日正是夏至節(jié)令，梅雨欲來，天大熱，汗出如豆又如漿，與諸友一鼓作氣登上齊山之巔。佇立在翠微亭前，友人為我指點長江在何處，秋浦河在何處，杏花村在何處，九華山在何處，平天湖昔日在何處今日又在何處。山風吹懷，松篁飄蕭，古池陽的城池人家、亭臺樓榭和山水風物，放眼一望收，清艷甚，也痛快甚。忽然想起杜牧《九日齊山登高》詩句“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以為應當拎一壺池陽老酒來，在山巔臨風把盞，諷誦古人詩章，一誦一揮觴，方不負如此江山勝概。當年，張祜自丹陽溯江而上，來訪池州刺史杜牧，此前以詩代箋，預定相會之期。二人初次相識卻結傾蓋之交，攜手陟齊山，頭插菊花，手引濁醪，詩酒唱和，抒性情，寫胸臆，吐難平之意氣，并題郡望姓名于石上。其時，兩人都不如意，但歡會風度并不減謝安的江左風流一分一毫。我輩文章與功業(yè)雖然遠不及古賢，但有齊山相佐，有美酒襄助，衣袖似也可以翩翩然。

山中多石峰石洞石壑，都是石灰?guī)r石質，蒼黑嶙峋，風雨將其雕鏤得千瘡百孔也千奇百怪，如劍如戟，似樓似塔，若帆若舟。巖壁上隨處可見古人題刻，宋人和明清人手跡尤多。寄隱巖上，包青天所書齊山兩個擘窠大字，隸書有篆意，融楷法，清勁樸茂，敦重端方，一如其為官為人。記得北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記載，池州齊山石壁上，有刺史杜牧、處士張祜題名。此行遍尋不見。池州友人說，石灰?guī)r是一種沉積巖，易風化，隨時在剝落殘泐，唐人石刻早已化為齏粉。悵悵久之。

尤其喜愛明代的一方刻石，上書百余字：

大明嘉靖元年十一月下浣日，湖廣布政司右參議王子謨，直隸徽州府推官、前河南道監(jiān)察御史賈啟，因池州府太守、前禮科左給事中、田賦推官郭汝湜招飲，是日主賓情洽，羯鼓催花，雅歌投壺，暢飲大醉。王公畏酌，投花于地，相視絕倒。因題名刻石，以識一時盍簪云。晴原賈啟代筆。

說的是五百年前的一個冬天，池州太守郭汝湜在休浣之日，設宴邀請湖廣布政司右參議王子謨、直隸徽州府推官賈啟，暢飲于齊山之事。由字及人，聞弦歌而知雅意，隔著漫漶的光陰，我猶見飲中三人性情歷歷，胸腹豁然。王子謨耍賴皮，投花拒飲這一細節(jié)極生動，情境躍然石上，更引人發(fā)噱。思及杜牧在池州、歐陽修在滁州、蘇軾在杭州，典郡牧民，減賦理荒，政通人和，歲稔人歡之余，與賓客逍遙于山水之間，暢飲嘯歌的典故。暗自嘖嘖嘆道：良二千石當如是。

大雨將至，與諸友匆匆下山，沿途洞峽峰壑草草一觀，遺憾頗多。也好，留為后日之游。

齊山齊山，池州人有齊人之福，登臨者當見賢思齊。

瑯琊星空

秋分時節(jié)，故人殷勤相邀：來滁州吧，來江淮分水嶺，一起看星星，一道看風景。仿佛清宵枕邊的情語呢喃，滁山滁水滁人滁事依次閃現(xiàn)眼簾，我心怦然。多少年了，常有人約酒、約茶、約牌、約釣、約游、約文章，從未有人約我去看星星。上一次與小伙伴一起看星星是什么時候？三歲，五歲，抑或是十五歲？夜夜在碧落下散步，在星空下入夢，有幾回抬頭看過天上的星群？有哪一次像小時候一樣認真數(shù)過星星，并追問哪一顆屬于未曾謀面的祖母？我淪陷人間太久了。

欣欣然去了，就住在瑯琊山麓的客棧里。小睡后推窗一望，深秀、映月二湖橫陳眼際，像一雙靈動的明眸，又像兩卷太古的經(jīng)書。迫近黃昏，秋風颯然吹起，湖水波紋淪漣，明眸流轉，經(jīng)書翻頁，水畔的蒼木、老石、油麻藤、彼岸花、亭臺和游山男女倒映湖中，搖曳晃漾如浮空。

友人還未到，我在瑯琊山水之間獨自漫步。山水清肅人清瘦，斜陽暖暖來相照，清風、流水、落葉、草樹、禽鳥、蟲蟻皆來親我，情境似也入得古人畫圖，畫題可以取作《瑯琊秋日行山圖》。這是韋應物、李幼卿、李陽冰、李德裕走過的山路，這是王禹偁、歐陽修、辛棄疾、王陽明、吳敬梓、薛時雨流連過的佳山水，這是千年以前滁人追隨文章太守同醉同樂聯(lián)袂踏歌的地方。古人不可見，風操猶可念，他們的卓犖才情記載在青簡上，翩翩風度隱現(xiàn)在詩文里，仍在溫暖和照耀著后來人。他們也是滁州天空中明亮的星星。

三年前那個桃夭李鬧的春天，我曾與滁州友人二游瑯琊山，在醉翁亭、古梅亭、怡亭、影香亭、意在亭之間穿梭徘徊，在二賢堂中虔誠叩拜，在讓泉邊濯手洗心，在歐梅前佇立發(fā)呆，在薛時雨所書匾額和楹聯(lián)下嘖嘖嘆賞，又曾與友人在滁州城中痛飲本地佳釀，于雨夜借著酒勁大談人情世故文章道義?，樼鹕剿宋镒源巳缃z線，時時牽動我的神思，以為滁山鮮妍，滁水清凌，滁人可愛，滁州風物可人心意。這兩三年，我寫關于唐宋文人的兩部書《在江湖與廟堂之間》和《白首臥松云》，其中分別寫到王禹偁、歐陽修、辛棄疾在滁州理州治郡與民同休戚的往事，在寫作的過程中，三次與古人攜手同到滁州城，同登瑯琊山，紙上神游也別有風味。于滁州的前世今生，自以為是知曉一些的。時光如泡亦如電，再次來到滁州，瑯琊山水依舊清且嘉，只是重游人的鬢上又添幾許霜雪。一念及此，心間不禁惋嘆一聲。

林靄溟蒙，暮山風色大好。百鳥在煙樹中啁啾，秋蟲在草窠里鳴嚶，銀杏的果子啪啪掉落一地，彼岸花紅艷艷開滿山隈水曲，地上的落葉隨風翻卷，也似群鳥活潑潑撲棱羽翼嬉戲追逐。沿瑯琊溪往瑯琊寺方向走，在水潭邊遇見一叢吉祥草，其葉似蘭，清高之態(tài)嫻靜之姿也近似之。喜其名字寓意美好，姿態(tài)風雅可人，蹲在草邊端詳久之，臨別又將它拍下來。

在瑯琊寺外，又遇見一座石頭門坊，其上楷書“天蹊云徑”四字，通往高處的石階層層疊疊數(shù)百級，兩旁喬木高大蔚茂。據(jù)說由石徑登山，可達瑯琊山最高峰南天門，上有瑯琊閣、碧霞宮諸古建。天色已晚，山上的人正互相扶持絡繹而下，欲一探究竟而不能，只好在門前踟躕瞻望。門坊有些年頭了，面目黧黑，坊頭上雕鏤的兩對鳥兒似鶴非鶴，似鳳非鳳，似鷗非鷗，不知有何寄意。兩側的一副楹聯(lián)頗別致，聯(lián)語道：

峰巒密郁泉聲上

樓殿參差樹色中

妥帖自然，流麗精工，也不知出自何年何月何方高人的手筆。

瑯琊寺披云罩霧，翠微環(huán)合，從山門往里窺望，景致極幽窕。正打算入內一觀，卻被告知山門將閉，可于明日再來。好奇心更熾，繞著寺院圍墻踮起腳尖左顧右盼，見古樹成群，森然布列，最粗者需四五人才能合抱。又見樓閣錯落，飛甍麗空，倚峭壁而嵌巖穴，如仙人之居，向往甚。一位下山老者見狀，前來攀話，說他的家就在山下不遠處，自幼常到寺中游觀。他說，瑯琊寺由來很早了，唐朝大歷年間，李幼卿以太子右庶子領滁州刺史，與僧人法琛肇建此寺，初名寶應寺，宋代幾經(jīng)重修，更名為開化寺，也稱瑯琊寺。又說，瑯琊寺里有深闊洞穴數(shù)處，歷史上世亂之時，多次用于藏兵。西晉將亡時，瑯琊王司馬睿南下渡江，在江南建立東晉，渡江之前曾經(jīng)駐軍于洞中。當時瑯琊山還叫摩陀嶺，因司馬睿曾經(jīng)駐留于此，后來才改名為瑯琊山。老者熱情而善談，是典型的滁州人性格。

華燈初上時，與滁州友人相會于客棧。交談中得知，古滁州山水八絕之一的庶子泉，故址就在瑯琊寺中。不僅如此，北宋初年王禹偁任滁州知州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李陽冰篆書《庶子泉銘》，當時就鐫刻在庶子泉邊的石壁上。后來，歐陽修由河北都轉運使貶為滁州知州，屢次來觀李陽冰刻石，徘徊其下久久不愿離去。其時庶子泉已被僧人填平，建造了僧舍，歐公大呼“豈不惜哉”。而今，《庶子泉銘》刻石也早已無處尋覓，唯有銘文載于宋元人的文章。友人還說，從前，瑯琊寺中，還有吳道子所繪觀音菩薩和須菩提祖師的畫像，為鎮(zhèn)寺之寶。

小小一個山寺，孰料竟有如此之多的掌故逸聞。于是與友人相約，擇一好天，去寺里盤桓半日。

我是來看星星的。是日晚，果真與友人一起，乘車經(jīng)過滁州市區(qū)，繞道來到南天門下的瑯琊閣，看了半夜星星。比滁州西澗更高的是滁州城，比滁州城更高的是瑯琊閣，比瑯琊閣更高的是瑯琊山，比瑯琊山更高的是天上星辰，比星辰更高的是什么？大概是前賢的高風亮節(jié)與妙麗詩文吧。凝望星空良久，心間清白如流水，柔軟似苔衣。

若問滁州星空如何，本也難言之，只好打比方：但如無數(shù)個深秀湖和明月湖，發(fā)著藍光，倒懸在浩渺天宇之中。若問當晚風致如何，三五個望天人，七八只亮火蟲，有山風時時來吹拂，振衣如旗響，夜露迷蒙漸漸濕人發(fā)絲。

牛草山記

時間：癸卯年九月初七。

坐標：安徽岳西。

物象：牛草山的上弦月與夕照一起貼在天邊。一紅一白，一絢一素。二星聯(lián)輝爛漫空中，似閬苑仙葩遙望無瑕美玉。山風似有似無，祥云似游似歇。山中的都支杜鵑、橡栗樹、短松、頑石、瘦草、灌木叢以及來訪者默默不言，向日月虔誠致敬。天羊山脈的峰群天鵝尖、明山寨、雞籠尖、閻王尖、洞光門、團凸寨、多枝尖、黃茅尖、大化尖、英山寨、小分水嶺、北風尖、羊角尖，一重復一重，一山兼一山，一重更比一重高，一山更比一山黛。諸岳蔥蘢錯落，姿態(tài)端凝貴重，也齊齊遙拜天上二星。峰巒之間，萬壑幽深不知幾百幾千米，其間霧氣杳靄又蒼茫。

我從大別山第二高峰天鵝尖下來，與歸云同返山岫，途中遇見幾群黃牛、幾群山羊、幾群無所事事的旅人。想起成周的詩人說：“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夜色一寸寸幽暗下去，山與人，羊與牛，樹與云彩，面目一寸寸模糊。山岡上有數(shù)十座風力發(fā)電機，巨大的扇葉或靜或動，或轉或不轉，基座上的航空信號燈閃閃爍爍，似穹窿中眨眼的星辰。暮光里的牛草山貞嫻美好，月亮像一把銀弓，夕陽是一枚蜜橘。

許多年，許多次從牛草山麓匆匆經(jīng)過，每次發(fā)愿要擇日上山走一遭，在山上住一夜，看一看傳說中的高山草甸和牛羊，聽一聽孤寺的晚鐘。二十余年忙忙碌碌，也理不清到底忙了些什么。今秋到底是來了，我不負山，山也不負我，比想象中更可人心意。

是夜宿于山隈客棧，酒甘，肉厚，菜根香，食之可以悟道。松林、道滿二兄趁著酒興，邀我去后山看月。山岡上平坦如磨刀石，草甸綿綿延展，風很大，吹面齒顫腮麻。夜月臥在峰巒之間，像一只土蠶，既肥又白，像我的愛人，遠在天邊又近在懷抱。腦子里跳出白居易《夜間歌者》的詩句：“有婦顏如雪?！?/p>

秋夜長，夢中幾次醒轉，屋后汩汩清溪擾人好夢也。溪流解人意，喚我聽水，聽松，聽晚鐘，聽寒蟲，喚我看月浪星波。如此良宵好景，倘若一眠到天亮，豈不辜負風月？常和知己說，人生短短如一夢，當惜時，把一生活成兩世，至于高眠山丘，遲些也無妨，反正以后有的是時間。

清晨五點鐘，松林兄來敲門打窗，催促我起床看日出。昨夜我就鄭重相告，日出我就不看了，起不來。待接到召喚，又一骨碌爬起來，把睡蟲和囈語丟在枕上，急急向山頂進發(fā)。上山的柏油路車輛如蟻聚，或來自本省本地，或來自蘇浙滬，最遠的來自西藏和新疆。上千個比我們起得更早的人，早已擠在山岡上的觀音寺前，捧相機，舉手機，操控無人機，踮腳引頸，眼巴巴地遙望東方。

東方如《指環(huán)王》里的魔都，陷在至暗的混沌之世。在第十九重山的那一邊，白袍巫師和黑袍巫師在斗法，半獸半人的邪惡大軍與由人類聯(lián)盟和精靈組成的正義大軍在喊殺，熊熊戰(zhàn)火燒天數(shù)百畝，朝陽被黑暗魔君拼命壓制，千呼萬喚出不來。上千觀者屏息噤聲，無一敢言語走動。

四十多分鐘后，戰(zhàn)鼓和廝殺聲漸漸平息，東方一派文明祥和，呈現(xiàn)出一座縹緲的村莊。屋舍、草棚、田地、籬笆墻、竹木、牛羊、雞犬、井欄、早起汲水的婦人，所有物象都金光閃閃生動可喜。村莊前的河流尤其栩栩然，盤桓復疊，潺湲若有聲。

日隨水出，萬道彩霞托起一枚碩大的白色鳥蛋，緩緩而升，臨照萬物，德澤人間。觀者或嘯，或笑，或跳，沸如煮粥，個個周身光華熠熠如金人。

有人落落立于寺前，吹響了一支長長的竹笛。笛中有百鳥啁哳，有云龍風虎，有澗水松濤，笛中也有鶯鶯燕燕、鳳凰于飛，有如花麗人婉孌起舞。

湖山老

西風禪寺很古，肇建于大唐，寺名也很古，聽了生蕭逸散淡心。

寺隱于安徽太湖花亭湖畔的鳳凰山中。太湖是縣，不是江浙的太湖。太者，大也，花亭湖也是太湖。寺古名獅子庵，以鳳凰禪寺或者花亭禪寺名之，似也無不可，只是失了佛門沖虛玄妙意趣。寺中有天然古洞里余長，盤桓槎牙直通山頂，風從古洞的西洞口呼呼灌入，然后徐徐回旋于洞中，聽來如鳴琴。西風洞最初名為老虎洞，當年或許確有一群老虎盤踞其中，但老虎洞過于坐實，不如西風洞清妙。寺因洞名而名，為之取名的人當是方外之人，或許就是唐朝時寺里的住持。

山門寺額是趙樸初的手跡，波磔提轉清健圓融，有漢隸蒼古之風，也有佛家筆意，見了令人神采秀澈。寺中隨處可見樸老塑像畫像照相，慈眉善目也如佛。此地是樸老的故土，他的老家就在與西風禪寺隔湖相望的寺前鎮(zhèn)。寺前鎮(zhèn)地名的來由并不是西風禪寺，而是離西風禪寺二三十里地的廨元寺，乘水上快艇要半個小時。寺前鎮(zhèn)多古持，廨元寺之外，還有佛圖寺、秋潭寺、朝陽庵、西云庵眾寺等等十余座。再遠一點，是與寺前鎮(zhèn)一衣帶水的岳西縣店前鎮(zhèn)，鎮(zhèn)上有司空山，是二祖慧可的卓錫之地，樸老謂之中華禪宗第一山。

西風禪寺前望大湖后倚青山，山門飾以祥云、游龍、蓮花、錦鯉、虛竹、蘭芷圖案，高大莊嚴引人振衣清心進入禪光佛國。山門兩側各鐫楹聯(lián)兩副，書法高古聯(lián)語精妙，可一飽眼福，背面一聯(lián)尤好，“山色千重望天低吳楚，湖光萬頃觀澤底蛟龍”，既是寫實，又具包舉氣象。

去的時候是夏初，西風禪寺陽光極純，人極眾，鳥極多，山水極幽，溪澗兩側古紫藤花謝花開，繁復如東晉烏衣巷口人家的簾幕，重重精舍藏于鳳凰山腰腹間，仰之彌高。十數(shù)只放生鴿棲于山門上，瓷白華貴，左顧右盼，偶爾飛到石級上啄食面包屑，見人也不飛。

鳳凰山上梵音和雅清徹，周遍遠聞，閉目聽來更覺空寂無塵。道中有亭數(shù)座供人憩息，一名聞思亭，亭邊小溪隱現(xiàn)于箬竹之間，水細而清。柱上刻兩聯(lián)，一聯(lián)當是他處化來，“禪心似水靜聞魚讀月，錫響入云笑對鳥談天”。筆勢古拙如紫藤，如群鳥撲棱棱繞檐飛動。至聞思亭，當臨流濯面，當聞而思，當有恬豁之懷。

西風禪寺禪剎林立，均高大精嚴壯麗，黃墻紅瓦飛甍，墻上畫云龍寫佛字，瓦上生藤蔓長綠草，初見時眼目為之驚艷。寺內回廊上鋪皂色地磚，淺雕朵朵蓮花，人行其上，腳腳生蓮步步吉祥。千竿翠竹層層環(huán)繞僧家門戶，竹身粗壯挺直，竹高近二十米，為他處所未見。父親說，竹子長這么高是為了爭光，光是陽光。竹林中竹籜和落葉紛紛然，可當一句句偈語讀。站在佛寺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望見花亭湖的浩渺綠波，湖中島嶼眉目清秀如少年，畫舫快艇在水上漂飛，只只盡是慈航。

見到幾尊小石佛，所雕小和尚或手支臉腮虔心讀書，或閉目敲木魚，或跪拜于釋迦牟尼佛跟前，無一不萌萌可愛。小兒江天一一拂其頭，他這兩年長胖了，若剃個光頭坐在那里，倒與小和尚相像。

西風洞口放生池中，一巨大石龜背負一只小龜，細看小龜竟然是活物。洞中清涼溫潤，和風幽細，石縫間有泉水緩緩滴落。當?shù)馗咐舷鄠鳎遄婧肴淘谖黠L禪寺開辟道場，常在西風洞中參禪打坐，時有雙鳳來儀，鳳凰山因此以名之。

鳳凰山多鳳凰，這鳳凰不是瑞鳥，而是摩崖石刻?！疤瞥潘隆薄耙荒钊А薄案呱搅魉薄皠e一壺天”“慈忍”“莫聽穿林打葉聲”之類數(shù)十處，真隸行草兼?zhèn)?，刻于老皺皸裂若龜背的石皮上，都大可一觀。最喜清嘉慶元年狀元趙文楷的《游西風洞夜宿獅子庵》，文翰法書俱佳。詩是這樣寫的：

古寺云深處，捫蘿問牧童。

鳥盤秋色外，人語暮煙中。

廚蓋千年石，崖呼半夜風。

暫拋塵夢去，禪榻一燈紅。

詩后銘款文字為：“嘉慶元年仲秋月游西風洞夜宿獅子庵，邑人趙文楷題?！壁w文楷是趙樸初六世祖，此詩當作于高中之后，正是鴻雁來賓春風得意之時。詩中“塵夢”二字并非應景，趙文楷曾七次參加科舉考試，除第六次中了舉人外，其他幾次皆名落孫山，輾轉十三年，其間的落魄與艱辛可想而知。然而自中狀元之后，他的兒子孫子曾孫接連不斷中了進士，一門四進士，又出了趙樸初，趙氏是太湖名副其實的著姓大族，至今父老談起仍以為鄉(xiāng)里榮耀。

出寺門是下午四點鐘光景，日將暮，煙云已起，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來早了，當于黃昏時來，當于秋色冥蒙時來，現(xiàn)在來了也不該匆匆就走。這幾天讀《金剛經(jīng)》和《心經(jīng)》，總不得其門而入，或許應當攜書來西風禪寺小住幾夜，順便聽一聽鳳凰山的松濤風鐸，看一看花亭湖的夜月曉色。

西風禪寺，西風禪，西風中坐禪，西風吟嘯湖山老，木魚篤篤袈裟舊，云水禪心，開別一壺天。

責任編輯夏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