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造記

那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我問是哪位朋友。對方哈哈大笑，喉嚨里似乎夾著一泡發(fā)光的痰，說，不記得了？我是張之光嘞，我們以前在一起挖過煤，還在一起打過籃球?？谝艟褂袧庵氐墓胖耷唬懊骸弊帜畛闪恕懊谩币?。我不由想起一個段子，說鐵哥們是一起扛過槍，一起渡過江，一起下過鄉(xiāng)的人。我跟張之光雖然不算其中一類，卻也有兩個“一起”的經(jīng)歷。

我興奮地問，你現(xiàn)在哪里？

他說，我在古洲開鑄造廠。

我不能確定他何時辦起鑄造廠，而且居然開到古洲。古洲距離我們當(dāng)年的煤礦足有400余里。其實我覺得現(xiàn)在開豬場還不錯，許多人搖身一變，便成了豬大爺或豬大嫂。那么張之光可以稱之鑄造哥嗎？

張之光這個電話打了很久，似有不掛之意。當(dāng)然我理解他的心情，畢竟有40多年沒有見面了。其實我現(xiàn)在跟他相距不過百余里，給車子踩兩把油門就到了。

隨著他興奮地憶往昔，我這才想起這位曾經(jīng)有過兩個“一起”經(jīng)歷的朋友來。

當(dāng)年我們的確在一起挖煤，挖得渾身沾滿黑塵，只差心臟沒有被染黑了。準(zhǔn)確地說，我在采煤隊揮鏟流汗，張之光在掘進隊打鉆不止，像兩個年輕的愚公。而且我們都是礦籃球隊的，我為前鋒，他打后衛(wèi)。說實話，張之光的球藝一般，投籃像個女人，居然高舉雙手投籃，而且跳投時兩條腿像麻蟈（方言：青蛙）一樣彈縮，笑死全場觀眾。所以我們叫他張麻蟈。當(dāng)然也并非說不能用雙手投籃、不能彈縮雙腿，因為籃球規(guī)則里并沒有這個禁忌。如果張麻蟈投籃準(zhǔn)確，也沒有什么可嘲笑的，而他投籃十之八九打水漂，籃框似乎認生，讓我們錯過了許多戰(zhàn)機。因此張麻蟈只能打替補隊員，殷勤地給我們送人丹丸子、遞茶水兼顧守著我們的衣服。所以我覺得他沒有打球的天分，只是給球場增添一點笑料而已。我作為前鋒，是主要得分手，當(dāng)然看不起他。我還有看不起他的地方，張麻蟈左眼皮往上面翻，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吊吊眼，有點嚇人。我不明白礦里為何把他招工招上來，估計是開了后門吧。當(dāng)然嚴格地說，他即便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吊吊眼，也并不影響開采地球的偉大工作。

在那個煤礦，除了練球或比賽，我平時跟張麻蟈的來往并不多。大家還要上班，十分疲累，便少了許多接觸。況且宿舍又不在一起（如果在一起，無疑又多了一個“一起”）。如果是隔壁的話，那么我們來往肯定很多。當(dāng)年我們都很年輕，有用不完的力氣和精力，許多人已經(jīng)進入了戀愛階段，戀愛又分公開或秘密兩種。大家沒有料到，這個貌不出眾的吊吊眼，卻鬧出一個特大的丑聞，他竟然偷偷地跟華妹子睡覺，又不幸地被華妹子的男人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時張麻蟈憑著良好的身體素質(zhì)，從高高的窗口一躍而下，沒有傷及手腳，但還是沒有逃脫挨打的噩運。他被華妹子男人打了一餐飽的，像個殘兵敗將，甚至請了十多天傷假，還不能由公家報銷，另外還受到了處分。這件丑聞當(dāng)時轟動整個煤礦，大家都說張麻蟈的膽子也太大了，簡直可以跟老虎膽子比大小，居然跟有夫之婦上床。況且華妹子男人還有武功，拳頭像兩個擂缽，擂得張麻蟈腦殼像馬蜂窩，吊吊眼便更加可怕了。人們不解的是，他難道就沒有一點畏懼感嗎？況且在那個年代，男女偷情是件極其令人羞恥的事情。而且讓人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在我們煤礦，華妹子不說屬于一流美女，至少也算二流偏上吧。那么這個二流偏上的女人，怎么看得上這個標(biāo)準(zhǔn)的吊吊眼，難道張麻蟈有非同尋常的本事嗎？再說張麻蟈吧，竟然一點顧忌都沒有，甚至溜到華妹子屋里去了，這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因此人們的心情比較復(fù)雜，既為華妹子感到遺憾，又認為張麻蟈雖然出了丑，但畢竟被這個二流偏上的女人相中。據(jù)我所知，張麻蟈當(dāng)時還沒有找對象，正因為沒有對象，他才如此膽大妄為吧。后來在球場上見面，我們都不好意思問他跳窗挨打的滋味，他也似無事一般，仍然像麻蟈起跳投籃，屢屢引起我們哄堂大笑。只不過在這種大笑里，似乎包含著對他那件丑聞的嘲笑。

我們的煤礦雖然位于山溝里，沒有什么名氣，但煤礦周圍卻有個奇特的現(xiàn)象。不知從何時開始，周邊突然冒出許多鑄造廠，鑄鐵菜鍋子，鑄鐵飯鍋子，當(dāng)然還鑄造用來煮豬潲或煮大鍋飯的荷葉鍋，品種繁多，為人們提供了大量煮食物的炊具。那都是比較粗糙的產(chǎn)品，其技術(shù)含量并不高。因此煤礦四周可見很多大大小小的廠房。其實所謂的廠房，只不過是幾個破爛的棚子而已，似乎廠主們并不想在此長期安營扎寨。遠遠望去，許多煙囪冒出的黑煙或白煙，像一條條長蛇在纏繞著。礦里某些人下班后，喜歡去那些廠子進行私人探訪，并且用一種國營大單位的眼光，打量著評說著那些私營小廠，似乎有點居高臨下的意味。我從來也沒有去探訪過，也沒有深究過這一帶是否有鑄造的歷史傳統(tǒng)，不然怎么興起這么多鑄造廠呢？我還聽說，礦里幾個具有經(jīng)濟頭腦的人，決定停薪留職，齊齊投奔鑄造廠，或給人家當(dāng)狗頭軍師，或自己出資辦廠子。

我對鑄造廠并不感興趣，我當(dāng)時的興趣除了打籃球，主要放在畫畫上。說實話，我并不愿意一輩子待在煤礦，待在這個偏遠的山溝里。我試圖用自己的特長跳出煤礦，到一個更大的天地里去生活。我的目標(biāo)瞄準(zhǔn)了省城，因此我甚至連對象也沒有找。其實吧，有幾個妹子對我極有好感，而我對她們沒有任何感覺，我不能因為對象的問題，阻止自己前進的步伐。所以像張麻蟈跟有夫之婦睡覺的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發(fā)生在我身上的。當(dāng)然我也并非看不起他，因為煤礦里的女人像金子般稀少。我只是覺得這是個很麻煩的事情，你看，張麻蟈不是挨處分了嗎？

自從上次跟我有了聯(lián)系，張麻蟈隔天便給我來電話，態(tài)度十分熱情，還數(shù)次邀我去他那里參觀，并且說，兄弟哎，我這里食宿全包，吃的都是土菜，而且還可以激發(fā)你的創(chuàng)作靈感。除此之外，他總是滔滔不絕地回憶過去的煤礦生活，包括打籃球的種種細節(jié)。他甚至還記得某場球賽的結(jié)果，這讓我不得不佩服他那超強的記憶力。其實某些細節(jié)以及比賽結(jié)果，我已經(jīng)完全記不得了，他卻如數(shù)家珍。張麻蟈每次給我打電話，至少在半個小時，似乎要以自己的綿薄之力，為電信業(yè)績做出些許貢獻。說實話，我有時正在畫畫，像他如此滔滔不絕，便讓我有點不耐煩，又不敢掛掉電話，免得他說我不講友情，忘記了我們曾有過兩個“一起”的經(jīng)歷。

我想，張麻蟈既然說自己在辦鑄造廠，想必也是比較忙碌的，不知他哪有這么多的時間給我打電話。對此我表示懷疑。況且我這個人不習(xí)慣煲電話粥，這當(dāng)然是出于我境界不高的原因，因為我并不愿意為電信事業(yè)多做貢獻，對方如有事情，三言兩語說完，也是各得其樂吧。所以張麻蟈第一次聯(lián)系我的那種新鮮感，我早已蕩然無存，甚至害怕他繼續(xù)打電話來。我要忙于畫畫，忙于寫生，忙于參觀畫展，沒有這么多時間聽他回憶往事。有時候，我將手機調(diào)到靜音狀態(tài)，等到再次拿起手機時，天啦，他竟然打來了很多電話，最多的一次居然有12個。這弄得我很不好意思，立即回電話向他道歉，只說自己在畫畫。

當(dāng)然有次張麻蟈打電話所說的內(nèi)容，還是有點意思的。他問我小孩多大了，我說讀研究生了，他高興地說，他大女兒已經(jīng)讀大四了，也在省城的大學(xué)。然后又以商量的口氣說，兄弟，我們都是老朋友了，不瞞你說吧，你如果看得起我，愿意跟我搭親家，到時候我送他們一輛寶馬，外加150萬現(xiàn)金，如何？

我無聲地笑起來。其實他開出的這個價碼，在當(dāng)年是極具誘惑力的，估計一般家庭難以抵擋。當(dāng)然我并沒有動心，也不可能動心。我笑了笑說，老兄（我沒有叫張麻蟈，畢竟有這把年紀了），這個事情還是要看他們的緣分，你說對嗎？張麻蟈聽罷，立即沉默下來。據(jù)我猜測，他很有可能聽出了我的態(tài)度，所以以后都沒有再說起搭親家的話題了。

至于張麻蟈何時辦起了鑄造廠，我的確不太清楚，也不明白他為何對鑄造業(yè)感興趣。據(jù)我猜測，他肯定是看到礦里某些人靠鑄造廠發(fā)了財，而自己又挨了處分，才開始投身于鑄造業(yè)的吧。那時候我已經(jīng)調(diào)到省城，所以對此毫不知情。無論如何，我還是覺得他是個腦殼靈活之人。我調(diào)到省城不久，聽說那個煤礦不幸倒閉了，許多礦工無所適從。而像張麻蟈這類人，就像腦后生了眼睛，完全不用理睬那區(qū)區(qū)兩三萬塊買斷工齡的錢，因為他們早已有了自己堅固的根據(jù)地，心理上也沒有什么不平衡，所以他們沒有失落感，繼續(xù)在鑄造業(yè)上拼搏前行。

盡管我跟張麻蟈已多年不見，我跟他也談不上是鐵哥們，但是有一點，還是讓我極為感動的。他曾經(jīng)來電話說，我的電話號碼是他找了許多人才終于打聽到的，真是千回百轉(zhuǎn)。另一個，他說多年來，只要在報刊上看到我的畫作或訪談文章，他都要剪下來收藏。他還說我如果不相信，到時候他可以拿出來給我看，以驗明正身。他說驗明正身，讓我不禁笑了起來。我卻不甚明白，他究竟出于何種心理如此關(guān)注我呢？也許他是看到我在畫畫方面有所長進？也許他是看在我們有兩個“一起”的經(jīng)歷，所以就為我感到幾分驕傲吧。

出于對張麻蟈的好奇，也是出于他對我的那份情義，一天上午，我叫王小莉開車去古洲。王小莉是我的同道，以前總是叫我老師，其實我最不喜歡別人叫我老師，就像我不喜歡某些人指著某個年輕人說，哎，這是我的學(xué)生。王小莉尊重我的意思，改口叫我老劉。我以為這樣的稱呼自然多了。

我打電話告訴張麻蟈，說我今天要來看望他，他很興奮，飛快地把地址發(fā)過來。我這才知道，他位于一個叫古洲的小鎮(zhèn)上，我們距離他所在的那個城市，有很遠的路程。我們十點鐘出發(fā)，一路上不知是導(dǎo)航的問題，還是岔路口太多，竟然老是走錯路線。所以我不斷地跟張麻蟈通話或發(fā)信息，王小莉便不斷地調(diào)頭或修正路線，我感覺車子像在灰塵撲撲的馬路上艱難爬行的甲殼蟲。張麻蟈像個前線指揮官，不停地下指令，我們則像戰(zhàn)地士兵，不斷地改變前進的路線。王小莉笑著說，如果真的是打仗，我們就要壯烈犧牲了。又說，老劉，你這個老同事怎么生活在這里？跟你們以前挖煤的地方差不了多少吧？我估計他的肺部有問題。我打斷說，哎，你不要亂說。

車子終于進入古洲小鎮(zhèn)，我這才發(fā)現(xiàn)，王小莉的預(yù)測并沒有錯，這的確是個臟亂不堪的地方，路面坑坑洼洼，街道灰塵漫天，房屋破破爛爛。雖然時顯幾棟新樓房，卻也沾滿了黑黃色灰塵，像一個個不愛衛(wèi)生的鄉(xiāng)村婦人。我感嘆不已，馬路右邊是浩浩蕩蕩的江水，左邊卻是破敗不堪的小鎮(zhèn)，真是大煞風(fēng)景。我們連車窗都不敢開啟，因為灰塵無孔不入。如果迷路時我下車問路，王小莉就會像個催命鬼，哎，你快點上來啰，你快點上來啰。似乎想立即逃離這個陌生的小鎮(zhèn)。

這時指揮官張麻蟈來電話問我到了哪里，是否看到路邊墻壁上有“倉庫”二字。我回答說，已經(jīng)看到“倉庫”二字，是用紅漆涂寫的，對嗎？張麻蟈說，對了，那就很快了，你再前進500米，馬路右手邊有扇廠門，我叫我老婆站在門口等著你們。我聽罷，終于放心了，也像指揮官一樣，大手一揮，對王小莉說，給我前進500米。

我們終于來到張麻蟈的廠子，一個穿深綠色裙子的女人，果真站在門口招手，那只手像一把大蒲扇自由地擺動著，我猜測這就是張麻蟈的老婆。一線院墻用石頭高高地壘起來，縫隙里沾滿黑塵，像爬滿許多蜈蚣。廠門比較狹窄，也沒有廠牌。我不明白廠門為何弄得如此狹窄，車進車出似在進行車技比賽，讓王小莉生出許多緊張。張麻蟈老婆又擺動著那只像蒲扇的手，示意我們將車子開進院子，然后停在菜地旁邊。

下車后，我望著張麻蟈的老婆，一時驚呆了，哎呀，這不是華妹子嗎？難道他們終于走到一起了？盡管歲月過去多年，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這女人發(fā)胖了，胖得有些臃腫，甚至胖得有些不講道理，裙子緊繃繃地箍在桶形身上，贅肉一圈圈突顯出來，像腰鼓。頭發(fā)顯然燙過不久，卷曲著，散發(fā)出濃郁的染發(fā)劑香味。當(dāng)然五官也不像過去那樣精致了，松散不堪，似山體移位，特別是鼻子居然往下塌了。這也就是說，華妹子跟那個有武功的男人離婚了，張麻蟈應(yīng)該也離婚了，然后兩人終于走到一起。我必須承認，他們能夠走到一起，是需要極大勇氣的。我笑著跟華妹子打招呼，她似乎將我看成了客戶，說，劉先生，你好。

院內(nèi)有個寬大高聳的廠房，像動物園里關(guān)著的一頭巨獸，似乎隨時都有怒吼暴跳的可能。我走到廠房門口，朝車間里望一眼，有十幾個工人在勞作，過道兩邊立著五六臺機床，地上臥伏著七八個巨大的類似水雷的工件，簡直像兵工廠，充斥著濃厚的鐵屑氣味。三五條黑白黃狗也叫起來，汪汪的，從菜地那邊警惕地朝我們匆匆奔來，似乎我們是主人隨意拋出的誘餌。華妹子呵斥道，快走開。狗們乖乖地離開，似乎探明了我們的身份后，便失去了興趣。院子里還有一大片菜地，我迅速地掃一眼，有長條形絲瓜，朝天紅辣椒，鼓形南瓜，豬腰形茄子，還有許多如繡似錦的各種花卉。雖然空氣中飄逸出瓜果翠綠的氣息，菜葉上卻明顯地沾有薄薄一層灰塵——簡直像個蔬菜基地。我想，張麻蟈還有點意思，將農(nóng)業(yè)和工業(yè)融合在一起了。

我問張之光在哪里（我當(dāng)然沒有稱張麻蟈以示親密），華妹子說，他在屋里等著你們。我略有疑問，不無調(diào)侃地想，張麻蟈不愿移步迎接我們嗎？難道想讓我們像臣子一樣步入宮殿朝拜嗎？我們跟隨華妹子朝張家走去。

張家樓房就砌在廠子旁邊，相隔不過三四十米。三層樓房顯得比較土氣，鋪著深綠色琉璃瓦，其式樣也沒有設(shè)計得當(dāng)，似乎有點不成比例。因此雖然花了錢，品位卻不高。我暗暗發(fā)笑，哎呀，這個院子里的內(nèi)容，實在是太豐富了，廠子、菜園、住房，三位一體。

我們走進樓房，只見張麻蟈癱坐在輪椅上，距離門口一米遠。他好像剛剛放下電話，一臉不快，見了我，又咧開嘴巴笑起來，聲音洪亮，且含有痰音，歡迎劉大畫家，蓬蓽生輝。

當(dāng)時我腦殼一下子蒙了，張麻蟈竟然坐在輪椅上，是什么病？據(jù)我初步猜測，很有可能是腰椎間盤或腿腳的毛病。多年不見，他老得很快，當(dāng)然我們也都上了年歲，不老又能怎么辦呢？畢竟長生不老之藥，世間暫時還沒有開發(fā)出來。張麻蟈滿頭白發(fā)，一臉粗糙的皺紋，臉上卻透著與年齡不太相稱的粉紅色，那只吊吊眼似乎更加嚇人了，估計在夜間是不宜出來行走的。我想，張麻蟈有這么多錢，應(yīng)該去整容，至少那只吊吊眼是可以動手術(shù)的。棕色T恤松松垮垮地穿在他身上，黑色長褲，大概是為了遮掩腿腳的真容吧。腳趾夾著一雙綠色拖鞋，像兩只綠色麻蟈。

我有幾分激動，扶著他肩膀說，老兄，你這是怎么搞的？

我趁機抬頭迅速地掃一眼客廳。客廳很大，足有100平方米。角落里擺著一套橢圓形茶具，小小的白色茶杯東倒西歪，像戰(zhàn)場上潰敗的士兵，絕望地盯著旁邊的兩張木質(zhì)沙發(fā)。另外還擺放著許多棕黑色的壇壇罐罐，它們高矮不等，大小不一，似是酒壇子，也像是腌菜壇子。其實將它們擺放整齊也不是什么難事，至少還可以像兵馬俑那樣供人參觀吧。它們卻像散兵游勇，東一壇，西一罐，顯得雜亂無章，讓參觀者了無心情。紅色八仙桌上，堆著許多藥瓶子，還有一大堆草藥，也是擺放得十分散亂，其中有兩包草藥打開了，黃紙被風(fēng)吹動，像墳地景象。我不明白，難道華妹子是個不愛收拾的女人嗎？

我在張麻蟈身邊坐下來，拿煙遞給他，張麻蟈擺擺手，說，我不抽煙。又無奈地說，哎呀，張飛猛子都怕病嘞，兄弟你不曉得吧，我這輩子曾經(jīng)遭遇了兩次重大車禍。一次是怪自己不注意，騎著摩托外出討賬，因為速度太快，竟然翻到山溝里去了，摔斷了雙腿，先后動了3次大手術(shù)，大半年后雙腿才漸漸有所恢復(fù)，卻還是比較麻木，一旦變天，腿腳就隱隱疼痛。誰知第二次又背時，開車準(zhǔn)備去請客，居然被一輛大貨車撞到了，把腰椎間盤也撞壞了，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哎，我成了個廢人嘞。

想起我們當(dāng)年在球場上生龍活虎，現(xiàn)在他卻困于輪椅之上，我不由嘆息不已。

我安慰說，不要急，慢慢恢復(fù)吧。

張麻蟈補充說，我這個人真是多災(zāi)多難，不僅困在輪椅上，另外還有多種病痛，如心臟病，如高血壓，如糖尿病，如高血脂。說罷，伸手指著八仙桌上那堆藥瓶子，說，我每天就靠著它們維持生命嘞。張麻蟈一連說了四個“如”字，我差點笑起來。

為了打破這個沉重的話題，我拿出準(zhǔn)備好的一幅油畫，示意王小莉配合我展開來給他欣賞。我畫的是當(dāng)年在籃球場上打球的畫面，還有意突出了我倆的動作，我伸開四肢像只站立的螃蟹在給他打掩護，張麻蟈則彈縮著兩腿，舉起雙手投籃，我將他的神情畫得十分專注而緊張，四肢的肌肉一瓣一瓣的。對方隊員卻在張牙舞爪地圍堵著，像一哄而起的蝦兵蟹將。畫面雖然有點夸張，卻還比較有意思。畫作的標(biāo)題是《曾經(jīng)的快樂》。張麻蟈從我們手里拿過畫作，激動地欣賞起來，一邊感嘆，一邊說，哎呀，真是太謝謝你了，你讓我又想起我們當(dāng)年的情景。說著說著，似有哽咽之聲。他又指著空白的一面墻壁對華妹子說，你明天去給我裝裱好，安上畫框掛在客廳里。

王小莉喝幾口茶，便說要去院子里走走。她明白我們幾十年沒見面了，肯定有許多話要說。趁著華妹子去廚房搞飯菜時，張麻蟈朝我眨眨眼，小聲地說，哎，小莉又年輕又好看，是你的小蜜吧？我搖搖腦殼，說，不是的，同道而已。張麻蟈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我，說，是也沒有關(guān)系，對吧？我坦然地說，肯定不是。

張麻蟈似乎對我的回答感到失望，他一只手抓抓大腿，坦誠地說，我那個在省城讀書的大女兒，是我跟劉銀珠生的。哎，劉銀珠你應(yīng)該認識吧？以前在礦女隊打5號。

我們煤礦當(dāng)年有兩個籃球隊，一個男隊，一個女隊。劉銀珠其人，我豈止認識。她一米六八的個子，身材苗條，下巴上還生有一粒黑痣，皮膚淺黑，我們都叫她黑珍珠。當(dāng)時有許多后生在追求黑珍珠，其中有兩人甚至還為她打起架來，落得個雙雙住院半個多月的下場。我卻沒有料到，黑珍珠最終被張之光所捕獲，他簡直像個經(jīng)驗豐富的漁夫。其實他們有所不知，黑珍珠當(dāng)時最喜歡我，其表現(xiàn)在于，她經(jīng)常借口來宿舍看我畫畫，還不斷地給我倒茶水，陪我說話。尤其令人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主動開口讓我畫裸體畫。在那個年代，畫裸體需要多大的勇氣，我居然冒險畫了，這張油畫現(xiàn)在還保存在我的畫柜里。關(guān)于這個秘密，世上沒有第三人曉得。當(dāng)時我就能夠看出來，黑珍珠希望我能主動一點，而我因為想去省城，所以絕對不敢對她造次。每次看到黑珍珠遺憾地從我宿舍離去時，我心里都似有幾分愧意。

我說，怎么離了呢？

張麻蟈臉上流露出一種無奈的神色，說，當(dāng)年我跟華妹子的事情鬧得很大，比原子彈的威力還要大，這個你是清楚的。誰知她離婚后，竟然還經(jīng)常來找我，而我已經(jīng)跟劉銀珠成家了，還辦起了鑄造廠——你那時候應(yīng)該調(diào)到省城去了——我手里也有一些錢了，出于同情，便不時悄悄地接濟她，這也算是一種贖罪吧。因為無論如何，我還是有某種責(zé)任的。華妹子可能看到我的廠子越來越紅火了，因此來我家的次數(shù)更頻繁了。其實我曾經(jīng)對她說過，你不要老是來我家里，免得生出是非來，我可以把錢送到你家里。她居然不聽，甚至還說，那次我就是去她家里，才弄得如此下場。說完，大哭起來。搞得我心里很煩躁。我說，一碼事歸一碼事，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就不要來糾纏我了。誰知她說，我不糾纏你，又糾纏誰呢？誰還會要我這樣的女人？事態(tài)發(fā)展到最后，她常常賴在我家里不走了，手里拿著一把剪刀，似乎隨時提防我們的襲擊。你說這像什么話？本來劉銀珠并沒有多大意見，她也清楚我跟華妹子的那樁事情，而華妹子頻頻來家里糾纏我，劉銀珠的意見就很大了，況且她又不是圣人。所以兩個女人經(jīng)常對罵打架，甚至還拿菜刀威脅對方，鬧得家里刀光劍影，硝煙彌漫。為此我十分惱怒，生怕鬧出命案，便威脅她們說，你們?nèi)绻€要吵鬧，我就把廠子轉(zhuǎn)給別人，我回古洲鄉(xiāng)下去喂豬。那時候我在煤礦邊上的那家鑄造廠，生意很不錯，每天錢嘩啦啦地進賬。你想想，如果沒有她們吵鬧，我的心情該是多么愉快。其實我曾經(jīng)威脅過華妹子，你如果再這樣鬧下去，老子要叫人斫斷你的手腳，你雖然五谷能分，卻四體不勤了，你信不信？華妹子大哭大鬧，說我沒有良心，忘記了她曾經(jīng)對我的好，還說當(dāng)年我的飯菜票不夠，都是她省吃儉用支援我的，她連亞非拉人民都沒有支援。不然我在掘進隊打鉆，或在球場上奔跑，就沒有那樣的體力。當(dāng)然這也是實話，她的確支援過我不少。

問題是，我跟劉銀珠已經(jīng)成家了，你華妹子如果真心喜歡我，就不要來吵鬧了，不要來破壞我的家庭了。華妹子竟然說，當(dāng)時你不是也破壞了我的家庭嗎？害得我出盡了丑。我解釋說，那個性質(zhì)不一樣，那是你情我愿的，現(xiàn)在我不愿意跟你來往了，你的臉皮為什么還這樣厚呢？像這樣的交鋒，我們有過無數(shù)次，卻遲遲不見勝負。本來我接濟她也算是個彌補吧，誰料她越來越令人討厭了，簡直像個潑婦，一點也不通情達理。她甚至還厚顏無恥地對劉銀珠說，麻蟈第一次是跟我上床的，你沒有這個資格，你就給我靠邊站吧。她這話終于把劉銀珠惹火了，劉銀珠就對我說，其實她一直在忍耐，忍耐著華妹子的無理挑釁，也忍耐著我對華妹子的接濟，現(xiàn)在她終于忍耐不住了，如果再忍耐下去，她就要上吊或發(fā)神經(jīng)了。又說我們不如離婚吧，她愿意做出讓步，不然這一輩子就沒個完。她還說，女兒歸她撫養(yǎng)，要我付撫養(yǎng)費，然后我們就離婚了，當(dāng)然我也沒有虧待她。其實說句心里話，我還是舍不得劉銀珠，這個女人很不錯，心胸比較寬闊，不像華妹子那樣難纏。華妹子看到我們離婚后，竟然睡在我家里不走了，甚至威脅說，如果我不跟她結(jié)婚，她就要死給我看。至于死的方式，她說有多種，一農(nóng)藥，二鼠藥，三跳河，四上吊。我當(dāng)然害怕，因此我也是迫于無奈才跟華妹子結(jié)婚的，后來又生了個女兒。

這些驚心動魄的過程，讓我半天也沒有回過神來。我沒有想到，張麻蟈這個標(biāo)準(zhǔn)的吊吊眼，竟然還有女人拼命爭搶他，簡直像搶龍肉。所以我認為，張麻蟈應(yīng)改名為張龍肉。

張麻蟈嘆口氣，端起輪椅旁邊四方凳上的茶杯，喝一口，放下茶杯，又說，兄弟，我把廠子搬遷到古洲來，是為了更好地發(fā)展。你莫看我有這么大家產(chǎn)，光是這個廠房，我就投了九千多萬，其實呢，我心里從來就沒有快樂過，輕松過。為了這個廠子，我把自己都搞成了殘疾。當(dāng)然現(xiàn)在廠里的事情已經(jīng)擺平了，并不需要我操多少心，主要是身體搞成這個鬼樣子了。其實我還有個說不出的苦惱，我最擔(dān)憂的是，我張家三代單傳斷在我這里，所以我還想生個崽，不然這個家產(chǎn)就白搞了。我記得我父母臨走時再三叮囑我，一定要生個崽。還說按照我這個條件，生五六個崽都不要緊。然后他羨慕地望著我說，我不像你，你劉家還有革命接班人。

我聽罷，暗生驚訝，張麻蟈竟然還有這陳舊的觀念。在那個年代，只允許生一胎，不然的話，雙方都要開除公職。因此我不知如何開導(dǎo)他。我當(dāng)然明白，有許多富人都生了好幾胎，有些甚至送到國外去了。現(xiàn)在張麻蟈也可以放開生了，但華妹子還能夠生嗎？她也有60多歲了，難道她青春永葆嗎？再說張麻蟈的年齡比我還要大，已經(jīng)69了。當(dāng)然這個年紀對于男人來說，并不是個問題。

張麻蟈似乎很有信心，說，如果能夠找到合適的女人，我可以付給她一筆錢，算是代孕吧。而且現(xiàn)在我很后悔，多年來忙于廠里的事情，沒有見縫插針在外圍生養(yǎng)一兩個。

他所說的“外圍”兩字，又讓我差點笑起來，覺得他的語言表達能力很豐富。我當(dāng)然清楚，現(xiàn)在已有代孕一說，盡管這種事情屬于違法行為，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有這樣的存在，因為它有市場。而華妹子和劉銀珠（劉的分量顯然還不夠）答不答應(yīng)呢？如果她們不答應(yīng)，那么肯定會吵得翻天覆地，硝煙彌漫，那就沒有什么意思了。我可以判斷，張麻蟈的這份財產(chǎn)，顯然成了各方爭奪的目標(biāo)。

華妹子雖然身材臃腫不堪，卻并不妨礙其手腳利索，飯菜不久便擺上了桌子。張麻蟈搖著輪椅來到桌子邊，一只手指著那些菜碗，用指點江山的口氣說，我不騙你兄弟，這都是些土菜，如蔬菜是自己種的，如黃鱔是野生的，如草魚也是野生的，如豬肉是土豬肉，總之你就放心吃吧。這幾個“如”字，又差點讓我笑起來。

張麻蟈不抽煙，也不喝酒，作為主人無法調(diào)動起酒桌上的氣氛。他說，自己每天就是看看電視，看得嘴巴流口水，很孤獨。雖然華妹子在家里（他仍然一口一個華妹子），她卻不能時時陪著他。如果廠里有事，華妹子就要去處理。他說，華妹子還是很能干的，銷售或收款都很有手段，所以說這個廠子也有她的一份功勞。

我這才恍然，難怪他經(jīng)常給我打電話，很可能總是處于孤獨之中，那么打電話便是他宣泄情緒的主要渠道之一。

我起身走到門口，叫住在菜地里游走的王小莉，說，我們要吃飯了。

張麻蟈對華妹子說，你去把最好的酒給老子拿出來，讓我們的大畫家品嘗。華妹子便拿出一瓶茅臺。張麻蟈說，這瓶酒我已經(jīng)存了20多年，兄弟你就放開喝吧。

其實我喝酒的習(xí)慣他并不清楚，我希望能有幾個人同喝，那樣就熱鬧許多，一個人喝酒委實沒有多少味道。這瓶酒卻讓我眼睛發(fā)亮，我便破了自己喝酒的規(guī)矩，獨自喝起來。其實王小莉也能喝酒，她甚至有個綽號叫王大膽，白酒紅酒啤酒一起上，總是喝得三軍過后盡開顏。因為今天她要開車，就不敢喝酒了。她吞了吞口水說，老劉，你自己喝吧。張麻蟈羨慕地說，兄弟，其實你比我活得瀟灑多了，能吃能喝能走能畫，人生就沒有什么遺憾了。

我開玩笑說，我的確沒有其他毛病，只是有點神經(jīng)病。我指了指自己的腦殼。

張麻蟈笑起來，說，你們搞藝術(shù)的人，沒有一點神經(jīng)病，恐怕搞不出名堂來。這話說得王小莉也哧哧地笑起來。

張麻蟈忽然想起什么，對華妹子說，哦，你看我這個鬼記性，你快到臥室的抽屜里把那本大冊子拿來。

華妹子起身去了臥室，然后抱著一本厚厚的大冊子走過來。

張麻蟈接過去翻了翻，鄭重其事地遞給我，說，你看看吧，我說的不是假話。

我拿過來一看，張麻蟈果然所言不虛。紅色殼面的大冊子里，居然都是我在報刊上發(fā)表的畫作以及訪談文章，而且貼得整整齊齊，這個冊子似乎還有點重量。其實報刊上的某些東西，我自己都沒有保存下來。又想，幸虧我給劉銀珠畫的那張裸體畫，沒有拿出來展出，不然很有可能也會被他收集的。那也是我唯一沒有展出過的畫作。

我很感動，舉起酒杯，說，老兄，謝謝你了，我敬你一杯。

張麻蟈舉著茶杯揚了揚，說，這個跟隨我30多年的冊子，今天就送給你吧。

我說，我不敢收嘞，這里面有你一份心血，也有你對我的一片感情。

張麻蟈說，這上面都是你的成果，我只是給你暫時保管而已。

我想起了某些被查處的貪官，他們也只是暫時的保管員而已。當(dāng)然這兩類保管員的性質(zhì)不可相比?？傊腋袊@不已。

吃罷飯，王小莉去房間休息，她有午睡的習(xí)慣。華妹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厥帐巴肟辏缓蟮綇N房忙去了。

張麻蟈小聲地說，兄弟，我還想生個崽，續(xù)起張家的香火，不知你能否給我想點辦法？我一定會重謝兄弟的。兄弟你在省城路子多，人脈廣，這應(yīng)該不是問題。

按說僅僅憑著張麻蟈多年來收集我報刊上的東西，憑著這份情義，我都要在所不辭，然而我這個人，恰恰不喜歡做這種非法之事，這會讓我感到很不自在。見我態(tài)度含含糊糊，張麻蟈干脆把話挑明了，說，兄弟，我也不是看不起女孩，她們也是我的血脈。你不曉得，現(xiàn)在華妹子跟劉銀珠各帶著一個妹子。哦，對了，我跟華妹子生的這個，現(xiàn)在成都讀大一。華妹子和劉銀珠見我身體不好，都爭著要來分財產(chǎn)，甚至還逼著我寫遺囑。你不要看華妹子不太說話，其實她每天晚上都在逼我。我氣憤地說，老子還沒有死，你們就這樣逼我，惹得老子脾氣來了，老子一個都不給。她們說那你到底要給哪個？我說到時候你們就會明白的。

哦，原來如此。

張麻蟈手機響了，他一看號碼，對我說，你看看，這又來逼我了，是劉銀珠打來的。說罷，他撳掉接聽鍵，手機立即又響起來，他又撳掉，手機還是不屈不撓地響起來，是《西班牙進行曲》，曲調(diào)很有激情，很有節(jié)奏。這次張麻蟈終于接了，很不高興地說，哎，你天天打電話做什么鬼？我還沒有死嘞。剛才你已經(jīng)打過了，現(xiàn)在又打，你到底還想讓我活不？今天劉大畫家來了，我在跟他說話，你不要啰唆了，好嗎？哪個劉大畫家？原來煤礦的老朋友，劉喜明，礦籃球隊打前鋒的。

劉銀珠這才沒有說話了，她一定想起我了。

掛掉電話，張麻蟈憤憤地說，你看我煩不煩惱？她天天打，有時候一天來幾個電話，另外還要發(fā)信息。按說，她作為前妻，是不可能來分一杯羹的，她卻很霸蠻，說她還帶著一個女兒，說她一直沒有改嫁，她們母女還要吃飯。華妹子則是近水樓臺，天天晚上逼我，還說要請律師去公證處公證，這些法律的套路她都懂，就是不懂得我的心理。哎，我真是痛苦死了，兄弟，依老子的脾氣，我要把這個家產(chǎn)全部捐獻出去，一分不留。

我想，張麻蟈多次叫我來，是為了商量接續(xù)香火的事情嗎？即使我能夠給他想辦法，那么你這個病體又怎么能夠與之生育呢？我想，他不僅想要大量地鑄造鐵鍋，最終還是想要鑄造接班人。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替他感到高興，還是感到悲哀。像他這個病體，如果還能生育，那真是個鑄造高手了（當(dāng)然可以搞試管嬰兒，那不是太麻煩了嗎）。其實如果把這個話題延伸開來，我們每個人都是在鑄造自己。

張麻蟈要留我們住一晚，他說，我們還要好好地說說話。

我說，留到下次吧，況且路程不遠。

臨走時，張麻蟈堅持把輪椅搖到屋檐下，我趕緊說，老兄請止步。

張麻蟈激動地說，兄弟，你大概不太明白，我為什么要收集你的畫作跟訪談文章。因為我從小也很喜歡畫畫，也想將來當(dāng)個畫家。如果我也像你一樣堅持下來，今天我就沒有這么多的煩惱了。統(tǒng)而言之，我最終沒有將自己鍛造成功。

說罷，張麻蟈居然老淚縱橫，一只手朝著我飛快地揚了揚，似乎叫我快點離開。

從此張之光——張麻蟈——再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了。

責(zé)任編輯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