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里斯·皮利尼亞克(BorisPilnyak,1894-1938),蘇聯(lián)作家,從事小說和散文等創(chuàng)作,十月革命后成為“同路人”作家。所謂“同路人”,借用魯迅在《〈豎琴〉前記》中給出的闡釋:“同路人者,謂因革命中所含有的英雄主義而接受革命,一同前行,但并無徹底為革命而斗爭,雖死不惜的信念,僅是一時同道的伴侶罷了。”
皮利尼亞克1926年夏曾來中國,在北京、上海、哈爾濱等地做短期游歷,當(dāng)時國人稱其為畢力涅克、畢勒涅克和皮涅克等。魯迅未曾與皮利尼亞克謀面過,但是皮利尼亞克來華時,引起他的注意,此后他開展了對皮利尼亞克的譯介,相關(guān)史料使得皮利尼亞克成為魯迅所重視的外國作家對象中值得書寫的一位。
緣慳一面
魯迅最早談?wù)撈だ醽喛耸窃?926年7月27日,日記記錄友人張鳳舉(張定璜)給他帶來一張畢力涅克的照片:“鳳舉來,未遇,留贈畢力涅克照像一枚,柿霜糖一包?!贝藭r正值皮利尼亞克離開北京不久,這個細節(jié)足以體現(xiàn)他在北京時引起的轟動效應(yīng),作為文藝批評家的張鳳舉率先注意到他,并且想與魯迅談?wù)摗?/p>
魯迅在同一時間發(fā)表的《馬上支日記之二》中寫到未名社同人韋素園也與自己談?wù)撈だ醽喛耍梢姰?dāng)時皮利尼亞克來到北京確實引起不小反響:
上午訪素園,談?wù)勯e天,他說俄國有名的文學(xué)者畢力涅克(BorisPiliniak)上月已經(jīng)到過北京,現(xiàn)在是走了。
我單知道他曾到日本,卻不知道他也到中國來。
在《馬上支日記之二》中,魯迅還就自己所掌握的情況,將皮利尼亞克視為那兩年到訪中國的四位“有名的文學(xué)家”之一:第一位是印度的泰戈爾,魯迅諷刺泰戈爾被“戴印度帽子的震旦人”,即徐志摩“弄得一榻胡涂,終于莫名其妙而去”;第二位是西班牙的伊本納茲(今譯伊巴涅茲),魯迅認為因為他倡導(dǎo)人類主義和世界主義,卻不合于當(dāng)時中國人倡導(dǎo)民族主義,故也不被接受;第三和第四位是兩名新俄作家斯吉泰烈支(今譯斯基塔列茨)和皮利尼亞克,但他們在本國的待遇都很不好,前者在十月革命后流亡海外,后者則是在國內(nèi)窮困潦倒。魯迅用頗具戲劇化的筆調(diào)書寫了四位外國作家的實際境遇與旅華命運,試圖拆穿他們在中國“有名”背后的荒誕。
魯迅在《馬上支日記之二》中還對皮利尼亞克的困窘人生做了簡單介紹:
畢力涅克卻是蘇聯(lián)的作家,但據(jù)他自傳,從革命的第一年起,就為著買面包粉忙了一年多。以后,便做小說,還吸過魚油,這種生活,在中國大概便是整日叫窮的文學(xué)家也未必夢想到。
上海的追捧
1926年夏天,皮利尼亞克先至北京,很快便赴上海。皮利尼亞克在上海受到極高的禮遇,魯迅在《〈苦蓬〉譯者附記》中寫道,“BorisPilniak曾經(jīng)到過中國,上海的文學(xué)家們還曾開筵招待他”,所謂“開筵”指的是南國社、文學(xué)周報社等為之舉行過招待宴。皮利尼亞克在上海時主要與蔣光慈與田漢交游,因為兩人的張羅,他不僅行走于上海文化界,且贏得報刊爭相報道,風(fēng)頭大振,甚至還參與了田漢執(zhí)導(dǎo)的電影《到民間去》的拍攝,在劇中他扮演一位俄國革命詩人。
皮利尼亞克之所以受到田漢等上海文學(xué)家的追捧,個中原因,田漢在《我們的自己批判——“我們的藝術(shù)運動之理論與實際”上篇》(《南國》月刊1930年4月第2卷第1期)中有所透露,即他認為作為“同路人”作家的皮利尼亞克的身份和立場契合于當(dāng)時南國社的政治和文藝傾向:“我們談到電影劇社時代的南國社為什么把皮涅克的事說起這樣多呢,這并不是因為他在中國旅行的當(dāng)兒偶然地替我們的電影里面演了一個腳兒我們便要引他以自重,卻因他這種‘同路人’的態(tài)度恰好說明了當(dāng)時我們南國社的態(tài)度,一九二六年之中國北方軍閥的戰(zhàn)爭頻仍,新興的南方政治勢力雖然有向北方膨脹底形勢,但內(nèi)部,思想的團結(jié)已起大的裂痕,長江下游則呻吟于孫傳芳底支配之下。帝國主義者底侵略益急。雖然逃在電影這種‘夢境’里的我們自然也受不了時代的夢魔底壓迫。”
魯迅的譯介
1927年11月,魯迅在定居上海后,著手翻譯了皮利尼亞克的《日本印象記》中的《信州雜記》。《日本印象記》創(chuàng)作于1926年10月底,系皮利尼亞克結(jié)束在東亞游歷后,回到莫斯科所撰寫的一部旅行隨筆,魯迅稱之為“文藝家游歷別國的印象記”。《信州雜記》系該書的序言,魯迅據(jù)井田孝平和小島修一的日譯本譯出,將皮利尼亞克譯作“畢勒涅克”,發(fā)表于《語絲》1927年第4卷第2期。之所以沒有譯成全書,是因為魯迅覺得《日本印象記》系俄國人所寫的日本印象,“翻到中國來,隔膜還太多,注不勝注”,且日譯本譯文太“輕妙”,以及譯本因遭日本檢察官削刪造成缺漏,諸多不便,讓他最終只翻譯了《信州雜記》這一篇,略作呈現(xiàn)。
在《〈信州雜記〉譯者附記》中,魯迅還附譯了皮利尼亞克在《日本印象記》中順帶所寫的在中國時因被視為“共產(chǎn)主義”傳播者所遭受的粗暴對待,以及皮利尼亞克對中國的印象評判,從中可管窺其1926年中國之行的境遇:
在中國的國境上,張作霖的狗將我的書籍全都沒收了。連一千八百九十七年出版的Flaubert的《Salammbo》,也說是共產(chǎn)主義的傳染品,搶走了。在哈爾賓,則我在講演會上一開口,中國警署人員便走過來。照那言語一樣地寫,是這樣的……
——話,不行。一點兒,一點兒唱罷。一點兒,一點兒跳罷。讀不行!
我是什么也不懂。據(jù)譯給我的意思,則是巡警禁止我演講和朗讀,而跳舞或唱歌是可以的?!藗兇螂娫挼窖瞄T去,顯著不安的相貌,疑惑著——有人對我說,何妨就用唱歌的調(diào)子來演講呢。然而唱歌,我卻敬謝不敏。這樣懇切的中國,是挺直地站著,莞爾而笑,謙恭到討厭,什么也不懂,卻嘮叨地說是“話,不行,一點兒,一點兒唱”的。于是中國和我,是干干凈凈地分了手了。
魯迅在《〈信州雜記〉譯者附記》中還寫道:“我們都知道,俄國從十月革命之后,文藝家大約可以分為兩大批。一批避往別國,去做寓公;一批還在本國,雖然有的死掉,有的中途又走了,但這一批大概可以算是新的?!倍够写呐c皮利尼亞克分別代表的正是前者與后者,因此,魯迅1926年在《馬上支日記之二》中對兩人貌似一筆帶過的匆匆講述,實際上已傳達了他對新俄作家命運的整體性思考。
同時,在這篇文章中,魯迅還表達了對中國文壇譯介皮利尼亞克不足的不滿,認為只有在任國楨輯譯的《蘇俄的文藝論戰(zhàn)》(北京北新書局1925年)出現(xiàn)過皮利尼亞克的簡介,而不見有專門的漢譯本;并通過對日譯本的皮利尼亞克的中篇小說IvanandMaria(今譯《伊凡和瑪麗雅》)的閱讀,盛贊這篇小說的“歐化”風(fēng)格,且認為這種格式不為中國“中庸的眼睛”所青睞,故戲言皮利尼亞克1926年的中國之行是“悄悄地自來自去,實在要算是造化的”。事實上,此前中國文壇已有過對皮利尼亞克的譯介,比如,1923年12月10日,沈雁冰(茅盾)在《小說月報》第14卷第12號發(fā)表《蘇俄的三個小說家》,文中介紹的三個小說家之一便是皮利尼亞克,茅盾將其名字寫作尼克·伏笳(BorisPilniak-Vogau)。可能因為這是一篇概說性質(zhì)的文章,所以沒有引起魯迅注意,但這也為他日后翻譯皮利尼亞克埋下了伏筆。
1928年10月,魯迅譯成蘇聯(lián)作家雅各武萊夫(AlexandrIakovlev)的短篇小說《農(nóng)夫》,在《〈農(nóng)夫〉譯者附記》中,他將雅各武萊夫與皮利尼亞克作為“同路人”作家并提,并引用了《農(nóng)夫》日文本譯者岡澤秀虎對兩人筆下的農(nóng)民的比較分析。在岡澤秀虎看來,雅各武萊夫“作品中的農(nóng)民,和畢力涅克作品中的農(nóng)民的區(qū)別之處,是在那宗教底精神,直到了教會崇拜。他(即雅各武萊夫,本文作者注)認農(nóng)民為人類正義和良心的保持者,而且以為惟有農(nóng)民,是真將全世界聯(lián)結(jié)于友愛的精神的”。這些轉(zhuǎn)引話語其實也折射出魯迅對皮利尼亞克創(chuàng)作的間接審視。
1930年春,魯迅在左聯(lián)成立大會發(fā)表題為《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的講話,在文中,他將皮利尼亞克視為“右翼”,對其人生命運做了敏銳洞察與預(yù)判:“倘不明白革命的實際情形,也容易變成‘右翼’”,“一到革命后,實際上的情形,完全不是他所想像的那么一回事,終于失望,頹廢。葉遂寧后來是自殺了的,聽說這失望是他的自殺的原因之一。又如畢力涅克和愛倫堡,也都是例子?!?/p>
左聯(lián)成立后不久,魯迅與上海神州國光社商討出版一套“收羅新俄文藝作品的叢書”的計劃,命名為《現(xiàn)代文藝叢書》,選出在他們看來“十種世界上早有定評的劇本和小說”,同時約請譯者,第四種便是皮利尼亞克的長篇小說《精光的年頭》(今譯《荒年》),魯迅計劃請蓬子翻譯。但是因為國民黨當(dāng)局對于左翼文學(xué)的壓迫,致使神州國光社毀約,叢書出版中止,其中未實現(xiàn)的就有《精光的年頭》。
但魯迅并未放棄這一叢書出版計劃,而是另覓他途實現(xiàn)。1933年,他編成蘇聯(lián)短篇小說譯文集《一天的工作》(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3年3月),內(nèi)收十篇作品,其中便有皮利尼亞克的短篇小說《苦蓬》?!犊嗯睢酚婶斞赣H自操刀翻譯,在為文集所寫的譯后記《〈一天的工作〉后記》中,他首先介紹的也是皮利尼亞克,且仍將皮利尼亞克視為是“同路人”作家,這些都能看出對其偏愛態(tài)度。在《〈一天的工作〉后記》中,魯迅對皮利尼亞克及其《苦蓬》做了這樣詳細的介紹:
畢力涅克(BorisPilniak)的真姓氏是鄂皋(Wogau),以一八九四年生于伏爾迦沿岸的一個混有日耳曼、猶太、俄羅斯、韃靼的血液的家庭里。九歲時他就試作文章,印行散文是十四歲?!敖椑任痰男值軅儭背闪⒑?,他為其中的一員,一九二二年發(fā)表小說《精光的年頭》,遂得了甚大的文譽。這是他將內(nèi)戰(zhàn)時代所身歷的酸辛,殘酷,丑惡,無聊的事件和場面,用了隨筆或雜感的形式,描寫出來的。其中并無主角,倘要尋求主角,那就是“革命”。
所謂“綏拉比翁的兄弟們”即十月革命后莫斯科的一個文學(xué)團體,皮利尼亞克早年加入過。魯迅對皮利尼亞克創(chuàng)作于1919年的《苦蓬》情有獨鐘,認為其“以時候而論,是很舊的,但這時蘇聯(lián)正在困苦中,作者的態(tài)度,也比成名后較為真摯”。并且,魯迅還認為這篇小說在形式上代表了皮利尼亞克的隨筆體風(fēng)格,“然而也還是近于隨筆模樣,將傳說,迷信,戀愛,戰(zhàn)爭等零星小材料,組成一片,有嵌鑲細工之觀,可是也覺得頗為悅目”。
在《〈苦蓬〉譯者附記》中,魯迅對皮利尼亞克的政治立場做了剖析,認為他“雖然在革命的漩渦中長大,卻并不是無產(chǎn)作家,是以‘同路人’的地位而得到很利害的攻擊者之一”,而《苦蓬》的價值在于展現(xiàn)了革命初起時的混沌情形,皮利尼亞克創(chuàng)作《苦蓬》則是體現(xiàn)出以“革命為自然對于文明的反抗,村落對于都會的反抗,惟在俄羅斯的平野和森林深處,過著千年前的生活的農(nóng)民,乃是革命的成就者”。
事實上,在《精光的年頭》譯介計劃夭折后,魯迅一直對出版皮利尼亞克念念不忘,在略早于《一天的工作》的蘇聯(lián)“同路人”短篇小說集《豎琴》(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3年1月)譯后記中,他特地在文末講道:“這回所收集的資料中,‘同路人’本來還有畢力涅克和綏甫林娜的作品,但因為紙數(shù)關(guān)系,都移到下一本去了?!倍@“下一本”正是《一天的工作》,收錄的前兩篇正是皮利尼亞克《苦蓬》和綏甫林娜《肥料》。
1933年2月28日,魯迅在《〈蕭伯納在上?!敌颉分凶詈笠淮螌懙狡だ醽喛?,他重提泰戈爾與皮利尼亞克二十年代的中國之行,襯托蕭伯納的來華熱:“伯納·蕭一到上海,熱鬧得比泰戈爾還利害,不必說畢力涅克(BorisPllniak)和穆杭(PaulMorand)了。”魯迅認為蕭伯納熱源于作家在公共表達上所彰顯出的某種特殊性,而這是與“悄悄地自來自去”的皮利尼亞克完全不同的:“人們的講話,也大抵包著綢緞以至草葉子的,假如將這撕去了,人們就也愛聽,也怕聽。因為愛,所以圍攏來,因為怕,就特地給它起了一個對于自己們可以減少力量的名目,稱說這類的話的人曰‘諷刺家’?!?/p>
魯迅與皮利尼亞克未曾謀面,卻不斷通過文章介紹與作品翻譯將皮利尼亞克帶給中國讀者。盡管魯迅的譯介不多,但是從1926年談?wù)撈だ醽喛碎_始,到晚年翻譯并倡導(dǎo)其作品,其筆下的皮利尼亞克經(jīng)歷了從新俄文藝家到蘇聯(lián)“同路人”作家的身份轉(zhuǎn)變,形象逐漸豐富立體,也折射出魯迅個人的思想與文藝的發(fā)展轉(zhuǎn)向。事實上,早在1926年發(fā)表《不滅的月亮的故事》時,皮利尼亞克的悲劇命運便已預(yù)示,在這部長篇政治小說中,他以象征主義手法展現(xiàn)主人公司令員加弗里洛夫的非正常死亡,所影射的正是托洛茨基派人物伏龍芝——或是為了避嫌,皮利尼亞克在小說序言中請求讀者不要將小說內(nèi)容與伏龍芝之死聯(lián)系在一起。1929年,皮利尼亞克在柏林出版中篇小說《紅木》,旋即被國內(nèi)文化界批判為“歪曲蘇維埃現(xiàn)實”。1937年10月,皮利尼亞克被捕,次年在肅反運動中遭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