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的轉(zhuǎn)軸有點銹了。吱吱呀呀地打開,上面印著錯亂的指紋印。王麗詩用袖子擦拭,中間清出一塊空地,映出她蠟黃的臉。麗詩,可是她既不麗也不詩。眼睛小,睫毛短,單眼皮,油膩的短發(fā)。她干脆合上了鏡子,塞到身后的紙箱里。桌面上已經(jīng)沒剩下多少東西了,但是現(xiàn)在才下午兩點,還早。于是重新從紙箱里把東西拿出來,一盒貢菊,一個泡得發(fā)黃的玻璃杯。王麗詩打開那盒貢菊,已經(jīng)所剩無多,她抓了幾朵,放進杯子里,花朵干癟。桌底下傳來一陣抓撓聲,一下兩下,很輕微,像是在用指甲撓木板。王麗詩望向桌底,一聲嘆息:
“你啊,我都要走了,你還是這個樣子?!?/p>
今天是王麗詩在書店當收銀員的最后一天。
書店很大,百年國企,全國連鎖,事業(yè)單位,理應(yīng)不會隨便開除員工。但王麗詩是自己要辭職的。去接水的時候,她碰到了薩姐。薩姐說,你今天走?是。明天不來。薩姐說,哦。攪著咖啡,走進了辦公室。
半個月前,王麗詩跟著薩姐走進了這間辦公室。坐下,薩姐說。王麗詩坐下。薩姐坐在桌子另一端,雙手拱起。薩姐說,這里有個文件,上面下來的,要試點一批無人收銀書店。機器兩星期后就到。不過我已經(jīng)和上面協(xié)調(diào)過,就是說會給你騰一個工位,機器到了以后你就坐在辦公室里,工作內(nèi)容不變,你懂我意思吧?懂的,明白,王麗詩說,目光呆滯。薩姐說,你有在聽我說話嗎?王麗詩說,有的,有的。薩姐說,辦公室在出門右轉(zhuǎn)第三個房間,你有空可以先過去看看。王麗詩說,好的,好的。
等到中午,店里正冷清,來蹭冷氣的人都沒有。王麗詩端著菊花茶,坐在她的新工位上,一個半包圍著的空間,空空如也。茶還是燙,她把玻璃杯放在桌上,菊花在熱水中載沉載浮。她等茶慢慢涼下來。隔板上冒出一雙眼睛,又縮回去,是前面工位的同事。等著玻璃杯上方的霧氣漸漸消退,杯壁上豆大的水珠一頓一頓地落下,茶水泛出微黃,她的手放在大腿上,目光空洞,平視前方。桌面上空蕩蕩,桌面下也是。縫隙里前人留下的紙屑還沒掃干凈。王麗詩拉開每一個能拉開的抽屜,打開每一個能打開的柜子,里面干干凈凈,沒留下任何東西。隔板上那雙眼睛又冒出來,以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她,又慢慢縮回去。她動靜太大了。一無所有的桌子向她敞開,桌面上是涼透了的菊花茶。她坐在轉(zhuǎn)椅上,短嘆一聲,關(guān)上所有的抽屜和所有的柜門,蓋上玻璃杯的蓋子,端著開過的菊花,走出辦公室。
收銀臺呈“L”形,長的一段是花崗巖板面,赭色的,摻雜黑的云母和白的石英,像一大塊芝麻糖。短的那頭是她亂糟糟的桌面。涼透了的菊花茶立在熟悉的桌面上,她坐下來。果然,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從桌底傳來,有東西在一點一點地劃著木板,沒有規(guī)律,抓了幾下就停。王麗詩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冰涼冰涼,終于感到心安。
傍晚王麗詩找到薩姐,問她能不能把收銀臺留下,自助結(jié)賬機多幾臺不要緊,只要她還在原來那個位置。薩姐說,你是對辦公室的環(huán)境不滿意?不是不是,您誤會了。同事不友善?沒有沒有,他們很和善。薩姐把手中的咖啡一放,那是什么原因?王麗詩想了想,說,我認桌子。認桌子?什么理由。柜臺是要整個扔掉的,上面要派人來檢查。如果你是為了換職位,我現(xiàn)在告訴你,能把你跟會計和出納放到一起已經(jīng)是從來沒有的事,我說句難聽的,你別得寸進尺,你懂我意思?懂的,明白。
但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但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嗎?”她望著桌底。
收銀臺與桌子本就連成一體。她用手比畫著,在石板和木板的交接處,想象用一把鋸子鋸開,把左邊的辦公桌塞進辦公室。王麗詩拿來一把卷尺,量了量桌子的寬度;跑去新辦公室,量了量門的寬度。結(jié)論是:塞得進去。她進了辦公室,來到工位上,量了量長寬高;跑回去,量了量長寬高。結(jié)論是:兩張桌子長寬高完全一致。她高興地坐下?,F(xiàn)在只有一個問題了,那就是無論哪里的桌子,都不是她的。
“公家的,都他媽是公家的,”她向桌子底下說,“你是公家的,我他媽也是公家的?!?/p>
抓撓聲,兩下。
“你在聽我說話嗎?”
她拉開第一個抽屜:
“我不知道你是誰。如果你愿意聽的話,請讓我現(xiàn)在就看見你?!?/p>
她關(guān)上,拉開第二個抽屜:
“躲是沒有用的哦。你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哦?!?/p>
急促的兩聲抓撓。
關(guān)掉,拉開第三個:
“我下下周就走了哦。不僅沒人理你,連你住的桌子也要扔了哦。”
一聲長而無力的抓撓。
“你希望我?guī)阕邌???/p>
"兩聲急促。
“希望嗎?希望的話就給我——”
她用力拉開最后一個柜門:
“出來!”
柜子里什么也沒有。
“兩星期,”她說,“我給你兩星期時間?!?/p>
王麗詩站起身。已經(jīng)接近打烊時間。九點半,書店闃無一人,平時偶爾會有在漫畫架子之間睡著的孩子,但是今天沒有。王麗詩照例要在下班前巡一圈。最開始是職責,之后是愛好,現(xiàn)在是習慣。書店東面是一級一級閱讀階梯,原木色,臺階之間和側(cè)墻上都做了鏤空,嵌上暖黃的燈,照在書頁上,溫和明朗。清洗車開不上去,老伯拿一柄掃把,一點一點地掃著,一刷,一刷,很有耐心,一下是一下。離階梯20米遠處,有一間飲品店,也賣烤腸,開在書店里,形成壟斷,東西卻賣得比外面便宜。烤腸機剛剛關(guān)了,看店的男人用一塊藍色的濕抹布擦拭它,擦一會兒就要把抹布洗一洗再擦,擦的似乎是同一塊地方。那個男人看她望過來,和每一次巡夜一樣,向她露出同樣憨憨的笑容。她也習慣性地對著他笑,只不過終于沒有走近,自顧自離開了。
她喜歡與世界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聯(lián)系,就像現(xiàn)在這樣。她喜歡20米這個距離,她需要這個距離,不宜太遠也不宜太近。但這個距離難免會讓她產(chǎn)生孤獨。她需要一個樹洞,不需要擔心這個樹洞會厭煩,或者向她借錢。她只需要最輕度的回應(yīng),哪怕只有幾聲抓撓。她也養(yǎng)過寵物,幾只小烏龜,養(yǎng)在魚缸里,一層沙子,一塊石頭,一點水。小烏龜開心就探頭探腦,緩慢地活動著脖頸;不開心就縮回去。但她不可能天天抱著個魚缸去上班,在家時間又少,除了睡還是睡。她第二次喂飼料時,小烏龜已經(jīng)死了一個月了。她本來想在小區(qū)的花壇里挖一個坑,把小烏龜葬在里面,把它們爬上又爬下的那塊石頭從魚缸里撈出來,半截插進土里,當作是無字碑。但她不巧要去上班,于是只好把小烏龜葬在垃圾桶里。桶里還有用過的紙巾,墊在下面,白花花的像是紙錢。她提著塑料袋下樓,在四個垃圾桶前猶豫。小烏龜?shù)氖w是濕垃圾,但龜殼是干垃圾。她想了一想,紙巾是干垃圾,所以放到干垃圾箱里。干垃圾箱的鐵皮蓋子“嘭”的一聲合上。洗手的時候她想,雞骨頭也是濕垃圾,小烏龜?shù)臍げ惶?,也許是濕垃圾。她洗完了手,甩了一甩。下班回來她開了燈,頭一回覺得房子她自己一個人住,顯得有些空曠。
電扶梯已經(jīng)停了,二樓一片漆黑。王麗詩用力地踩略高的臺階,漸漸地被黑暗包裹。她摸黑穿過一排排書架,書架盡頭是朝南的采光窗,窗戶今天剛剛從外面擦過,干凈得像不存在。窗簾忘了拉。她站在窗前,深灰色的高架橋穩(wěn)穩(wěn)地立著,汽車從頭頂駛過,拖著紅色的尾跡。接近十點了,車流依然不斷。窗戶的隔音很好,車輛駛過,她一點也聽不到。站在高架橋背后的是寫字樓,被燈光劃成一格一格,像一盞巨型的日光燈,發(fā)出冷白的光。整個城市看著她,永遠清醒,萬語千言,一言不發(fā)。王麗詩想,她要是身處寫字樓中的一格,老板會不會允許她把辦公桌鋸成兩半。她想起剛才說的話。并非是公家的還是私家的問題,而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問題。一些人吵著說公家的好,一些人吵著說私家的好,目的無非是據(jù)為己有,都是為了自己好。她乘著微弱的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指甲很久沒剪了。又摸了摸自己的衣服。父母給了她很多東西,她從來沒覺得是自己的。在這個東西很多的世界上,沒有多少東西是她自己的。中國最大的城市,世界最大的港口,無數(shù)人的目的地,她出生在這里,似乎沒有理由離開。她又看向窗外。她一言不發(fā),對峙著,試圖讓自己保持清醒。更遠處的高樓連成一片,頂端閃爍著幾十只紅色的眼睛。蜘蛛。她想。巨人們佇立著,頂著蜘蛛的眼睛,盯著她,或是盯著天上的鐵鳥。鐵鳥也在閃爍。鐵鳥也長了蜘蛛的眼睛。它是一只蜘蛛嗎?如果是,她大概愿意躲進它的網(wǎng)。細密。溫柔。那是她自己的網(wǎng)。她自己的。它最好是鐵鳥。帶她飛去哪里都好,只要到高空。在高空,她擁有整個太陽,沒有云層也沒有霧霾。太陽也是她自己的。我自己的,她說。但是她正沉重地站在地上,支撐與被支撐著。大概是過了很久吧,或許沒有那么久,她有些困倦了。
她抱住自己,低聲說,我的。然后,又有些遲疑。
她走回收銀臺,一樓的燈也全熄了,大門反鎖著。她坐下,對著桌底俯身說:
“你是我的?!?/p>
她長舒一口氣,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第二天,王麗詩向薩姐提交了辭呈。
下午兩點半,一個穿西服的男人過來結(jié)賬,端著一摞書,十幾本,并排站著一個小女孩。大概7歲。那個男人把書輕輕放到柜臺上,好像那一大摞沒有重量。男人輕咳了一聲,王麗詩才反應(yīng)過來,仰頭打量著他。至少一米八五,皮膚微棕,面孔深邃,五官精致,戴著方框眼鏡,下巴線條硬朗,喉結(jié)突出。一只大手放在花崗巖的臺面上,鋼制表帶,綠色表盤,印著一只小皇冠,分針動了一下。無名指上戴著戒指。白癡,他有孩子吶。
線性代數(shù),初等數(shù)論,微積分講義,這都什么?男人笑了,說,孩子隨媽。王麗詩看向那個瓷娃娃一樣的小女孩,不符合她年齡的微笑若隱若現(xiàn),盯著王麗詩看。20米外站著一個女人,側(cè)身對著她,一襲紅裝,披肩長發(fā),簡直是女孩的放大版。她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在書架前似乎尋找什么,一排一排地搜尋,上方的天花板懸掛著泡沫板:小說上新。她突然把手一伸,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書?;仡^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男人和女孩已經(jīng)站在收銀臺,抽出一半的書又塞了回去,向這邊走來。
父女倆并排站著,女人站在離女兒兩步遠的地方,繃著臉。什么也不買?男人問。女孩依舊保持神秘的笑容,手背輕拍父親的褲腿。結(jié)賬完畢,王麗詩把小票放進袋子里,男人接過袋子,女人轉(zhuǎn)身就走,高跟鞋咔嗒咔嗒,長發(fā)一甩,走得飛快。男人也不急,只是正常地走。女孩說,明明去網(wǎng)上買就好。男人說,真是搞不懂。算了。
此后的一整個下午,沒人再找她結(jié)賬。幾個男孩抱著書,其中一個說,哇,那個機器看起來好玩耶。他們站在自動結(jié)賬機前排著隊,戳著屏幕。王麗詩用刀剜一般的眼神盯著他們。他們根本沒往收銀臺看一眼,蹦蹦跳跳地走了。王麗詩向桌下罵了一句臟話。撓,撓撓。又過了一會兒,一個光著膀子的漢子抱著機器走進來,放到柜臺前。王麗詩剛想叫住他,他已經(jīng)從門口搬進來另一臺,又一臺,加上原來那臺,總共五臺,全都一模一樣,放在柜臺前,把她封得嚴嚴實實。她從旁邊的小門走出去,大漢在機器前用黃色的白毛巾擦著汗。王麗詩瞪著他,你禮貌嗎?拿開。大漢一笑,露出兩排黃牙,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搭,好嘞。一下子搬開了。大漢看了一眼收銀臺,手摸摸,腳踢踢,說,老郭要整的就是這玩意兒?我看難辦,這不砸個稀碎搬不出去。說完吭哧吭哧跑出去了。
砸個稀碎。她望向桌底,聽見沒有?
撓——撓,撓——撓。
一陣烤腸的香氣飄來。奇怪。之前好像從來沒有聞到過,偏偏在這個時候飄過來。撓,撓,撓撓。或許是之前沒有注意。王麗詩下意識地對著那個方向笑。她從來沒買過,所以她應(yīng)該去買一根的,今天是最后一天。小黛有一次對她說,那個賣香腸的好像一直對我笑誒,是不是……?王麗詩不看她,回了一嘴說,他那種笑容不是對所有人的嗎?小黛走開了,一會兒回來拿著根香腸,也不看她,帶著笑走回辦公室。我不喜歡吃烤腸。王麗詩低頭對自己說。撓,撓撓。王麗詩抿了一口菊花茶,含在嘴里,但是沒什么味道。這已經(jīng)是第四壺了。香腸的氣味依舊濃烈。今天是最后一天。她反復(fù)默念。今天是最后一天。他記得我。他會記得我。鏡子,鏡子,鏡子呢?她撥弄自己的頭發(fā),展平袖口上的褶皺。那里還有冰激凌,不買烤腸我可以買冰激凌。工牌扶正。正襟危坐。她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一下子站了起來,愣住,然后木然地走出收銀臺。她想象她只是一個顧客。不對不對,除了顧客還能是什么呢?她只能是一個顧客。
不知道為什么,她有一種想要把這段經(jīng)歷給寫下來的沖動。她意識到她嘴角不自主地上揚,卻盡量不露出自己泛黃而不整齊的牙齒。如果,是說如果,如果她把自己這副好笑的模樣寫下來,送給他,就當作遠行前的留念,其實也什么都不會改變,情況可能會更糟也說不定,何況她也不會寫。但她還是感覺到,自己正在經(jīng)歷著什么,至于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她想把每一次夜巡時的笑容寫下來,寫他的,也寫她自己的,寫他們每一次的對視,然后念給他聽,寫她桌子底下抓撓的聲響,他會說,這樣嗎,我的柜臺里也有這種奇怪的聲音,而她會說,好巧哦。但是你知道嗎,我要走了,但是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你知道嗎,我也許永遠也不會再回到這里了。他會說,???你要走了,可是我還沒有……不不不,王麗詩,你想多了,他會說,我認識你嗎?
他也許還不認識我。王麗詩想。真是個糟糕透頂?shù)墓适隆?/p>
到了。深呼吸。王麗詩,深呼吸。
你好?
你好。
一份烤腸,謝謝。
好的。還要別的嗎?
不要了。不要了。
好的。一共8塊錢。
王麗詩付了8塊錢。
回來。坐下。王麗詩看著手里拿的烤腸發(fā)呆。
“請你吃烤腸?!蓖觖愒姲芽灸c伸向桌底。
撓——撓——撓——
“乖。出來吃烤腸。”
撓撓撓撓。
不能浪費食物。但是王麗詩是真的不喜歡吃烤腸。
她把烤腸泡進了菊花茶里。她嘆氣。
左手邊是老機器,屏幕里廣告閃動,下方是感應(yīng)區(qū),無奈地平攤著黑晶的手掌,右手邊是新機器,包著半透明的白色塑料膜,屏幕黑著,閉著眼。保持著嘲諷似的沉默。她想知道在它白色的機身里,是否也有東西會撓,讓它藍屏,讓它罷工。她看向桌底,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她噙著淚,又忽然生起氣來。捉迷藏要結(jié)束了,我很快就會找到你,我知道我一定會找到你,這不過是個時間問題,兩周時間到了,你無論躲到哪里去,都無法阻止我找到你。撓,撓撓,撓。聲音似乎很急切。對啊,急的應(yīng)該是它啊,我急什么。
先從哪里開始呢?她緩緩打開手邊的抽屜,取出一個藍顏色的方形鬧鐘。桌上有一個一樣款式的,但是是白色的,與周圍的環(huán)境更加協(xié)調(diào)。兩者相差了一分鐘。搖一搖,里面好像有東西,聲音清脆,是某種重力感應(yīng)裝置,四個邊對應(yīng)四種功能。鬧鐘在手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發(fā)出嘀嘀的叫聲。
這是你嗎?
撓——撓——
不是也沒關(guān)系。
她把鬧鐘往身后的紙箱一丟。鬧鐘碰到了邊沿,彈到地上。
王麗詩撿起它,上面的時間和日期被重置了,顯示的是2014年1月1日0時0分。她看著鬧鐘,又看看四周,并沒有什么變化,五臺自動結(jié)賬機好端端地擺著。這數(shù)字又忽然讓她感到一陣恍惚。她把桌上白色的鬧鐘拿來與它放在一起,時間數(shù)字之間的冒號同步閃爍著,聯(lián)結(jié)此刻與過去的時間。2014,那年她出生。1月1日,她想象那個熟悉的狹小的房間,燈光灰暗,墻紙發(fā)黃,但還算新。墻上還沒有她的照片。窗外是2014新年夜的寒風。門窗緊閉,風卻從縫隙間鉆進來。母親用厚重的被子輕柔地蓋住隆起的腹部,那里有她的另一個心臟。王麗詩在一片暗紅的混沌中,兩人的心跳冒號一樣共鳴。有規(guī)律的節(jié)奏中時不時有不規(guī)律的痙攣。母親躺著,滑著手機,不敢用力去笑。屏幕窄小、發(fā)灰、卡頓、模糊、漏光,膜上全是氣泡。但當時一切似乎都是可以牢牢握在手中的,就算無力掌握,砸下來也不覺得疼。母親的呼吸變得稍急,大概是刷到了段子,心跳也變快了。王麗詩不知道怎么呼吸,但嘗試跟上母親的心跳,卻不知所以。她想,人間有如此無謂的喜樂,所以我降臨。
那時她還小,還不知道,這房間已經(jīng)占了她們家一半的面積;還不知道,江對岸燈火通明,高樓刺眼;還不知道,等待她的是缺少暖氣的嚴寒,冷風依舊呼呼地吹。那是南方的冬天。
媽,你知道嗎?南方的冬天現(xiàn)在不冷了。28歲的王麗詩躺在母親的膝頭,手上拿著一個白色的鬧鐘。傻孩子,哪里有不冷的冬天?王麗詩說,媽,再給我講一個故事好嗎?好啊,但是寶啊,我沒有故事可講了。怎么會沒有故事可講呢,媽?因為我編不出新故事來了。王麗詩說,難道之前給我講的故事都是現(xiàn)編的?不是啊,我哪有那個才能,那都是從故事書上看來的。那為什么要自己編呢,媽?別人的故事都說了千千萬萬遍了,所有的孩子都聽著同一個故事長大,所以他們對于我來說沒有區(qū)別。但是你不一樣。王麗詩說,你錯了,媽,我已經(jīng)28歲了,我已經(jīng)看得清清楚楚。全國那么多家書店,每個書店前都有一個柜臺,每個柜臺前都有一個收銀員,她們都和我長得一模一樣?,F(xiàn)在好了,柜臺沒了,站著5個機器人,也都長得一模一樣。媽,你錯了,你徹徹底底地錯了,和我聽過的故事一樣,我真的沒有什么不一樣。母親的眼圈有點紅,說,媽對不起你,媽編不出不一樣的故事來。王麗詩說,媽,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溫柔?真奇怪。母親想了想,說,上一場雪是什么時候?王麗詩說,我忘了,我出生過后好像就沒下過雪。不,有的,不過那時你還小,不記得了。好像是你兩三歲的時候,雪下得稀凌凌的,沒掉在地上就化了。我記得你那個時候特別愛笑,雪砂子打在車窗上,噼里啪啦的,你就開始笑。我也笑,有雪砂子已經(jīng)很好了啊。王麗詩說,這不就是一個很好的故事了嗎?啊,這算是一個故事嗎?王麗詩說,你知道在那以后,這里就再也沒有下過雪,雨夾雪都沒有,有時候還要開冷氣。真奇怪,那個時候你怎么不講給我聽呢,媽?母親說,媽太害怕了,太害怕了,害怕你會不喜歡這個故事。怎么會呢,媽,這是我自己的故事啊,我自己的啊,我怎么會不喜歡呢。
王麗詩停住了,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怎么會呢?
麗詩,麗詩,你這樣讓媽心很痛。你喜歡就好啊,媽現(xiàn)在講給你聽,你還有很多故事,只是你不知道,媽一件一件講給你聽。王麗詩哭著說,太晚了,真的太晚了,沒用的,我28歲了,講什么故事都太晚了。媽,你知道嗎,有時候看著抽屜之類的東西,我真的好想鉆進你的肚子里再生出來一遍。不晚的,麗詩,你才28歲,做什么都不晚的。媽,你手里拿著的是什么東西?母親拿著一個藍色的鬧鐘,說,這個不是你給我的嗎?我看看,啊,我的時間不多了,故事就先講到這里吧。王麗詩說,不要,南方的冬天真的很冷,我再躺一會兒,就一會兒,我不要你給我講故事,就讓我再躺這么一會兒,真的好冷。母親笑著說,傻孩子,哪里有不冷的冬天?
王麗詩把兩個鬧鐘塞進紙箱。紙箱里還空著一個地方。
“家里的東西也收拾好了。這里的紙箱還空著一個地方?!?/p>
她打開所有的抽屜和柜門。整個桌子向她敞開,一覽無遺。
“我不知道你到底長什么樣,有多大,是不是塞得進箱子里。”
“如果我給你留的位置太小,我會把那些無所謂的東西都丟掉?!?/p>
“如果紙箱里容不下你,我會把紙箱丟掉?!?/p>
“在我上衣的胸前縫有一個小小的口袋,我可以讓你住進去?!?/p>
“那里很空曠,因為還什么也沒有?!?/p>
“如果你不介意,就來吧。”
“我已經(jīng)等得太久?!?/p>
抓撓聲從空無一物的柜子中傳來。
大約九點二十分的時候,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門口。白色T恤衫,白色長褲,白色運動鞋,纖塵不染。王麗詩把她認出來了,是今天下午來的那個女人。女人快步走向那個架子,抽出那本書,向她走來。
結(jié)完賬,女人當即撕開包著書的玻璃紙。翻開書,快速地翻著頁,很苦、很苦地笑著。
“真傻啊,”女人自言自語,“怎么還沒放棄?!?/p>
“還沒放棄我?!彼终f。
她又翻了幾頁。
“這就是你啊?!彼龂@息。
女人合上書,走向書架,把書推回到原來的位置。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口。這時王麗詩聽到桌底傳來一陣窸窣的響聲,她向下一看:
“嘿,抓住你了?!?/p>
作者簡介
胡塵子,2005年6月生,浙江溫州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在讀。本篇系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侯"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