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城”渝中：以小喻大

何以渝中？

渝中區(qū)是重慶人心中的“母城”，它孕育了重慶古城，繁衍了重慶的商業(yè)、金融業(yè)和現(xiàn)代服務業(yè)。這里亮起了重慶的第一盞燈，誕生了重慶的第一家醫(yī)院、第一份民營報紙、第一家郵政支局、第一所高等學府、第一座公路大橋、第一個現(xiàn)代化購物中心……它發(fā)展的厚度，遠比我們看到的、聽到的要深得多。

渝中很小，水陸面積23.24平方公里，僅占全重慶的2.8?，臨水的下半城我們一天可以走幾圈；渝中又很大，它濃縮了重慶山水人文最精華的部分，保留著最傳統(tǒng)和最現(xiàn)代的重慶生活，凝聚著古巴渝的根、老山城的魂、新重慶的韻，這是我們怎么也走不完、品不盡的。

無論我們著墨多少，似乎都無法將這座“母城”的古韻悠長、器宇軒昂、活色生香道個完全。揭開它“面紗”的一角，便足夠令我們折服。

歷史與現(xiàn)代共生共長

古老的重慶就活在渝中縱橫交錯的街巷里。

剛剛過去的2024年12月，我們沿著解放東路，多次路過太平門城墻公園，一開始并未留意到位于道路斜下方的城門和城墻。后來，渝中區(qū)文物保護管理所副所長唐嵩專程帶我們?nèi)チ艘惶颂介T，順著他的指引，厚重的歷史在眼前一層層鋪開。

建筑是有生命的，修建于明代的太平門，已經(jīng)600多歲了。

明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重慶府指揮使戴鼎在宋代舊城的基礎上大規(guī)模修筑石城，建“九開八閉”十七道城門。這是繼戰(zhàn)國張儀筑“江州城”、蜀漢李嚴筑“大城”、宋彭大雅筑城之后，重慶歷史上第四次筑城。城墻圍合面積約2.4平方公里，全部在今天的渝中境內(nèi)，這就是重慶古城的范圍。

太平門是“九開八閉”十七道城門中的開門之一，臨近長江，城門內(nèi)曾是重慶的政治中心和商業(yè)中心。1920年，鄧小平就是從這里出發(fā)搭乘“吉慶”號客輪，告別山城順江東下，從上海啟程赴法國勤工儉學。

從太平門進來，左前方是重慶海關監(jiān)督公署舊址，這棟青磚外墻的建筑建于19世紀末，當時主要用于經(jīng)辦征稅、監(jiān)管、緝私等業(yè)務，是重慶開埠歷史的重要見證。海關舊址對面是古時重慶的政治地標、重慶古城的標志性建筑——老鼓樓衙署遺址，部分筑墻磚上刻著的“淳祐乙巳西窯城磚”等紀年銘文，證明這片遺址已經(jīng)快800歲了。

與太平門幾乎一步之遙的，還有始建于元代的東華觀藏經(jīng)樓，建于清代、清末重慶商會首屆會長李耀庭的公館“卜鳳居”，建于1850年的美國大來公司舊址“江全泰號”，建于19世紀末的大清郵局舊址，建于1926年的藥材公會舊址，成立于1926年的中共重慶地方執(zhí)行委員會……它們散落在太平門周圍，靜默不語，見證著重慶的筑城史、開放史、革命史和經(jīng)濟發(fā)展史。

渝中是重慶的“母城”和發(fā)源地，距今已有3000多年的歷史。雖然面積很小，但由于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渝中歷來就是郡、州、道、路、府、縣以及西南大區(qū)、重慶市治所所在地，曾為巴國、大夏國國都，中華民國戰(zhàn)時首都和中共中央南方局、八路軍重慶辦事處所在地。這座半島，完整地保留了重慶三次建都、四次筑城的歷史文脈。

這些歷史文脈就在147處文物，43個博物館（陳列館），42棟歷史建筑，12處歷史文化街區(qū)和傳統(tǒng)風貌區(qū)，17處山城老街區(qū)、特色老社區(qū)和85條傳統(tǒng)街巷、歷史道路中延續(xù)著。毫不夸張地說，走在渝中的大街小巷，古老建筑和歷史遺址在不經(jīng)意間就會闖入你的視線。

在道門口，當我們走進一家普通的小吃店時，并未料到這附近是一片歷史建筑群。店主張開儒67歲，出生在大梁子（現(xiàn)渝中區(qū)新華路），她告訴我們，這一地段是重慶抗戰(zhàn)金融機構(gòu)舊址群，店鋪的斜對面，是修建于20世紀30年代的川康平民商業(yè)銀行和交通銀行。

穿行在棗子嵐埡正街時，我們被居民樓旁一排古樸的灰色石梯吸引。拾級而上，在幽靜的巷子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愛國民主人士沈鈞儒的舊居。再沿著小巷往上走，新中國成立初期建成的重慶人民大禮堂又躍然眼前。

路過東華觀巷，我們還遇到了巴渝早期的民居，同行的重慶市文物保護志愿者服務總隊黨支部書記張鳴看到這幾棟房屋激動不已。他解釋，房屋的外墻應該是竹編夾泥墻或木板墻，后來為了加固墻體才砌了磚，從窗戶上支出一塊木板作為小陽臺，有著很濃的巴渝特色，而作為橫梁的那根木頭，怎么也得上百年了。

這些不時闖入視線的歷史建筑，讓我們穿行在兩個世界：一個世界是古老的，時間仿佛就定格在過去；一個世界是嶄新的，高樓大廈層層疊疊，車輛川流不息，江中游船來往穿梭，時間在飛速流逝。歷史和現(xiàn)代的光影在我們眼前不斷交替。

后來，我們來到東水門，當看到“棒棒”挑著一擔沉甸甸的貨物從濱江路走上來、一步一步跨過古老的城門時，我們仿佛被帶回到過去那個潮起潮落的東水門碼頭——灰暗、潮濕、擁擠，船工、挑夫和小商小販接連從身邊走過。但是，當東水門大橋下的軌道交通6號線列車呼嘯而過，醒目的橙色橋身與高速運轉(zhuǎn)的車輪摩擦聲又很快把我們拉回到現(xiàn)實。

600多歲的城門和城墻，200多歲的湖廣會館，50多歲的“棒棒”，還有年輕的東水門大橋同入一畫，這就是渝中，歷史和現(xiàn)代共生共長的渝中。

傳統(tǒng)業(yè)態(tài)與新派潮流共存共促

和渝中人聊渝中，他們脫口而出的記憶，大都是這里的水和這里的碼頭。

渝中是從江水里生長起來的城市。長江和嘉陵江在這里交匯，一座又一座碼頭沿岸而生。從兩江匯流的朝天門細數(shù)，東水門、太平門、儲奇門、金紫門等水碼頭曾一座連著一座。

凡是有碼頭的地方，販夫走卒云集，人多了便匯聚成街，街興則成市。從兩江匯合口這一最低處開始，這座城市沿著山勢向上生長，突破古城墻向外拓展，先是沿陸西進，騰挪至古城最高處的鵝嶺，連接沙坪壩區(qū)；后又跨越兩江，橋架南北，連通起江北區(qū)和南岸區(qū)。江、山、城，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生長在一起。

渝中的城市發(fā)展和人們生活最濃墨重彩的部分，就在長江和嘉陵江邊。

伍春莉是土生土長的渝中人，出生在東水門附近，是在江邊的熱鬧中長大的。在她的記憶里，朝天門碼頭到東水門碼頭有著各種各樣的小生意，到處是流動的飲食挑擔，臨江的人家?guī)缀跫壹覒魬舳荚跀[攤，她家也不例外，曾在家門口支了個早餐攤。

鄒升發(fā)是一個“老渝中”，80歲了，始終喜歡離江近的地方。小時候在江邊撿鵝卵石、坐過河船、看江水漲落，沿街密密麻麻的商鋪，延伸到江邊陡峭曲折的石梯，還有沿著石梯上上下下的“棒棒”，都是腦海中揮之不去的記憶。20多年前，鄒升發(fā)從渝中區(qū)中山二路搬到位于陜西路的基良大廈小區(qū)，最后又住回了江邊。

在重慶，再也沒有哪個地方像渝中這樣受到兩江如此多的滋養(yǎng)。這座城市的誕生是因為兩江交匯，商業(yè)貿(mào)易的發(fā)展起源于水運，人們早期的生存也依賴奔流不息的大江。不管追溯到幾十年、幾百年還是幾千年前，江水都是這座城市的靈魂。

明清時期，重慶城的商貿(mào)、金融、官衙均集中在下半城長江沿岸碼頭附近。這里有當時重慶最早的金融機構(gòu)票號、錢莊、當鋪，就集中在現(xiàn)在的陜西路；沿江區(qū)域幾乎全是物資集散地，太平門是木材集散地，儲奇門、南紀門是藥材集散地，千廝門則是棉花集散地。這里還形成了許多具有市場特色的街巷，如棉花街、磁器街、打銅街、油市街等，有四五十條。

兩江匯合的舟楫之利、商貿(mào)之便，吸引了浙江、湖北、江西、福建、陜西等地的商賈。為了方便溝通信息、開展商業(yè)活動，他們陸續(xù)在重慶城建立會館，陜西會館在陜西街6號，福建會館在朝天門沙井灣，湖廣會館在東水門……清末民初，重慶的各大會館齊聚下半城。

1891年，重慶被列強辟為通商口岸，海關就設在朝天門附近，后轉(zhuǎn)移至太平門附近的白象街。

重慶開埠后，外商輪船紛紛挺進川江，在狹小的渝中半島上開洋行、辦工廠，長江上游的沿江區(qū)域被卷入國際市場，中國內(nèi)陸地區(qū)從這里走向世界。

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劉志英說，渝中是一座“因水而興”的城市，重慶開埠后，這里迅速成為西部地區(qū)最大的貨運中心和物流集散地，1891年重慶洋貨凈進口為137萬余關兩（清朝海關使用的一種記賬貨幣單位），1894年便增加到510萬余關兩；同期，土貨出口額也從138萬余關兩增加到500萬關兩。這些進出口貿(mào)易的開展都需要通過金融活動來完成，重慶城也逐漸發(fā)展為西部地區(qū)的經(jīng)濟和金融中心。

1899年，重慶第一家新式銀行——中國通商銀行重慶分行在小什字開張；1908年，大清銀行重慶分行開設在千廝門……與此同時，保險業(yè)、證券交易所、票據(jù)交換所等新式金融機構(gòu)，也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在這座半島上。

全面抗戰(zhàn)時期，陪都重慶成為大后方金融中心，眾多金融機構(gòu)內(nèi)遷于此，朝天門至望龍門約兩平方公里的范圍內(nèi)，國家銀行、地方銀行、商業(yè)銀行等比比皆是，鼎盛時期多達150余家。

今天，作為國際消費中心城市核心區(qū)、西部金融中心主承載區(qū)的渝中，“因水而興”的歷史仍在延續(xù)。

陜西路是一條歷史悠久的老街，因靠近朝天門碼頭和東水門碼頭，從清朝開始便商賈云集。改革開放后，這片區(qū)域最先沖破桎梏，發(fā)展成為小商品批發(fā)一條街。

走過幾百年，這條老街歷經(jīng)風雨，依舊繁榮，仍然是重慶重要的商品交易市場。大融匯商場、協(xié)信商場、大正商場等15座商場幾乎將陜西路塞滿了，數(shù)百種商品在這里聚集、流通。

如果說陜西路延續(xù)了渝中傳統(tǒng)的商業(yè)形態(tài)，那么解放碑商圈、大坪商圈、化龍橋重慶天地商圈則讓渝中走出現(xiàn)代化發(fā)展新路，迸發(fā)出新的活力。

這些城市地標商圈匯聚了143家世界500強企業(yè)、420個國際知名品牌，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位列全市第一。解放碑依然是重慶“第一街”，龍湖時代天街成為亞洲最大的商業(yè)綜合體，年客流量超億人次。在重慶“多中心”商圈模式下，渝中的商業(yè)地位依舊無可撼動。

與此同時，渝中依然延續(xù)著它作為重慶金融業(yè)發(fā)源地的輝煌。

從新華路到打銅街再到五一路，那些熠熠生輝的高樓大廈，幾乎都是各類金融機構(gòu)的辦公場所。寸土寸金的渝中，集聚了433家金融機構(gòu)，外資銀行、保險機構(gòu)數(shù)量占全市近70%，銀行業(yè)本外幣存貸款余額超過1.35萬億元、全市占比約12%，金融業(yè)增加值、保費收入、綠色金融規(guī)模等位居全市第一。重慶唯一的區(qū)域性股權市場扎根在這里，成渝金融法院落戶于此，農(nóng)畜產(chǎn)品、土特產(chǎn)品、藥品等交易所也在這里，金融業(yè)成為渝中的第一支柱產(chǎn)業(yè)。

以重慶2.8?的面積創(chuàng)造全市5.4%的地區(qū)生產(chǎn)總值，經(jīng)濟密度和活躍度居全重慶之首，這就是渝中，站在歷史肩膀上不斷發(fā)展、續(xù)寫輝煌的渝中。

尋常煙火與千年文脈的共棲共融

因為厚重的歷史底蘊和獨特的地形地貌，渝中在時間長河里疊加出許多豐富性。

它有許多種層次，從最低處的兩江交匯到最高處的鵝嶺，相對高差超200米，一坡坡石梯，一條條街巷，皇冠大扶梯、凱旋路電梯、長江索道等通道連接著城市上下，臨崖而建的山城巷、戴家巷，穿樓而過的軌道交通2號線，深入山體的防空洞，高樓與高樓之間的懸空天橋，立體的山水和立體的建筑融為一體。

它還有許多種顏色，兩江交匯處的黃色和綠色，來福士的銀色，古城墻的灰色，東水門大橋和千廝門大橋的橙色，湖廣會館的黃色，紅巖村的紅色……這些顏色點綴在高低起伏的城市間，打破了現(xiàn)代都市的千篇一律，令人耳目一新。

這些元素，賦予了這座城市獨一無二的文旅資源。置身渝中，我們不得不感嘆一句：“這里最重慶?！?/p>

這些年，來自五湖四海的游客涌進渝中半島，但并未影響這座城市的生長肌理和人們的生活形態(tài)。我們發(fā)現(xiàn)，無論是在繁華的商圈還是在僻靜的背街小巷，尋常煙火與旅游空間都是緊密融合在一起的。

這種感覺，去一趟山城巷就能感受到。

這條依山而建、沿崖而上的步道，原是從郭沫若筆下“天上的街市”走出的“天燈巷”。沿路鋪設的街燈，星星點點，從遠處看恰如一條通向天際的“星路”。1972年，“天燈巷”更名為“山城巷”。

山城巷起于下半城的南紀門，階梯順著山勢一直延伸到上半城的領事巷，外側(cè)可眺滾滾長江，充分體現(xiàn)了山城重慶的地理特色。它的歷史可追溯至明清時期，保留著超過2萬平方米的原生民居建筑，重慶開埠時期修建的外國領事館和教堂，抗戰(zhàn)時期的吊腳樓、防空洞以及石庫門風格的建筑……一梯一步都承載著悠遠的歷史記憶。

老建筑、老街巷縱然頗具韻味，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建筑會老化，業(yè)態(tài)會變遷，往往無法承載人們的高品質(zhì)生活。沒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廚房，十幾家人擠在狹窄的空間里生活……諸如此類的生活場景，留存在許多老渝中人的記憶中。

為了留住“母城”記憶，同時也著力改善居民的生活環(huán)境，2018年，渝中選擇以“微更新”的方式，對山城巷進行保護利用，通過保留歷史建筑肌理和脈絡、完善公共基礎設施等舉措，打造出一個有文化、有記憶、有新生、有活力的山城巷，并很快成為熱門“打卡”地。

即便是在工作日來到山城巷，這里依舊游人如織，咖啡店、雜貨鋪、火鍋店等各式店鋪擠在巷道兩旁。不過，當我們把目光投向更高處，店鋪的樓上到處是本地居民生活的痕跡：窗臺上晾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掛著等待風干的臘肉、放著長得旺盛的花草；當我們把目光投向更深處，走進狹窄小巷，會遇到接孩子放學的父母、手提蔬菜的老人、下班回家的上班族……這里不僅是一個景區(qū)，還是一個居民區(qū)，老街的韻味依然。

“山城巷一定是活態(tài)的，其使用價值和生活形態(tài)并沒有被改變。”唐嵩說，渝中有太多的文物、歷史遺跡和歷史建筑，還有數(shù)不清的老街老巷，注重保護傳承、活化利用這些寶貴財富是渝中獲評國家全域旅游示范區(qū)的關鍵因素之一。

“活化利用”，就是要讓千年文脈與這座城市共同生長，真正融入百姓的生活。

所以，我們在太平門和通遠門，既能觸摸到歷史的痕跡，也能遇到散步、遛彎、喝茶的居民和游客，因為在保護城墻遺址的同時，渝中進一步開發(fā)城墻的文化旅游資源，太平門和通遠門都被打造成城墻遺址公園。

更新改造后的戴家巷既保留著原有的印記，新的肌理也在蓬勃生長。沿戴家巷崖壁步道拾級而上，我們邂逅了峭壁黃葛，以文創(chuàng)、餐飲等業(yè)態(tài)為主的各色小店，還尋到了吊腳樓的痕跡、古城墻的遺址。步入戴家巷街區(qū)，濃郁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火鍋店、豆花飯館、小面攤等沿街鋪開，在黃葛樹下對弈的居民、悠然散步的老人、追逐玩耍的孩子，還有在居民樓下擺攤的磨刀匠等，聚攏了老重慶的人間煙火。

2024年才改造完成的魯祖廟，盡最大可能保留了老建筑以前的模樣。透過各個年代的建筑，我們能夠窺見重慶不同時期的民俗生活。最讓人意外的是，這條百年老街上既有咖啡店、西餐廳、品牌書店等時尚新潮的店鋪，還有與本地居民相伴幾十年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個菜出來便是魯祖廟。

年代感、時尚范與煙火氣并存，居民的生活空間和游客的旅游空間融為一體，這就是渝中，尋常煙火與千年文脈相互交融、歷經(jīng)歲月洗禮始終開放包容的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