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身敗名裂的負面人物的默契排斥,體現(xiàn)了中國人樸素的愛憎觀念。中國人重鄉(xiāng)土,從故鄉(xiāng)及其鄉(xiāng)緣關系中獲得社會支撐,希望故土能給自己增光添彩。誰都不愿意一個臭名昭著的人,敗壞了故鄉(xiāng)的名聲。
古代中國人講究葉落歸根,誰都不愿意和一個聲名狼藉的人,相伴長眠在故土的地下。再想到子子孫孫都要蒙受這個宵小丑類的負面影響,人們難免同仇敵愾,干脆開除他的“鄉(xiāng)籍”了。
傳統(tǒng)中國的鄉(xiāng)土是和宗族密不可分的,故鄉(xiāng)在古人的情感中幾乎等同于家族。宗族和故鄉(xiāng)融合一體,組成了古人社會生活的基礎和背景。而宗法制度和族規(guī)中便有“除籍”(出族)的嚴懲,即將一個家族成員逐出家門。當某個成員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如數(shù)典忘祖、賣國求榮、作奸犯科等,通常會遭除籍。相關記載在傳世的族譜中俯拾皆是,這種懲罰通常同時伴隨杖責、鞭笞等體罰。
在古代,被除籍后,不僅意味著宗族不再承認他的血緣身份(有的家族還會收回姓氏),他再也得不到宗族和家人的任何支持,更嚴重的是,他在族譜上的記錄一筆勾銷,死后不能葬入家族墓地、不能標識世系傳承,將成為一個孤魂野鬼。這在古代是一項釜底抽薪的終極懲罰,除籍之人成為無根無源之人。開除鄉(xiāng)籍可以看作宗族除籍的外化與延伸。沒有故鄉(xiāng)的人無法獲得地緣支持,同樣意味著無法落葉歸根。事實上,開除鄉(xiāng)籍通常是宗族除籍的并行懲罰,二者是貫通的。逐出家門的敗類,鄉(xiāng)親們也看不上,反之亦然。
我們以大奸臣秦檜的籍貫為例?!端问贰酚涊d秦檜是“江寧人”,但南京從來沒有認過秦檜這個鄉(xiāng)人,江寧秦氏更是以之為恥。出身江寧秦氏的乾隆朝狀元秦大士,在西湖岳廟看到秦檜夫婦跪像,羞愧難當,寫下了“人自宋后羞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同時,秦檜的籍貫像皮球一樣被后世踢來踢去。
通行的說法是:秦檜出生在湖北黃州的舟上,年少時居住江蘇常州,后遷居江寧。又有一說,認為秦檜是其父任職靜江府古縣(今廣西永??h)知縣時所生。同樣,黃州、常州、永福三地都對此諱莫如深。
值得一提的是,同樣是后世眼中的“壞人”,嚴嵩卻得到了故鄉(xiāng)的維護。鄉(xiāng)鄰不僅為他修建祠堂,還自發(fā)地不讓類似京劇《打嚴嵩》這樣的戲曲在縣境內(nèi)上演。原因大概就是嚴嵩在故鄉(xiāng)頗有善名,至今仍留有遺跡的分宜縣萬年橋,就是嚴嵩顧念鄉(xiāng)鄰安危而出資修建的。這也反映出歷史人物的復雜多面,不能以好壞一概而論。
對于絕大部分負面歷史人物,各地普遍奉行不主動、不談論、不回應的“三不原則”。不過,歷史上也發(fā)生過兩個地方將“壞蛋”踢皮球踢出公案的案例,最著名的便是“桐城不要,懷寧不收”的阮大鋮。
阮大鋮是明清鼎革時期的人物,他以文學傳世,是明朝首屈一指的詩人、劇作家,文采飛揚、才華橫溢。但在不少人眼里,他的品德似乎匹配不上如此才氣。
在復雜多變的歷史形勢下,阮大鋮起初列籍東林,以清名立世;仕途受阻后,依附魏忠賢,出任光祿卿。魏忠賢敗,阮大鋮隱居南京,力求復出,遭到東林黨、復社諸人的狙擊。明亡后,阮大鋮擁戴福王在南京繼位,官至兵部尚書、右副都御史。掌權后,他這個兵部尚書黨同伐異,對東林黨和復社羅織罪名,打擊報復。順治二年(1645),清軍南下滅福王政權。阮大鋮率先剃發(fā)降清,成了“四姓家奴”。
降清后,阮大鋮積極充當向導,追隨清軍攻占南方各地。他隨清兵入閩,途中頭面腫脹,清軍貝勒勸他留下養(yǎng)病,阮大鋮的反應卻頗值得玩味。錢澄之《藏山閣文存》記載,面對他人的勸說,阮大鋮反駁稱:“我何?。∥译m年六十,能騎生馬,挽強弓,鐵錚錚漢子也?!彼麍?zhí)意表現(xiàn),還在翻山越嶺時“獨下馬徒步而前”,顯示自己筋力“百倍于汝后生”。最后,當清軍找到阮大鋮時,他已經(jīng)死了。
鑒于時值盛夏,清軍擔心尸體潰爛,便草草收殮?!拌F錚錚漢子”阮大鋮最終不知埋在何處。乾隆朝篩別國初歸降的明代士人,將洪承疇等為清朝定鼎天下的降臣歸入《明史·貳臣傳》,以彰惡揚善??稍谇【佳劾?,阮大鋮連當“貳臣”的資格都沒有,直接被歸入《奸臣傳》,令人唏噓。
修史立傳,寫明籍貫是慣例。明代桐城縣的科名錄里,萬歷乙卯科舉人、萬歷丙辰科進士中,都有阮大鋮,阮大鋮是安徽桐城縣人應該是可以確定的。但是《明史》把阮大鋮寫為安徽懷寧人。
時任《明史》總裁是出身桐城張氏的張廷玉。他把持了明朝正史的修撰大權,估計是不屑于與阮大鋮同鄉(xiāng),把后者的籍貫記成了懷寧??紤]到張廷玉位高權重,懷寧人有萬般不愿,也暫且忍氣吞聲了。不過,懷寧縣人文薈萃,士大夫勢力強盛,對于阮大鋮這個從天而降的“同鄉(xiāng)”怨氣深重,始終謀劃將他“請走”。
民國初期,懷寧縣借編修縣志的機會,特意考證阮大鋮并非懷寧籍,指出《明史》記載有誤?!稇褜幙h志·山川》在介紹境內(nèi)名勝百子山時,借物言史:“舊志云明季阮大鋮自號‘百子山樵’,辱此山矣。大鋮,實桐城人,今禮部題名碑及府學前進士坊可考也?!边z憾的是,禮部的題名碑和府學前的進士坊都已經(jīng)沒有實物可以佐證了,桐城縣秉承“三不原則”,不做任何回應。懷寧百姓抗議聲高漲,但桐城縣風平浪靜,歷次編修《桐城縣志》壓根就不提阮大鋮半個字。
如今,我們審視中國歷史上對敗類、惡人的除籍現(xiàn)象,依然可以汲取精神養(yǎng)分。這項懲罰對壞人的實質作用,在社會發(fā)展進程中已經(jīng)越來越小了,但是它始終猶如一把高懸的利劍,警醒所有人在面對誘惑、遭遇艱難的時候要謹慎抉擇。
北宋宰相張邦昌在靖康之恥前后,對女真人卑躬屈膝,并出任侵略者扶持的“大楚”政權傀儡皇帝。他是河北滄州東光縣大龍灣村考出去的進士宰相,原本是一個勵志故事兼宣傳典型,可是東光縣對這個“大楚皇帝”只字不提。在行政區(qū)劃調整中,大龍灣村劃入了衡水阜城縣。后者更是對此不屑一顧。張邦昌變成了典型的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南宋建立后,張邦昌罷官,貶謫潭州(今湖南長沙)安置。建炎元年(1127)九月,朝廷“賜死”張邦昌。他的最后時光,據(jù)《大金國志》記載是這樣的:當張邦昌抵達貶所,寓居在潭州天寧寺。寺內(nèi)有一座平楚樓,取自唐代書法家沈傳師“目傷平楚虞帝魂”之句。當?shù)玫匠⒌馁n死詔,張邦昌一開始徘徊退避,直到“忽睹‘平楚’二字,長嘆就縊”。
平楚樓上秋高氣爽,張邦昌滿懷生的眷戀,急尋逃生之路,樓下是催他速速自盡的差官,隨時要拉他進入黑暗的永夜。不知道彼時的張邦昌有沒有悔恨: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不知道彼時的張邦昌有沒有意識到,除了現(xiàn)實的“賜死”,在之后的一千年光陰中,生他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會抹去他的一切痕跡,仿佛他這個人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摘自《廉政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