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在西方世界的影響力超過了他在東方的影響力。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館舉辦過一場林語堂舊藏書畫展覽,為展覽出的書叫《兩腳踏東西文化:林語堂,一位現(xiàn)代的文人》。導(dǎo)言這樣評價林語堂:“中英文寫作都好到了一個地步,能讓沉淀于一種語言中的奧妙與靈光,超脫翻譯,化身為另一種語言,林語堂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頭一人?!薄都~約時報》的評語是:“集作家、學(xué)者、教育家、人文主義者于一身的林語堂博士,為世界上中英這兩個最大的語言團(tuán)體,說中文和說英文的人們的溝通,打造的一座里程碑?!?/p>
在華語世界里,林語堂最多被提起的是“幽默大師”這個稱號。實際上,他的幽默是淡淡的,那些包袱到今天來看或許都響不了,比起老舍的差了很多。對于別人贊美他為“幽默大師”,老林也謙虛地說:“并不是因為我是第一流的幽默家,而是,在我們這個假道學(xué)充斥而幽默極為缺乏的國度里,我是第一個招呼大家注意幽默重要性的人罷了?!?/p>
究其根源,其實是因為他是第一個將“humor”譯成“幽默”的人。
林語堂敢“硬杠”魯迅,但是魯迅公開寫《論“費厄潑賴”應(yīng)該緩行》針對林語堂,林語堂沒有回應(yīng)。魯迅去世之后,林語堂寫了一篇《魯迅之死》,字字句句深知魯迅,可以說是魯迅的知己:“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
我有個朋友說,面對世界,魯迅給出的藥方是:“戰(zhàn)斗吧!破釜沉舟打贏最后一戰(zhàn)!”胡適說:“把房子修修補補,湊合過唄!”而林語堂則說:“嗨,吃好喝好。”
林語堂絕對是莊子的學(xué)徒。
所以他認(rèn)為,不應(yīng)為了有用而讀書:“一個人并不是為了要使心智進(jìn)步而讀書,因為讀書之時如懷著這個念頭,讀書的一切樂趣便完全喪失了。犯這一類毛病的人必在自己的心中說,我必須讀莎士比亞,我必須讀索??死账?,我必須讀艾略特博士的全部著作,以便可以成為一個有學(xué)問的人。我以為這個人永遠(yuǎn)不會成為有學(xué)問者。”
所以他認(rèn)為,不要為了功名利祿而生活,“在一種全然悠閑的情緒中,去消遣一個閑暇無事的下午”。
林語堂看待世界是舉重若輕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心中沒有悲傷。
1971年1月19日中午,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蔣復(fù)璁宴請林語堂,忽然有人急匆匆跑來報告,工人去打掃林語堂長女林如斯的房間時,發(fā)現(xiàn)她吊在窗簾桿上,桌上的一杯茶水尚留余溫。次女林太乙回憶,當(dāng)她們一家從香港趕到臺北父母家中時,“父親撲到我身上大哭起來,母親撲到妹妹身上也大哭起來。我頓時覺得,我們和父母對調(diào)了位置,在此以前是他們扶持我們,現(xiàn)在我們要扶持他們了”。林如斯因為一段不幸的婚姻而長期受抑郁癥困擾,最終選擇用這樣的方式離開人間,留下的遺書是寫給父母的:“對不起,我實在活不下去了,我的心力耗盡了,我非常愛你們?!?/p>
林太太廖翠鳳從此精神崩潰,整日喃喃自語。對人講話只說廈門話?!拔一钪惺裁匆馑??”這個問題,林太乙也曾經(jīng)問父親:“人生有什么意思?”據(jù)說,林語堂沉默良久,而后緩緩回答:“活著要快樂,要快樂地活下去?!?/p>
所以,他平靜地處理著女兒的遺物,為女兒編輯遺作并且發(fā)表悼念詩。莊子在妻子死了之后擊盆而歌,林語堂在給甥媳婦陳守荊的信里,故作樂觀地籌劃著帶太太去散心的歐洲之旅,說“只去風(fēng)景優(yōu)美之處”。
即便如此,他仍舊用一顆真心,溫暖著他的讀者。1974年,臺灣遠(yuǎn)景出版社出版了林語堂的《八十自敘》,我很喜歡這本書,因為里面充滿了真誠。他磊落地說:“我以前提過我愛我們坂仔村里的賴柏英。小時候,我們一齊捉鰷魚,捉螯蝦,我記得她蹲在小溪里等著蝴蝶落在她的頭發(fā)上,然后輕輕的走開,居然不會把蝴蝶驚走?!辟嚢赜⑹撬那嗝分耨R,他邀請她和自己一起走出家鄉(xiāng),外出讀書,她卻拒絕了。他未知她的生死,仍舊掛念:“柏英不知尚在否,當(dāng)已七十九,想將來或借蘇珍珠轉(zhuǎn)問?!?/p>
賴柏英是真名,不過,不知是他年歲已高,還是刻意為之,他真正的戀人其實是賴柏英的姐姐賴桂英。賴柏英比林語堂小十八歲,林語堂去圣約翰讀書時,賴柏英尚未出生。同時,根據(jù)《八十自敘》里所說,賴柏英“嫁給了坂仔本地的一個商人”,而實際上賴柏英的丈夫叫蔡文明,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廈門一所中學(xué)教書,并不是商人。反而賴柏英的大姐嫁的是開典當(dāng)行的人,名叫林英杰。據(jù)說,林英杰后來變得性情暴躁,經(jīng)常家暴,賴桂英時常對自己的養(yǎng)女說:“如果我當(dāng)時嫁給林語堂,我現(xiàn)在也不會這么凄慘。”
林語堂在被賴桂英拒絕之后,在圣約翰大學(xué)讀書期間愛上了同學(xué)的妹妹陳錦端。這一次,郎才女貌,可惜,反對他們的是陳錦端的父親陳天恩。他嫌棄林語堂出身窮牧師家庭,但陳父的拆散招數(shù)非常不同凡響,他把隔壁錢莊老板廖悅發(fā)的女兒廖翠鳳介紹給了林語堂。林語堂的兩段戀情,或因女方不愿離開家鄉(xiāng),或因女方親屬嫌貧愛富而宣告失敗,最終,他選擇了那個不嫌棄他的姑娘。結(jié)婚之后,他把婚書付之一炬,說:“把婚書燒了吧,因為婚書只是離婚時才用得著?!?/p>
這是一個承諾,林語堂遵守了一輩子。他無比珍惜這段婚姻。我曾經(jīng)在陽明山參觀過林語堂故居,發(fā)現(xiàn)屋子里柚木椅子的靠背上,都刻有一個小篆的“鳳”字——這是廖翠鳳的名字。他把太太的名字做成家徽,并且告訴大家:“太太喜歡的時候,你要跟著她喜歡,可是太太生氣的時候,你不要跟著她生氣?!?/p>
廖翠鳳也時刻包容他,包容他的童心不改,包容他為了發(fā)明中文打字機而停下寫作,甚至包容他一再講起曾經(jīng)的愛人陳錦端,她還會主動講起陳錦端的故事——這份坦誠,證明了廖翠鳳的自信。
林語堂的朋友賽珍珠曾經(jīng)問他:“你的婚姻怎么樣?沒問題嗎?”林語堂篤定地答:“沒問題,妻子允許我在床上抽煙?!?/p>
當(dāng)我們對人生感到倦怠的時候,讀林語堂的時刻到了。林語堂告訴你,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在這塵世中的人一律是演員,在一些觀眾面前,演著他們所認(rèn)可的戲劇。既然是一場戲,我們不妨瀟灑一點,悠閑一點,舒服一點。林語堂說,衣服我們不妨穿得寬松一點,讀書不要想著有什么用,交朋友不要那么有目的性,時常聽聽鳥鳴、看看花朵,而生活最大的樂趣,就是蜷縮著身體躺在床上。
這并不代表我們對一切滿不在乎,而是我們對于人生,用不在乎的態(tài)度在乎地生活。要快樂,但這快樂,并不一定代表著財富,代表著愛情,代表著“雞娃”。一切都來自你的內(nèi)心,這答案林語堂在《京華煙云》里已經(jīng)告訴你了:“人本過客來無處,休說故里在何方。隨遇而安無不可,人間到處有花香?!?/p>
(秋天摘自上海三聯(lián)書店《從前的優(yōu)雅》一書,李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