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中國共產黨現有500多萬個黨組織,整體上中國共產黨處于國家與社會之上的領導地位,但具體的黨組織又內嵌于國家和社會之中。因嵌入領域不同,黨組織按屬性可分為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黨借助國家性質黨組織領導國家體系、借助社會性質黨組織參與企事業(yè)單位與基層社會組織管理。兩類黨組織除遵循黨的邏輯之外還要分別遵循國家邏輯和社會邏輯,于是形成中國共產黨的雙層治理邏輯和雙層治理結構。作為國家治理的中樞,國家性質黨組織與憲法上的國家機構共同構成中國真實的國家(state)——廣義政府。這也使得在國家治理實踐中,中國共產黨要面臨政黨邏輯、國家邏輯、社會邏輯之間的張力。因此,國家性質黨組織要重視以國家邏輯治理國家事務,社會性質黨組織要重視以社會邏輯參與各種企事業(yè)單位和基層社會組織的管理,防止不恰當地以政黨邏輯遮蔽國家邏輯與社會邏輯,避免國家與社會的發(fā)展脫離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
〔關鍵詞〕 中國共產黨;國家;社會;黨組織類型;黨的治理結構
〔中圖分類號〕D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 - 4769 (2025) 01 - 0001 - 13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中國土地經營中地方主政官員高廉政風險及其形成機理研究”(20CZZ032)
一、問題的提出
政黨是近現代政治生活中的重要組織。從歷史沿革來看,近代意義上的政黨最早出現在17世紀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英國,即代表舊貴族利益的“托利黨”和代表新興資產階級貴族利益的“輝格黨”,而初具現代特征的政黨則誕生于18世紀末的美國。①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隨著政治實踐發(fā)展,歐美學者對政黨現象也進行了非常深入的研究。馬克斯·韋伯敏銳地發(fā)現政黨與實現客觀政策目標和謀取個人政治利益緊密相連,進而指出政黨定義是“形式上自由招募成員的聯合體。它的活動目的是確保其領袖在組織內部的權力,以使它的活躍成員得到理想上或物質上的利益”。② 作為韋伯的弟子,米歇爾斯基于權威支配理論將政黨劃分為庇護型政黨(parties of patronage)、利益型政黨(parties of social or eco‐nomic)和教義型政黨(parties of doctrinaire consistency)①,并且進一步結合19世紀末歐洲特別是德國政黨的內部組織機制和發(fā)展歷程提出“寡頭鐵律”,即政黨隨時間推移不可避免地走向寡頭統治②,極大推進了韋伯在政黨研究領域未完成的事業(yè)。在韋伯、米歇爾斯后,歐美社會學、政治學領域一批優(yōu)秀學者為政黨研究提供了非常豐富的材料。如法國政治社會學家迪韋爾熱提出政黨形成方式可分為內生性起源(The Electoral and Parliamentary Origin of Parties)和外生性起源(Extra—Parliamentary Origins of Par‐ties),其依據為政黨產生于議會等立法機關的內部派系還是議會外部的社會群體③,無論哪種起源都反映出政黨代表不同團體的利益。薩托利則認為政黨可分為“作為部分的政黨”和“作為整體的政黨”,西方多數政黨是代表部分社會群體的政治組織,借助一定的程序和約束,服務于他們的集體福祉,使人民與政府連接起來,政黨也就擔負起代表性功能和表達功能。④ 作為責任政黨政府理論首倡者,美國政治學者謝茨施耐德則更關注政黨的國家功能,認為只有通過高度集中的政黨體制才能建立責任政府,以重整美國的民主制度。⑤ 拉斯韋爾和卡普蘭則從選舉活動角度來闡釋政黨的內部關系,他們認為政黨是一個在選舉中全面表達問題和提出候選人的群體,一方面涉及“共享政治觀點的個體的集合”,另一方面則被視為“地位已經正式化的內部權力群體(通過正式地協調選票來獲得并行使權力)”。⑥ 拉斯韋爾等人對現代政黨的定義與競選制度相結合,認為政黨具有內部一致性、獲得權力的程序性與正式性特征。
上述表明,政黨社會學及其相關理論已經對歐美政黨進行了深入研究,但也有學者提到此類研究對新興民族國家關注還很不充分⑦,對中國政黨的研究便在此列。雖然西方學者十分關注中國問題,由于對中國的社會歷史和政治實踐并不完全熟悉,因此他們提出的不少理論與中國實際相差甚遠。最為突出的是,中國共產黨與歐美政黨在政治地位和社會功能方面上有很大差異。在21世紀初,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曾對歐洲和美國政黨作過一次深刻比較,指出歐洲政黨有明確黨綱和嚴格紀律,競選活動受法律和制度雙重監(jiān)護,選民通過代表自己利益的政黨參與政治活動,形成歐洲特色的“社會伙伴關系”;而美國的政黨則組織松散、紀律渙散,只在選舉時期開展活動,是“選舉黨”或“干部黨”,競選活動依靠競選公司、財團和智囊機構,這些利益集團迫使當選者(總統)代表他們的利益,因此美國的利益集團和行政當局發(fā)揮著重要的政治功能。⑧ 雖說歐美政黨也有差異,但大體來看,二者都處于社會之中,作為政治參與的工具,以贏得選舉為根本目標,通過勝選進入國家、成為執(zhí)政黨來履行本黨意志,因此他們圍繞政權展開表達政治訴求、謀取政治利益的活動,起到連接政府與社會的橋梁作用。
如果歐美政黨是現代國家的產物,中國共產黨則建立于救亡圖存運動中,通過領導人民革命建立政權、締造國家、重建社會,這決定了在與國家、社會的關系中,作為中國領導核心的中國共產黨具有決定性作用。⑨ 一方面,它與國家政權的聯系更為緊密,不僅構成國家的一部分,而且是國家制度的創(chuàng)設者,本身具有很強的國家性,不完全依賴競選制等西方國家的政治程序實現政治功能。另一方面,從客觀實際來看,中國共產黨不僅是政權組織,其黨組織遍布于各個企事業(yè)單位、基層組織等社會團體中,領導和管理各類社會性事務。無論從社會基礎、政黨功能還是從組織結構和運作方式來看,中國共產黨不屬于西方經典理論討論的政黨,西方主流政黨理論顯然也難以解釋中國共產黨及其治理邏輯,如果依據西方社會科學知識體系來理解中國共產黨,往往陷入矛盾、引發(fā)各種謬誤。因此,本文旨在立足本土,客觀、真實地描述中國共產黨的組織類型、治理結構和治理邏輯,力圖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政黨理論。
二、國家-社會視野下黨組織類型分析
(一)以國家-社會視角認識黨組織
組織是現代社會最突出的特征,幾乎所有社會運轉功能都離不開它們。西方社會學較早地開啟組織領域研究,主要關注經濟組織和官僚組織。事實上,政黨首先也是組織,政黨的組織分析屬于一種傳統的研究路徑。從世界范圍來看,使共產主義政治行動顯得更加有力的根本機制就是組織①,組織是共產主義的力量源泉。中國共產黨尤其重視組織建設,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組織就是革命的主要武器,新中國成立后,黨組織在國家政治生活和經濟社會發(fā)展中更是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黨的二十大報告就明確指出,“嚴密的組織體系是黨的優(yōu)勢所在、力量所在”。② 各級國家機關、事業(yè)單位及基層社會組織等都設有黨組織,中國共產黨借助黨組織與國家、社會緊密連接起來。一直以來,中國共產黨的路線、方針與政策也依靠各級黨組織落實推行,黨組織在總攬全局、協調各方過程中發(fā)揮著堡壘和樞紐作用。概言之,黨的組織體系及其運行是中國政治中重要的組織現象,對黨組織沒有深刻的學理認識也就無法理解中國共產黨。
據《中國共產黨黨內統計公報》統計,截至2023年12月31日,全國共有黨的各級地方委員會3199個,其中省(區(qū)、市)委31個,市(州)委397個,縣(市、區(qū)、旗)委2771個;黨的基層組織517. 6萬個,其中城市街道黨組織9125個、鄉(xiāng)鎮(zhèn)黨組織29620個、社區(qū)(居委會)黨組織119473個、行政村黨組織488959個、機關基層黨組織77. 1萬個、事業(yè)單位基層黨組織99. 7萬個、企業(yè)基層黨組織160. 0萬個、社會組織基層黨組織18. 3萬個。③ 如此數量眾多的黨組織,究竟如何分類,不同類型的黨組織又有哪些組織特點?按《中國共產黨章程》(以下簡稱“《黨章》”)的分類,黨組織被劃分為黨的中央組織、黨的地方組織和黨的基層組織,并明確規(guī)定各層次黨組織的產生方式、屆次、職權和基本任務。這一分類主要突出黨組織的層級特征?!饵h章》相關規(guī)定完成了對黨組織的結構化安排,更重要的是《黨章》中確立了“個人服從組織,少數服從多數,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的組織原則。在此原則的統攝下,黨員必須服從黨組織安排,黨組織討論問題必須按少數服從多數表決決定,黨的下級組織必須堅決執(zhí)行上級組織的決定,全國性重大政策問題只能由黨中央決定。這樣的組織原則使得重大事項、關鍵信息等決策資源由下級向上級傳遞,由地方向中央傳遞,最終聚攏于黨中央,保證上級和中央黨組織做出正確決策;黨中央的各項決定、任務與政策則自上向下傳導,最終在各地區(qū)、各組織得以貫徹執(zhí)行?!饵h章》中關于組織體系分類和組織原則的規(guī)定,形塑出中國共產黨內部縱向層級嚴密,黨員統一思想、統一意志、統一行動的組織格局。
《黨章》對黨的組織層級、組織制度、組織原則和組織紀律做出明確規(guī)定,這些分類和規(guī)定能夠幫助我們認識中國共產黨的內部組織結構。但黨與國家機關、社會組織等外部系統的關系也始終是學術研究的重要面向,政黨與社會群體之間有著怎樣的互動關系,一直以來也是西方政黨社會學關注的核心問題之一④,要回答這些問題需要轉換分析視角。在中國,政黨與社會群體的互動關系既存在于政治生活中,也囊括于社會生活各個方面。因此,我們引入“國家-社會”分析框架。國家與社會是社會科學研究領域中的基本范疇,也作為一個基本分析框架而被廣泛應用。比如,杜贊奇使用國家與社會分野來研究20世紀的華北農村,不過他用“社會”,指代的是國家政權外的鄉(xiāng)村社會①;米格代爾則更明確地提出國家觀念包含社會邊界,后者能夠將國家與其他非國家或私人成員、社會力量區(qū)分開,并基于此來研究國家和社會的相互關系。② 國內理論界運用“國家-社會”框架時往往賦予國家、社會以實質內涵,其研究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將“社會”視為國家之外剩余的范疇,將不能納入“國家”的分析對象全部劃歸“社會”;另一類則試圖在中國發(fā)現或否定如想象中的“國家”一樣具有嚴整性、系統性的社會組織。③ 前一類研究中,國家可視為與政府/公共權力機構等同,它與市場和社會組織對稱,后者便屬于社會范疇。在第二類研究中,社會被賦予更具體的內涵,比如有學者將脫離國家全能主義控制的專業(yè)社團作為國家組織的反面。④ 本文所使用的“國家-社會”視角更偏向上述第一類研究,以是否行使公權力劃定國家邊界,將國家之外、發(fā)揮市場和社群功能的組織全部歸入社會范疇。用“國家-社會”框架分析中國共產黨,既可以與西方“整體的政黨”“部分的政黨”等觀點形成理論層面的對話,又能夠深入探討政黨在國家體系、社會系統中的結構性位置。景躍進也曾主張以國家和社會為基本范疇進行學術分析時要“將政黨帶進來”,然而當引進政黨視角后,一個新的難題也會出現,即“要將政黨帶到哪里去?是帶進社會之中?還是帶入國家之內?抑或在國家與社會之外自設一個獨立的節(jié)點,從而形成政黨-國家-社會關系的三元格局?”⑤ 這就是接下來要回答的問題,究竟如何把握中國共產黨與國家、社會的關系?
(二)黨在國家、社會中的位置及其組織類型
歐美現代意義上政黨始終處于社會之中,正如薩托利所描述的,政黨作為“部分”而存在,用以表達和傳遞不同利益群體的訴求。社會中的政黨一旦贏得競選,就能夠組建政府,進入國家成為執(zhí)政黨;執(zhí)政期滿難以滿足選民訴求便會下野,成為在野黨。因此,處于社會中的西方選舉型政黨,通過競選機制在社會和國家之間流動。在中國,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革命取得執(zhí)政黨合法地位,組織政權、領導并管理社會,其與國家、社會關系的緊密程度遠非西方國家可比。林尚立等認為,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不是簡單的兩者之間的關系,因為作為領導中國發(fā)展的核心力量,中國共產黨不僅是國家政治生活的領導核心,而且是中國社會的組織核心⑥,并較早在研究中建立政黨、國家、社會的三元關系框架,其中政黨是基礎和軸心。其后,景躍進借村莊中鄉(xiāng)鎮(zhèn)黨委和村支委特殊的“兩委”關系,指出黨政關系與國家與社會關系之間的聯系存在著相當程度的重疊和交織⑦,繼而他進一步提出在“黨政體制”的國家中,國家只有與政黨一起才能構成完整的公權力概念。⑧ 皇甫鑫等則進一步指出,中國共產黨核心部分進入國家之中,還有相當的部分處于國家公權力結構之外,存在“黨在國家中”與“黨在社會中”兩種狀態(tài),并且形成從國家到社會的連續(xù)譜。⑨
上述學者考察政黨、國家和社會的關系,結論都具有很強的啟發(fā)意義,從中我們至少可以得出兩點結論。第一,必須認識到中國共產黨的獨特地位,東西南北中,黨政軍民學,黨是領導一切的。中國共產黨是政黨、國家和社會三方關系中的核心,從這個角度來看,政黨在國家和社會之上。第二,黨組織與國家、社會也確實存在重合、交疊之處,黨與國家的聯系尤其緊密,忽視這點就無法展現黨組織與國家、社會的互動,更難以呈現黨組織在國家建設和社會管理過程中發(fā)揮的巨大作用及其創(chuàng)造的生動實踐。林尚立曾言,現代政黨不是制度的直接組成部分,許多國家憲法都未明確規(guī)定政黨地位,但任何政治制度運行都離不開政黨,因此政黨擁有“形”在制度外、“體”在制度中的獨特角色定位。① 不妨按這個思路來重新審視政黨與國家、社會的關系。從實質來看,作為整體的中國共產黨是國家與社會的核心,處于至高領導位置;具象來看,黨的組織分別嵌入國家和社會,形成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將黨的意志投射于國家和社會中,以實現領導功能??梢哉f,形式上黨又在國家、社會之中,形成“質”在其外、“形”在其中的立體性結構。(見圖1)
中國共產黨與國家、社會間關系不是簡單的三元分立。整體來看,國家與社會都是圍繞中國共產黨這個核心發(fā)展起來的,黨以其強大的領導力統領國家和社會,在實質上居于至高位置。具體來看,黨在形式上又通過組建黨組織連接了國家和社會,無論所謂以黨建國、黨政體制、政黨國家②,還是政黨與社會一體化③、政黨組織社會④,得出結論都是基于黨組織內嵌于國家和社會之內的現實情況。換言之,從實際來看,中國共產黨500多萬個黨組織與國家和社會緊密嵌連,一部分黨組織與國家機關相結合,行使公共權力;一部分黨組織則處于社會之中,擔負引領社會主體及處置相關社會事務的責任。根據組織場域性質的差異,將黨組織分為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⑤ 一方面,黨的中央組織、地方組織與各級國家機構都存在緊密聯系,特別是黨的地方組織按地方行政區(qū)域建立,省、市、縣(區(qū))、鄉(xiāng)鎮(zhèn)(街道)等各級行政區(qū)域都設有黨委,各個層級的國家機構也都設有黨組織,這些黨組織與憲法意義上的國家機構共同構成完整的國家公權力體系;另一方面,事業(yè)單位、基層社會組織和一些企業(yè)也都設有黨組織,《黨章》規(guī)定“企業(yè)、農村、機關、學校、醫(yī)院、科研院所、街道社區(qū)、社會組織、人民解放軍連隊和其他基層單位,凡是有正式黨員三人以上的,都應當成立黨的基層組織”,可見還有一部分黨組織廣泛地嵌入社會,在處理社會事務時發(fā)揮重要作用。前者涉及黨中央,黨的省級、市級、縣(區(qū))級、鄉(xiāng)鎮(zhèn)(街道)委員會以及在國家機關中設置的黨組織,可稱之為國家性質黨組織;后者處于各企事業(yè)單位、農村、街道社區(qū)、社會組織等團體中的黨組織,可稱之為社會性質黨組織。
綜上所述,以國家-社會視角檢視中國共產黨,黨既在國家之中,又在社會之中,其形式載體便是黨內各級組織,根據其結構性位置可分為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兩類黨組織設置的根本目的是發(fā)揮黨總攬全局、協調各方的作用,凸顯黨實質上的領導地位。這種結構安排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黨的組織屬性和治理結構。一方面,借助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黨的意識形態(tài)、價值取向、方針戰(zhàn)略和工作機制在國家、社會中得以順利推行。另一方面,國家和社會運行都遵循各自的邏輯,嵌入其中的黨組織在治理國家、管理社會的長期實踐中也會不可避免地衍生出有別于政黨本身性質的組織屬性。
三、國家-社會視野下黨組織的屬性分析
(一)政黨邏輯的形成與黨組織屬性的演化
中國的政黨、國家、社會關系格局的形成有極深的近代史淵源。20世紀初,清王朝退出歷史舞臺,中國卻并未結束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狀態(tài),整體上國家衰弱、軍閥割據、社會組織渙散。在此歷史背景下,中國亟需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改造國家、重塑社會,克服各種危機。同一時期的蘇俄革命為中國提供了極為可行的政治構想?!俺私M織,沒有別的武器”①,以列寧為首的布爾什維克黨建立了一個集中的、嚴密的、紀律嚴格的組織,以黨領政,以黨治軍,以黨創(chuàng)制,以黨建國。列寧的組織理論得到近代中國政治精英的認同,尤其是中國共產黨,通過吸納蘇俄經驗,最終建成一個具有群眾基礎的現代化動員型組織,將組織化的力量發(fā)揮到極致,發(fā)動和實行“組織革命”,把現代資本主義沖擊下潰散的中國社會重新組織起來,重建了現代化取向的中央集權國家。② 在革命時期嚴酷的政治經濟社會環(huán)境下,中國共產黨通過內部的整齊劃一和高度凝聚來抵御環(huán)境壓力,形成了嚴格的組織紀律、嚴密的組織結構,建立了黨的一元化領導體制。中國共產黨獨特的政黨特性和政黨行動邏輯源于革命時期的政治實踐。
中國共產黨的特性塑造出的政黨邏輯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首先,黨組織行動以崇高的使命為指引。中國共產黨強調先進性、無私性、人民性,宣稱自身是為民族、為人民謀利益的政黨,它本身決無私利可圖③,承擔特定的歷史使命是黨存在與發(fā)展的合法性基礎,也是黨意識形態(tài)的內核。其次,中國共產黨作為黨組織行動主體以政治精英為自我要求。共產黨是無產階級最先進成員組成的精英團體④,在列寧政黨理論中,黨吸收無產階級當中最有覺悟、最忠誠、最優(yōu)秀的分子,一個經過嚴格挑選具有相當程度革命覺悟的人才能入黨,黨員被要求在行動中必須表現出先進性與使命感。再次,建立黨中央集中統一領導體制。黨組織紀律嚴明、行動整齊劃一,黨員必須絕對忠誠、令行禁止,緊跟黨的指引,執(zhí)行黨的意志。黨是最高道義源泉,黨性是最高忠誠,黨的紀律是最高的裁決,如有必需,所有個人利益必須犧牲自己來確保黨的生存、成功和勝利。嚴格的紀律性、嚴密的組織性、思想的統一性和行動的一致性保證黨中央領導地位,確保黨中央決策得以有力執(zhí)行。最后,以政治動員為推進國家和社會建設的主要方式。政治動員的主要途徑是運用意識形態(tài)宣傳,以革命理想主義調動全體社會成員參與某項國家和社會建設活動。在動員運動中,黨組織是動員和領導核心,黨員充當帶頭人和推動者。
可以說,革命環(huán)境下淬煉出中國共產黨成熟的政黨邏輯。新中國成立后,黨的歷史使命由領導民族獨立向實現國家富強、社會繁榮轉變。毛澤東提出進一步建設思路:要將全中國絕大多數人組織在政治、軍事、經濟、文化及其他各種組織里,克服舊中國漫無組織的狀態(tài)。① 在歷史經驗和制度慣性共同驅動下,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共產黨仍然依靠政黨邏輯管理國家和社會,通過在國家政權組織中普遍建立黨組制和機關黨委制以及在經濟、文化和社會組織中建立黨的基層組織并實行黨委領導下的行政首長負責制等手段,實現對國家政權組織和經濟社會文化組織的全面控制。② 總的來說,起主導作用的組織是政黨和軍隊,正如李侃如所言,當時中國創(chuàng)建了龐大的制度性結構——黨、政、軍——來治理國家。③ 政黨、國家、社會形成高度重合、高度集中的結構,控制和調節(jié)整個社會運轉的中樞系統由與黨的組織密切結合的行政組織構成,一切微觀社會組織都是單位。④ 實際上,這種建設方式反映了當時的黨領導國家、國家主導社會、黨通過國家或自身組織主導社會的狀態(tài)。⑤ 然而,國家建設不同于革命斗爭,在國家和社會領域中都應當建立各種專業(yè)組織來管理專業(yè)事務,政黨包辦一切和集中體制反而破壞了專業(yè)分工,國家發(fā)展因此遇到阻礙。
改革開放后,黨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在優(yōu)化政黨、國家與社會關系前提下探索一條合理、穩(wěn)定、高效的治理方式。1978年以來的改革開放使中國權力結構和社會基本結構都發(fā)生深刻變革。中國共產黨認識到國家治理的專業(yè)化要求,從而開啟國家機構改革、政府職能體系優(yōu)化進程。隨著經濟管理體制的分權放權不斷深入,漸漸開始經濟領域市場化、社會領域自治化進程,國家和社會開始分離,私營企業(yè)、非營利組織、農村村民自治組織和城市居民自治組織等團體得以建立,國有企事業(yè)單位也不斷改革,獲得了一定的自主權。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變化,對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體制變革和組織屬性產生決定性影響。在原有國家、社會、政黨高度重疊的治理領域,中國共產黨的政黨屬性和政黨邏輯占絕對主導地位;隨著國家與社會逐漸有所分離,黨組織也因其所處位置不同而出現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組織屬性也因之分化,國家性質黨組織演化出國家屬性、社會性質黨組織演化出社會屬性。
黨組織演化出國家屬性與社會屬性并不意味著政黨邏輯完全被新的組織屬性所替代。擔當歷史責任、實現共產主義的崇高理想仍是黨組織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民主集中制的組織原則并未改變,黨規(guī)黨紀仍然嚴格以確保全黨上下行動一致,黨的治理活動仍然不乏政治動員。以上特征是任何黨組織都具備的共性。不同的是,在國家和社會日常管理活動中,黨組織越來越注重業(yè)務部門的專業(yè)化工作,引導國家機構和社會組織發(fā)揮應有作用?!吨袊伯a黨黨和國家機關基層組織工作條例》《中國共產黨國有企業(yè)基層組織工作條例(試行)》《中國共產黨普通高等學?;鶎咏M織工作條例》等相關規(guī)定,明確國家機關黨委、國有企業(yè)黨委和高校黨委除肩負做好政治建設、組織學習、發(fā)展和教育黨員、思想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聯系群團、民主監(jiān)督等工作任務外,還分別履行領導保障機關業(yè)務工作、公司治理、審議高校管理制度等特有職責??梢?,不同性質的黨組織衍生出不同分工,在對中國共產黨的共性認識的基礎上有必要從特殊性的角度充分認識不同性質黨組織的差異。
(二)黨組織的雙重屬性:國家屬性與社會屬性
分類意味著比較,借助帶入國家中的黨組織與帶入社會中的黨組織間屬性的比較,可以更好地認識黨組織的內部差異、治國方式以及治理結構中存在的固有張力。由于建立在不同場域,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在長期實踐中獲得不同的組織特性。國家性質黨組織本質上履行國家公共職能、承擔國家公共責任、行使國家公共權力、參與國家公共管理,其成員皆為國家公務員,具有國家機構的公權力性質,是中國特色的“國家”(state)的核心組成部分。因此,國家性質黨組織具有國家屬性。同樣,社會性質黨組織內嵌于企事業(yè)單位、基層社會中,履行社會職能、承擔社會責任、參與社會管理、處理社會事務,其成員擁有社會組織成員身份。因此,社會性質黨組織具有社會屬性。國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差異,明顯地體現在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的日常運行之中。實際上,聚焦不同性質黨組織的特性,不難發(fā)現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在組織目標、成員身份、權力性質、組織功能、組織責任及組織性質主導下的行動邏輯等方面都存在顯著差別,這些差別集中反映了黨組織的國家屬性和社會屬性(見表1)。
就國家屬性而言,國家機關之所以存在,是為了保障公民權利與安全、滿足公眾需求、形成公正良善的政治秩序,最終實現公共利益。因此,國家屬性強調公共利益為先,以彰顯國家的公共性為導向。國家性質黨組織中成員不僅擁有黨員身份,同時也是履行公職、擁有編制、享受國家財政的國家公務員,他們要對國家行政管理活動負責。從權力性質來看,國家性質黨組織所行使的權力帶有明顯的公共性,致力保障國家整體利益,本質上是國家公共管理權。從組織功能上看,國家性質黨組織在落實黨的政治建設責任、推動黨和國家機關彰顯政治屬性外,其成員都是國家公務員,必須履行憲法和法律賦予的各項職責。從組織責任上看,國家性質黨組織全面承擔著國家建設責任。如《中國共產黨地方委員會工作條例》中規(guī)定黨的地方委員會對本地區(qū)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生態(tài)文明建設實行全面領導,對本地區(qū)黨的建設全面負責;《中國共產黨黨和國家機關基層組織工作條例》規(guī)定黨和國家機關基層黨組織不領導本單位業(yè)務工作,但要承擔協助本單位負責人完成任務,改進工作的責任。國家建設的核心在黨組織,國家性質黨組織必然也對國家建設負責。國家性質黨組織成員都是公務員,行為上不僅要遵循《黨章》的規(guī)定,也受憲法和法律約束,根本上要遵從頂層政治設計、服從科層管轄,在組織邏輯上體現為一種政治邏輯和行政邏輯。
就社會屬性而言,不同社會組織設立之初都有獨特的組織愿景,如企業(yè)以營利為追求、高校以育人為本分、慈善組織等第三部門以公益為使命、基層組織以實現自我管理和自我服務為目的,組織涉及的領域不同導致組織目標存在多元化和差異化,這決定了社會性質黨組織在實現政治建設、政治引導目標之外,還要致力實現組織愿景。社會性質黨組織的成員在擁有黨員身份之外,其成員還扮演獨特的職業(yè)化角色,如企業(yè)董事會成員、經理人員,醫(yī)生,學校教師,居民和村民等,其在組織內的工作由職業(yè)要求、職業(yè)道德、行業(yè)規(guī)范及組織責任所規(guī)定。從權力性質來看,社會性質黨組織的權力因組織管理需要而誕生,影響力及于組織內部成員,本質上是組織管理權。從組織功能上看,社會性質黨組織更突出的功能是引領和保障本組織經營發(fā)展,實現社會分工所賦予本組織的功能。從組織責任上看,社會性質黨組織的工作內容決定著其要承擔好本組織發(fā)展的責任,如《中國共產黨普通高等學?;鶎咏M織工作條例》中規(guī)定高校黨的建設與人才培養(yǎng)、科學研究、社會服務、文化傳承創(chuàng)新、國際交流合作等深度融合,中組部發(fā)布的《關于在個體和私營等非公有制經濟組織中加強黨的建設工作的意見(試行)》中明確私營企業(yè)黨建工作和思想政治工作要與搞好企業(yè)的生產經營緊密結合。這些規(guī)定內含著社會性質黨組織要具備對本組織業(yè)務負責的精神。在組織邏輯方面,社會性質黨組織更具靈活性,更強調尊重市場規(guī)律和行業(yè)發(fā)展規(guī)律,如企業(yè)按市場需求調整和分配資源、學校根據人才發(fā)展規(guī)律培養(yǎng)學生、醫(yī)院的醫(yī)生要恪守職業(yè)道德依專業(yè)技能開展活動等,這是市場邏輯、專業(yè)邏輯的體現。
四、國家性質黨組織與廣義政府的制度邏輯
(一)國家性質黨組織的國家(政府)屬性
黨組織并非具有相同的性質和功能、遵循相同的組織邏輯,因其所處的場域不同而分別具有國家屬性或社會屬性。既然存在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的分野,中國共產黨如何運用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實現國家治理?在當下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中,國家仍處于主導地位,國家性質黨組織與社會性質黨組織是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兩者所蘊含的政治權力、對國家的影響力都大有不同。換言之,國家性質黨組織在國家治理中扮演著領導核心角色。因此,首先要把握國家性質黨組織及其國家屬性,才能更準確地理解中國共產黨。
在西方社會,政黨政治是現代國家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條件,政黨起到國家和社會之間的溝通作用,政黨本身并不具備國家屬性。英美國家政黨通過代議制、競選制等相關體制機制進入國家政權。代議制強調由公民選出的代表組成國家權力機關,代理管理國家事務的權力①,英美實行代議制大多以政黨為工具,各政黨承載不同選民的利益訴求。因此,贏得選舉是西方政黨一切政治活動的核心,政黨組織本身可以松散,但必須采取必要行動將選票轉化為席位,進入國家政權,實現本黨所代表的利益群體的訴求。西方國家將政黨視為社會部分利益的代表,不允許一黨獨大,注重權力制約??偟膩碚f,西方政黨政治的主要特點可以概括為政黨代議、黨治松散、勝選組閣、權力制衡。
中國共產黨將黨權與政權建立聯系的方式與西方社會大不相同。新中國和新政府是中國共產黨締造的,黨在締造國家和政府的過程中將自身意識形態(tài)、組織原則和管理模式注入其中,黨組織與國家機關緊密結合在一起。在革命合法性加持下,一部分黨組織與國家政權相結合,誕生國家性質黨組織。國家性質黨組織是治理國家的中樞,很自然地具有國家(政府)屬性。它與憲法意義上的國家機構組成公權力意義上的“國家”(state),此即中國真實的國家,陳國權等稱其為“廣義政府”。② 廣義政府有大概念和小概念之分,大概念的廣義政府由國家性質黨組織和憲法規(guī)定的國家機構組成,是中國實際上的“國家”;小概念的廣義政府由國家性質黨組織和憲法規(guī)定的行政機構組成,是中國實際上的“政府”。③ 在廣義政府組織場域中,黨組建立在政府機構內部,黨組成員事實上掌握國家權力。各級黨委掌握對應層級的政府官員的人事任免權和任免建議權,以及通過民主集中制針對國家或地方重大事務做出決策。各級黨委主要負責人借助歸口管理的分工方式負責政治生活中特定領域的各項工作。以上的制度安排說明國家性質黨組織具有極強的國家性,在領導和管理國家事務中發(fā)揮重要作用。
(二)國家性質黨組織對廣義政府運行的影響
國家性質黨組織作為國家權力的一部分,在國家屬性驅動下實現國家功能。國家性質黨組織的存在,影響廣義政府運行,使得中國的公權力主體廣義政府形成獨具特色的制度邏輯,具體表現為以下三點:
第一,國家性質黨組織是廣義政府的決策主體。廣義政府中存在決策權、執(zhí)行權、監(jiān)督權既相互制約又相互協調的權力結構與運行機制。④ 一般而言,人民政府行使執(zhí)行權,各級紀委監(jiān)委行使專責監(jiān)督權,各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行使法律監(jiān)督權,權力體系的核心——黨委和人民代表大會行使決策權?!吨袊伯a黨中央委員會工作條例》規(guī)定涉及全黨全國性的重大方針政策問題,只有黨中央有權作出決定和解釋;《中國共產黨地方委員會工作條例》規(guī)定地方黨委對本地區(qū)重大問題作出決策;《中國共產黨黨組工作條例》規(guī)定黨組討論和決定本單位重大問題,可見全國、地方及機關單位的決策權都掌握在黨委(組)手中。在涉及法律規(guī)定的國家重大事務決策時,往往是黨委行使決策創(chuàng)議權,人大行使決策審議權⑤,黨委根據黨管干部原則向人大推薦國家機關領導人選,并行使重大事項決定權。從黨委職責和決策過程來看,國家性質黨組織是廣義政府中的決策機構和指揮中樞,很大程度上能夠決定國家機關的各項行動。
第二,國家性質黨組織賦予廣義政府政黨屬性,使其兼具政黨屬性與國家屬性。國家屬性是任何政府都具有的特點,而政黨屬性則源于國家性質黨組織的影響。政黨在締造國家政權時,將其組織屬性和價值偏好輸入國家權力運行全過程,塑造了國家政權的價值偏好和組織屬性。⑥ 廣義政府具有一體兩性的特征:一方面,廣義政府具有政黨屬性。盡管廣義政府是中國事實上的國家機構,但廣義政府的決策核心是黨組織,廣義政府的成員絕大部分是中國共產黨黨員,黨員遵循黨的規(guī)章制度和領導指示開展工作。另一方面,廣義政府具有國家屬性。廣義政府本質上是公共管理主體,成員是國家公務員,處理日常國家治理活動要遵循行政理性和依法行政原則,開展工作要有法律依據、以維護公民權利為出發(fā)點;強調區(qū)域屬地負責制,各級政府根據地方實際履行屬地責任、提供公共服務;強調管理的專業(yè)性,要求公務員不僅有忠誠度,還應具備專業(yè)素養(yǎng)。
第三,國家性質黨組織促使廣義政府生成兩類行動邏輯。廣義政府的雙重屬性衍生出政黨邏輯和政府邏輯兩類治理模式。政黨治理模式下,政黨邏輯起到主導作用。當面臨解決重大政治問題時,廣義政府往往著重使用政治手段,強調政府公務員的黨員身份,呼吁忠誠與使命,以意識形態(tài)為動力,通過宣傳、教化發(fā)動大規(guī)模政治動員和運動式治理達成治理目標。而當處理公共管理問題時,廣義政府則顯現出政府屬性,依據政府治理邏輯進行運作,注重集權與放權結合,發(fā)揮中央和地方兩個積極性,讓下級政府有權力自主地管理轄區(qū)內事務。廣義政府雙重治理邏輯會隨著治理場景變化而適時切換,比如當處理政治色彩強的“中心工作”時,廣義政府更易借助政黨邏輯完成;當處理日常公共管理事務時,廣義政府則依政府邏輯按制度規(guī)范進行管理。
五、雙層治理結構:中國共產黨的自我治理與國家治理
(一)中國共產黨治黨治國的雙層結構
在前面的討論中,我們闡釋了黨“質”在國家、社會之上,“形”在國家、社會之中的結構性特征,著重探討了國家性質黨組織與國家機構的關系及其如何影響廣義政府制度運行。中國共產黨作為執(zhí)政黨,在理順與外部環(huán)境的關系、黨權與政權的聯系后,還面臨兩大治理問題。一方面,中國共產黨組織無處不在、數量眾多,國家機關、企業(yè)、學校、村莊、社區(qū)都設有黨組織,這些黨組織不同于西方渙散、松散的政黨,必須保證每個黨組織發(fā)揮應有作用,規(guī)模如此龐大的黨組織該如何進行內部管理確保其能發(fā)揮領導功能?另一方面,中國共產黨肩負國家和社會建設責任,如何使黨的路線、方針和政策在國家活動中得以貫徹,如何組織、整合、管理社會以推動社會迅速發(fā)育、自主性成長?
實際上,以上問題本質上都涉及中國共產黨的內部治理和治國理政方式。前者是治黨問題,后者是國家治理問題。考察中國共產黨的長期實踐可以發(fā)現,中國共產黨治理國家的方式始終沿著兩條主線進行。首先,黨的領導是第一位的,不管如何改革,黨組織在國家和社會中的領導地位沒有改變,“打鐵還需自身硬”,黨確保自身領導地位的前提是要不斷保持自身先進性,這意味著要從嚴治黨管黨不松懈;其次,當今中國已經形成了不同于新中國成立初期高度集中的體制,地方和國家的基層越來越多掌握了主動權,社會中許多非國家組織越來越多掌握對許多活動的管理權,黨組織也不直接介入執(zhí)行具體業(yè)務活動,要更多地發(fā)揮領導作用,在國家和社會領域由專業(yè)工作系統承擔具體業(yè)務。于是,中國共產黨逐步形成一種確保黨的領導又兼顧分工治理的“雙層治理結構”,即黨通過黨規(guī)黨紀引領黨組織建設,管理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形成第一層治理結構;再由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分別領導國家機構、各企事業(yè)單位和社會團體來實現國家治理、社會管理,形成第二層治理結構。(見圖2)
(二)以政黨邏輯實現黨的自我治理
具體說來,在第一層治理結構中,中國共產黨以其高度的組織性和紀律性借助意識形態(tài)、黨規(guī)黨紀組織領導、教育管理和約束黨員,通過黨組織建設引領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實現黨要管黨、全面從嚴治黨目標,完成自我治理。在這一治理層次,以上文提到的政黨邏輯為主要驅動力,加強自身組織建設,建立健全黨管干部體制,吸納、教育、培養(yǎng)、監(jiān)督黨員的全流程體系,確保黨員干部素質符合黨的要求,堅持“個人服從組織,少數服從多數,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原則,要求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的黨員絕對忠誠、嚴守紀律、團結一致,不斷進行自我建設、自我監(jiān)督與自我革命,實現自我治理。
中國共產黨以政黨邏輯統領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實現自我治理的表現,可歸結為以下四個方面:第一,以統一的意識形態(tài)凝聚思想。將黨在不同時期的歷史使命融合于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中,將黨的各項工作通過意識形態(tài)進行闡釋,黨員的宣傳、教育和組織圍繞意識形態(tài)展開,使全體黨員思想統一為黨追求的目標。第二,以嚴格的政治紀律統一行動。黨的政治紀律是維系思想統一的保證,也是確保黨員行動一致的保證。鮮明的政治綱領、嚴密的組織體系、嚴格的黨規(guī)黨紀形成黨組織的基本特征,這些特征決定了黨員的基本行動模式,表現為“講政治”“守規(guī)矩”,不得逾越意識形態(tài)底線,黨員言論與行動必須緊緊圍繞黨的路線、方針和政策展開。第三,以黨管干部原則作為精英管理機制。凡是干部管理及其相關事務均由黨的各級委員會及職能部門專責處置,無論是國家性質黨組織還是社會性質黨組織,其領導干部的考察、選拔、任用之權專屬于黨。第四,以黨內監(jiān)督實現對各黨組織的監(jiān)督指導。黨的中央組織、黨委(組)、黨的紀律檢查委員會、基層黨組織和黨員是黨內監(jiān)督主體,通過自上而下的組織監(jiān)督、自下而上的民主監(jiān)督、同級相互監(jiān)督等形式增強自我凈化、自我完善、自我革新、自我提高的能力,確保黨章黨規(guī)黨紀在全黨有效執(zhí)行。
(三)以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領導國家治理、社會管理
除自我治理外,中國共產黨還是治國理政的領導力量。王浦劬認為,治國理政包含政府治理和社會管理,即政府實施的公共管理活動及特定社會主體管理社會的活動①,這一切治理活動其實都離不開黨組織的指導。中國共產黨通過國家性質黨組織與社會性質黨組織實現國家和社會治理,形成第二層治理結構。
國家性質黨組織是國家治理的核心,政權組織中的黨組承擔著重大事項的決策責任,通過歸口管理、領導小組及黨組等形式對國家機構及其部門進行領導和管理,進而完成對國家公共事務的治理。社會性質黨組織,如各類國有企事業(yè)單位、農村、社區(qū)中的黨委(黨支部)是社會管理的核心,領導和保障社會領域的管理。社會性質黨組織一般不直接用黨的命令指導具體業(yè)務工作,也不用黨組織自身替代這些社會團體,而是發(fā)揮黨委總攬各方的領導保障作用,通過干部輸送和黨員管理機制推行黨的意志,把控社會各團體的運轉方向。
需要說明的是,國家機關本身也擔負管理社會的職責,因此國家性質黨組織做出的許多決策也會影響社會領域。有的社會組織是由國家機構派生的,人事、財務和核心決策等方面附屬于政府部門①,二者因隸屬或派生關系而產生國家機構對社會組織的直接和間接管理關系,如國資委系統直接指導國有企業(yè)、教育行政管理部門直接管理高校,此外,雖然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隸屬,有的社會組織與國家機構存在對口管理的關系,如民政部門與其對口的第三部門組織、司法行政部門與律師事務所等。所以,一部分國家性質黨組織某種程度上引領社會建設,也是不容忽視的現實情況。(這些情況在圖2中用虛折線表示)
與運用政黨邏輯實現自我治理不同,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領導國家和社會過程中,黨員不僅僅是中國共產黨的成員,也是國家和社會建設的參與者,這樣的情境導致了不同性質黨組織的行動要遵循國家和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即國家性質黨組織要遵循“國家治理邏輯”,社會性質黨組織要遵循“社會治理邏輯”。為加深認識,我們從治理主體、治理對象、治理行動三方面入手,比較國家治理邏輯與社會治理邏輯的差別(見表2)。
從治理主體維度來看,在國家領域的治理中,國家性質黨組織及國家機構發(fā)揮主體作用,其組織成員擁有國家公務員身份,如各級地方黨委、各級行政機關及職能部門黨組成員都是公務員,承擔公共責任。社會性質黨組織及所屬社會性組織則是社會領域的治理主體,其本質不是國家機構而是社會組織,成員擁有職業(yè)化的社會身份,比如企業(yè)黨委成員同時是企業(yè)董事、經理,學校黨委成員同時是教師等。從治理對象維度來看,國家性質黨組織的事務大多為公共事務,這些事務具有政治性,關乎國家和地區(qū)穩(wěn)定與發(fā)展;而社會性質黨組織都屬于基層黨組織,治理事務具有較強的社會性,可以調動社會力量來處理,如企業(yè)事務、慈善事務、村務和社區(qū)事務等。從治理行動來看,國家性質黨組織成員作為黨員,尤其要嚴格遵守黨規(guī)黨紀,作為公務員,其行為受行政法體系下的法律法規(guī)調整,必須依法行政。無論是黨的體系還是國家機構體系,都是層級分明、結構完整的官僚體系,具有很強的科層制色彩。社會性質黨組織因內嵌于經濟、文化、社會等多種組織之內,而這些組織受法律法規(guī)約束外,實踐中受行業(yè)或社會規(guī)范影響更大,如企業(yè)強調依本行業(yè)約定俗成的規(guī)范行事,村規(guī)民約、民風民俗對村委起到制約作用等。此外,不同社會組織行動模式差異較大,如參與市場競爭的企業(yè),會隨時根據市場變化調整組織行為,以慈善機構為代表的第三部門更希望以參與式治理的方式吸納更多成員;而在高校治理中,專家、教授作為專業(yè)人士可能會發(fā)揮很大作用。因此,在行動上社會組織更講究彈性化、參與化和專業(yè)化。
六、討論與總結
西方主流政黨理論是基于西方各國的政治和社會實踐而建構和提煉的,由于中國的國情與西方社會截然不同,如果單純套用西方政黨理論來分析中國共產黨,會嚴重背離中國實際情況。破局的關鍵是要認識到中國共產黨組織嵌套在國家和社會中,形成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之間的差異性。從理論上劃分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能夠幫助我們分別從內部和外部以新的角度理解中國共產黨的治理邏輯??偟膩碚f,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體制及治理方式,呈現出“整-分-合”的邏輯關系。首先,中國共產黨本質上處在位于國家、社會之上的領導地位,形式上又將組織內嵌于國家和社會之中,黨組織便有國家性質和社會性質之分。無論是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其成員必須嚴格遵守黨規(guī)黨紀,聽從黨的號召,這是中國共產黨的第一層治理結構即黨員管理或自我治理。其次,黨對國家和社會的治理其實是有分工的,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分別領導、管理國家和社會事務,形成中國共產黨的第二層治理結構。最后,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需要分工,并非分離,最終要使兩者相互協調,統合于作為整體的執(zhí)政黨——中國共產黨的統一領導之下。
雖然形成了穩(wěn)定的雙重治理結構,但不意味著當前中國共產黨的治理體系已經足夠高效率、高質量運轉。以國家性質黨組織為核心的廣義政府,這支重要的治理力量呈現政黨與政府雙重屬性,而社會性質黨組織則具備特有的社會屬性。如果不能清晰認識和科學區(qū)分黨組織的不同類型、主要功能、行動邏輯,一定程度上就會影響組織效能的發(fā)揮。實際上,在涉及上述所有主體參與的治理實踐中,中國共產黨必須正視三組矛盾,即政黨邏輯與國家邏輯、政黨邏輯與社會邏輯、國家邏輯與社會邏輯之間的張力。前文已討論過,政黨邏輯要求中國共產黨黨員意識形態(tài)統一、行動一致、紀律嚴明,服從上級、服從全局、強調整體利益。就國家治理而言,中國各地區(qū)自然條件、發(fā)展程度各不相同,各地對公共物品、公共服務要求各有差異。地方黨委在政治實踐中容易忽略國家屬性,沒有充分發(fā)揮中國共產黨的公共管理角色的作用,導致政黨治理邏輯遮蔽國家治理邏輯,不恰當地強調政黨屬性而不顧規(guī)則制度與經濟效益、不恰當地強調服從而不能充分調動地方和基層的積極性、不恰當地強調統一性而不尊重地區(qū)差異性等。
就社會治理而言,不同行業(yè)、不同領域社會組織的任務與訴求更是千差萬別,全靠一致性的行動很難保證社會繁榮和發(fā)展。國家治理與社會治理間張力也是一個比較突出的問題。許多情況下,國家機構對社會組織始終因隸屬或業(yè)務關系而存在直接或間接的管理,由于治理邏輯不同,往往出現國家機構不恰當地強調國家利益而忽視社會利益,不恰當地強調政治統治而忽視社會組織的自治性、專業(yè)化及市場化特性,不恰當地將公權力侵入社會領域等現象。這幾類矛盾與張力在新中國70多年的治理實踐中留有很深的印記,如央地關系、政企關系、政社關系一直以來是困擾國家治理的主要問題。因此,黨組織在自我治理和國家治理活動中,要尊重國家和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認識到國家性質黨組織和社會性質黨組織的功能差異,調和黨組織不同屬性間存在的張力,處理好國家治理與社會治理的關系,以迎接現代化建設中將要面對的各項挑戰(zhàn)。
① 王長江:《政黨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4頁。
② 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第1卷,閻克文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01頁。
① Roberto Michels, “Some Reflections on the Sociological Character of Political Parties,” 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 21, no. 4, 1927, pp. 753-772.
② 參見羅伯特·米歇爾斯:《寡頭統治鐵律——現代民主政治中的政黨社會學》,任軍鋒等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15—317頁。
③ Maurice Duverger, Political Parties: Their Organization and Activity in the Modern State, London: Methuen Co. Ltd and New York: John Wiley Sons Inc, 1959, pp. 24-30.
④ G.薩托利:《政黨與政黨體制》,王明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52—57頁。
⑤ 謝茨施耐德:《政黨政府》,姚尚建、沈潔瑩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中譯本序言,第3頁。
⑥ 哈德羅·D.拉斯韋爾、亞伯拉罕·卡普蘭:《權力與社會——一項政治研究的框架》,王菲易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8—159頁。
⑦ 楊典:《以黨的治理體系現代化引領國家治理現代化——基于政黨社會學的分析》,《社會科學》2020年第7期。
⑧ 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中國歐洲學會編:《2003—2004年歐洲發(fā)展報告:歐洲模式與歐美關系》,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3頁。
⑨ 林尚立:《集權與分權:黨、國家與社會權力關系及其變化》,《復旦政治學評論》2002年輯。
① H. F. Schurmann, “Organisational Principles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s,” The China Quarterly, no. 2,1960,pp. 47-58.
② 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67頁。
③ 《中國共產黨黨內統計公報》,2024年6月30日,https://www.12371.cn/2024/06/30/ARTI1719735578467540.shtml,2024年10月31日。
④ 張躍然:《反映社會還是塑造社會?——國外社會學討論“政黨-社會關系”的兩條路徑》,《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3期。
① 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王福明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頁。
② 喬爾·S.米格代爾:《社會中的國家:國家與社會如何相互改變與相互構成》,李揚、郭一聰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8頁。
③ 肖瑛:《從“國家與社會”到“制度與生活”:中國社會變遷研究的視角轉換》,《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9期。
④ 顧昕、王旭:《從國家主義到法團主義——中國市場轉型過程中國家與專業(yè)團體關系的演變》,《社會學研究》2005年第2期。
⑤ 景躍進:《將政黨帶進來——國家與社會關系范疇的反思與重構》,《探索與爭鳴》2019年第8期。
⑥ 林尚立:《社區(qū)自治中的政黨:對黨、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微觀考察——以上海社區(qū)為考察對象》,《組織與體制:上海社區(qū)發(fā)展理論研討會會議資料匯編》,2002年,第48—53頁。
⑦ 景躍進:《黨、國家與社會:三者維度的關系——從基層實踐看中國政治的特點》,《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期。
⑧ 景躍進:《將政黨帶進來——國家與社會關系范疇的反思與重構》。
⑨ 皇甫鑫、陳國權:《基于國家-社會分析的黨組織屬性識別與分類建設》,《江海學刊》2023年第1期。
① 林尚立:《政黨政治與現代化——日本的歷史與現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前言,第1頁。
② 任劍濤:《以黨建國:政黨國家的興起、興盛與走勢》,《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14年第3期。
③ 肖存良:《政黨與社會的一體化:中國共產黨執(zhí)政規(guī)律新認識》,《甘肅理論學刊》2013年第5期。
④ 葉敏:《政黨組織社會:中國式社會治理創(chuàng)新之道》,《探索》2018年第4期。
⑤ 為方便說明,我們將一些處于公域和私域混合地帶的黨組織,如國有企業(yè)、事業(yè)單位、基層自治組織黨委也視為社會性質黨組織。一是為了同本文分析框架相一致(前文已做了說明,“國家”之外的組織全部納入社會范疇),二是上述組織存在的最主要的目的是發(fā)揮其經營發(fā)展、滿足公眾社會生活各方面需求的社會功能。
① 《列寧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26頁。
② 陳明明:《發(fā)展邏輯與政治學的再闡釋:當代中國政府原理》,《政治學研究》2018年第2期。
③ 《毛澤東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809頁。
④ Paul Harper, “The Party and Unions in Communist China,” The China Quarterly, no. 37, 1969, pp. 84-119.
① 《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87年,第11頁。
② 何增科:《從黨治國家到政黨政府——深化黨和國家領導體制改革問題研究》,《復旦政治學評論》2016年輯。
③ 李侃如:《治理中國:從革命到改革》,胡國成、趙梅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132頁。
④ 路風:《單位:一種特殊的社會組織形式》,《中國社會科學》1989年第1期。
⑤ 林尚立:《當代中國政治形態(tài)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22頁。
① 常士訚等:《現代國家及其政治制度:東亞與西方》,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215頁。
② 陳國權、皇甫鑫:《廣義政府及其功能性分權》,《政治學研究》2022年第4期。
③ 陳國權、盧志朋:《廣義政府:當代中國公共管理主體及其雙重性》,《公共管理學報》2023年第1期。
④ 陳國權、皇甫鑫:《功能性分權與中國特色國家治理體系》,《社會學研究》2021年第4期。
⑤ 陳國權、周盛:《我國人大決策權的變遷與決策權的制約監(jiān)督》,《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
⑥ 陳軍亞、王浦劬:《以雙重革命構建新型現代國家——基于中國共產黨使命的分析》,《政治學研究》2022年第1期。
① 王浦劬:《國家治理、政府治理和社會治理的含義及其相互關系》,《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4年第3期。
① 史普原、李晨行:《派生型組織:對中國國家與社會關系形態(tài)的組織分析》,《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4期。
(責任編輯:陳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