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寶蟹

家里已絕了糧。鼠疫滿村莊，死尸無處不在。

阿母懷我，已是家中唯一存留的性命。月光泛清輝，阿母臉白蒼蒼，獨自站海邊。她頂大肚，在礁石旁不停找，哪怕還剩一點海藻貝殼，她都要塞進(jìn)嘴，叫腹中胎兒多活一日。只可惜，那礁石早被剝凈，殘余的蠔殼割破她的十指。她吮自己的血，哀哭，眼睛昏花。氣息尚存時，她喃喃求告，那存憐憫的，那看顧寡婦的，請不要耽延，不要任由死亡將我和孩子擄走。

就在那時，她身子一軟，倒在礁石邊，卻由此看見一只亮光中的蟹。她身體頓時滿了力量，活的希望照亮她。她奮力鉗住這蟹，把它牢牢控制在身下。阿母力量微弱，只能半掀開它的硬殼，隱約窺見血紅蟹膏堅硬泛光，比紅寶石透亮。這是一只珠寶蟹，肉身如和田玉雕成，外殼若翡翠，卻是活的，會動。它開聲懇求，莫殺我，我必報答。阿母憂愁說，不是我想為難你，只是我孩子未出世，家人都患疫病，只剩我一人，實在餓得沒法。

珠寶蟹說，我與你一樣，族中只余我。你讓我性命存留，生產(chǎn)后代，我必幫你填滿肚腹。我阿母動了慈心，便放開它，心想若它食言，就是自己命該到頭。珠寶蟹卻等候她。她隨它走到礁石后的淺灘，鉆入海水半灌的穴洞，里面滿是虎苔，阿母忙不迭地吃起來。她一邊吃，看見穴洞角落里滿是海星與擱淺的魚，白日取些干柴就可生火烤食。她吃飽，珠寶蟹未離去，緩緩爬至她頭頂，說，我見你內(nèi)里是個盲嬰。目盲不是壞事，目盲目清，只如同蟹身上異樣的花紋而已。

阿母剛放下的心又揪起。她說安怎這樣？哪個做老母的聽見孩子眼睛青盲，心能好過？蟹啊，你不該給我講。珠寶蟹說，你放心，我對你的報答不止是吃食，明日我產(chǎn)完卵，你來此地尋我。第二夜，阿母回洞穴飽食，珠寶蟹應(yīng)時出現(xiàn)。它已卸下了身中所有的卵，內(nèi)里紅光褪去，身體呈碧玉青。它來到阿母身邊，摘下自己雙眼，囑咐她吞下。阿母有些遲疑，這畢竟是你的眼目，我吃下后你怎么活？珠寶蟹說，你放心，我眼睛可以再生，只要靈魂還存在體內(nèi)。你務(wù)必記得，兩顆眼珠都要吞下。說完，無眼蟹沉入海里。

阿母吞下第一顆眼，腹內(nèi)絞痛不已，隨即兩腿之間流水。她心里得驚，莫不是這蟹存心害我？她有了憂懼，又因劇痛，把另一顆蟹眼落下，被海水沖走。她身體在沙地上翻來滾去。那夜，我出生了，只在阿母腹中七月。阿母抱住細(xì)弱的我，發(fā)現(xiàn)我果然青盲，只是當(dāng)時顧不上，一心擔(dān)憂我出來太早不得活?？晌业降谆钕聛砹?。阿母常怨嘆，如果當(dāng)時吞下兩眼，是不是我就能看見萬物，看透天地，看穿古今。我跟阿母講笑，如果硬吞兩眼，說不定你會生出一只青盲蟹。

這是青盲仔清輝告訴小姐碧雅的。

碧雅問，這蟹究竟是報恩還是報仇？

阿輝說，它為何全族被滅呢？還是因為人吧。碧雅說，可你母沒有惡待它。阿輝說，阿母死前不怨，但也覺糊涂。最后她對我說，人不能總想自己，那些煮熟被吃的海鮮呢？那些被連根拔起的蔬菜呢？意外之苦，難免。人與物自有其主其命，我也不應(yīng)再為你憂心。我對她說母啊，我活這十五年已無怨尤，感恩你照顧。阿母說，別忘了我交代的。我說我記得路。我阿母最后一刻很坦然。

阿母沒說錯，清輝剛來廖府討生活，廖家人就收容。廖太太憶起當(dāng)年，阿輝之母也在廖家?guī)兔^，當(dāng)時歡歡喜喜送她回鄉(xiāng)，嫁給那姓白的老實青年，誰知后來鼠疫來臨。阿輝感謝廖太太惦記，阿母在他十五歲時離世，也算走得沒痛苦。廖家不嫌阿輝看不見，人都說“青盲精，啞巴靈”，五官缺了一處的人，總比常人聰明。廖先生還特意囑咐家人，不可取笑阿輝。小姐碧雅聽了有些惱，她平日里最懂事，父親竟然對她不放心，她就存心不與阿輝說話，幾次三番躲避。可她還是遇到了阿輝。

阿輝雖然眼睛蒙著陰翳，卻很會打理植物。哪棵棕櫚有根腐病，哪株茉莉得了白絹病，平日里水澆得多了少了，都瞞不過他。那天正是鳶尾開花的日子，碧雅看見紫花滿園，阿輝的眼珠也映出紫水晶般的光。碧雅不逃了，坐在花園秋千上，第一次聽阿輝講起身世。

其實阿輝想過，自己從白家莊走來城里，眼睛不見前路，本以為命要賠路上，誰知還能活。過去十五年，阿母擔(dān)心他瞎眼跌入河道，從不讓他遠(yuǎn)走，只在自家平房附近行動、收拾田地。每每阿母都會告訴他，她若過身，阿輝就順著村中那條長滿毛竹的大路直走，投奔廖家。那時他以為阿母是想給他點希望，從沒想過自己真能到達(dá)。葬完阿母，阿輝剛行路，就遇怪事，總覺路上有毛竹的根系與尸體棺木長在一起。進(jìn)而，他感覺那些尸身直直立他面前，有些已然腐壞，有些只余白骨，可他明明瞎眼。有時候，他覺察到有些棺材里塞滿財寶，但不是他的，就不該伸手，阿母雖然不在，阿輝也牢記這點。走到半路，他感覺自己越過那些尸體與棺材，看見河流，卻不像地表那些潺潺流動的水。等他走入城中，已能穿過死人，穿過水流，看見鐵的礦藏。可他依然看不見四周，只能一路詢問，才找到廖家。走入廖家，他的腳踏在柔軟的草地上，感到了所有植物的根系，根系之下的土壤與水流，還有水流之下的硬石，更深之處有火光，過于灼熱他不敢探看。但當(dāng)他四顧，他依然看不見廖家，看不見那位聲音甜柔的小姐碧雅。這些事他還想不清楚，也沒對任何人說。

廖家做鐵礦生意，碧雅有兩個阿兄一個小弟。她是唯一的女兒，很受疼愛，放天足，進(jìn)女子學(xué)堂。近日里，她不再躲阿輝，天天讓阿輝幫她推秋千，跟他分享中西學(xué)堂的新鮮事，許是因為他是家中不多的同齡人。阿輝秋千也推得好，節(jié)奏像徐徐的樂曲。碧雅一邊在秋千上飛著，一邊談?wù)n上說的“海極”，談“清晨的翅膀”。海極在哪兒呢？清晨如何有翅翼呢？阿輝說，海極或許就在我們腳底的另一面。而清晨，當(dāng)然有翅啊，比如現(xiàn)在我就感覺風(fēng)的衣襟劃過咱面龐，那就是翅膀。碧雅想，他的面龐就是眼睛，看得到我所看不見的風(fēng)。阿輝說，風(fēng)大了，小姐進(jìn)屋吧，無形物也有力量，別被風(fēng)刮傷了。

后來因海水倒灌，阿輝住的地下室被淹，廖太太讓阿輝搬到閣樓暫住，就在碧雅閨房樓上。這是阿輝第一次住樓上，碧雅陪他練了幾次上下樓梯，才不再摔倒。可他搬進(jìn)閣樓那天，徹夜難眠。當(dāng)夜溽熱，碧雅把汗涔涔的睡衣都除一邊，卻還是難以入睡。她盯住天花板，突覺房頂有一條條透明繩索，垂落下來。當(dāng)她揉眼再看，卻又不見，還是太困了，她終于在迷糊中睡著了。第二天，阿輝紅著臉，在花園里打了地鋪，告訴廖太太他住不慣閣樓。地下室三日后退水，阿輝就回到原先的房間。后來廖家?guī)状蜗胱尠⑤x住進(jìn)條件更好的臥房，他都拒絕。

廖家人發(fā)現(xiàn)阿輝的才華不只是園藝而已。廖先生因為合作方刁難，失了礦權(quán)，急需重找礦地，斥重金派出四位礦師，卻遍尋不著。而阿輝只是讓人牽著，緩緩在山間踱步，一寸一寸冥思，入山兩個月，尋到的礦脈鐵苗暢旺，令眾人稱奇。

可廖家頹勢已顯，人丁敗落。那時局，土匪猖獗，海上也倭患不斷，碧雅的大哥死于開礦歸來的路上，全家白白被土匪取命。碧雅的二哥留洋歸來，船卻沉入半途。廖家在一年之內(nèi)失去兩子，廖先生身體也垮塌下去。深秋時分，廖先生病很重了，所幸碧雅的婚事也終于安排妥當(dāng)。廖太親族里有人在呂宋做生意，很是出色，只是掛念故國，遵循祖訓(xùn)，無論如何要娶家鄉(xiāng)淑女為妻。碧雅平日里最是懂事，也知這安排是最合情理，無可拒絕。廖先生特地叫來阿輝說，輝啊，你的心摸得到礦脈，也該摸得到人情世事。阿輝只是輕拍廖先生的背，為他順氣。廖先生說，你要做碧雅的阿兄。阿輝說，好，我看顧她一世人。廖先生說，家里只剩最小的弟仔，廖家還要仰賴你。阿輝說，莫這么講，多虧你們?nèi)萘粑摇?/p>

碧雅要去呂宋成婚，臨行前，她走入地下室。夜深無燈，潮氣深濃，鳴蟲微弱的叫聲碎了一地。她說，阿輝，原來你的世界如此。阿輝說，小姐來我這里不合乎禮。碧雅說，船明日起航，只可惜你從未看見我。

淺淡的月影透過柵欄，跌落在他倆之間。我看見你了，阿輝抬頭回答。你的眼光像繩索，碧雅說。那你也看見我了，阿輝說。碧雅不語。

你該上樓了，莫停留，阿輝說。

碧雅去了呂宋，三年里與阿輝斷了聯(lián)系。但小弟常來信，告訴她家里事業(yè)逐漸好轉(zhuǎn)，仰賴阿姐與姐夫輸送的資財，阿輝哥探出的礦藏也幾無失手。后來，碧雅隨丈夫去秘魯開拓，這是出嫁前早已商量過的。

秘魯有多遠(yuǎn)？碧雅跟小弟說過，如果這世界是一顆蘋果，被一根筷子穿過，那么你們在這一端，我在另一端。可碧雅雖渡過半個世界的海，卻發(fā)現(xiàn)在那地，空氣是一樣炎熱，人的面龐看起來也與家鄉(xiāng)差不多。這里有一樣的棕櫚，只是更茂密。當(dāng)她閉上眼睛，濕熱海風(fēng)把她包裹住，她會有一瞬覺得，自己還在家。

碧雅終于忍不住寫信，信里向阿輝描述當(dāng)?shù)厝说奈璧?。女人左手舞裙擺，男人左手揮草帽，各人右手執(zhí)一帕子，如兩只白鴿在二人之間翻飛。只是舞來舞去，那兩只白鴿就是不在彼此身上停歇。白鴿，為何不能停一停呢？當(dāng)?shù)厝藷崆?，舞蹈也太翩躚了些，她看得滿眼盈淚。白鴿，為何不能停一停呢？

而阿輝終于回信，不提白鴿，也不提這三年的苦，卻告訴她在秘魯?shù)牟鑸@有哪些隱患，在地球的另一端栽茶時，種子、根系、土壤要如何調(diào)和。讀信的時候，碧雅在海濱，想起珠寶蟹的故事，如果那蟹可以游過重洋，把另一只眼睛給她，她愿意受痛受苦。天黑時，她在海邊只等到當(dāng)?shù)氐捏π?，原來全世界的螃蟹大都是晝伏夜出的，常年獨居在洞穴里。不知它們的洞穴能有多深呢?/p>

碧雅的丈夫除了茶園，也試著開礦。他為人敦厚，對故國的阿輝也很敬重。阿輝的信件來得不易，幾次三番沉入海、碎于槍炮、落于山賊海盜的手中被廢棄。紙與字到底脆弱。可一旦有他的信到來，常帶著礦藏的訊息，雖在地球另一端，可阿輝對礦脈的判斷卻極準(zhǔn)，字字如金。依靠著這些來信，碧雅和丈夫總算在南美站穩(wěn)腳跟。

阿輝信中沒說，這些年有幾回，他被地深處的烈火驚嚇，幾乎昏死過去，廖家弟仔連忙請來最好的醫(yī)生救治。迷糊中，阿輝說碧雅走后，他刻意操練自己，他已發(fā)現(xiàn)珠寶蟹饋贈的秘密，學(xué)會令眼光如同螃蟹打洞，學(xué)會旋動眼光，使之鋒利，如鉆頭向下進(jìn)深。畢竟碧雅在海極，在世界的另一端。醫(yī)生聽了，只當(dāng)是病人發(fā)燒胡言。起初幾年，阿輝時常內(nèi)里發(fā)燙，似乎被巖漿灼燒過?？伤辉艞?，每日獨坐地上，除了需要探勘礦脈時才偶爾出門。而后，他哪怕身體燙若烈火，精神卻越發(fā)堅強，如經(jīng)過淬煉的珠寶，不受傷害。

而碧雅信中沒說的是，她也任性試過回鄉(xiāng)，卻在路途中摔下山崖，所幸在眩暈中她似被繩索絆住，掛在斷崖枝頭，后被救下。她斷了腿腳，從此不能走遠(yuǎn)路。后來的年歲，她全心投入到家族養(yǎng)育和茶園礦產(chǎn)的事業(yè)里，斷了別的念想。從她而出的兒女孫輩都愛她，也都跟著期待那時不時翩然而至的信件。碧雅丈夫亡故后，家中曾遭逢危機(jī)，可碧雅讀完信，帶著兒孫再度挖出金礦，解決了債務(wù)。

老年的碧雅每日都做兩件事，一是乘馬車，去家中創(chuàng)辦的學(xué)校教學(xué)生針織刺繡，把寶石和鳥羽鑲嵌在布匹上，眾人都叫她碧雅祖母。碧雅祖母常懷慈愛，但偶爾嚴(yán)厲，叫學(xué)生做工時要傾注所有精神，不可三心二意，要知道無形的眼光也在其中穿針引線。她的第二件事是在庭院里隨搖椅輕晃，不許任何人打擾。大家都說碧雅祖母的庭院有一只自己會動的搖椅，節(jié)奏像徐徐的樂曲。有時，祖母還未坐上去，搖椅已先搖，仿佛地里總冒出一只無形細(xì)手在輕推。唯有最小的孫女羅莎曾經(jīng)偷偷靠近過搖椅上的碧雅，聽她似說似唱著，天上，你在。陰間，你在。去向海的極處，你的眼光也在。

碧雅七十歲時，不再去學(xué)校教課。她大部分時間都在那只搖椅上，年復(fù)一年，搖椅晃動得越來越輕，似乎這椅子也成了眼目昏花的老者。終于有一天，那椅子不再動，祖母面色凝重，也不再出房間。

后應(yīng)碧雅要求，她過世后入葬在搖椅處。那是一個清晨，所有的風(fēng)都展開翅翼。兒孫都記得祖母的叮囑，要將洞盡量挖深些?？扇胍购?，孫女羅莎覺得庭院里似乎還有搖椅的輕聲，家人們都說她對祖母太過想念，所以覺得聲音不斷。三日后，家中侍者偶然被羅莎拉著，耳朵貼地傾聽，才證實確有異聲，但更似挖掘之聲，如螃蟹打洞——這無可稱奇，他們的房子不遠(yuǎn)處正修造通往海邊的鐵路。過一個月，那聲音在無人在意之中，逐漸遠(yuǎn)離了。

碧雅葬禮一年后，家鄉(xiāng)的信才到來，提到阿輝伯已去。廖家按照阿輝要求，把棺材放入深深的廢棄礦洞。后來發(fā)了地震，說起來，似乎就在碧雅離世那天，礦洞轟然坍塌，地面出現(xiàn)巨大凹陷。家鄉(xiāng)人都說，這礦洞似乎無止無盡，誰知道呢，或許會通向世界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