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站在山頂朝北望去,我要開始自己的探險之旅。
通往北邊的路上,白色的杜鵑起起伏伏盛開在草地山,我一叢一叢數過去,氣流也隨之變得弱起來。羊群在斜坡上啃草,有幾頭牦牛抬頭“哞”叫一聲,又不屑地走掉。太陽的光波里,對面的山坡上呈現出一個原木柵欄圍起的小牧場,炊煙飄在木屋頂上。
“要喝水嗎?”順著聲音,我感受到了脖頸里涌進一股熱氣,隨即是騾馬的腥味?!班絿!?,隨著馬的喘息聲,一股熱氣又鉆進了我的脖頸。我轉過身,馬背上一個頭發(fā)卷曲、皮膚黝黑、小眼睛、滿是雀斑的女孩正望著我。藍天下,一個冠冕似的云朵在她的頭頂飄蕩,她看起來像遠古時期的女酋長。
她一個翻身從馬背上躍下來,從頭到腳打量我,黑色的眸子里透露著幾分驕傲?!澳愕念^發(fā)也是卷的,像羊羔毛一樣,胸脯小得像酸棗。”她的薄唇溢上一抹笑容,眼神犀利地在我身上掃來掃去。我覺得自己在她那里像個外來生物,我失去了走進小木屋的興趣,轉身準備離開。她將馬韁繩上的銜鐵插進草地里,拉著我快速沖下山坡?!班蓿瓪W”她邊跑邊愉悅地喊道。風將我的耳膜吹得鼓鼓的。身邊的杜鵑和草地倏忽不見,瞬間的飛翔讓我無比興奮。等跑到曠野上時,我們像兩只小獸一樣開始了廝打。我們一次又一次把對方撲倒,最后我騎到她身上,將她雙手反擰到背上。這次搏斗終以我的勝利而告終。
“你像只小牛犢。”她從草地上爬起來,用力搖著我的雙肩。我們整理好披散的發(fā)辮,擦掉臉上的大汗,朝山坡的小木屋爬去。
走到柵欄的旁邊,一只藏獒“嗖”的一下從場里飛出來。我整個人開始腿腳發(fā)軟,蹲在了原地。倉拉哧哧地笑著,扶起我說:“不用怕,它是我的藏獒,叫果日。阿保(奶奶)已經告訴它你是客人,它會將你當成家人的。”身穿羊皮藏袍,腰間系著紅腰帶的老人出現在面前,她身旁的果日吐著濕紅的長舌頭,一雙明亮的黑眼里依舊充滿了警惕。阿保招呼我進屋,屋內占地面積最大的是連鍋炕,牛糞在火塘里燃燒得猩紅。濕氣、暖氣、牛糞、奶味攪拌在一起,空氣成了另一種稠密的存在。倉拉像只山雀一樣和阿保說著我們相識的過程。
阿保在炕頭的灶上給我們煮了青稞麥子飯,從鍋灶傳過來的熱氣跑滿了整個土炕。倉拉和我不動聲色地就將一碗麥子飯裝進了肚子里,腸胃瞬間變得舒展了,我覺得有熱氣從我的頭皮冒出來。
“你家住哪里?”
“山神對面的山坡上,那是我的外婆家,準確說我的家在洮河邊。”我說完倉拉沒有再細問下去,好像這個問題對她來說顯得不那么重要了??諝庖幌伦兊眉澎o起來。我們沒有更多的話要談,而我因為走了很多路,飽餐之后有了昏昏欲睡的欲望。
“我要睡一會兒?!蔽艺f著就躺在了溫暖的炕上。似睡非睡時,阿保將一張柔軟的羊皮襖子蓋在了我的身上。那一覺我睡得酣暢淋漓,一寸的夢也沒有做。
二
窗外的雨下得噼里啪啦,我為自己倒上了第二碗酥油茶。藏香焚起的青煙一圈一圈在空氣中擴散,這種氣味讓我的心不那么躁郁。分別二十多年的倉拉馬上就要推開那扇柏木門和我見面。在鐵城沒有人知道倉拉的消息,多年前她的消失看起來是那樣的順其自然,而多年后再聽到有關她的消息,卻讓我心跳不已。很多年我都在等她的消息,對她的等待成了心底最隱秘的一種存在。最后一次離開外婆家時,我在我們相識的牧場坐了一下午,直到凍雨來臨。那天我一個人在冷雨中走了很久的山路,我想不通我為什么對她一直保存著這樣執(zhí)著的“情誼”呢?我們待在一起的日子只有三年中的六個寒暑假,可是我對她的友情超過了任何一個朋友。我總忘不了那個我們彼此對望的瞬間,充滿了莫名的信任與激動。那種感覺就像在無盡的荒蕪里遇到了另一個自己,我會情不自禁順著熟悉的腳印,走進我所未知的領域。腳步聲越來越近,多么熟悉的聲音,鏗鏘、急促、節(jié)奏均勻,門被推開,一頂棒球帽將眉眼全部隱藏起來。“呀,我來遲了?!?/p>
倉拉說著,帶著一身的雨氣坐在了我的對面,將棒球帽摘掉,露出了那張我所熟悉的臉龐。她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波瀾不驚,仿佛我們的分別就在昨天。
“倉拉,這些年你去哪里了?”我朝對面的倉拉問道。我很想知道她經歷了什么,她整個人看上去干瘦得像一根風干了的黃芪,那件寬大的灰色毛衣像麻袋一樣搭在她的身上。她的食指間夾著一根香煙,猩紅的煙芯已燃到了煙嘴邊緣。她嫻熟地將煙蒂扭滅在了煙缸里。
“來,試試手力,你扳得過我,我就告訴你?!彼f著豎起一只干枯的手,我也立馬支起胳膊肘和她比試起來,沒兩下我就敗下陣來。
“真沒勁?!眰}拉不屑地說,轉過頭看向窗外灰色的天空。
倉拉總喜歡這樣霸道的主宰和表達自己的思想,很多年她都沒變過。我想起那個夏天,我站在矗有山神的草地上,褲管全被露水打濕了。倉拉告訴我三天后,我們會在這里集合。
“我看到你說的洮河了,從山頂望下去它就像一條細尾巴的蛇?!彼T在馬背上一副高高在上的感覺。
“那是你沒有站在河邊看它。”我有點激動。倉拉說:“我為什么要站在河邊去看它,我有一天要去看大海,聽家里收蟲草的人說,大海可以將群山淹沒,海邊的人都穿著漂亮的花裙子,美得不成樣子?!?/p>
“倉拉,后來你去了海邊嗎?”
“嗯,海邊的礁石上站滿了巨型的海鷗。”
我們彼此間不再說話。窗外的雨聲顯得更大了。
三
阿保在清早的濃霧里推開了我家的門,她說倉拉兩天前說來我們家,兩天過去了她沒等到她回家。阿保用茫然又急切的目光將我們家的各個角落掃了一遍。阿保的話讓我心驚膽戰(zhàn),我總覺倉拉會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從我第一次遇見她,這種感覺就沒有斷過。外婆使勁地搖了搖我,她讓我說出倉拉的所在。
“我真的一無所知,只是她說過她要去大海邊?!?/p>
“哦,對了,販賣蟲草的人告訴她,可以帶她離開?!蔽已a充了一句。
“天!”阿保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阿保說,她知道倉拉去了哪里,她一定是跟販賣蟲草的人走了,她說著癱靠在外婆家的門柱上。外婆將她扶坐在炕沿邊,靜默的空氣里,呼吸進鼻腔的都是濕寒的霧氣。
“你去了東莞?!蔽业恼Z氣中透露著犀利,對面的倉拉臉一下子暗了下來,眼睛里露出了奇異的光。
“我在一個新聞欄目上看到了你。你在接受警察的審訊,你的臉面沒有打馬賽克。”我說著心悸得厲害,仿佛又回到了她出現在電視里的那個早晨,仿佛電視里被警察審訊的人是我自己。我坐在彈簧沙發(fā)上兩股戰(zhàn)戰(zhàn),等我努力讓自己平復下來,想再次看清倉拉的時候,電視里的畫面已經切換掉了。
“是沒有打馬賽克,是我給記者說的,那并不是什么見不得光的事情?!彼f完,眼睛里的光消失了,霧蒙蒙一片。巨大的靜默里,服務員端上了溫熱的麥子飯,倉拉的眼里又開始了光的跳躍,嘴里發(fā)出了“嘖嘖”的驚嘆聲。她說她很多年都沒吃過麥子飯了,離開的這些年夢里很多次都夢見過麥子飯,是阿保在炕頭的鍋灶上熬煮的。夢里阿保用鐵勺將熬煮好的麥子飯攪來攪去,鐵勺與鐵鍋碰撞發(fā)出“嗞嗞”的聲音,像要馬上熬煮好的樣子。果日吐著舌頭在灶臺邊跑來跑去。夢中她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著,卻從來沒有等到阿保將飯盛給她吃。她就這樣在焦急中醒過來,窗外迷迭香的氣味讓她很厭煩。那個時候她很想阿保,想山間的那個牧場,想果日也想到了我。
阿保是在一個清晨發(fā)現倉拉的。
陽光很好的一個清晨,牧場的一只羊羔與母羊走丟了,阿保用圍裙裹上羊羔去山上找母羊。剛出了牧場的圍欄,一個嬰兒的襁褓就出現在阿保的腳下。
“啊”,阿保緊張地朝四周看了看,山間只有灰色的霧飄來飄去。她放下懷里的羊羔,俯身查看突然出現在她腳下的襁褓。一張凍得不成樣子的小臉裹在臟兮兮的被褥里,一雙立起來的小眼睛正慌張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斑辍?,從襁褓里傳出來一聲拉稀的聲音。阿??焖俚卮蜷_小被,一股小孩子的屎臭味就飄了出來。
“嘖嘖嘖?!卑⒈s@嘆著,用被子的另一角給嬰兒小心地擦了屁股,將她從屎尿中抱了出來,一只小巧的海螺從嬰兒的脖間滑落了出來。她將皺巴巴的嬰兒與海螺一起裹進了圍裙里。
“咩咩”,母羊甩著腫脹的乳房從山坡上跑下來,小羊跪在地上貪婪地吸吮起羊奶,懷里的嬰兒嗅到了奶香發(fā)出了小獸一樣的低鳴。母羊的耳朵抖了抖,從小羊的嘴巴里將乳頭拉了出來,草地上灑滿了白色的乳汁。阿保跪在母羊身邊,試探著將懷里的倉拉放在母羊的肚皮下,讓她的嘴巴貼近母羊的乳房。喝飽奶的嬰兒,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立起來的小眼睛慵懶地打量著四周。
“我從小就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不是嗎?”
“阿保在去世之前一直掛念你,她一直在牧場等你?!蔽掖驍嗔怂脑?。
倉拉眼里的光明明滅滅,她用一只手托著下巴,扭頭看著窗外的雨。
四
“阿保真好,她從未向我隱瞞過我的身世。”她將臉貼在玻璃窗扇,窗外的光在她臉上晃來晃去。突然窗外傳來很大的一聲車喇叭聲,倉拉像被這種聲音擊醒一樣,迅速地轉過頭來,怔怔地望著我。我安靜地接受著她的目光,我們要從彼此眼光中發(fā)現什么呢?我們的分開與不分開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們一直在不同的地方,靜悄悄地過著別人不知道的生活。
倉拉說人多怪呀,明明知道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與自己剝離,可是在很多刮風的夜晚,腦海里的神經就像瘋狂生長的樹枝一樣,一直將“探索”的枝丫伸向黑色的夜空。
冬天的牧場寂靜極了,靜到能聽到下雪的聲音。阿保將木板門一關,屋子就黑透了,風在曠野里自由地嘶吼,只要閉上眼就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風的聲音。那些從大腦中跑出來的“枝丫”,在我的宇宙不斷地延伸,我多希望爬到那些枝丫上,順著它的走勢尋找到我的母親。冬天的每個夜晚都是這樣,我順著那些樹枝爬呀爬我都快要累死了。
“我想我的母親一定是個很糟糕的女人,她口出穢語在抱著我的時候會將我的胳膊弄疼?!?/p>
“忘記她吧?!?/p>
倉拉固執(zhí)地搖搖頭說,她一直都在,她說著從毛衣下拉出了那個雪海螺?!爸挥袑ふ业接行〇|西,或者在永無止境的尋找中才會覺得自己和別人是一樣的?!彼f著將海螺放在了耳朵邊聽了一下。
五
“我對不起阿保?!眰}拉痛苦地說道,窗外有隱隱的雷聲傳來,接著一道很亮的閃電投進了窗戶,射在了倉拉的臉上又瞬間消失。她用火柴一樣的手指使勁地捋了捋枯黃的頭發(f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拿起了桌上的打火機。
倉拉說當她第一次知道脖子間的海螺來自大海的時候,她就開始幻想大海。有一次阿保熟睡后,她推開了小木門,門外的月光很亮,厚厚的白雪閃爍著細密的光亮。
“啊,大海應該是這個樣子吧?!卑⒈8嬖V她,高原上所有的河流最終都匯聚在了那里,大海里能裝滿世間所有的幻象。
“我再也沒見過那么美的景色,一直想把她畫出來,可是我的努力都是白費?!?/p>
“你學會了畫畫?”我詫異極了。
“我的心里一直有一個洞,需要用海水來填滿,山里沒有海水,洮河從山上望去又小得要命?!眰}拉說著吸了一口煙,使勁咳嗽起來。我懊悔我對她剛進門的質問過于苛刻,我們彼此不見面的這些年,我愚昧地虛構了一個自己,看起來不被生活擊倒的樣子。
倉拉說那個販賣蟲草的男子將她帶回家,賣給了一個胡子拉碴的人。黑夜里皮鞭、辱罵、身體的摧殘一起到來的時候,她聽到脖頸的海螺發(fā)出了“嗚嗚”的叫聲,腦海里阿保和果日消失在黑暗里。
“到現在我都肩胛骨疼?!彼f著扒了扒毛衣的領口,肩胛骨里一根骨頭突了出來。我想給她一個擁抱,可是我該怎么去安慰她呢?其實我自己也糟糕透了。我一直蜷縮在一個陰冷的縣城,自負又敏感,書架上塞滿了五花八門的書籍,每天縮起身體像只弓背的貓,在書中覓食,半夜起床在電腦前哆哆嗦嗦敲下一些怪異的文字,天明時頸椎疼得透不過氣來。
“生活就像泥潭,不斷煎熬著我們體內的水分,你看我看起來和你一樣瘦?!蔽业吐曊f。
她沒有接我的話茬,自言自語地說著自己的事。她說她在一個早上逃離了那個男人。大冷的天她穿件秋衣秋褲就跳上了一輛拉糞的拖拉機。多遲鈍的拖拉機司機,直到她跳下車也沒有發(fā)現她。她躲藏在一個大排檔里,白天在后廚沒完沒了地刷洗油膩的碗碟,晚上七拐八拐住在一個潮濕的小巷子里。有天她下班回去,一雙油煙味很濃的手從后背攔住她的腰,那種味道她再熟悉不過了,是大廚的肥手。他會在她干活的時候悄悄塞她一些吃的,有時是一只蝦,有時是一塊肉,雞塊什么的。他將這些放到她嘴邊的時候,先于食物而來的是他手上常年被油漬浸透的粗俗味道。剛開始她很抗拒他的“投食”。有一次她將他的手指咬出了血?!霸龠@樣下去,我會讓你離開的?!睆N師看著他那根像香腸一樣的指頭說。一縷陽光從油煙重重的窗戶里照進來,那光像一枚枚的松針極其明亮,瞬間的光亮向她提醒著窗外有一個正在忙忙碌碌的世界。她不能長期地困在這里,她第一次吃了他遞過來的食物,晚上他就跟了過來。
他們在床上的時候,樓下的二胡拉得哽哽咽咽,烤羊肉的味道一直從窗戶里飄進來。她將目光看向廚師掛在門口的衣服上,廚師鼾聲如雷,她像只貓一樣靠近了他的衣服邊,拿了他的上衣還有褲子,踏著拖鞋躡手躡腳地出門了。
那天的雪下得特別大,她飛奔在空蕩蕩的大街上?!芭丁馈彼裨谏巾斏夏菢咏兄鴽_向火車站。她用那個廚師的錢買了最近班次的火車,那趟車的終點站是廣東。“轟隆隆”,火車開始啟動的時候,她想起那個肥大的男人醒來后只能披被子出門時的場景,就開始忍不住地發(fā)笑,引得身旁的人紛紛投來驚訝的目光。后半夜她蜷縮在火車椅上睡著了,那是她離開阿保后睡的最憨的一次,夢里的大海閃爍著鉆石一樣的光芒。
六
倉拉下車的時候,天黑得緊,雷聲隱隱作響,四周都是怪影重重的高樓,像極了夜晚矗立在北山上的一棵棵云杉。她使勁吸吮一下空氣,空氣里有一股黏糊發(fā)臭的味道。她茫然地站在夜幕下,看著從車站出來的人,像一群群匆忙行走的螞蟻,“窸窸窣窣”爬進了那些陰森的怪影里消失不見了。
她在車站的廣場上站了很久,遠遠地看見遠處有燈光閃爍,她覓著那點光走過去,是一個很大的地下通道,走進去,里面的空氣悶熱無比??繅Φ呐_階上擺滿了五顏六色的雜志與泛著熒光的唱碟,有佝著背拉琴的長發(fā)男子,穿梭在地洞里的人顯得行色匆匆,他們漠然地從她身邊走過。
接連好幾周她睡在地洞里,她覺得自己像個穴居動物,一出地洞看見光就害怕。有一天地下通道里來了一個男子。他在她旁邊擺滿了五顏六色的畫,向日葵、寂靜的村莊、孤獨的大柏樹上飛卷的星云。她像只小獸一樣,謹慎卻有目的地靠近那些畫,眼里溢滿了強烈的占有欲。
“有些東西是與生俱來的,就像長在身體上的痣?!彼谝淮慰吹接彤?,靈魂的磁場就開始發(fā)力,陷在一個充滿魔力的新世界里。她說她后來想了很多遍,她是因為那些油畫愛上那個“流浪的藝術家”的,因為到現在她對他的面容都比較模糊,唯一讓她記憶深刻的是他拿畫筆的手和作畫時蹙起的眉。
“我們擠在一間潮濕的房間里,窗外迷迭香有著煩人的氣味?!?/p>
“它總是不能讓我們安心地專注一件事……后來我們去了海邊?!眰}拉抖了一下手里的煙灰。
“海邊的礁石上站滿了巨型的海鷗。”倉拉自言自語地說道。
“還有,我們的顏料用完了,我第一次去那個地方想弄些錢,運氣糟透了,第一次就被警察抓了?!彼f著來回地揉搓著自己的胳膊。
七
我們決定要去山頂的牧場。我們從車上下來時,鐵城里的人用漠然又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們。我試探著深吸一口氣,吸進鼻腔的空氣有些陌生。多奇怪的感覺,仿佛我們離開的這些年里,這里經歷了好幾個時代,在我曾經生活過的那個美麗年代,人們熱情又謙虛,他們會將遠歸的人迎進自己的屋子,倒上冒著熱氣的茶,拿出金色面粉做成的饅頭,從樹上摘下還未長熟的果子。現在他們像一個個窺視者,用寒冷的目光監(jiān)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現在走到哪里都是一些眼神詭異的人?!眰}拉說。我們決定還是越過洮河上山。走到山底時,有村人告訴我們山上的人都搬走了,山里現在有很多的狼。倉拉像沒聽到一樣,她背著自己的包和畫板,步伐堅定地走在了前面,我根本追不上她。
等爬到山頂的時候,漸漸有霧氣向我們襲來,或許是因為霧在移動的原因,我覺得腳底下的山也在移動,洮河看起來像一條隨意的布條。我突然想起倉拉很多年說的那句話:“你的河流小得要命?!?/p>
“你曾經在這里看的洮河吧?”我喘著氣問倉拉。走在前面的倉拉沒有回答我。我跟著她再往上爬,就看到了我們曾經見面時的那個山神石,她撿起一塊石頭放在了上面。
山神石對面的山坡上松濤嗚嗚,外公外婆的村莊早已一片荒蕪,看不見曾經生活過的任何跡象。難過像飛鳥一樣從我身體飛出。我想倉拉走的那一天,至少我們都知道她確切地離開了,我們著急地在山頂的曠野中尋找過她,而我離開的那一天,我以為我與村莊與這里的人還會再見面,我以為一切都是永恒的,現在想來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
等我從思緒中回過神來,身邊的倉拉已經不見了。我急忙向牧場的方向走去,我很害怕一個人待在空曠的草地上。多驚奇,我在曾經遇到倉拉的那個地方,看到了連在一起的村莊,倉拉背著她的畫架走進了那個村子。風從四面八方吹來,空曠的草地上我久久地佇立在原地,我想我要趕太陽落山之前回到鐵城,然后走入到我所熟悉的人海里。
【責任編輯】王雪茜
連金娟,女,甘肅臨潭人。魯迅文學院第十一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北京文學》《美文》《飛天》《草原》《文學港》《文藝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