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全家福

小時候，家里能有個相框，主人家一定很有面兒，會頻繁顯擺，街坊鄰居會有事沒事串門子看稀罕。有人掰著手指一一過濾了俺村各家，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有相框的是掙工資的干部、工人家庭，沒相框的是掙工分的農(nóng)民家庭。農(nóng)民們整天在地里刨食，忙得腳不沾地，連去趟有照相館的縣城都難，沒有相片，更無擺放相片的相框。只有我家特殊，是有相框的農(nóng)民。

那相框，原是老爹獲勞動模范時政府發(fā)給的獎品：黃底黑字的獎狀前罩一塊玻璃，四邊木條描金繪花。老爹反扣獎品，拔掉邊框上的釘子，開起擋護作用的粗紋密度板，再掀起蓋有大紅印章的獎狀，將相片反擱在玻璃上，然后依次復(fù)原，獎品便成了相框。

相框里有張六寸照，是我家七口的合影，用時髦溫馨的話說，叫“全家福”。合影中的老爹雖沒有此后照相時嘴角上翹、面頰微動的笑容，較之平時不茍言笑的威嚴，已經(jīng)夠平和了。母親身體瘦消、腮幫子凹陷，眼睛倒是挺大，不過缺乏神采，似乎帶點憂郁，一望便知那是生活負擔(dān)重壓下的寫實。姐姐們衣著樸素，面龐卻清秀靚麗。弟弟很拘謹，妹妹頗呆萌。只有我不合時宜：耷拉著腦袋、哭喪著臉、紅腫著眼，一副一百個不情愿的樣子。其實，我何止是不情愿，簡直是委屈透頂。

當(dāng)年生活拮據(jù)，莊稼人做飯用的調(diào)味品差不多也就鹽巴和籽油兩種，像醬油、肥肉之類過大年或辦大事時才有。籽油，是生產(chǎn)隊集體分的，由棉花籽擠成，雜質(zhì)多，呈白色塊狀，吃起來有種發(fā)霉的哈喇味。就這，會過日子的婦女們，一個個見樣學(xué)樣地把它當(dāng)作寶貝盛進圓墩墩的瓷罐里，在成人高的墻上揳木楔、棚木板，放瓷罐于木板上，既防老鼠偷油，又防家里的饞嘴巴。只有來了客人，母親們才舍得朝罐里剜一筷子，用小鍋單獨做鍋好吃的待客。脂油在熱鍋里一陣嗞啦蹦跳后，香噴噴的油煙味升騰散發(fā)，悠悠地飄入人們的鼻孔。一家沾油腥，全村都知道。待客人離開后，一家人才開始像往常一樣吃大鍋里稀湯寡水的飯。

我家干活人少而吃飯人多，生活的窘迫可想而知。每遇有客人吃飯，我常饞得躲在一邊傻看，盼著客人嘴下留情，能剩點菜葉或菜汁。雖說是客人吃剩的“下巴水兒”，我也會如獲至寶似的倒入天天重樣的稀湯或糊涂飯里，一邊攪動，一邊呼呼有聲地吸溜，嘴巴大開大合，發(fā)出吧唧吧唧的吃飯聲。見此情景，老爹總不無得意地說：“我的娃好養(yǎng)活，好吃受，不挑食?！辟嫡Z里“好吃受”專指家畜食量大、胃口好，帶有貶義?？杉热皇抢系f的，我斷不會計較，況且真的吃得齒頰留香。再說，吃受不好能咋的？地里就產(chǎn)那點糧食，細糧是給客人吃的，剩下的紅薯、玉米等粗糧才是自己的。母親還能耍魔術(shù)變出一鍋香噴噴的飯來？

為了一家生計，爹媽不得不起早貪黑拼了命掙工分，母親不得不想著法子省糧食節(jié)衣服。好多人家嫌紅薯皮堿味大、太澀，嫌玉蜀黍糝顆粒大、粗糙、拉喉嚨，邊吃邊扔紅薯皮，吃飯剩些碗底兒。俺家人吃紅薯不吐紅薯皮，吃飯不剩碗底兒，吃菜吃下菜幫菜根。快吃完飯時俺都一個動作：兩手捧碗蓋著臉，舌頭伸著、勾著、卷著一點點舔碗沿。這時，我家的豬總是伸著脖、掫著頭、瞪著眼，朝著俺們哼哼唧唧，似乎是在抗議，“你們吃得一點不剩，我咋辦呀？”有人把俺們吃飯的囧樣當(dāng)做笑料到處揚撒，說些不中聽的話。

在農(nóng)村，男人的力氣是一家人生活的保障。我老爹身板較弱，偏偏還遇事先想別人不考慮自己。人們常說老爹“好管閑事”“窮大方”。譬如，村里來個憨子、瞎子、要飯的，好多人家關(guān)大門、插門閂。老爹不僅不讓關(guān)門，還主動給那些人端一碗吃的。為此，母親和老爹慪過氣、拌過嘴。老爹不溫不火、一如既往。我始終認為，老爹的“好管閑事”，是造成我家日子難捱青黃不接的罪魁禍首，也是我對老爹怨氣滿滿的根由。

有年臘月，欒川縣潭頭村一伙人帶著拳菜、木材等山貨來找我老爹。從大人們的對話中，我梳理出原委：他們那里山高林多土地薄，過年也難吃白饃。聽說我老爹熱心腸、肯幫人，輾轉(zhuǎn)找來，想請老爹出面，通過貨物交換弄些糧食，幫助度過年關(guān)。那天晚上，我家破例又點了一盞煤油燈，屋里外亮亮堂堂，老爹嗓門高高，親熱得像見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客人們臉上紅撲撲的，帶著笑容。母親從墻上取下那罐棉籽油，掏出積攢多日準備換鹽巴的雞蛋。爐膛里火焰霍霍外躥，把母親失機慌忙做飯的身影定格在墻上。一陣哐里哐啷后，瓷碗、鐵碗、小木碗，裝著烙饃、盛著飯菜，在飯桌上冒著煙、飄著香，擠擠扛扛。老爹又是管飯，又是來回奔走張羅、挨家動員，終于打發(fā)潭頭人滿載而歸。

第二年，潭頭人又來了，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后，說：“去年見你家灶火房沒安窗戶，露著黑窟窿，今兒特地給恁捎個木窗戶?！背舜皯簦麄冞€給我家?guī)Я税氪佑箢^和一個用羊角做的小號?？吹嚼系拇蠓浇K于有了回報，我心里美滋滋的。握著那個月牙形的小玩意不停地吹，嗚嗚聲響徹村子上空。那年，老爹被推舉為生產(chǎn)隊長。

潭頭人走后，老爹把窗戶和半袋芋頭交給隊會計，囑咐他按集體收入分芋頭，把窗戶記入應(yīng)收賬。會計聽見了潭頭人說的話，知道這些是對我家去年幫忙、管飯的酬謝，搖著頭不肯接。老爹急了，起著高腔說：“去年是個人幫忙，今年是公事。東西是今年拿來的，誰能斷清官司，判定這東西該歸公還是歸私？”老爹頓了一下，口氣更堅決地說：“弄不清時就交公。”會計退一步說：“東西交公也行，但應(yīng)對去年管飯補償糧食，收入和支出兩不攪，各算各的?！崩系€是不同意，堅持說去年的事是自己私事，是老黃歷了，不能再秋后算賬。這事的最終結(jié)果是，東西交給了集體，群眾會對窗戶進行估價，我家按價買回。

自個兒忍著饞、挨著餓，省下些糧食卻被別人狼吞虎咽；明明是禮尚往來、報答酬謝，眼看到手的鴨子卻被當(dāng)作公物送走。這叫什么事??！我想不通，忿忿不平。我和我姐噘著嘴，又把木窗從群眾會上抬回來。老爹說：“這下好了，用著放心了?！薄坝猩恫环判牡?，本來就是人家給咱家的嘛！”我低著頭、繃著臉，咕噥了幾句。老爹板著臉，訓(xùn)斥我小娃子家沒吃過虧，不懂啥別瞎說。

一天，村里冷不丁來個挎照相機的人。我沒有如其他小孩追著照相人屁股看熱鬧。我想，把模樣印到紙上，那一定很復(fù)雜，很花錢；相紙又厚實又光潔，四邊還帶著水波紋花邊，恐怕一罐脂油也換不來；照相，不頂饑不防寒，是掙錢多得布兜裝不完的人才燒包哩。俺連飯都吃不飽，平時穿的衣服還補丁摞補丁的，哪里會考慮照相？還是眼不見心不亂為好。誰料想，當(dāng)天晚飯時，老爹說：“明早起，趁起床后精神，換上新衣裳，咱去照張全家福。”老爹的話太突然，俺們覺得不可思議。

在姐姐的追問下，母親說出了根由：照相人從前晌轉(zhuǎn)悠到后晌，好話說了一籮筐沒人照。農(nóng)民窮，哪有閑錢照相臭美？無奈，找到我老爹，請俺家?guī)兔ΑＵf哪怕全村只照一張，他回縣照相館也好交待?！霸厶湾X嗎？”我問。母親說掏，還說錢已經(jīng)給了人家?！霸勰挠绣X啊！照相錢還是借的。借錢幫別人，這叫啥事啊！”母親皺著眉說。“你爹是啥人??！不占人便宜，丁是丁、卯是卯，干板硬氣。你爹是黨員、是干部，思想積極，處處帶頭當(dāng)先進、當(dāng)模范。你爹寧肯虧欠自己，也要厚待別人，說人家張開嘴肯定有難處，咱不出手幫助就不夠意思，今天幫張三，明天幫李四。”我的刨根問底無意觸到了母親的痛處，她一反常態(tài)地抱怨起老爹來?！扒靶┠?，你爹操心掛意給大隊跑騰，掏心窩給群眾辦事，到頭來，還是被趕下了臺。咱累得筋斷骨頭折，儉省得一片紅薯皮不舍扔、見根線頭也撿起來。誰知道咱吃的苦受的癥??？誰幫咱度苦日子??？”說起這些傷心事，母親淚眼嘩嘩。

母親對我老爹是有些不滿，特別是老爹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后。她說老爹性子耿直，當(dāng)大隊干部吃大虧，當(dāng)小隊干部吃小虧，當(dāng)普通社員安老本分最好。那天晚上又提到潭頭人捎窗戶那事，母親說：“要是不當(dāng)隊長，窗戶名正言順就是咱的，哪用再花錢買？”聽得出母親不希望老爹當(dāng)干部，更擔(dān)憂老爹再當(dāng)大隊支書。我是贊成母親的，當(dāng)干部不合算，管閑事有點傻，管好自家就行了。

母親的愁怨，使我想起了李喜來借糧。

李喜來是鄰村人，媳婦就要生孩子了，還無一把麥面，他上躥下跳也不濟于事，情急之下大老爺們嗚嗚大哭。老爹聽說后，托人捎口信，要幫他度過難關(guān)。有好心人勸告，說喜來家是個窮坑，給他借糧有借無還，才沒人敢?guī)退?。接濟他，等于得罪了別人，不值得。“你家也不寬綽，囤里的一把麥子是從牙縫中省下的，孩子正長身體，要是吃著斷了頓，咋辦？”老爹聽罷，不當(dāng)回事樣呵呵一笑，說“咱幫誰沒想著為了維持人。幫喜來，是看他老實木訥又單門獨戶，不像咱們弟兄多，有了難處能轉(zhuǎn)開圈”。

喜來?著一滿籃麥子，咧著嘴向我爹媽道謝時，我沒覺得他臉上綻的是笑容。隨著他絳赤色臉膛的隆起聳動，我感到他的臉比過去厚，繼而涌起一股厭惡的念頭。喜來呀喜來，咱不沾親帶故，平時不來往，咋好意思真的來?糧呢！當(dāng)聽見老爹說“有啥難處言一聲”時，我氣得變臉變色，一甩手關(guān)上了大門。老爹呀，別人裝聾賣啞，避著躲著喜來，你倒好，找上門管閑事！

第二天，我早早上學(xué)，故意躲到學(xué)校外偏僻處，想以缺席表達不滿，攪黃照相。老爹找我頗費了周折，見我后黑喪著臉，責(zé)備說：“一家人從冷清明等到現(xiàn)在，凍得呲呲哈哈，就是不見你！”我磨磨嘰嘰走得遲緩。老爹吆喝著催我走快，呵斥說：“照張相能殺了你！”照相得花錢，花錢不要命嗎？不照相，就能省下塊兒八毛錢。有了塊兒八毛錢，何至于上個月燒得渾身發(fā)抖還硬扛著不去看病買藥？但我不敢犟嘴，心里異常難受，就像有無數(shù)箭鏃來回攢射，又像有灼熱的熔巖為找發(fā)泄口而上下奔突。老爹呀老爹，咱不幫這個陌生人的忙不行嗎？你不那么愛管閑事該有多好??！憑著恁們的勤快節(jié)儉，咱家生活起碼能隨上大溜。可是，你幫助這可憐那，出物出錢，咱除了弄了個螺號還有啥進項？你仗義疏財，母親和我們就得更勤勞、更儉省。要是你不那么慷慨，母親會像其他婦女樣早上多睡幾個囫圇覺，不至于刮著響西風(fēng)也早早起床先去擼擔(dān)樹葉吧！要是你不那么大方，我們不會有那吃相，我何至于被同學(xué)起個帶侮辱性的外號！要是你不是黨員不當(dāng)村干部，不得罪人，別人就不會拿我報復(fù)。那次，我們一幫小孩子一起偷豌豆吃，我可能會像其他人一樣被叱責(zé)一頓完事，何至于被單獨提留進小屋，差點被摑臉，遭到謾罵不堪入耳……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淚水汪汪地，我使勁憋著、眼眶瞪著，竭力不讓眼淚流下來。當(dāng)看見弟弟夾著膀子，凍得胳膊腿發(fā)抖，看見妹妹露著腳趾，穿著爛窟窿鞋，內(nèi)疚和憋屈一齊涌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噗嚕嚕下落。母親一邊不迭聲地問我咋了，一邊瞪了眼父親，我泣不成聲，哽咽著指著妹妹的腳趾。母親攬著我，二姐緊拉著我的手，大姐不停拍我身上的灰土、拽衣服角。我像終于找到了傾訴對象，找到了發(fā)泄出口，肩膀抖動著嚎啕大哭，哭得咯噔連天，上氣不接下氣。

不管怎樣，老爹對“全家?！鳖H為滿意，專門制作了相框，特意掛在上屋最顯眼的地方，但凡來了客人，主動拿出來，給人家指點嘚瑟一番。只是，當(dāng)客人問到我的怪異時，老爹立馬收斂笑容，臉色黯然凝重、目光含混躲閃。

作者簡介：

萬紅偉，嵩縣人，當(dāng)過教師、律師、公務(wù)員。現(xiàn)在洛陽市總工會工作。著有散文集《嶺脊那棵小拐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