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是一個地理概念,近代一般用作湘東、湘西、湘南三地區(qū)的合稱,現(xiàn)在“瀟湘”特指湖南省永州市零陵地區(qū)。從地理角度來講,“瀟湘”原本的意指是指湖南零陵地區(qū),隨著歷史的變遷和文學作品的傳播與接受,“瀟湘”也不再局限于意指湖南地區(qū),而是逐漸成為承載著“瀟湘”意象群的文化載體。并且,“瀟湘”作為地理概念所代表的地點也發(fā)生了改變,“瀟湘”從實質地理位置向人文地理意象的過渡,最后變化為一個作者主觀意象中的情感空間,“瀟湘”逐漸抽象化。
“瀟湘”作為一個文學母題,其意指的變化是指“瀟湘原意指湖南地區(qū)”這一概念的變化。這一變化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瀟湘”意指的內容逐漸豐富,不再單一地指示某一地區(qū),而是擴展為帶有特殊情感的文學母題。二是“瀟湘”一詞所意指的地理位置在文學作品中發(fā)生改變,由一地遷移至多地。隨著意指的變化,“瀟湘”二字逐漸轉變?yōu)橐粋€包含著一系列相似意象的意象群和承載著特殊情感的情感依附。
“瀟湘”意指內容的增加
“瀟湘”一詞在唐朝時期便已經在文學作品中作為一個常見的使用意象出現(xiàn)。至宋朝,“瀟湘”更是進入繪畫領域,在宋朝有許多繪畫均在描繪瀟湘山水,文人借之以抒發(fā)自身情感。“瀟湘”意指的變化離不開歷史發(fā)展,其意指內容是隨著時代的變化逐漸豐富的,但是其變化在作品中的體現(xiàn)并沒有完全隨著朝代更迭在同一時期表達統(tǒng)一且一致的內容,其意指的使用是作者決定的。至此,“瀟湘”母題逐漸變得抽象化、概念化、多樣化。
元代文人辛文房在其《唐才子傳》中有道:“瀟水出道州九嶷山中,湘水出桂林海陽山中,經靈渠,至零陵與瀟水合,謂之‘瀟湘’,為永州二水也?!边@幾句記載了二水源頭、流域及交匯地點,把二水交匯處稱作“瀟湘”,即零陵地區(qū),可見二字本就屬于實質地理概念上的地名,“瀟湘”就是對兩條河流交匯之處的命名,并沒有其他情感和意象的附著,這里的“瀟湘”就是其最根本的意指。晚唐詩人鄭谷在《淮上與友人別》運用“瀟湘”二字寫道:“數(shù)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友人即將駛船去往瀟湘(今湖南一帶),而詩人則將去往都城長安,此處“瀟湘”便是指湖南地區(qū),詩人只是單純使用地名,而并不是將“瀟湘”作為模糊地點或其他情感的代指。南宋詞人辛棄疾在其《阮郎歸·耒陽道中為張?zhí)幐竿乒儋x》一詞中也引用了“瀟湘”一詞寫道“山前風雨欲黃昏,山頭來去云。鷓鴣聲里數(shù)家村,瀟湘逢故人。”詞人記述了在凄涼的瀟湘道上遇到故人的情境,這里的“瀟湘”也是指其原意即瀟湘地區(qū)。宋代文人范仲淹也在其《岳陽樓記》中運用了“瀟湘”的地理意義,寫道“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于此”。
瀟湘山水煙云裊裊,百草豐茂,有諸多文人墨客曾經在此處徘徊,寫下流傳千古的名篇,眾多舉足輕重的文人都在作品中記述過瀟湘山水的美麗景象,唐代詩人柳宗元曾被貶謫至零陵任永州司馬,在其律詩《零陵春望》寫道:“平野春草綠,曉鶯啼遠林。日晴瀟湘渚,云斷岣嶁岑?!背嗽娢闹?,書畫作品中也有眾多描繪瀟湘山水美景的作品。也是這不勝枚舉的文藝作品豐富了“瀟湘”的內涵,賦予了瀟湘山水深厚的文化底蘊。
除了瀟湘美景令人心馳神往外,諸多神話傳說也發(fā)生在瀟湘地區(qū),隨著后代文人在作品中多次引用,“瀟湘”意象逐漸形成了典型,這些典故根植于瀟湘山水,也賦予了瀟湘山水深厚的文學內涵。中國古代有諸多愛瀟湘寫瀟湘的文人,他們的詩文作品中用到的“瀟湘”一詞,已經不再是單純的瀟湘地區(qū),而是成為一個附著諸多意象的集合,這些意象也承載著一系列復雜的情感,奠定“瀟湘”文學凄美幽怨的基調。正因如此,“瀟湘”的意指逐漸豐富,由意指湖南永州地區(qū)擴展為意指產生在湖湘地區(qū)的“瀟湘”意象群。
其一是屈原賈誼意象。屈原可被稱為中國古代放逐文學的源頭,他在《楚辭》中所抒發(fā)的種種憤懣與模糊的抱負都承載著屈原被貶謫放逐后的悲痛,最后屈原也將自己的生命結束在汨羅江畔,屈原的情愫將貶謫放逐與沅湘地區(qū)相結合,成為后代貶謫放逐文學的不竭源泉。隨著放逐文學的發(fā)展,諸多文人崇拜屈原、效仿屈原,在屈原去世近百年后,西漢賈誼被貶至長沙,寫下了《吊屈原賦》,其中寫道“既以謫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司馬遷在《史記》中將二人合稱列傳,后代文人也將以屈原、賈誼為代表的貶謫意象稱為“屈原賈誼意象”。
特別是在唐朝以后,越來越多的官員被貶謫至苦寒之地,他們胸懷高遠,無以為繼,只能發(fā)憤著書,將心中憤懣之情付諸文字,王昌齡、杜甫、韓愈、柳宗元、劉禹錫、李商隱等大文人都曾被貶謫,行走在湖湘大地上,創(chuàng)作出大量詩文作品。被貶謫至湖南的文人不免觸景生情,借用屈原賈誼典故來抒發(fā)心中不快,在不覺中瀟湘大地與屈原賈誼意象黏在一起不可分割。唐代文學家柳宗元參加政治革新運動失敗后被貶至湖南永州任永州司馬,在他途經汨羅江之際悲痛萬分寫下《吊屈原文》。全文批判了楚國政治的昏庸腐朽,高度贊揚了屈原堅定不移、不屈不撓的美好品質,柳宗元通過借用屈原意象懷念屈原,并將自身情狀與屈原相匹配,抒發(fā)自身對于貶謫的憤懣和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表達了自己絕不屈服于惡勢力的堅定決心。
其二是漁夫與漁舟意象?!皾O夫”意象在中國古代有相當長的歷史,在諸多古籍中都曾提及這一形象,最早的作為文學形象的“漁夫”出現(xiàn)在屈原的《楚辭》中,直至后來“漁夫”多被世人理解為隱逸山林不問世事的象征。漁夫意象在流傳過程中也逐漸由“漁夫與漁船”的結合模式轉變?yōu)椤皾O夫”“漁船”等多種模式,但是這些不同的組合意象都是在傳達一種歸隱的意圖。
杜甫在湖南期間非常落寞,他始終渴望得到賞識重回官場,卻屢屢不順,壯志難酬。杜甫窮途末路到達湖南岳陽后想要投奔裴使君,在離開岳陽去往郴州等地時作下《陪裴使君登岳陽樓》,其中寫道“敢違漁父問,從此更南征”。詩人渴望裴使君的賞識,借用漁夫的典故,寫出了對詩人未來之路的未知和迷茫。
其三是湘妃意象。中國古代許多作品都記述過二妃的故事,大致都認為舜帝有二妃娥皇、女英,舜帝在南巡過程中不幸逝世,葬于湖南永州零陵地區(qū),二妃心痛難忍,在湘江邊痛哭多日,淚灑竹林,江邊的竹子都變成斑竹,后二妃也在瀟湘地區(qū)離開了人世,死后魂魄常出入瀟湘大地,于是被稱為“湘妃”。
《湘君》《湘夫人》兩篇是屈原歌詠二妃最重要的篇目,現(xiàn)如今學界對于湘君與湘夫人二人的身份有多種見解,在此不作過多贅述。對二人身份的不同見解會使湘妃意象所承載的情感有些許不同,但是并不影響后人對“二湘”意象群的整體理解。湘君和湘夫人的凄美故事引人憐惜,這一動人的故事又孕育于飄忽空靜的瀟湘山水之中,將“二湘”意象與男女相思別離之苦深深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暗圩咏蒂獗变?,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边@句介紹了湘妃誕生的情景,句中對環(huán)境的描寫,渲染了一種秋風蕭瑟、孤寂凄涼之感。
“瀟湘”意指地理位置的遷移
“殘臘泛舟何處好?最多吟興是瀟湘?!睘t湘大地因其秀美的山水景色和獨特情感總能給到此一游的文人帶來許多創(chuàng)作靈感,讓文人感到深刻的情感共鳴。前文提到“瀟湘”本意指湖南永州,眾多文人流轉至瀟湘大地寫下不朽的詩篇,在他們文學作品傳播過程中被世人學習和接受,便有更多的文人在前人的基礎上繼續(xù)題詠瀟湘、熱愛瀟湘。但是,并不是每一位文人都有機會親臨湘江湖畔設身處地地感受憂郁的氣氛,他們只能通過讀前人的詩文,從而再度創(chuàng)作,在這樣的接受與傳遞中,“瀟湘”逐漸變成了一個概念化的文學母題,其中所承載的意義和情感都有了固定的范式,以至于有更多的文人“不在瀟湘寫瀟湘”,他們的眼中之景并不是真正的瀟湘山水,而是觀眼前異地之景,寫“瀟湘”之意,或者是身在別處,心中想起“瀟湘”之景生成作品,這便是“瀟湘”所意指的地理位置的第一次遷移。在第一次遷移的基礎上,后代文人在吟詠“瀟湘”之時,逐漸變得模糊,不再確定地將“瀟湘”指示為某一處地名,而是將“瀟湘”意指為作者心中孤寂與傷感的空間,這個空間是虛無的,沒有實指的,這種現(xiàn)象就可成為“瀟湘”所意指地理位置的第二次遷移。這種地理意象的遷移可以看作是實質地理與人文地理的交匯,也是“瀟湘”從實質地理向人文地理意象的過渡,最后變化為一個作者主觀意象中的空間,“瀟湘”逐漸抽象化。
唐代文人錢起,字仲文,被稱為“大歷十才子之冠”,進士及第后長期在北方為官,不曾到過湖南。詩人曾作《歸雁》一詩:“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边@首詩是詩人記述詩人心中所幻想的自己與大雁的對話,開頭兩句寫詩人問大雁為何而來,隨后寫出了詩人心中瀟湘山水的景色:溪水澄澈、沙石明凈,岸邊青苔密布。大雁自瀟湘飛來,詩人想到湘水女神善于鼓瑟。借用典故表達了自己心中的憂郁之情,抒發(fā)了自己對故鄉(xiāng)的思念。
北宋宣和末年,詞人蔡松年從父蔡靖守燕山,兵敗降金,蔡松年入金后官運亨通,授真定府判官,他也不曾親臨“瀟湘”山水。詞人曾作《鷓鴣天·賞荷》,詞中寫道:“山黛遠,月波長。暮云秋影蘸瀟湘。醉魂應逐凌波夢,分付西風此夜涼?!比~描繪了夏日荷花盛開的美景,營造了幽靜秀麗的環(huán)境,句中引用“瀟湘”寫傍晚的云彩劃過瀟湘的夜空,有解釋道此處“瀟湘”不特指瀟湘地區(qū),而是泛指水塘,而“瀟湘”二字因其粘著的特殊情感,反而會給人一種幽遠的感覺。
再如清代文人納蘭性德在其詞《虞美人·秋夕信步》中寫道:“愁痕滿地無人省,露濕瑯玕影。閑階小立倍荒涼。還剩舊時月色在瀟湘?!比~流露出詞人孤獨寂寞的心情,“舊時月色”引用自唐代詩人劉禹錫的《瀟湘神》:“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詞人引用“瀟湘”,看著眼前之景懷念瀟湘山水,借用“湘妃”典故,抒發(fā)心中的凄楚與煩悶。
這樣的現(xiàn)象在“瀟湘”山水畫中更為明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宋代畫家米友仁所作的《瀟湘奇觀圖》與《瀟湘白云圖》。米友仁是宋朝著名書畫家米芾的長子,米芾曾在湖南當官,那時的米友仁才不及五歲,隨后便隨父離開湖南,此后再不及瀟湘大地?!稙t湘奇觀圖》后有十四家作跋,圖畫第一跋為米友仁自跋,跋文主要介紹了圖畫創(chuàng)作所在的位置、背景和時間。米友仁在自跋中寫道他所描繪的是鎮(zhèn)江之景,并不是圖畫名稱中所提及的“瀟湘”,這就是最典型的“不在瀟湘畫瀟湘”,米友仁眼前所見之景讓他想起心中的瀟湘山水,有感而發(fā)。
“瀟湘”母題對文人墨客具有強大影響力,其背后所蘊含的文學內涵和情感價值形成了一個具有代表性的文學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在歷代的文學作品中都可見到文人對“瀟湘”文學的繼承與發(fā)展?!盀t湘”二字意指的變化實際上就是“瀟湘”文學的發(fā)展歷程,其內涵逐漸豐富,融合了后代文人的理解,使得“瀟湘”及其所蘊含的情感更加豐滿,形成了完整且獨立并有范式化效應的文學母題。
作者簡介:
汪雨涵,2001年生,女,湖北十堰人,碩士,2023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作者單位:長江大學人文與新媒體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