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鳥于飛

中國是全球鳥類多樣性最為豐富的國家之一，在已知的9000多種鳥類中，中國擁有的超過1500種。尤為重要的是，全球八條候鳥遷徙路徑中，有三條穿越中國，這使得在國內(nèi)觀賞到各種野生鳥類變得相對容易。在四川這個物資豐饒、生活舒適的地方，老一輩的愛鳥人士中，有些人仍保留著傳統(tǒng)的飼鳥、逗鳥的習慣，并將之作為閑暇之趣；而新一代的愛鳥者，則更傾向于在野外觀察鳥類在自然狀態(tài)下的生活，例如在候鳥遷徙的兩個季節(jié)里觀測猛禽，或在秋冬季節(jié)觀賞并拍攝水鳥。愛鳥人士的這些活動也促進了觀鳥旅游業(yè)的發(fā)展。據(jù)業(yè)內(nèi)人士分析，鳥類愛好者良好的經(jīng)濟基礎、便捷的交通網(wǎng)絡以及不斷加強的鳥類保護措施等因素共同作用，使得觀鳥旅游從小眾需求發(fā)展為風靡全國的新興旅游形態(tài)。

當觀鳥成為一種愛好活動，越來越多的人參與進來，大家因為了解帶來的喜愛，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行動起來，保護鳥兒，保護它們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也是保護人類共有的環(huán)境。

◆ 舊時

逝去的鳥人鳥市

20世紀90年代，是成都鳥市最興旺發(fā)達的時期。那時候父親剛剛步入不惑之年，成為一個標準的中年人，正是有點錢也有點閑的時候，飼養(yǎng)籠鳥就成了父親閑暇之余最大的樂趣。跟那些選兩三只精品遛鳥的玩法不同，父親喂養(yǎng)過的鳥，又多又雜：“叫口”好的畫眉，堪稱小型猛禽的伯勞，北方沙地里生活的百靈，成都常見的烏鶇和紅嘴相思鳥，人工飼養(yǎng)的文鳥和鸚鵡。它們輪番在我童年的生活中鮮活出現(xiàn)，連同那人聲鼎沸、花樣百出的鳥市，直到我不惑之年時也記憶猶新。

在那個年代，捕捉、飼養(yǎng)、交易野生鳥類還延續(xù)著清代以來的陋習，只不過從紈绔子弟的“專利”，下沉為普通人也能消遣得起的愛好。父親飼養(yǎng)的鳥兒們大多來自鳥市，少數(shù)是他用“打籠”誘捕及配對繁殖得來的。當年成都的鳥市四面八方都有據(jù)點，父親常去的是離他店鋪最近的撫琴白果林的鳥市。逢場日那天，我緊隨父親步伐，穿行于沿街熱鬧非凡的巷市，那撲面而來的氣息讓人記憶深刻——禽類糞便斑駁的痕跡，匯聚成一股溫熱而濃烈的腥氣，縈繞不散。各色各樣的鳥兒自然不用說，鳥食也是五花八門——谷物類的小米、散裝的雞飼料，惱人的是“面包蟲”，一兩厘米長的肉蟲子滿箱密密麻麻地蠕動著……

父親通常是逛，買和賣都少，除非是新奇玩意兒，像喜歡在北方沙地生活的百靈鳥，父親也買來養(yǎng)過一陣，籠子底部都鋪著沙子。百靈鳥要吃蟲，父親會用鑷子夾面包蟲喂，舍不得用食槽滿滿地裝上面包蟲喂。鳥食父親也買得很少，他會用家里過期的食物或者從市場撿來的“廢料”，什么肉渣子啊、雞鴨心肺啊混著谷物制作鳥食。至于面包蟲，更是飼養(yǎng)到成蟲，那種半個指甲蓋大小的黑色甲殼蟲，任其繁殖。畢竟，就連那文鳥人工繁殖的全過程我都旁觀過，那成為我兒時一段與眾不同的獨特經(jīng)歷，與其他小朋友經(jīng)歷的相比，顯得尤為珍貴。

在鳥市上也有專門被送進五臟廟的鳥兒們，除了沒什么肉的麻雀，那些體形大一些的白頭翁（學名白頭鵯）、“土畫眉”（學名白頰噪鹛），它們都是餐桌上的?？汀８赣H就曾花五毛錢買過一只“土畫眉”，他本意是食用，卻抵不過我的“稀罕”，給起了“五毛”的名字，好生養(yǎng)過一段時間，按父親的說法，養(yǎng)這只鳥沒什么叫口卻白費了伙食。我幼時自然也是吃過野鳥的，無論是風干的，還是現(xiàn)炸的，只有塞牙縫的一口肉，實在沒什么吃頭。

經(jīng)歷過缺衣少吃那個年代的父親，連老鼠都不懼作為食物的，在我的印象里就有一只被父親捉來訓練家里那只波斯貓的老鼠，后來被搭在父親店鋪小閣樓上的竹架上風干。當我成長至“半截子幺爸兒”（四川話，指十多歲的青少年）的歲數(shù)，正值思想激進，對事物的看法堅持非黑即白，因此對父親的“陋習”難以容忍。如今想來，父輩們生活在那個年代，他們的觀念被時代深深烙印，和我們的相比難免有所差異，但和而不同，實無苛責之必要。反倒是父親贈予我的那個與鳥兒親密無間的童年，顯得尤為珍貴。

父親喂過一只從幼鳥開始便揣在兜里養(yǎng)大的烏鶇，我給它起的名字叫“大黑”。父親經(jīng)手的幼鳥來歷頗多：有的是別人看到掉出窩的幼鳥，知道父親喂鳥就送過來的；也有的是父親撿到或捕到的——毋庸置疑，父親有著眼疾手快的好身手，他甚至用羽毛球拍都能從府南河邊的石梯處撈到泥鰍鱔魚。大黑是父親揣在衣兜里學著老鳥一樣一點點喂大的。幼鳥都是隔段時間就要喂上幾口的，走哪兒都得帶著，至于大黑有沒有拉臟父親的衣服不得而知。我知道的是大黑“很乖”，是為數(shù)不多可以在家里客廳“放敞”的鳥兒，父親放點食物在手上，大黑會飛到手上吃，后來只要我做“點手心”表示有食物的動作，大黑也會飛過來，當時還用膠片機拍下了它在我手臂上羽翼半張的照片。這些都是父親的樂子，在他眼里，聽鳥兒叫得響不算什么，訓練鳥兒能夠到手上銜花才是本事——當然不是所有的鳥兒都能像大黑一樣被馴得乖巧。要鳥兒做到“聽訓”，從小帶大是基本條件，為此父親喂鳥馴鳥，也孵化過小鳥。

記得家里的陽臺被父親占了整整半個，用鐵絲網(wǎng)封了一個足足有一立方米的籠子，里面架著樹枝，如文鳥般小只的鳥兒都被父親喂在一起，也專門搭配上雄鳥和雌鳥，父親用半個柚子殼做了鳥窩，放在枝頭。雄鳥“撲過”雌鳥后，鳥窩里多出了鳥蛋和蹲著孵蛋的雌鳥。隨著時間的推移，鳥窩里還真見著了幾團如黑豆般的眼睛占半個腦袋、沒有羽毛的肉紅色小球?？粗H鳥們來回忙碌著喂食小鳥，父親也會在鳥食里加上捏碎的雞蛋黃。窩里的小鳥們會自覺地把排泄物排到鳥窩外，黃色的柚子殼上多了層層疊疊的白色青色糞跡。小鳥們長成半大的雛鳥時，能站在樹枝架上，親鳥們會撲棱著翅膀在半飛的狀態(tài)下喂食依舊張大著嘴等著投食的小鳥。人工飼養(yǎng)的文鳥顏色比較單一，純黃色和純白色的較為多見，粉紅的嘴和腳趾，看著很討喜。父親繁殖成功后不止一次復刻過相同的程序，那些多出的鳥兒們又回流鳥市了吧。

文鳥和鸚鵡是目前人工繁殖比較成功的鳥種，大多野生鳥類是不具備人工繁殖的條件的。我曾見過父親帶回的“生鳥”，即那種在野外自然生長到成鳥被捕獲的，它們會在籠子里撲騰得頭破血流。若在今天捕飼野鳥，即使不是保護種類，也是違法行為了。試想下：這些原本自由，生性屬于天空的物種，被束縛在狹小的空間，僅僅是滿足人的念想，那是怎樣的殘忍？順帶科普一下，見到從鳥窩跌落的幼鳥，通常的處理手段是檢查鳥兒的情況，將其放在原處或相對安全比如不當?shù)赖牟贿h處，任由它的親鳥處理，至于受傷嚴重的情況也盡量尊重自然生生滅滅的法則吧。

父親飼養(yǎng)鳥兒的愛好一直維持到三年前他去世。那個時候成都的鳥市雖不至于蕩然無存，但也就還?；B魚兼容的青石橋，和遠在文家場的一個專門的鳥市了，售賣的鳥兒基本只是人工繁殖的品種。父親走時還留了一只“紫燕兒”繡眼，很是活潑，如今仍然年年歡叫著。他和母親住的屋子在一樓，窗外有小花園，前兩年驚蟄過了還有細小的蛇爬進窗戶，爬進鳥籠子里。母親循著鳥兒的驚叫聲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挑開了差點纏緊鳥兒的蛇，將其挑出窗外。我想，要是一生貪玩的父親在，估計會是“黃雀在后”了。

◆ 新尚

做天空的守望者

十年前，我有幸接觸到了成都觀鳥會。這個組織當時正受成都市政府之托，開展城市自然導覽員的選拔與培訓工作。盡管我未能通過面試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但作為一個熱愛自然的人，我有機會結識了一批自然導師及準導師。通過與他們的交流，我對自然觀察，尤其是鳥類觀察，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也正是在這個時期，自然觀察與自然體驗活動逐漸在中國興起，城市中的鳥類愛好者們也開始在專業(yè)人士的帶領下，更深入地觀察和研究自然界的鳥兒。

隨著影像記錄技術的發(fā)展，鳥類愛好者們也從望遠鏡目視觀鳥到用“長槍短炮”的相機“打鳥”。喜愛用影像記錄的中年男子們還被冠以特別的稱呼——“老法師”，拍攝種類不局限于鳥。但由于鳥類活動區(qū)域的高遠，打鳥的“老法師”往往都有著頂尖的裝備。從養(yǎng)鳥到觀鳥，鳥類愛好者們這樣的轉變有著時代、經(jīng)濟、技術等多方面的原因，這離不開眾多像成都觀鳥會一樣的自然保護組織的努力。

因為喜愛而保護，因為了解而喜愛；要想發(fā)動更多的普通人真心地自發(fā)地保護自然環(huán)境、保護鳥類，首先便是讓他們足夠了解；因此自然保護者們做得最多的，是讓自己足夠了解，讓更多的人了解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以及生活在我們周圍的鳥兒。成都觀鳥會衍生出一批愛鳥護鳥的志愿者，目前他們每年有比較固定的活動安排，一是對春秋兩季猛禽遷徙的觀測，二是對秋冬季成都平原水鳥的調(diào)查，三是通常由成都觀鳥會結合愛鳥周等主題進行的觀鳥比賽和一些自然科普類活動。

春秋兩季都是候鳥遷徙的日子，每年5月和10月的第二個周六被定為世界候鳥日。很多猛禽作為候鳥，也會在春秋兩季遷徙，成都龍泉山山脊線作為候鳥遷徙尤其是猛禽遷徙路線的一站，能夠觀測到眾多過境的猛禽。站在科學的角度，猛禽是食物鏈頂端的生物，是鳥類中的旗艦物種或傘護種，在自然生態(tài)食物鏈中對生態(tài)平衡調(diào)節(jié)起到重要作用，它們有著環(huán)境指示性作用，因此選擇它們進行調(diào)查和數(shù)據(jù)積累有著十分積極的意義。站在愛好者的角度，猛禽夠大，也夠漂亮，有著王者風范，所謂“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當然，如果不是夠近，其實肉眼能夠看到的就是一個黑影，即使用上望遠鏡，人們要想看清楚并且分辨出猛禽的種類都需要一些功力。介紹觀察猛禽的專業(yè)書籍，書上第一步便是教你如何憑借天空中黑色的影子識別它們的大致種類。

成都龍泉山上的猛禽觀測差不多在五年前由愛好者們發(fā)起，從當時五個核心成員到今年“秋遷”上百名志愿者，幾乎在天氣晴朗的日子都有志愿者到觀測點，大家一起舉著望遠鏡抬頭“防治頸椎病”。大家盡量精確地記錄下過境猛禽的數(shù)量和種類，從“千猛日”累積到的“萬猛日”，截至2024年春遷季，已記錄有五萬只猛禽。志愿者們的工作簡單說來就是數(shù)數(shù)并記錄，“千猛日”自然不是天天有，群“鷹”薈萃的“鷹柱”也是偶發(fā)事件，遇見稀有種類更是拼人品運氣，一半以上的普通，兩成蜂鷹和一成雀鷹構成了80%的觀測品種——“為愛發(fā)電”，既是志愿者們對自己的調(diào)侃，也是他們的熱愛真心。

愛鳥也愛生活的志愿者們在觀測過程中創(chuàng)造了很多樂趣，比如帶上野餐在戶外分享美食，帶上家人和孩子呼吸山嶺的新鮮空氣，甚至帶上小冰箱和咖啡壺“精致”觀鳥。這也是除了科學觀測記錄之外，觀鳥這項活動能帶給人們的多樣樂趣——它既是接觸大自然跟自然親近的渠道之一，又是從涉獵到深入自然知識的課堂，更是一趟充滿未知和探索的戶外旅程。

每年猛禽秋遷觀測結束后，緊跟著便是成都平原的水鳥調(diào)查。比起林鳥或空中飛過的鳥類，水鳥駐扎相對集中，方便觀察，尤其當秋冬南遷而來的雁鴨、鷗等進駐南方水域，更是增添了可觀察的種類。當一些特別的種類來到成都及周邊，鳥友們都會通過各自的渠道了解到信息，那時長槍短炮便會齊刷刷地架設在水邊，盯住“稀客”。比如列入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的青頭潛鴨，一現(xiàn)身便是鳥友們追捧的“明星”。鳥友們的心態(tài)跟大多體驗類活動的參與者一樣，即使在影像記錄中看過、聽過清晰的版本，但沒有吹過湖畔的風、腳踏過微潤的泥土、親眼所見遙遙不可及的“鳥影”，就算不上“擁有”。

鳥友們的親身經(jīng)歷和心態(tài)變化也推動了觀鳥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遠觀時必備的望遠鏡、捕捉鳥兒精彩瞬間的相機，以及一身便于戶外活動的裝備，都成了觀鳥活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這些活動的開展，無疑也為鳥兒棲息地和暫住地的旅游服務行業(yè)帶來了福音，包括餐飲、住宿、特產(chǎn)售賣等，都因此受益匪淺。這不僅促進了當?shù)亟?jīng)濟的發(fā)展，也為鄉(xiāng)村振興貢獻了力量。只是前些年有些觀鳥地為了迎合“老法師”的需要，用食物誘捕鳥兒后再用籠網(wǎng)“圈養(yǎng)”，固定拍攝機位達到“出片”效果，賺昧心錢，此類行為嚴重違背了觀鳥愛鳥的初心。目前而言，觀鳥還是相對小眾的愛好，因觀鳥而生的相關產(chǎn)業(yè)也處于發(fā)展中的狀態(tài)，難免有亂象出現(xiàn)。往好的方面來看，隨著觀鳥活動更多地開展，包括對青少年自然觀察類活動的大力推廣，這個朝陽產(chǎn)業(yè)會得到更多關注，日益壯大。

觀鳥會的志愿者們也多是愛好者出身，他們甘做天空的守望者，一邊奉獻自己的時間精力做著基礎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工作，一邊不遺余力地宣傳著愛鳥護鳥的知識，希望更多的人加入進來，也希望能夠通過傳播，讓更多的人了解并喜愛上鳥兒。保護好它們，也是保護與人類共生的自然環(huán)境。

◆ 鳥趣

我們身邊的那些鷺

鷺是人類較早認識，且易于近觀接觸的鳥。常見的白鷺，關于它的詩篇就有很多，像小朋友必背的《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鷺科鳥類其實分有多屬，無論常見的白鷺、蒼鷺、夜鷺，還是少見的如黑冠麻鷺，也許你傻傻分不清，但且將分類的事交給專業(yè)人士，我們大眾只管賞心悅目便是。

蒼鷺

鷺中大塊頭的是蒼鷺，在我的老家，人們常叫它“青莊”。

不同于其他活潑好動的鳥兒，蒼鷺留給我的印象是安靜、與世無爭。大多數(shù)時候，它們喜歡一動不動地站著。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它們的站姿也很有特色，不是常見的雙腳站立，而是“金雞獨立”，那模樣，猶如鳥中的“世外高人”，有點仙風道骨的感覺，遠遠看去，準以為是一截露出水面的樁子?；蛟S也是這個原因，加上它一身青灰，便被人們喚作“青莊”。

蒼鷺分布廣泛，各地都有。我在老家的漢江邊偶爾也能見到它們的身影，等到冬天水位下降，江心露出幾片小沙洲，時而有小群蒼鷺落腳。同在江心，旁邊的野鴨群不時發(fā)出騷亂，蒼鷺們卻始終安安靜靜，像一尊尊雕塑。在一些少有人打擾的淺水區(qū)，常有蒼鷺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覓食，若是有人靠近，它會慢吞吞地扇動翅膀飛起，尋找其他不被人打擾的地方。

在我遇見的所有鳥中，蒼鷺算得上有耐心的代表。它們靜靜地站在水邊，能保持同一個姿勢達數(shù)小時，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緊緊盯著水下，一旦有獵物靠近就果斷出擊，用自己有力的喙將其擒獲，享受辛苦等待得來的美味。我曾見過捕到鯽魚的蒼鷺，我對它能否吞下這么大的獵物心存懷疑，但它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一條鯽魚根本不在話下。飽餐后的蒼鷺緩緩飛起，在江面上徘徊，就像人吃飽后散步一樣，我在心里感嘆蒼鷺也懂得“養(yǎng)生之道”。

夜鷺

我常常目睹夜鷺矗立于水畔，全神貫注，宛若沉浸于深深的冥想之中，身形凝然不動。它低頭微傾，雖靜默如老僧入定，卻能在剎那間化身精準的獵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猛地捕捉一條鮮活的魚兒。

夜鷺的膽子很大，這就給了我許多近距離觀察它們的機會。藍灰色的背，三兩根細長的白色冠羽從后腦微微翹起，看著頗有個性，一對紅色的眼睛十分明顯，從它的眼神中能感受到專注。很多觀鳥愛好者們戲謔地說，夜鷺的紅眼睛是長期熬夜的結果。雖是開玩笑，卻也道出了這種鳥兒喜歡夜出的習性，因而它們的名字中帶有一個“夜”字。作為鳥中的熬夜高手，當暮色降臨，本該是倦鳥歸巢的時候，夜鷺則借助夜色的掩護，在水邊等待獵物自己送上門來。

在上海求學期間，學校和學校周圍有許多縱橫交錯的河流，每天晚上散步都能看到夜鷺的身影。夜色中，緩緩扇動翅膀飛過的大鳥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有時還會被其嚇到。試想，獨自在安靜的河邊散步，朦朧的月色下，河面泛著微弱的光，正當陶醉于眼前的夜景時，猛然從旁邊飛起一個大黑影，怎能不讓人驚恐？但也對夜鷺抱有幾分愧疚，畢竟是我的出現(xiàn)驚擾了它。大度的夜鷺并不氣惱，它飛去了對岸，與我隔河相望，看出我并無惡意后，它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水中，繼續(xù)耐心蹲守。

黑冠麻鷺

據(jù)老人們說，二三十年前，一路從北向南，黑冠麻鷺還是難得一見的稀客，怎么陡然就成了常見留鳥？粗略打量，它有翅，但不大展翼，沿地表慢行，寂靜俯首宛若哲人沉思。鷺科的鳥大致都有這般特性，幽雅、輕緩、寂定，徐徐而行。鷺科鳥類無論大白鷺、中白鷺、小白鷺，體形雖有等差，但皆喙長、頸長、腿長，或靜佇水中央，或涉水徐行，凌波微步間，身形修長優(yōu)雅，同樣都有長時間靜佇水域紋絲不動的特性。民間雖俗稱蒼鷺為“田佇仔”，實則鷺科鳥類皆有這等本事，能靜能定，吸引人們欣賞，人們卻不知其守候獵物的功夫堪比花豹。

黑冠麻鷺學名黑冠鳽，形態(tài)跟夜鷺相似，個體較小，赤褐色，帶冠，更喜歡單獨行動。我常在本地公園與之相遇，走著走著，它甚寂寥，孤立灌叢一隅。公園里的野花園區(qū)有一石板平臺，有一陣子它三不五時地昂首獨立在平臺中央，雕像一般倔強，久久不動，仿佛那平臺是它獨有的特區(qū)。

可許多事總不是我們所看到的那樣。

一回我與友人行進在甘寧花園，一只亞成黑冠麻鷺不意間自土里拉出一條巨型蚯蚓，這亞成鳥猛一甩頭，把蚯蚓自土里完全拉出迅猛摔在地上，這一摔只見蚯蚓、麻鷺皆在劇烈“喘息”。片刻后，蚯蚓迅疾往土里鉆，麻鷺狠力啄拉再甩，蚯蚓被啄得彈跳不已。眼前二物歷經(jīng)幾回掙扎拉扯，亞成麻鷺復狠力痛啄，既兇且猛，蚯蚓處于劣勢，虐殺過程令人看得驚悚震顫。尚未成年的亞成麻鷺在凝止沉斂的外表下，活吞了一條比小指還粗的蚯蚓。

記得在《大地寂雷》書中，作者敘述大象用頻率低于人耳聽力范圍的聲音彼此溝通，這種超低音波的力量強得足以震動空氣，人耳則不能聽見，象鳴聲波太低，象群便利用這種“寂雷”進行遠距離的互動。象有象鳴，蚯蚓亦有鳴聲，稱為蚓笛。象鳴、蚓笛都在人耳聽力范圍之外。

黑冠麻鷺聽聲辨位，宛若衛(wèi)星精準定位儀，或耳覺，或腳觸，硬化裸土亦可精準瞄擊啄出獵物。相較于前一刻的輕緩俯首，看它甩動脖子悅然進食，真是佩服它的以不動應萬動。

◆ 樂園

人鳥共家園的

﹃天鵝灣﹄

八年前，海燕與丈夫李海峰放棄都市生活，回到了位于遼寧北票市農(nóng)村的家鄉(xiāng)。當時他們來到大凌河的一條支流邊，看到的是一片荒蕪、凄涼景象。但數(shù)年之后，夫妻倆卻在此打造出人鳥共家園的美麗“天鵝灣”，吸引了無數(shù)游客。

2016年初秋的一天，海燕與李海峰一起在河邊散步時，看見遠處的河面上有兩個小黑點兒，海峰嘀咕道：“難道是天鵝？”他原來聽說過這里有遷徙的天鵝偶爾路過，但是從來沒見過。海燕趕緊拉著他向河面跑去，原來真的是兩只掉隊的天鵝，其中一只被漁線纏住，另一只正圍著它哀鳴。夫妻倆一邊輕聲地安撫天鵝，一邊慢慢靠近，解開漁線并抱天鵝回家里照顧。兩只天鵝就這樣在這里度過冬天，后來又展翅飛向了遠方……此事也成就了海燕夫婦與天鵝之間的緣分。

轉眼到了2017年冬天。一天早晨，夫妻倆剛剛來到自家大棚門口，就看見天上飛來六只天鵝，兩只大的長著雪白的羽毛，還有四只沒有褪去黑羽的幼小天鵝，圍著大棚轉了幾圈后向河邊飛去。眼尖的海燕一下認出那兩只大的就是去年受傷的天鵝。

六只天鵝在河邊安家了，海燕說：“干脆咱們再蓋個簡易房吧，和天鵝住在一起?！薄胺抗芩芡鈫幔俊薄霸蹅兩暾堊鎏禊Z的志愿者，看看能不能批下來?！毙疫\的是，他們?nèi)缭噶耍Ｑ嘟o這里起名叫“紅村天鵝灣”。天鵝在紅村落腳，海峰和海燕也在這里落腳了。

野生天鵝在水里覓食小魚、小蝦、水藻等食物。海峰特意請教動物保護站的專家，得知最好還要提供一些有熱量的食物。于是，他在大棚邊開墾出一塊空地，種植玉米，不打藥，不上化肥，手工捉蟲。

每天天不亮，兩人就推著手推車，帶著玉米去河邊喂天鵝。2018年，來過冬的天鵝增加到了16只。海峰說，它們是最開始的那兩只天鵝的孩子，是它們的孫子輩兒。天鵝戀舊，要把兒時的美好分享給下一代。

到了2019年，來這里的天鵝已經(jīng)多達83只，海燕打趣說：“去年的天鵝還挺能生?！焙７褰舆^話：“里面可能有它們的鄰居，聽說紅村天鵝灣好，就跟著一起來了?！薄罢f不定它們是在那些天鵝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的?！焙７灞黄拮拥脑挾簶妨?。

隨著天鵝數(shù)量的增加，投喂的糧食成了一筆巨大的支出。夫妻倆幾年攢的錢都投入到搭大棚上，如今種玉米的錢讓兩人犯了愁。這件事被一個攝影愛好者知道了，他建了一個志愿者群，大家在群里自愿捐款買玉米，由海峰、海燕負責投喂。

資金問題解決了，體力活兒卻全都壓在了海峰身上。最多的時候，他們一天投入的玉米有三四百斤。海峰一次扛五十斤，往返需要六七次，那條通往河邊的土路硬是被兩人踩出了一條平道。有人問他：累嗎？海峰憨憨一笑，妻子總結道：“起得比雞早，馬沒有你累，天鵝比你飽。”

無論怎樣累，在看到天鵝的一瞬間，兩人仿佛什么都忘了。晨光熹微之下，河面隱隱約約出現(xiàn)幾個小黑點兒。天鵝仿佛能辨認出李海峰與海燕的腳步聲，慢慢向這邊游來。這是海峰和海燕最幸福的時刻，沒有白天人群的喧囂，仿佛世界里只剩下他們與天鵝。天鵝們輕輕拍打著翅膀，發(fā)出聲聲歡快的鳴叫，奏響了人與天鵝的天籟。

海燕每天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播報天鵝的數(shù)量，海峰有一個專門的記事本，記錄著每天飛來多少只，飛走幾只。閑暇時，兩個人拿出來一邊翻著，一邊回憶著當初的情景，好像翻看兒子小時候的照片。

2019年2月的一天，天鵝灣來了兩只“異類”，脖子和頭部都是黃的。夫妻倆請教了這方面的專家，說這是從日本附近遷徙來的，黃色是那邊海藻給染上的色。

面對這兩只“國際友人”，海燕閑置多年的文思被點燃了，她提筆寫下：“早春二月天，冰融水尚淺。黃頭黃脖客，林灣添新員?！卑l(fā)到朋友圈里，很快，點贊排了好幾行。

她大受鼓舞，此后頻頻面對天鵝吟詩作對。漸漸地，她的詩已經(jīng)寫滿了一個本子：“遠山含黛和風柔，一輪紅日鋪彩綢。對影癡情楊柳意，凌波仙子競風流?！薄般逶¤べげ?，踏浪水上漂。一躍騰空起，長天任逍遙。”“朝聞鵠鳴，日浴花香，暮枕凌水，夢入桃園……”

隨著文化旅游的推進，“紅村天鵝灣”走進了大眾的視野，“天鵝姐姐”走紅了。不少媒體聞訊趕來。但海燕并不熱衷于包裝和宣傳自己，她心里想的是如何在保護好天鵝灣這片凈土的同時，能讓當?shù)卮迕褚黄鹬赂弧?/p>

美好的心愿總是相通的，為了讓游客有更好的體驗，當?shù)卣疀Q定圍繞天鵝灣打造周圍的經(jīng)濟圈，整理一塊平地，建立一個小市場。村民們把自家的農(nóng)產(chǎn)品拿出來售賣，有自家腌制的咸菜疙瘩，有按老方法曬制的干白菜，有溜達雞、鵝蛋，還有各種果脯。

一個大姐看見“天鵝姐姐”就拉著她的手說：“你真是我的貴人?，F(xiàn)在我賣糖葫蘆，最多時一天賣了3000多根，很快就要奔小康了?！北惶禊Z灣帶火的還有民宿。因為游客眾多，很多村民將自己家多余的房間改造成了民宿，每家每年的收入能達到10多萬元。紅村村民過上了熱辣滾燙的生活。在通往河邊的小路上有一排房子，是天鵝灣的文化展區(qū)，里面有關于海峰夫妻倆守護天鵝的介紹，還有剪紙、紫砂等遼寧省和朝陽市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陳列。

“紅村天鵝灣火了，天鵝姐姐火了?！睗娞斓母毁F降臨在這里，天鵝灣成了朝陽、遼寧乃至東北冬天的一道亮麗風景，大批的旅游愛好者、攝影愛好者蜂擁而至，以往出門打工的人選擇了留下來，守護著家園，建設著家園。

2021年，北票市文旅廣電局根據(jù)海峰海燕的故事，創(chuàng)排了拉場戲《沸騰的天鵝灣》，當年參加遼寧省首屆地方小戲展演。2023年，這部戲又參加了全國民營文藝表演團體戲曲折子戲展演。

2023年3月，北票首屆天鵝節(jié)隆重開幕，作為天鵝遷徙通道北票的代言人，海燕在開幕式上回顧了自己與天鵝結緣的點點滴滴，說到動情處，她數(shù)次哽咽。因為守護天鵝，李海峰夫婦獲得了很多榮譽：“最美‘護飛行動’志愿者”“身邊好人”“愛鳥天使”等。海燕還被朝陽市婦女聯(lián)合會授予“朝陽市優(yōu)秀巾幗志愿者”榮譽稱號。

2024年3月15日，“春游遼寧暨朝陽北票第二屆天鵝節(jié)”如期啟動，主辦方邀請遼寧芭蕾舞團舉辦“中外芭蕾舞精品薈萃”惠民演出，為市民、游客獻上一場場文化盛宴。

如今，朝陽正以特有的風姿，迎接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游客。而作為北票天鵝灣的創(chuàng)始人、天鵝們最忠實的守護者，李海峰與海燕也受到了人們眾星捧月般的贊美。大家說，本以為天鵝是自然界中最恩愛的，如今看到海峰與海燕的生活，覺得他們才是那對最美的白天鵝，比翼雙飛，相互成就，從不落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