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外二題）

在小區(qū)門口，遇到了樓上老張和他的女兒晨晨。老張看見明人，臉上瞬間喜笑顏開：“剛才還提到要向您討教呢，偏巧就碰上。”她女兒雖也露出幾顆潔白的牙齒，莞爾一笑，不過，那表情似乎還有一絲凝重。

物業(yè)公司劉經(jīng)理正好在門口，也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他對明人似乎很熟，也特別敬重。這位劉經(jīng)理在這里干了20多年，頭發(fā)都禿光了。劉經(jīng)理帶隊管理的這個小區(qū)，不僅未發(fā)生任何偷盜之類的治安事件，平常，特別是疫情期間，劉經(jīng)理和物業(yè)保安人員都很敬業(yè)，做了許多令人感動的份外事。業(yè)主對他都很贊賞，劉經(jīng)理還被推選為市勞模呢。

老張則是一家國企公司的普通職工。與明人同年出生。他當年沒考上大中專學校，連高中文憑，都是后來復讀出來的。所以他常自嘲道，自己是半個大老粗。其實，他挺勤快的，也熱心和善。鄰居之間有什么事，他樂于相助。他的女兒晨晨功課一直不錯，因為明人在機關任職，工作經(jīng)歷多些，在晨晨大學專業(yè)選擇時，老張帶他女兒還專程上門，聽了他的指導意見。

“老張客氣了，有什么盡管說，都住一幢樓的，還說啥討教呀！”明人笑著說道。

“你就和明叔叔說說吧，他一定有招?！崩蠌堓p拍了一下她女兒的臂膀，展眉說道。

小區(qū)的噴水池前相對僻靜些，明人和這父女倆一起往那走了幾步路。

站定后，在老張的鼓勵下，晨晨微紅著臉，說了她的事。

那是在學校宿舍發(fā)生的事。晨晨在讀研究生。在女浴室洗澡時，她和她同寢室的同學發(fā)現(xiàn)，常有人探頭在高高的窗戶外窺探。那窗戶緊貼著天花板，離地近三米高了，僅一米長，三十厘米左右的寬度，是用來通風的。

幾次之后，晨晨和同學商議，決定找出真相。

這一晚，她們和往常一樣，在校圖書館查閱資料，直到圖書館關門熄燈，回到女生宿舍樓。原先大家同時去洗浴的，她們常常是這層樓最后一撥洗浴的。這次，晨晨和另一位女生葉葉在返回的路上，就故意大聲，而且反復地說道，她倆累壞了，到宿舍直接上床就睡了，你們倆去洗吧。路過男生宿舍，她們也你一言我一語地高聲交談。

到了寢室，兩位女生按慣例去了洗浴室。晨晨和葉葉，關了房門，人卻躲在門后，耳朵貼在門縫，傾聽著動靜。過了好一會兒，終于聽到了躡手躡腳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又由近至遠，她們屏息靜氣，等待了一會兒，直到腳步聲似乎止住了，稍頃，她們輕輕啟門，從門縫里，晨晨看到一個精壯的男子，正雙手攀在窗臺上，借助臂力，引體向上，腦袋緊貼在通風窗上。

晨晨拿著手機，就猛拍了一串照片，然后與葉葉一起沖了過去。那男子見有聲響，慌亂地跳下地來，想跑，已被晨晨和葉葉堵住了去路。很快，浴室里的兩位同學，匆匆穿上了衣服，也出來助威了。被堵的是一位小伙子，人長得高大壯實，鼻梁上還架著一副眼鏡，模樣還挺斯文，此刻他驚恐不安，畏畏縮縮的，又幾次想離開。她們不讓他走，問他是哪個系的，偷看過幾次了，還做過什么下流的事？那小伙子結結巴巴的，老實交代自己也是研究生，是戲文系的，他承認偷窺過三次，這是第四次。他就看看，其他什么都沒干。他合掌，不斷作揖，請求她們饒恕他，放了他。他保證不再來了。

大家都不答應，大聲斥責他，引來了其他寢室的女生。晨晨當時猶豫了一下，說放他走吧，反正她已拍了照。有人嚷道，將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去，讓大家都看看這種偽君子、臭流氓。

小伙子則哀求道：“千萬別發(fā)視頻，求求你們。”

晨晨將他打發(fā)走了。女生們在寢室里像沸騰的鍋水，激烈地討論著，除了晨晨，三位女生都主張照片上網(wǎng)，逮住的是現(xiàn)行，令他丑態(tài)畢露。

晨晨說今天太晚了，大家先休息吧。明天再說吧。

到了第二天，晨晨還是不敢下決定，要不要上網(wǎng)披露此事。

剛才路上，她和父親老張講了這事，老張也拿不準，正說著向明人討教討教，就見到明人了。

這時，劉經(jīng)理手提著三把小竹椅走了過來：“我看你們站這么久，就坐會兒吧?！?/p>

“啊喲，謝謝，謝謝?！泵魅撕屠蠌埗歼B忙致謝。

“這點小事，應該的。”劉經(jīng)理笑呵呵地走了。

老張又贊道：“劉經(jīng)理真是一個好人，老實人，也是熱心腸的人?！?/p>

明人也點點頭。他想起了什么，坐下后，輕聲地和老張、晨晨說道：“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p>

他說當年他畢業(yè)留校工作，負責學生管理。有一段時間，女生宿舍的內衣老是被偷。他和幾位年輕的教師作了研究分析，目標聚集到了一位臨時聘用的校工身上。有一晚，他們隱藏在宿舍幾處地方，做好了伏擊準備。果然，校園都熄燈了，有一個身影悄悄走進了女生宿舍。當他剛從晾衣房的衣架上，拽下一件女生內衣，他們幾位就圍堵了他，幾個大號的手電筒，將他的臉面照得一清二楚。正是那位年輕的臨時工。到他的住處一查，床頭一側堆著好多女生內衣。

這位臨時工是當年知青的子女，找一份工作頗不容易，但毫無疑問，校方堅決將他開除了，還準備報案。明人總覺得不踏實，他勸校方別報案，他建議送他找醫(yī)生診斷。校方同意了，他便托人找了一位知名專家。知名專家診斷結果，與他的猜想一致，是一種病。心病，要用心藥治。后來，那年輕人治療了一段時間后，又被一家物業(yè)公司錄取了，他之后很正常，心理很健康，還很有愛心，娶妻生子，生活不僅美滿，工作也很出色，人人都夸他呢！

他不易察覺地朝小區(qū)門衛(wèi)處瞥了一眼。

晨晨仰著臉，亮眸皓齒，笑容閃現(xiàn)：“我明白了，明叔叔是在治病救人呀！”

老張也點頭道：“是呀，如果將照片發(fā)網(wǎng)上，這男生一定給毀了。他確實是一種病態(tài)呀！”

“人心，仁心，有時候，我常做這些詞的聯(lián)想，與人相處，人心重要的是要有仁心。當然，犯了錯，該必要的提醒，甚至合理的處罰都是應該的。但千萬不能一有錯，就一棍子打死。他畢竟還年輕?！泵魅擞终f道。

“謝謝明叔叔，我知道怎么做了，我明天就找老師，找這位男生，好好聊聊?！背砍啃τ卣f。

“還別忘了找個好醫(yī)生！”老張趕忙插言道。

“知道啦！”晨晨邊回邊輕輕地笑著。笑聲，猶如一縷微光，漾動著、亮閃著，有一種芬芳的味道。

老方的干女兒

多年前，老同學老方掛帥的一個高尖項目，榮膺國家科技獎。他太太為他高興，提議并張羅著辦了一個家庭慶祝晚宴，請上明人等幾位老同學，老方帶教的幾位博士生也參加了。大家歡熱地為老方，也是聲名鵲起的方教授慶賀了一場。大家，包括老方夫婦在內，對那晚的菜肴也吃得大快朵頤，齒頰生香。雖然都是些家常菜，但本幫菜味蠻到位的，青魚下巴甩水、生煸草頭、八寶辣醬、腌篤鮮等等，濃油赤醬，咸淡適口，都挺入味的。尤其最后上的開洋蔥油面，醇厚鮮美，連正控制體重，不喝酒，少進食的明人，止不住，也將一中碗的面，全部入肚了。老方忍不住贊嘆道：“小菊的廚藝還真不賴呀！”老方的太太也樂不可支：“我沒叫錯人吧，小菊這丫頭可以的。”

飯菜都上齊了，老方的太太將一直待在廚房忙碌著的小菊叫了出來，挨著自己坐著。她向大家歡喜地介紹道：“這是我老家遠房親戚推薦的，也是從我老家鄰村來的，在上海學廚，你們看，聽說只來了三個月，就把這桌菜燒得這么地道了！”

小菊長得微胖，肌膚黝黑，面龐倒有幾分清秀，嘴角含笑著，留有一絲女孩羞澀的意味。

這晚一高興，膝下無子的老方竟決定認小菊為干女兒了。老方的太太也拍手叫好。大家一起舉杯祝賀。小菊敬了老方夫婦滿滿一小壺白酒，臉頰迅速黑里透紅了。

小菊還主動和明人及老同學，加了微信。

時光倏忽，三年多過去了。一天，明人遇到了老方。問及他干女兒的現(xiàn)狀，老方神情黯淡起來。沉默了一會兒，老方說：“都是老同學，老朋友了，我也不瞞你，這事一想起，我就覺得我自己很傻！”

明人靜靜地看著他，沒吱聲。

老方敘述道：“這女孩，在上次主廚后不久，就說回老家了。偶爾，我們微信上還有所聯(lián)系，很簡單，就三言兩語，平平常常的問候。三八婦女節(jié)那天，我發(fā)了她一個節(jié)日快樂的圖案，她回我了，是一行文字，謝謝干爹。發(fā)個紅包呀！我心里起了點疙瘩，作為干爹，節(jié)日只發(fā)一個問候，好像不夠意思，可她這伸手要紅包的，也不太合適吧。后來想想，人家女孩子嘛，可能就愛撒個嬌吧，于是，發(fā)了個五百塊的紅包給她。女孩立馬收下了，還向我作揖鞠躬，附了一行字，謝謝干爹！我回了她不謝。其實，上次請她主廚，還是我太太的遠房親戚介紹的，說她收費很低。三百塊就夠了。我們那天高興，給了她一千塊?！?/p>

“你們兩口子挺大方呀！”明人笑道，自己也一時不清楚，這是褒揚呢，還是貶損，抑或褒中有貶，貶中有褒？

老方深深嘆了一口氣。

他的川字眉明顯地聚攏凸出了。

他說：“你不知道呀，沒過兩周，我這位干女兒，就在我微信上，向我借錢了，開口三十萬，說她急用，請干爹幫個忙。三個月后就還他?！?/p>

“你借給她了？”明人急問。

“我猶豫了好久，后來與太太商量了一下。就借給了她十五萬?！崩戏睫抢酆熣f道。

“她還你了嗎？”明人又急急地問道。

“還是還了。但一個月后，她又問我借三十萬，仍說是急用，承諾兩個月之后就歸還。我和妻子又商量，就又轉了三十萬過去?？墒沁@回，兩個月過去了，她只還了三萬。之后，就沒再還，我和她聯(lián)系了多次，她竟毫無音訊，一晃三年多過去了，她仍無任何回音。我有一種被騙的感覺。我太太則說，可能人家確實困難，沒法及時歸還，三年疫情，這種情況還是不少的?？伤傇摶貍€話吧，這么無聲無息地，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樣，不太像樣吧！”老方說著說著，氣也粗了。

“不是你太太的遠房親戚介紹的嗎，沒問過他們？”明人問道。

“我讓太太問了，她老家人說，那女孩他也認識不久，也向他借了三萬塊，至今未還。他到鄰村找過她，沒找著。一位熟人說，他知道她全家都搬離了，據(jù)說到哪個大城市去了，具體就不知道了?！崩戏絿@了一口氣，又說，“我和太太也無奈，也沒這工夫去窮追不舍。手上還有這么多活呢！只能責怪自己，誰讓自己僅見了一面，就認了干女兒呢！既然做了干爹，總得要付出些成本吧?！崩戏讲粺o自嘲地苦笑道。

他不知道，明人也接到過老方這所謂的干女兒的微信，開口直接向他借三十萬，也是說急用。明人沒搭理她。后來，上次也參加晚宴的一位老同學，打電話給明人，說他收到老方干女兒的借款微信，他說這人有問題。

明人想，是不是應該告訴老方這一切呢？如果說了，老方和太太是不是會崩潰呢？

眼前的老方已是愁眉不展，后悔莫及了。

明人遲疑著……

拜 訪

老同學老曹發(fā)來微信，問明人下午是否在辦公室，他想來拜訪。

明人回問：“有事嗎？”

一會兒，明人的手機屏顯上閃亮了一下，是老曹回復了三個笑臉，跟著一行文字：沒事。我正好到西區(qū)來辦事，好久不見，來看看你。你幾點方便？隨后，是一個抱拳的圖案。

明人想了想，回道：“下午有個會。會后。四點半？”

很快老曹就回復了：“OK！”

老曹是明人業(yè)余讀研究生時的同學，同屆同專業(yè)的幾位同學，畢業(yè)后碰過幾次面。明人只知道老曹創(chuàng)辦了一家生物醫(yī)藥公司，他們平素不常聯(lián)系。老同學突然說要來拜訪，雖然自己挺忙的，他也不好意思拒絕。畢竟這么多年，他一直在在機關任職，怕人家說自己擺官架子。

下午會后，明人又處理了一些重要事務，瞥了一眼手機，快到四點半了，他洗了一下杯子，又拿出了自己待客的明前茶，給老曹打了電話，和門衛(wèi)囑咐了一聲。然后一邊閱文，一邊等待。

過了十來分鐘，還不見門口有動靜。他拿起手機，又刷了一下屏?？匆娎喜芪宸昼娗鞍l(fā)來了信息。

“有點事耽擱了一會，要晚點到了啊?！焙筮吀粋€抱拳的圖案。

晚點是什么時候呢？明人也沒催問。自己手上還有活呢，他喝了口水，將心思集中到了桌上的文件上。

埋頭批閱了一陣子。再看表，已經(jīng)過了五點半了，他估摸著老曹應該快到了，都該到下班的點了。他從茶柜里取出一盒干點來，那還是前不久到廣州旅游，當?shù)嘏笥阉偷陌槭侄Y。這個時候，就著點心喝喝茶，聊一會天，像點樣子。

老曹的微信又來了。明人還以為是他馬上要到了的訊息呢，打開一看，簡短幾個字：“路特堵，在開車趕來?！焙筮叺奈舶?，還是一個抱拳的圖案。

這個老曹，看來是堵在路上了。怎么也不趕早些，避開這下班的高峰呢！

明人心里嘀咕著，但還是回了幾個字：“等著呢?！被氐煤唵危菗睦喜荛_車看手機不方便。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老曹還沒出現(xiàn)。明人想，都吃晚飯的點了，那待會就請他在機關食堂吃個便餐吧。老同學是私訪，吃工作餐不合適，幾十塊錢，自己請他吧。

可連食堂都到點下班了，仍然不見老同學的身影。

明人坐不住了，直接撥了電話過去：”你到哪兒了？”起先，明人的聲音還挺溫和。

老曹說：“馬上，馬上，快了，快了！” 又是一陣哈哈。

“馬上是多久，你開了導航吧，看看確切的時間。”明人聲調提高了幾分。

“哦，哦，大約7點45分左右到吧?！崩喜苁蔷従復鲁鲞@一句話的，卻將明人心里的火點著了，這還得到7點45分呢！

“你不急呀，待會我請你去吃飯。”老曹那頭說得輕快。

明人憋不住了，說：“那就改日再聯(lián)系吧，我后邊還有事。真抱歉了！”說完，他掛了電話，頓了頓，又給老曹發(fā)了一個熊貓模樣的深鞠躬，緊隨著，連著三個抱拳圖案。

他心里說，老板你忙，那就沒事別拜訪了。我還有一篇會議發(fā)言稿，得趕寫呢！我給你作揖了。見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