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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緩慢停止轉動,手機在短暫卡頓后屏幕再次亮起來,被分成左右兩塊,左側是他的女神藍馨兒,圓臉短發(fā)、皮膚嫩白,嘴唇紅似窗外的夕陽,右側畫面是一位蓬頭垢面的老漢在踢腿扭屁股。耳機變得熱鬧起來,是藍馨兒的聲音:“寶子們,哥哥姐姐們,咱有實力有條件的,能搭把手的搭把手,前30秒非常關鍵,咱有飛機的上飛機,看看能不能來個華子支持一下妹妹。我看這位大叔的禮物榜,他肯定有特點有長處,咱就做好咱自己。我給大家唱一首《星月神話》……”“轟隆隆”持續(xù)幾秒將音樂聲淹沒,直升機從陳樵的左耳飛進,在他腦子里飛了一遍,又從右耳飛出。接著,屏幕被“嘉年華”點亮,三個大字架在粉色音樂盒的底座上,被彩球、音符、架子鼓簇擁著,屏幕變成了粉色的海洋。藍馨兒激動得忘了一句詞,哼了幾聲就過去了。
陳樵再次被氛圍感染,照例沒能控制住自己的雙手,送出個“游艇”。藍馨兒卻未停止演唱,忽略了這個并不廉價的禮物。或許是直播間太熱、她太忙了吧,陳樵在心里安慰自己。不過,這確實不是他在她的直播間送的最貴的禮物,送“嘉年華”他不舍得,“豪華火箭”倒送過。才玩APP時,陳樵只是在喜歡的直播間送送燈牌,直到遇到女神藍馨兒,他的手指就喪失了滑動的功能,長久地停了下來,像跋涉后終于找到了停泊的港灣,他對她一見鐘情了??伤⒛切┬⊥嬉鈨?,她壓根不搭理。也是不服氣,粉絲們鉚著勁一般,藍馨兒在直播間里跟別的博主PK,她的粉絲們私下也在PK,水漲船高,久而久之,禮物的價格就不知不覺間提高了很多個檔次?!昂廊A火箭”送出的那一刻,藍馨兒說了句謝謝木焦哥哥,陳樵激動得半宿沒睡著。
最近這兩年來,他身上確實沒什么錢了,生活捉襟見肘,連供他在縣城的房子的月供都成問題。房子是他大學畢業(yè)時母親提議買的,給他的婚房,母親是個有遠見的人,那時房價便宜,月供也不高,省下了不少錢。十幾年過去了,房子快住成了老房子,陳樵也被那段短暫的婚姻生活折騰掉了半條命。先是女兒一出生就查出了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把他為數不多的存款和父母多年來在鄉(xiāng)下開店做生意的積蓄,以及父親跟人家小打小鬧學炒股賺的那點外快都折騰了進去,一時間家徒四壁。女兒的病久治不愈,妻子最終選擇離開了這個家。在她離開后沒多久,女兒的生命也最終定格在了過3歲生日之前。陳樵一下失去了人生的意義。整整兩年,他每天渾渾噩噩,下了班也不知該做什么。漸漸地,就迷上了刷短視頻。刷到某位博主每天更新的“看看五線城市的男人下班后是如何快樂的”視頻后,他開始學那博主的樣子,將下班后的時間通通交給煙和酒,每天買瓶白酒、稱點鹵菜,一喝一晚上。他酒量不好,卻要喝到酩酊大醉,這樣在夢里就能和女兒相見了。他留戀在夢里和女兒見面的時光,第二天無法按時上班,直到有一回領導找他談話,沒醒酒的他拍著桌子跟領導大吵了一架,順理成章丟了工作。沒了工作以后,陳樵愈發(fā)放縱自己刷短視頻,打賞。在刷短視頻的過程中,他見識到了越來越多別人的生活,對遠方世界的向往開始重燃,就越來越看不上自己生活的巴掌大的小縣城了。看看那些在大城市里混得如魚得水的同學,想到蝸居在小縣城里一眼能望到頭的后半生,陳樵心有不甘。在他看來,總是諸多不便,小城連個環(huán)境設施各方面上點檔次的快餐店都沒有。陳樵向來腸胃不好,在那些支在路邊的蒼蠅館子里吃了兩年,鬧肚子、胃腸炎成了家常便飯,就更別提年輕人喜歡的肯德基之類了。娛樂場所也極其匱乏,他記得有一次大學室友來找他玩,兩個人在一家板房KTV里唱歌,設備陳舊,想唱的新歌八成都沒有,一整晚,他們都在回憶父輩們喜歡的旋律??h城的生活一度讓他覺得自己離這個世界越來越遠,甚至不屬于這個世界似的。這兩年情況稍好了些,可丟了工作的陳樵心里對遠方的向往卻與日俱增,一個人也無所畏懼,不怕折騰,他發(fā)誓要踩著35歲的紅線考出去,去外面的世界開始他嶄新的人生。
一開始,父母很不理解,這個年紀的離異男人,穩(wěn)定才是第一要務,父母也希望他能忘掉過去,找個合適的人照顧他今后的生活,可他壓根不聽勸,老人逼不得已只能想開一些,選擇默默支持兒子。上一次母親從鄉(xiāng)下上來看他,給他的冰箱塞滿了自家種的菜、家養(yǎng)的土豬肉,臨走時神秘兮兮地跟他說父親在做網絡直播,賺了些錢,讓他別舍不得花錢,需要錢盡管開口。陳樵心里很是驚訝,差點脫口而出,怎么從未刷到過父親呢?又不想暴露自己癡迷看直播和打賞,尤其想到打賞出去的那些錢,終究沒臉說出口。父親大抵在直播帶貨吧,他沒多想。長久不在一塊生活,除了寒暄,他和父母親之間并沒有太多話可說,也沒有太多想過問。他不好意思伸手向父母要錢,就只好降低對工作的要求,不再執(zhí)著于國考和省考。不久前,他參加了蕪城的全市事業(yè)單位統(tǒng)考,報了冷門的漁政管理局的漁業(yè)資源保護崗位,順利進入面試。他預感這次就要成功了,東奔西走考了這么久,他頭一回有如此強烈的預感。
兩分鐘后,火車再次發(fā)動,陳樵正望著車窗外,麥田金燦燦地燃燒著,把他的眼睛燒化了,在玻璃窗上留下分明的痕跡。那個女孩就是在這時,朝他走過來的。女孩膚色明顯有被紫外線灼傷的痕跡,一頭臟辮在頭頂盤成發(fā)髻,身著寬松的沖鋒衣和牛仔褲,運動鞋臟兮兮的。陳樵上下打量她時,她手里正攥著車票,眼睛盯著車窗旁的座位圖示,確定了幾秒鐘后說道,不好意思,您坐了我的位置。怎么可能?陳樵也掏出手機核對,最終灰頭土臉地退讓出來,兩人一排的座位,他的座位并不靠窗。女孩放好行李坐下來后,陳樵明顯感到自己心跳加速。幾年來,他以為他那顆心早已死去,至多也就是在網絡世界里偶爾泛起波瀾,沒承想那個念想再一次破土發(fā)芽了。他忍不住瞄向身旁的女孩,瞄了幾次后就發(fā)現,拋開她的蓬頭垢面不談,她的臉的輪廓和五官實在是太熟悉了,他甚至小聲喚出了那個名字,藍馨兒。女孩沒做出任何反應,自顧自掏出手機,翻看起照片來。照片里,女孩身著藍色沖鋒衣,頭戴褐色牛仔帽,左手持著登山杖,傾斜的身體帶動著右臂伸了出來,比出剪刀手,背景是雄偉的布達拉宮。
你剛從西藏回來嗎?
女孩點頭,西藏的陽光洋溢在她臉上。
女孩叫小艾,提起西藏,她的話匣子很自然地打開了,儼然成了西藏的宣傳大使。這已經是我第三次進藏了,我想以后一定還會有第四次、第五次。你喜歡西藏嗎?
陳樵點點頭。現在的他對一切沒去過的地方都心向往之,當然包括西藏,他總覺得自己應該去一趟,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拜一拜,聆聽神諭,洗滌過往,或許才更能明白生命是怎么回事。
你喜歡旅行嗎?
陳樵低頭看著自己為面試提前穿好的尖頭黑皮鞋、西裝褲、白襯衫,極不自信地說,喜歡吧。心想,為什么不喜歡呢?自己荒廢了好幾年時光,為何從未想過像眼前的女孩一樣出去旅行呢?
小艾絲毫不見外,上下打量了陳樵一通,毫不猶豫說道,下次帶你一起去。
陳樵點頭問道,你現在這是要去哪?
蕪城。小艾說,蕪山的帳篷節(jié)剛結束不久,聽說辦得很成功,我來感受一下。我不喜歡人多,現在去正好。
陳樵脫口而出,我能和你一起嗎?
當然啊,沒問題。
兩個人約定,次日陳樵面試完就一起去蕪山山頂露營。
下了火車,小艾趕去她在蕪城的朋友家借宿,陳樵在手機上查找賣戶外設備的店。他終于下定決心開口向父親要了2000塊錢,父親二話沒說,給他卡里匯了5000元。他直奔蕪城那條有名的戶外設備一條街購置了帳篷、背包、運動鞋、雨衣和登山杖,期待著和小艾的約會。
2
陰雨天,霧很大,上山的整個下午,他們都行走在霧中,如夢如幻。陳樵跟著前方的身影,身體明顯吃力,一旦距離拉得遠了,小艾就會停下來等他。影影綽綽中,小艾瘦小的背影恍惚間讓陳樵想起女兒,倘若她能順利長大,以后也是她這副朝氣蓬勃的樣子吧。
面試順利嗎?
還行吧。
入圍了沒?沒打聽一下?
走出考場,是有同一個崗位的人上來問分數,我沒講,也不想知道他們的。
不夠勇敢,哈哈。
你一直沒工作嗎?
以前有,也是在事業(yè)單位,辭職了。
辭職?
對,不想過那樣的生活。你現買的帳篷?
不是要露營嗎?
嗯嗯,對。
她打量著他一臉的汗,也沒帶條毛巾。說著,掏出一小包東西遞給他。
這是?陳樵猶豫了一下。
土不土?看好了。她將包裝撕開,掏出那白色圓餅狀的物體,借著身旁崖壁淌下的泉水打濕,變戲法一樣的,一塊白毛巾出現在眼前,接著,那塊白毛巾就被覆蓋到了自己臉上,陳樵只覺涼絲絲的,人都一下子年輕了。舒服了吧?她問。他點點頭。
他們沿著峽谷一路往上,經過那些險峻的崖壁和密實的樹林,接近山頂,視野跟著開闊起來,蕪山有名的“山頂草原”的面紗被層層揭開。往海拔的最高點金頂去,山路的坡度在逐漸變小,無際的草原卻讓路途變得漫長,怎么走也走不完。山里天氣瞬息萬變,雨霧在不經意間早已散去,黃昏中的山頂竟晴朗起來,除了有點潮濕。人沒有旅游旺季時多,但也并不比預想的少。
小艾將帳篷支起來,又幫陳樵將帳篷支在幾米間隔的另一塊平坦之地。兩個人就著運動飲料簡單墊了點干糧——士力架、壓縮餅干、牛肉干,小艾又駕輕就熟地將垃圾打包裝好。
繁星布滿蒼穹,銀河橫亙在他們頭頂,像深海里游弋的白色魚群,伸手就能摸到一樣。陳樵不時恍惚,一天前他還蝸居在縣城雜亂不堪的房子里,現在就到了另一個世界了,站在海拔2000多米的山頂草原上,仿佛站在了世界的頂端。
小艾在帳篷旁坐著,心事重重,她先是掏出口琴吹了一陣,放下口琴又換成手機,攥著手機打了好一會兒字。陳樵坐在自己的帳篷外看著小艾,內心蠢蠢欲動,又找不到更多話題,也掏出手機,點開了直播間。藍馨兒正在和她的徒弟視頻連線,畫面左邊的藍馨兒依舊美麗動人,身后還站著幾個姑娘,以保鏢一樣的角色充當背景墻,畫面右側的藍馨兒的徒弟長相卻很普通,難怪藍馨兒正在半開玩笑半斥責地嗔怪對方能力不行、粉絲數低、人氣不旺。
陳樵低頭看手機里的藍馨兒,抬頭看不遠處的小艾,越看越覺得像,站起身走到小艾身邊,帶著幾分驕傲地將這個秘密告訴她,你看,你和這個網紅很像耶!誰料小艾不吃這一套,也覺得這并非一件值得高興之事,撇嘴嗆了他一句,你還刷短視頻?。坑心菚r間看看書不好嗎?
這好為人師的言行讓陳樵受到了奚落,他心里不服氣,心想,好像你多愛看書一樣。
小艾斜了他一眼,說,給你看首詩,我寫的,說著,大方地將手機遞了過來:
海拔兩千米的高空
所有的道路都通向你
十二年前
我曾到訪過這片草原
山頂的風并不凜冽
空氣能攥出一捧水來
在山脊上行走
你說在此安營扎寨吧
和太陽一道起床
聽星星講宇宙溢滿的浪漫
那時,我還想念北方
山依舊,樹依舊
草的淚沾濕了那遙遠的
不明所以的夢
喚不醒昏昏欲睡的人
你行走在霧中
跌倒又爬起
用一個輪回的喘息和汗水
將歲月收繳,孤獨地
再來收割心上的草原
它,雜草叢生
它,向陽盛放
她等待他的評價,他卻脫口而出,也不怎么樣嘛!
哼,真不會說話。她面色不悅,轉身進了帳篷。他得逞了,心里美滋滋的。
小艾再沒從帳篷里出來。午夜過后,氣溫驟降,帳篷外活動的人越來越少,不遠處的帳篷群里甚至傳出微微鼾聲。陳樵也鉆進帳篷,海拔和氣溫所致,并沒有惱人的蚊蟲,他干脆將帳篷簾子拉開,躺在里面蹺著二郎腿望著星空。后背涼絲絲的,他將穿著的厚衛(wèi)衣脫下鋪在底下,上面卻沒東西蓋了,這么睡一宿不知會不會感冒。
迷迷糊糊過了不知多久,身體熱乎起來,熱氣將胯間的那頂帳篷也支了起來,陳樵掏出手機,藍馨兒還沒下播,就想起小艾來。探頭望出去,小艾的帳篷很大,似乎比他的大很多。
夜光照著陳樵的心思,他開始回憶白天與她相處的細枝末節(jié),在那些細節(jié)中揣測她對他的心思,生怕錯過一點蛛絲馬跡。見面時她的那句“你現買的帳篷”開始在腦海里縈繞,揮之不去,還有揶揄他“不夠勇敢”的那句,以及剛才的生氣,這姑娘是真的生氣了嗎?他猶豫著來到小艾的帳篷前,左顧右盼觀察著,并沒人發(fā)現他。他在帳篷外咳嗽了兩聲,先給她道歉,我錯了,剛才是我不好,我故意氣你的。沒動靜,他正氣餒準備撤退時,帳篷里傳來她微弱的聲音,我知道。你睡了嗎?帳篷里又傳來她的聲音,沒有。他又問,我能進來嗎?帳篷里沒了聲音。他微微顫抖著右手試著去拉小艾的帳篷,居然拉開了,他猛地鉆了進去。帳篷承受不了兩個人的力量,開始抖動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當外面的嘈雜聲進入陳樵夢里時,小艾也在帳篷外大聲喚他,快起來看日出了,大叔,太陽曬屁股了。
陳樵忍俊不禁。拉開帳篷,遠處山頂臨近崖壁的位置已成人海,東方天光越來越亮。有兩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將手機架支在人群外圍,話筒已準備就緒,身后朝陽噴涌的盛況將第一時間出現在他們的直播間里。
不約而同地,兩個人都沒有提及昨夜發(fā)生的一切,一切是那么順理成章。他們搶到了一塊不錯的位置,小艾盯著爬出天際的柔軟的朝陽,雙手合十,小聲對陳樵說,許個愿吧。新生的太陽是那樣脆弱,陳樵想到了新生命,想到了女兒才出生時的場景,他伸出手捧起它時,竟有種流淚的欲望。他閉上雙眼,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臨時起意的愿望,一個很長的愿望。
歇息片刻,他們便開始收拾行囊,踩著朝露往山下走。整個下山過程,陳樵內心都沉甸甸的,那是一種因愛而產生的沉重的責任感,對未來的期許中滲透著即將分離的焦慮。他想了很多,加上疲憊,步子邁得很慢,緩慢地跟在小艾身后。小艾不為所動,似乎比上山時還多了一份雀躍,又拿下一座高山的成就感寫滿她的臉,即將奔赴下一站的興奮感在她的頭頂奏出歡快的樂章,還是年輕,她體力極好,蹦蹦跳跳地,每走幾步就轉身看向陳樵,招呼他快點跟上。她開玩笑似的喊他,大叔,你快點。他也又一次被她喊笑了。
相聚總是如此短暫。到山腳時,小艾的臉上難得出現了幾秒鐘的感傷,她主動和陳樵約定下一次一起去看海。你有時間嗎?要不就元旦吧。有,有,當然有,不用元旦,假期路上人多,錯峰更好。陳樵心里盤算,如果這次真能考中,元旦后或許就要體檢、政審、準備辦理入職手續(xù)了,得趁現在待業(yè),還有大把時間可以浪費。
小艾著急趕一趟綠皮火車,陳樵索性跟她一道提早去火車站,兩個人就這么上了地鐵。地鐵飛馳,兩人相向而坐,有一瞬間,陳樵內心的傷感達到極點,莫名有種此生只能見此一次、分別即永恒的悲涼,又在心里對自己說,眼前的場景、這樣的橋段和臺詞怕是只能在影視劇里才有吧,便捷的交通讓世界變小了,怎么可能會見不到呢?即便沒能再一起去看海,只要有心,總有辦法找到她。一天的相處,他知道了她家所在的城市,那個長江邊的城市距離陳樵所在的縣城也算不上遙遠。他還知道她家所在的街道。當時她俏皮地說,你查戶口啊?說了你也記不住,就脫口而出一個很長的地址。陳樵記性還可以,起碼記到了街道這一層,想找到她并不難。這么一想,心里就舒服了一些。
然而,沒過多久,在她的背影出現在檢票口的另一側時,那種感覺再次出現了。剎那間,陳樵特別想退了自己的票,跟她一起上車,再送她一程,哪怕只送一站呢。這個瘋狂的想法最終被他強行壓制下來。小艾轉身,沖他大幅度擺手,再見嘍,大叔。她還咧嘴沖他做了個鬼臉。陳樵嘴角上揚,顴骨上的皺紋把眼睛都擠沒了,一轉身,那里流下兩滴豆大的淚珠。他罵了自己一句,沒出息。
3
陳樵就是這般沒出息,他知道自己是個戀愛腦,可又改不了。返程的火車上,他忍不住給小艾發(fā)信息,可小艾的回復卻很遲緩,他有些氣,掏出手機點進直播間,藍馨兒又在跟人PK。陳樵盤算了一下買完這一身行頭后的余額,想都沒想,一個“嘉年華”就送了出去。手機屏幕里,藍馨兒一聲聲木焦哥哥地叫著,感謝他,他又想到分別時小艾的那幾聲大叔,忍不住低頭笑起來。
他就這樣陷進了愛的棉花糖里。他大腦里對她的愛情已經到了如膠似漆的地步,內容卻趨向單一,他每天想念她的身體,夢里除了男歡女愛沒有別的事。想到這些時,他小腹左右兩側總是脹脹的,像是憋著什么一樣。陳樵心想,這是太久沒碰女人了,身體發(fā)出了想念她的信號。他給小艾發(fā)信息,我想你,我好想你。在等待她回信息的漫長時間里,他想,她是不是不愛他呢?但她又會在過了很久后給他回復,我也想你,我在忙,我剛才在路上不太方便,我沒看到手機……
她回復他信息的時間越拉越長,終于有一天,她言語間透露出一絲不耐煩,建議陳樵也該出去走走,多看看外面的世界,要么多讀讀書。有句話說得好,身體和靈魂總要有一個在路上。她說,大叔,你都多大了?不要這么黏黏糊糊。陳樵被奚落一通,又無力反駁,不服氣地答應著,權當寵她了。接著,他又收不到她的回復了。他很擔心她,可連那一刻她在哪都不甚明了。他會問她在哪,她一般時候都不回,問的次數多了,她就回復個“?”。他想她這是嫌他管得寬吧,她卻又突然說,“?”由一個鉤和一個點組成,上面的鉤代表著她的心被他鉤走了,下面的點代表對他有一點點心動。他再次神魂顛倒了?;剡^神來后問她,就只有“一點點”心動嗎?她回說,要不然呢?他又垂頭喪氣了。他的心情像過山車一樣起伏不定。她常年在路上,天南海北地跑,就像只被風吹得東飄西蕩的風箏,他辨不清她的方向,也攥不住那根隨時會斷的繩。
終于有一天,她徹底失聯(lián)了。接連幾日,他打了好幾回她的微信電話,始終無人接聽,也始終沒有回復,他不再自欺欺人地認為她是在高原或深山手機沒信號了。她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樣,留給他一個痛苦的夢,帶著一點點自責。他想,她或許不愛他吧?她也的確不了解他的,一天的相處,他起碼沒告訴她他曾有過一段短暫婚史,還有過一個女兒。他又想,是不是他的魯莽、他的情不自禁傷害了心中的女神,將她的詩與遠方和她或許柏拉圖式對愛情的憧憬通通碾碎?她應該是挺柏拉圖的吧?旅行、詩歌、口琴——她是那么文藝。事已至此,他又能做什么呢?他成了個罪人。唯有等待。等待是漫長的。在他也不記得多少個日夜里,他像是完成一件心事一樣,隨時隨地想起來就拿過手機撥打一次。漸漸地,他總是習慣性地拿起手機看,像個強迫癥患者。
在小艾消失不久后,陳樵的網絡女神藍馨兒也停播了。那個視頻號照例隔三岔五發(fā)幾條錄制好的視頻,卻沒再直播了。接連數日,陳樵進入一種精神游離的狀態(tài),有時他在街上閑逛,盯著對面的人,看著看著就走了神,那張臉就變成了藍馨兒的臉,又變成小艾的臉,最終重疊成同一張臉。
元旦,下起了雪。陳樵打算回鄉(xiāng)看看女兒的墓地,看看父母。剛走到房門前,屋里就傳來父母親的爭吵聲,這是罕有的現象,在陳樵的印象中,父母是閑不住的人,即便是小店生意不好賦閑在家也絕對會給自己找些活干,從沒這么老老實實待在屋里過。推開門,客廳沒人,聲音是從臥房傳來的。陳樵將那個一直插在鎖芯里的鑰匙擰開,眼前的場景著實讓陳樵一驚,窗簾緊閉,屋內開著燈,開了空調,溫度很高,父親身前立著環(huán)形燈和手機支架,支架上的手機屏幕里顯示的正是眼前這個簡易的直播間。父親赤裸上身,胸部肌肉線條明顯,下身著一條白色內褲,兩腿間被內褲包裹著的生殖器格外凸顯。在陳樵30多年的記憶里,父親長得不錯,常年干體力活使他的身材一直出類拔萃,但他卻頭一次見到這樣的父親,赤裸又不真實。他赤裸的上身像是涂了層油,臉似乎也涂了粉,他大腿間的那一坨高聳讓陳樵望塵莫及,心里竟生出幾分崇拜,像年幼的孩子對父親的崇拜,這種崇拜在過去20年父親日漸衰老的光陰里早已不復存在,現在,它又生長出來。再看母親,穿著羽絨服,正在和父親拉扯,她試圖去拉父親身前的手機支架和環(huán)形燈,直到兩個人轉過身看到身后的陳樵,愣住了,陳樵也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母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父親也跟著嘆了口氣,手伸進褲襠里掏出一個膠質物扔在了地上,那高聳之地隨之塌陷了下去。母親拍了下大腿,嘆道,日子怎么過成這樣了?母親說,都怪我,一開始是我讓你爸直播的,我就想著你爸平時愛唱,長得也不錯,店里不忙,能賺點小錢挺好的。一開始真不錯,你爸挺受歡迎的,每天都沒少賺??膳妥兞宋秲?,有的人就好這口,就愛看你爸不穿衣服,就愛看你爸的褲襠,呸,惡心,她們每天給你爸刷禮物。后來,你爸也越學越多,拉親戚朋友給他刷“嘉年華”增加人氣,親戚朋友刷的錢再如數退給人家,為的不就是賺直播間里那些粉絲的小錢?這些都沒什么,網絡就是虛擬的嘛——可是,你看這,母親說著,從客廳的沙發(fā)里頭翻出好幾個小紙箱,你看,禮物都寄到家里來了,還有個粉絲準備從海南飛過來看你爸,那女的連酒店都訂好了。這——你說說,這可怎么辦?。?/p>
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抹起眼淚,讓你見笑了,崽。
怎么會?我們是一家人啊。陳樵坐在母親身旁,輕輕摟過她的肩膀。屋檐的雨水滴答落下。
我不想讓他播了,前陣子聽人說有個名主播涉嫌洗錢被抓了,各種各樣的糾紛、破爛事。我真怕把你爸也卷進去。你說這還能播嗎?
突如其來的信息量壓得陳樵也喘不過氣來,陳樵若有所思,緩緩吐出兩個字,不能。又重復一遍,不能再播了。
可你爸上癮了。不怕你笑話——你爸要跟我離婚呢。眼瞅60歲的人了,他要跟我離婚。
不能,不能離婚。陳樵有點想前妻了,更想女兒。
母親攥過陳樵的手搭在自己腿上,正好你回來了,能在家待幾天嗎?
陳樵點點頭。
你幫我看著你爸,咱倆一起看著他,可不能讓他去見那女的。
嗯。陳樵并不自信地說,我爸不會的。
4
南方的冬季潮濕多雨,陳樵躺在老家的床上輾轉反側,小艾不接他電話,藍馨兒始終也不直播,陳樵心中空落落的。隨機刷點別的內容,看到個帖子:“當年QQ火了成就了多少愛情,后來微信火了拆散了多少婚姻。6角錢的長途拼命打,現在500分鐘的通話卻不知道該打給誰。現如今用上了充電5分鐘的手機卻再也找不到那個通話兩小時的人。以前車馬很慢,一生只向一個人奔去,現如今飛機高鐵,遇見的人很多,卻不知道該奔向誰。QQ成了相冊,微信成了支付,電話為了收快遞,短信為了收驗證碼,網絡成了寄托。聽著別人的故事,感慨自己的人生。”他感同身受,卻突然覺得一切都沒意思,日子總是那么憂傷。
好在憂傷的日子終于閃現出了好消息,陳樵面試通過了,離他奔赴大城市的夢想近了一步,體檢日期也定了,他又將要去見證他和小艾愛情的那座城市體檢了。想起這些,陳樵燃起了生活斗志,他卸載了手機APP,網購了幾本與他報考的漁業(yè)資源保護崗位匹配的專業(yè)書,想起寫詩的小艾,他還買了幾本與河流與環(huán)境有關的散文集和詩集擺在案頭——《河流的故鄉(xiāng)》《魚兒也要活得精彩》之類。在他看來,這些書的名字都怪怪的,河流哪來的故鄉(xiāng)呢?人又怎么知道魚活得精不精彩呢?很多人怕是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
每天清晨,他早早地和母親一同起床,天氣好的話就出門去跑步,從老屋跑進山里,置身山中,總能想起蕪山的那一日,想起小艾,做夢一般。他一般跑到女兒的墳頭,和女兒說幾句話,再折返回來,全程得有五六公里。得鍛煉一下才能追上小艾的步伐,他相信總有一天他能再次找到她。天氣不好時,就窩在床上看書,看得起勁時,也拿出紙筆寫幾行字,試圖讓自己變得文藝一些。想起上一次為一個女孩如此癡迷,去做這些事,似乎還是學生時代。鄉(xiāng)下環(huán)境優(yōu)雅,空氣清甜,極適合做這些。父親幡然醒悟,沒有去見那個女粉絲,那么一鬧,也讓他意識到在兒子面前丟了臉,又見兒子如此這般自律,沒幾天,終于將他的“視頻直播間”關閉,跟母親在小店里忙活起來。有一天晚飯,父親突然宣布想用視頻直播賺的錢加盟彩票行業(yè),在超市的一角開辟出一塊彩票售賣區(qū)。陳樵舉雙手贊成,起碼他有踏實過日子的心了。
生活漸漸回歸正軌,踏實得教人心安,鄉(xiāng)下的日子沉靜中透著些許無趣。陳樵對小艾的思念絲毫未減少,腳底的幾顆紅痘隨思念一起生長出來,他發(fā)現大腿上也出現幾顆。關鍵時候,母親很能主事,建議他在入職體檢前先自行去縣醫(yī)院檢查一遍,萬一有情況也好提前處理。
常規(guī)檢查做完,醫(yī)生盯著陳樵腿和腳上的紅疙瘩,給他開了張RPR的檢測單,教他次日來做個RPR。百度顯示,RPR是快速血漿反應素環(huán)狀卡片試驗,用心磷脂做抗原,檢查血清中的抗心磷脂抗體,即反應素,是一種非特異性反應,可作定量測定,可用于觀察療效,判斷是否復發(fā)及再感染。RPR是梅毒病的輔助診斷方法之一。
次日,拿到化驗報告單,陳樵的天塌了——HIV檢查結果呈陽性。他不敢相信眼前的單據,簡單的兩個字給他的事業(yè)判了死刑,不單事業(yè),還有他暢想過的未來人生,甚至他的生命。陳樵只覺得耳鳴,嚴重耳鳴下眼前的景象開始變得虛幻,他勉強聽到多嘴的醫(yī)生用很小的聲音問道,怎么會這樣?小伙子,你最近有過高危性行為嗎?
他想到叫小艾的女人——那個將他從網絡虛擬世界拉回現實的藍馨兒的替代品,那個降臨人間的女神,瞬間成了將他拽入深淵的惡魔。他攥著報告單瘋了一樣沖出醫(yī)院,開始打小艾的微信電話,沒人接聽。他反復打,一刻不停地打,在手指與屏幕的反復接觸中,他的身體開始忍不住顫抖,開始發(fā)虛,變得輕飄飄的。
終于,電話接通了,他沖著電話罵她,罵她毀了他,手機那頭卻遲遲沒人說話。他從電話里聽到鳥兒啾啾的聲音,他沖著電話焦急又不滿地“喂”了好幾聲,又傳來頻率緩慢卻極有節(jié)奏的“咚咚”聲,那聲音就像從遙遠山谷傳來,既陌生又熟悉,似乎在哪里聽過。他想了很久,想到了木魚,沒錯,那正是敲擊木魚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