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夢而已

你好，你都好嗎？真沒想到，一眨眼，你我分別都好幾年了。這幾年，打給你的手機一直是空城空號，想來你真決絕。

這幾年，我心里還惦著你，不知你病情如何，生活怎樣？而我，除了感覺體力有些匱乏，其余尚可。

這些天，一直下雨。想想沒事，便應(yīng)了“愛之助”情感心理服務(wù)平臺一位高中同學(xué)的約稿，閉門把我的一些情感經(jīng)歷陸續(xù)寫了出來。因記憶并不連貫，就想到哪寫到哪，不以年月為序，權(quán)當說夢而已。

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會讀到這個“夢”呢？

1

我現(xiàn)在要你原諒，原諒我沒有把我的全部生活過往都告訴你。即便我們在相識、相處、相知時，我也沒有把過去的事都向你全部告白。比如我剛成年時，外表看似平靜，其實內(nèi)心是懵懂、躁動而迷惘的。不過，那時我只希望能找到一件適合我的事情去做，比如去當一名代課教師，或去圖書館當一名管理員；暗地里，可能是看了一些情感圖書的影響，還希望有個可親的女人來疼我、愛我，并且奇怪地想象自己能陷入情感的糾葛。但是，希望只是希望，祈愿只是祈愿，什么都沒實現(xiàn)。直到后來……遇見你，與你相處，我這才知道并且相信，原來無論貧富，人都有愛的本能。

現(xiàn)在想來，自古至今，人間循環(huán)往復(fù)的好像就是生命中愛的延續(xù)。單就男女之愛來說，盡管渺小、卑微，但又柔軟、堅韌。它們無窮無盡，生生息息，或普通平淡、曲折離奇，或憂憂戚戚、悲悲喜喜。而你和我，則更像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美國女詩人露易絲·格麗克說過的那樣：

我們是怎樣陷入愛情的，這令人好奇；

要說我的情況，徹底地陷入。徹底地，而且，唉，經(jīng)?！?/p>

我年輕時候就是這樣。

2

我是在鄉(xiāng)下出生、長大的人。記得，被稱為“千禧年”的2000年，多病的父親去世，家中缺乏勞動力，剛上高二的我便輟學(xué)回村參加勞動。雖說，從此時間可自由支配，但除了勞動，除了失去高考的機會，再無其他什么收獲，日子依舊捉襟見肘。我深切地感覺：這個原本隱含末世意味之年，并沒給我?guī)砜缡兰o的喜悅和期待；而家對于我來說，就是一個吃、洗、睡的地方而已，我只能感嘆著命運的不濟，滿目一片蒼?；颐?。

有一天晚上，原想在家看書的我，熬不過夏伏的悶熱，出門漫步村中，突然發(fā)覺，月亮升起時陸續(xù)出來納涼的女人，她們穿著輕薄的內(nèi)衣，其朦朧、自由的體態(tài)，多少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由此我有點慌神悚懼，也不敢多看一眼，只是埋頭走到村頭榕樹下的人堆旁，像往日那樣隨便找個地方坐下，聽他們閑聊。內(nèi)容呢，不外是村里村外的閑事雜事。夜深了，當涼風(fēng)把人身上的汗意一絲絲抽離，降下來的露才浸潤著竹席細密的淡香，許多乘涼的人慢慢地就在樹下濃蔭里睡著了。這時，湊在一起的男人就會變得不安分起來。我發(fā)現(xiàn)，他們對生活在周圍的女人，特別是對異性之間的神秘，總是很感興趣；盡管他們明知有種種禁忌，卻常常在暗幽幽的夜色中，堂而皇之地議論，從而使那習(xí)慣了的枯燥單調(diào)的生活，平添了一點諧謔的氣氛。

還有一些情景我也記得。比如：在我們那里，即閩中的小平原上，過去農(nóng)忙時，由于四周沒有茅廁，女人在田頭小便。雖也遠遠地避著男人，但到底只是趁男人不注意時，就地速戰(zhàn)速決罷了。遇到男人多時，一些膽大的婦女甚至?xí)汉戎腥耍骸澳銈冾^不要抬了，我有急事要辦！”那急事是什么就不言而喻了。因此，我私下里還偶爾聽到一些男人曾津津樂道過某個女人的動作。當然，這些話是絕不能公開的，誰公開，誰就會被永遠開除出那個戲謔的圈子。不過，最寬容的要算男女之間的交往了，特別是后生仔，他們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和年輕的女子在一塊打鬧。出工時，盡量和臉尖尖、腰細細、胸挺挺的鄉(xiāng)間女子走在一起，有話沒話地和她搭訕；干活時，總是瞅準時機，假裝腳下一跌，結(jié)果撞到女子的身上，挨了臭罵就拱手告饒。收工后，在溝邊洗腳，那手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撓到女子的腳底去。次數(shù)多了，也會引起女子們的公憤，她們會趁男單女眾時，出其不意地找一個借口，把那男子四腳朝天給抬起來，用手又扯又撕，最后狠狠地把男子的屁股往地上“打夯”，打得男子喊爹叫娘不止時，這才丟下男子一哄而散。

我還記得，如果在一些場合沒有女人，男人們雖然感到有點枯燥，但也會找些私密的話題來活躍氣氛。有時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引誘新婚的男子坦白婚后的夫妻生活，甚至連細節(jié)也不放過。有一次，大家正誘使一個剛結(jié)婚的小子吐露上床經(jīng)過，恰逢他的那個新娘子來田間送飯，瞬間場面就突然火爆起來。只見新娘子羞怯怯地在田頭那邊站著，輕輕朝那小子喊一聲：“喂，飯送來了！”這邊呢，人家新郎官還未答話，其他人就紛紛替他應(yīng)道：“哎哎，你快點過來喲！”那新娘子一聽便漲紅了臉，丟下飯盒轉(zhuǎn)身就跑。這時，眾人便在后邊唱了起來：“娘子娘子你別跑，老公好想把你抱，摸個頭，親個嘴，勞動干勁更加高！”唱完之后，看新娘子跑得像兔子一般快，便笑得東歪西倒成一片。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好像我自己也不是一個安分的人。記得上高一時，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我的注意力曾集中到一個好像喜歡我的女同學(xué)身上。在我的印象里，她有著一張討人喜歡的臉，那上面有著一對滴溜溜的黑眼睛。每次她遇到我，眼里都會放射出一種特有的柔光。而當我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腳步，側(cè)臉偷偷注視著她漸漸遠去的身影，看拖在她后腦的那條又粗又黑的辮子一晃一晃的，直到完全消失為止。

但是，大約因年齡關(guān)系，不懂得什么是愛情，更不懂得如何取悅她，因此那一段時間里，我差不多一直過著看似平靜卻又有些不安的日子。因為我朦朦朧朧地感覺，我像在等待著什么。果然有一天，我忽然在圖書館的樓梯上遇到她，她慌張地把一個疊得像荷包一樣的信交到我手里，就轉(zhuǎn)身跑下樓去了。瞬間，我感覺一切變化都開始了。當下我就躲到二樓的一個拐角，懷著激情打開了那封信。盡管只有幾百字，卻讓我體驗了一種空前的感覺——如我后來頭一次與你去吃魚子醬一樣。

當然，學(xué)校禁止談戀愛。我回信的唯一辦法就是把紙條夾在書中，然后當著別人的面把書直接交到她手里，眨個眼就轉(zhuǎn)身跑了。至于紙條上寫什么內(nèi)容，現(xiàn)在都忘記了，不過寫信的心情似乎還記得：心跳不止，熱血奔涌。毫無疑問，那雖是一段十分幼稚、單純的感情，卻意外地給我學(xué)習(xí)的動力。因此，每學(xué)期我都能以優(yōu)異的作文成績使自己榜上有名，從而視它為禮物獻給她，并在心里得到最大的滿足。

但那一切都是秘密的，沒有進展的。直到我要離開學(xué)校前夕，得知消息的她，在一個月色清朗的夜晚，約我到彌漫著茉莉花香的公路上散步。當我們躲躲藏藏地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真沒想她會大膽地抓住我的手，擱到她渾圓的肩上。我觸電般地側(cè)過臉去看她，覺得她眼睛火辣辣的，頓覺呼吸有點困難起來。我正想伸出另一只手去做什么，卻聽得一聲夜鳥脆亮的啼叫，嚇得我慌忙把擱在她肩上的那只手也收了回來。很遺憾，世界上大概再也沒有比這更短促的約會了。我與她生怕被誰碰到，便躲到一處樹蔭下，互相低訴了些道別的、幼稚的話，直到覺得時候不早了，便匆匆掉頭往回走，一前一后，可笑地保持著距離。我直到現(xiàn)在也講不清，到底是什么使我與她心里同時產(chǎn)生了某種害怕。盡管一男一女在月光下走路是一種愜意的事，但我和她還是回到各自該回的地方。從此，回到鄉(xiāng)下的我，只聽說她畢業(yè)后已回到城里，再也沒有音信了。

她名叫阿嬌。

3

回鄉(xiāng)的那些日子，我還暗暗思念著她，有時做夢也想，直到無望。

終于，我把全身心都投入四季農(nóng)活之中，知道手上的繭是怎么長起的，腳底的皮是怎么硌破的，知道刈下的每束稻谷，要付出多少汗水。我感覺，農(nóng)活好像永遠都干不完，每一季，每一天，都十分疲累，許多時候干活回來，人一躺到床上，兩眼就睜不開了。

然而，總有空閑的時候，為打發(fā)時間，我開始在一本練習(xí)簿上學(xué)習(xí)寫作，并且試著給當?shù)貓罂陡?。半年過后，投去的十幾篇稿子，僥幸發(fā)表了兩三篇。其中的一篇短文里，我不指名地寫到同村的一個名叫阿釵的女子。我一直視她如親姐姐一般，內(nèi)心對她懷有特別的好感。我記得，往日她每次看見我，臉上總掛著溫暖的笑容。有一次是冬季村里集體興修水利，我與她共同勞動了幾天，她好像怕我有什么閃失，干活時，總是不緊不慢地跟隨或靠近我，輕活讓我干，重活她來包。一天下午，阿釵像變魔術(shù)般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烤面包，悄悄地塞給我。我捧在手里，在她示意我快吃的眼神里揉著揉著，久久才咬它一口。這個經(jīng)歷，至今想起，仍會令我怦然心動。但在這之前，我居然沒在意過她的用心，只把她當作一個體己的姐姐。仔細想想，我和她是在同一個鄉(xiāng)村長大的，她年齡只比我大幾歲，卻像可親的大姐那樣教會我許多東西，例如那時候，她常常來約我同她一塊去溪邊摸蟹。她水性極好，摸蟹的本領(lǐng)遠比我強，因此我不過只是她的一個幫手而已。然而每次捕撈回來，她總是執(zhí)意地把大半的鮮蟹分給我。

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去村里的龍眼林看守果子，一個人住在簡易的草棚里，夜里只與一盞馬燈做伴，十分孤寂。而阿釵她，總是跟家里借口說去田間看水，摸到草棚來找我，有時帶一些熟花生和啤酒與我分享，有時靜靜坐在一旁，就著昏黃的燈光，讓我讀一些我?guī)淼臅腥舾捎腥さ亩温?，每每都聽得入迷。有一回，我讀著、讀著，發(fā)現(xiàn)阿釵已把頭低到我的懷里，頭發(fā)散出濃烈的汗香，特別是她胸前那兩個緊揪而富有彈性的生命活體，讓我激動得有些顫抖。我卻不敢怎樣，只是機械地用一只手扶著她的肩頭，而她一句話也不說，仍只是緊緊偎著我。直到夜深，她這才猛醒過來似的，慌慌張張又戀戀不舍地摸黑回去。

后來，我和阿釵暗地相好的事，漸漸被人察覺出來了。于是，昏頭昏腦的我，經(jīng)不起伙伴的攛掇，竟瞞著母親，請了同村一個喜歡牽線搭橋的婦人偷偷往她家試說親事。那天下午，正當我忐忑不安地在村外的林子里走來走去時，卻見說媒的婦人滿臉沮喪地跑過來告訴我：“唉唉！不成了，她父母不同意；理由嘛，一是你年紀比她小，二是你至今還沒頭路（即工作）?！蔽衣犃耍X得渾身一下都癱軟了。之后，伙伴們看我那一陣日子過得太萎靡，勸了不少話。而我不免也狠心對自己罵道：你幾斤幾兩，還拿筷子在人家碗里胡戳？

以后那些日子，我是多么羞于再看見她卻又時刻想見她，但是，總又沒有機會。直到有一天日落時分，我忽聽到阿釵在我家窗下輕聲喚我，我急忙應(yīng)聲出來，卻見她用手指按在唇上，示意我不要出聲。她二話不講，只讓我在后頭跟著她走。就這樣，兩人像做賊一般，走了有二里的路才湊到一起，來到鄰村的一家小吃店坐下。她為我買了半斤地瓜酒，叫了一盤炒豬腰。吃到一半時，她這才百感交集地告訴我，她的父母已為她定親，對象是縣城一個民營老板的兒子。說這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的聲音有點顫抖，眼神迷茫而脆弱。而我一聽，卻像掉下懸崖似的，腦子里嗡嗡響了起來，心中也像有炸藥爆炸似的難以忍受。

“那么，你……同意了？”過了許久，我終于忍耐不住，開口大聲問她。

大約是我的聲音有些嚇人，阿釵本能地縮了縮身子，看了看我，終于輕聲啜泣起來。這時，我才覺得我太過分了，便搖搖頭嘆了口氣，繼續(xù)在沉默中吃著味同嚼蠟的剩菜。付完賬后，走出門外，月亮已經(jīng)出來了，當我們從一條林間路子穿過時，我看出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的，似在努力抵抗內(nèi)心升騰而起的感情，便陡生了幾分憐憫，輕輕對她說：“好了，你也不要難過，我會記住我們的感情?！闭f罷，又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沒有出息的原因，正想轉(zhuǎn)過身子，卻不料她一把抱住我，用她的冰冷的嘴狠狠地咂住了我的口唇。我整個人都僵住了，任由她用舌尖撬開我的嘴，熱乎乎地狂刷我的口腔。瞬間，我也用嘴咂住了她的嘴，喘著大氣粗野地狂吻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終于放開，一前一后，有些狼狽地沿著另一條回家的小路走去。

一個月后，阿釵出嫁了。為了逃避并讓自己忘掉苦痛，我說服了母親，執(zhí)意跟隨村里一個包工頭外出打工。

然而，不到半年，一個冷雨霏霏的傍晚，我悄悄回到了曾讓我度過許多艱難和痛苦時光的老家。記得一路上，我感覺薄霧是幻異的，風(fēng)景是肅穆的，且又有幾分神秘。臨近故鄉(xiāng)，當我看見山坡上金黃的枇杷，峽谷里清澈的小溪，以及龍眼林里飛出的綠玉般的翠鳥，心里雖也親切了一會兒，但轉(zhuǎn)眼之間，又被無言的悲傷占據(jù)了。

當晚，我閉門不出，只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陪伴著我的母親，詢問她這些日子來的生活、起居和一些瑣事。在屋外的蛙聲里，我還事無巨細地向她老人家講述了在外做工的情況。直到夜深時，我看著母親滿意地在床上睡著了，這才輕輕退了出來，回到我那窗口下種著一棵高大柿子樹的空寂的房間。

是的，我那次悄悄回來，并不是專為看望我的母親的。我是來看望已永訣的大姐一般的阿釵的。確切地說，我是要去她的墳?zāi)棺饕换貞{吊的。就在一個月前，當我從同村伙伴的電話中得知她因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遇難的消息，我是多么的震驚！恍惚中，竟想起不久前的一次暗夜中，我看見了一顆毫不耀眼的沉墜的星辰……

那天，夜已深了。窗外，暌違已久的蛙鼓，正在疏疏的雨中疾一陣緩一陣地響著。我躺在床上，竭力閉上眼睛，想讓思緒平靜一下。然而，阿釵——這個樸實又靈秀的鄉(xiāng)村女子，又迅速地浮現(xiàn)在腦海之中?！敖阊健蔽也挥X輕輕地喚了一聲。但急急睜眼看去，屋里卻什么也沒有，只剩下一遍又一遍的回憶，回憶她的一生，回憶她一生中袒護我、膜拜我又凸顯著大姐般溺愛我的感情。這種感情，樸實，純粹，像一滴一滴的雨水，落在我人生的路上，溫暖，潔凈，又不出聲，讓我時時地念及，又時時地感恩……

然而，我最不能忘記的是她出嫁的日子。記得那天，阿釵穿著一襲紅裝，在幾個村婦的陪伴下走過我窗下的柿子樹。柿子花剛剛落盡，滿地銀白的光芒，照著她清瘦的敷著紅粉的面頰，令我從心里驟生一種莫名的疼痛和憐惜。據(jù)那天剛好在我家閑坐的一個伙伴說，我當時有點發(fā)呆。但他更驚訝的是做新娘的她，眼里似有一種陰郁又無法逼視的光芒。我不禁想到，難道她要拒絕什么嗎？但是，她再也沒有機會向我說明這一切了。

現(xiàn)在，我回來了，我決心去祭奠她一次。

思前想后了一夜，次日清晨，我趕去鎮(zhèn)上買了一束鮮花。轉(zhuǎn)道回來，徑直來到故鄉(xiāng)的山上，在一個同村護林員的指點下，很快找到了她的墳塋。

果然那是一堆新墳，泥色猶新，草芽初冒。一塊粗糲、仄小的石碑，鑿著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我木訥地沿著她的墳蹀躞了一圈，這才緩緩地從塑料包里小心地捧出那一束鮮花，供奉在她的墳前。我佇立著，默默地望著那色彩繽紛的花瓣，不覺心里一慟，兩行淚水，立刻從眼眶漫溢了出來。

“姐呀——我來看你了……”

接著，我掏出一沓剪報——這些年我寫下的有關(guān)我與她的文字，在墳頭壘著，之后，在淚光中點燃了它們，讓它們漸漸化成灰燼，一片片，帶著我難言的哀思，盤旋著，悠悠飄向無際的天空。

4

兩年后，從外地打工回來的我，把攢下的錢買了100多只兔子，在自家的院里搭棚喂養(yǎng)，專門供給鎮(zhèn)上一家飯店。一天午后，母親下田去了，我一人在棚中給兔子喂草，聽得院外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出來一看，是一個看似熟悉但又陌生的女人，她見了我便一連聲問：“認不出我了，是嗎？”

遲疑間，記憶閃電般復(fù)蘇了。原來是中學(xué)時的同學(xué)阿嬌。好些年沒有聯(lián)系了，她那條又粗又長的辮子不見了，頭上燙出波浪的形狀。一時我驚愕了。

我有點遲疑地走上前，只見阿嬌眼里放射出一種驚喜的柔光。她迎了過來，毫不遲疑地拉起我的手：“哎呀，老同學(xué)，你瘦了好多！”這一下，弄得我有點狼狽，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于是我很快掙脫了她的手，問她怎么找到我……令我意外的是，交談里得知，當年她高中畢業(yè)后回到城里，就奉父母之命與一位做生意的男人結(jié)婚了。前年，兩人在縣城辦起了一個鞋廠。不知怎的，有一陣時間，她竟看到了我在縣報上發(fā)表的幾篇豆腐干大的文章，心里不禁勾起了懷念。也是恰巧吧，這天她辦事經(jīng)過我的村子，突然起了好奇心，便向人打聽并找到我家來。就這樣，話題慢慢地又轉(zhuǎn)移到我寫的那些小文章上。她夸我：“真的，那些文章真的好呢，我一看名字，就猜一定是你了！”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說什么呢？我這是沒事干，才背著人偷偷寫稿，十有九不中，但還有一中，能換幾十元錢呢?！卑蓳溥暌恍Γ骸澳强偹阌谢貓舐?！”看得出，她對我仍舊心存敬佩。隨之，又詳問了我的生活境況。我有點窘迫，大致地說了一下，她聽著，眼睛里突然掠過一絲光亮。隨之，她抬起頭來問我：“養(yǎng)啥兔子呢？如果你愿意，能否進城去幫我老公做點文案方面的工作，可比你養(yǎng)兔子或?qū)懜迨杖牒靡恍┠?！?/p>

這太突然了，我有些怔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她：“這……這行嗎？”

阿嬌說：“怎么不行？你肯定行，再說，有我在呢！”

不到半個月，我變賣了兔子，告別母親進了城，在阿嬌老公——人稱黃老板的辦公室當上了一名文秘。我有點緊張，但更多的是興奮。因為我逐漸發(fā)覺，工廠需要的文字，除了一些技術(shù)名稱，其他似乎都難不倒我。一晃幾個月下來，我努力勤奮工作，很快熟悉了業(yè)務(wù)，并且漸漸能夠獨當一面了。不過，我心里知道，文秘在私營工廠里是個嫡系崗位，我之所以能當上，多虧阿嬌。因此，我使出全身力氣，揣度上意，曲意逢迎，寫文填表，還想方設(shè)法去提高綜合協(xié)調(diào)能力。

是的，那些日子，我確是懷著感恩的心情忙碌著，甘愿像個陀螺般旋轉(zhuǎn)著，不可謂不辛苦。只是我暗地里想過，不知道今后我和這個有過短暫初戀的阿嬌會發(fā)生什么，又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亂想。

就這樣，適應(yīng)了一段時間，孜孜以求在工作方面打拼的我，發(fā)現(xiàn)每天一邁出簡陋的出租房，整個人就被小城的喧鬧、人聲的嗡鳴與信息汪洋弄得有些緊張，心里還陡添了幾分壓力。之后，日漸一日的經(jīng)歷逐漸讓我看到這個境遇中還蘊藏著一種競爭，一種分化，我只是被包圍在其中的一個小氣泡而已。諸如，我被黃老板和阿嬌多次告知，又有多少鞋廠和銷售公司出現(xiàn)了，同行之間，彼此不相容甚至互相對立的情況也日趨嚴重了，因此凡屬于廠里的骨干，都要全力以赴甚至咬牙切齒地針鋒相對。

那時候，繁忙的文案工作和我當時個人局促的生活環(huán)境之間，似乎也存在著一種無法彌合的落差：在辦公室，我盡量衣著整潔，聽從召喚之余，有時還替代黃老板向幾個車間發(fā)號施令，有時外出辦事，或代陪客人出去吃飯；但夜間回到簡陋的出租房，沒人說話，只好一個人躺在床上看著水漬的天花板發(fā)呆。有時，突地想到母親，便跳下床來，不顧一切地推出自行車，騎20里夜路回到家里，為的就是能讓她看見我，和我講一些話語。第二天一早，我又急忙騎車趕回城里。后來，漸漸地，各方面似乎都有些適應(yīng)了，特別是在城里陸續(xù)結(jié)交了一些朋友，吃酒、打牌、游玩，有時竟然連節(jié)日也忘了回家了。

一天，是夏季周末的傍晚，我來到城郊一處常去的埠頭，正想下去游泳，忽然，不遠處傳來“快救人啊，有人被水淹了”的呼叫聲。我一聽，立即循聲跑去，只見不遠處溪水里有個女人，時隱時現(xiàn)，正在掙扎。我沒有多想，連身上的衣服都來不及脫，就從旁邊一處沒有防護欄的溢流缺口處跳進溪中，揮動雙臂，拼命劃去。由于水流有點急，我?guī)缀跤帽M全身力氣，才將女人的泳衣抓住，隨之用一只手臂從背后鉤住她，另一只手臂則拼命劃水，雙腳猛蹬，向岸邊靠近，終于在其他人幫助下把女人拉上了岸……

而這個女人，就是你。

記得是幾天后吧？也不知你怎么打聽到我，便親自過來向我表示感謝，但塞給我的一包美金卻被我堅拒了。于是你對我說：“真不知要怎樣感謝您……好吧，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幫忙的，一定來找我?！?/p>

過了幾天，倒是阿嬌來找我，她半句沒說我見義勇為的事，卻定定地看著我，話中有話地向我說，她已向她丈夫黃老板提議，讓我兼當她的秘書，工資可以增加一半。我一聽，著實嚇了一跳——難道該來的真的就來了？

要知道，當時市場經(jīng)濟十分火爆，場面上流行的只有“女秘書”一詞——據(jù)說，那是一夜暴富的闊佬們對第三者的別稱，卻少有男人給老板娘當文秘的?，F(xiàn)實是，許多男女只要一聽某老板娘有個“男秘”，沒有不聯(lián)想過度的。但我畢竟只是一個打工的人，對這突如其來的事，又如何能推諉得了？很快，黃老板就找我敲定此事，還說：“讓你多辛苦啦！”我只能直愣愣站著，支吾了一下，便硬著頭皮答應(yīng)下來。從此，除了應(yīng)對黃老板，還要對阿嬌俯首聽命。天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廠里各種與業(yè)務(wù)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的宴請，阿嬌總會有理由叫我參加。特別是一些私人聚會，讓我認識了一些市井上犀利的老板娘，還有燙一頭大波浪，敢想敢干有拼勁的“本地白領(lǐng)”，更有孤身一人從外地來小城打拼的烈焰紅唇、手腕狠辣的女人……不過，從她們嘴里講出的故事，倒也緊湊，加之語言明快，聽起來酣暢淋漓。我這才知道，近些年來，私營企業(yè)在利益層面，跑項目，跑貸款，暗中追名逐利之人，如過江之鯽；而商戰(zhàn)之中，派系林立，裙帶密布，時有行賄受賄之事傳出，圈中人或心照不宣，或引為“捷徑”。慢慢地，原來還有一點書生意氣、清者自清的我，不期然也在這個金錢調(diào)味、勢力打底的醬缸里，一起漂浮。有些時候，酒喝多了，當有女人話鋒一轉(zhuǎn)，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夸我是“帥秘”時，我發(fā)覺阿嬌膽子真夠大的，她會當著這些熟悉或并不熟悉的人，向我投來曖昧或得意的目光。我心知肚明，既不敢承接，也不敢擺脫。后來，喝酒時她常硬拉我與她坐在一起，這免不了就有了一些肌膚的摩擦。但在那些時候，我絕不敢逾越黃老板的身影，喝醉了也沒被她真正“俘獲”過，一切還算相安無事。后來，我發(fā)現(xiàn)阿嬌總會主動找一些話題和我聊天，有時會無所顧忌地聊，明顯地看出她想靠近我，愿意對我敞開心扉。有一次她喝多了，送她回家的路上，她斷斷續(xù)續(xù)向我透露：她與老公其實沒有感情，自從辦廠后，掙了錢，他怎么看她都不順眼，日漸一日，兩人關(guān)系到了快要破裂的邊緣。她說著說著就哭了：“男人有錢就變壞……我發(fā)現(xiàn)他和其他女人有密切往來時，他卻狡辯說對方是他的一個客戶，因為業(yè)務(wù)上有往來，必須要保持聯(lián)系。”阿嬌還說：“他找的這些理由，我居然無法反駁，也拿不出實質(zhì)性的證據(jù)，只好任由他了……”

聽了阿嬌的話，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真的有點害怕了。于是，我告誡自己：要愈加小心謹慎，特別是外出交際，能推的盡量推，能不去盡量不去。這一來，阿嬌也漸漸地感覺出什么，并且對我有了明顯的怨艾。有一次她干脆對我說：“你怎么啦？周圍一些與我有往來的女人，都把你看成是一個大齡的迂腐男人。”我小心地回答：“哦，是這樣嗎？”不過我心里暗喜，因為這“迂腐”兩字對我倒是一個安全的屏障，或許能使阿嬌和那些想在我身上逢場作戲的女人失望。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我所在的鞋廠已變成對外經(jīng)銷的一家公司了，我也意外地由文秘升任為辦公室副主任。但我發(fā)現(xiàn)，這一切好像是阿嬌所為，因為她常常沖我神秘一笑，更加對我窮追不舍?？晌乙幌氲竭@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便十分緊張。然而，同在一層樓，抬頭不見低頭見，阿嬌對我的日漸回避有些嗔怒。隨之有一段時間她不斷對我故意找碴，又夾著一眼就能看穿的熾熱的進攻，我的抵抗?jié)u漸變得軟弱，偶爾順從時又分明感到她有點竊喜了。終于，事情發(fā)生了。一天下班前，外面下著大雨，我因一篇簡訊內(nèi)容去阿嬌的辦公室讓她核實，誰知我剛進去，阿嬌就走過來把門關(guān)了，轉(zhuǎn)身一下把我抱住了！嬌小的她，不容我掙脫，立即伸嘴在我脖上狂吻……隱約間，聽得有人敲門，我和阿嬌驚魂甫定，剛一松開，那人就推門進來了——天可憐見，來人正是黃老板，他像被閃電擊中了那樣，看著有些衣冠不整的兩個男女怔呆了！還有什么可說的？他目擊了一幕不該看到的場景……最后，看在我主動認錯的份上，加上我發(fā)誓什么都不會說，除了吃黃老板狠狠的一個巴掌外，剩下的就是我灰溜溜走人。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我離開公司不久后，事情就傳開了，當時說什么的都有，甚至說我從進廠時就窩藏著野心：通過征服阿嬌，最后取代黃老板……還有烏七八糟的，一時鬧得沸沸揚揚。

我陷入了一種失敗、沮喪、空落和無臉見人的情緒中。

5

我沒有回家，開始在城里四處打工。有一天，窘迫中的我忽然想起了被我從水中救起的你——記得你曾向我說過：“以后有什么事要幫忙的，也可以來找我?！?/p>

眼下，要不要去找你？我想了很久，但心有羞愧，不敢貿(mào)然前往。只是，漂泊的勞動、生活實在讓我混不下去了，遂下了決心，請城里一個要好、也熟悉你的朋友前去找你，傳達我懇切求職的心情，希望能夠被你約見。沒想到，半天不到，傳達信息的朋友回來告訴我：“好嘛！好嘛！喜訊呢！人家答應(yīng)了！”原來，朋友為了說服的有力和有效，干脆將我與阿嬌的事實真相向你和盤托出，還夸張了一番：這人實為受屈，但為了保護女方，自己承擔(dān)了責(zé)任。據(jù)說你聽了，想了許久，只說了一句：“叫他來吧?！?/p>

我有點忐忑地來到你的公司。我想到，這也許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個機會了。我告訴自己：怎么也得拼出一個新的模樣來！

于是，我刻意變了一個人似的，連我自己也難以置信地從木然、惶恐中毅然走出。只不過，好像命中注定，這一回我是確確實實被分配做你的文秘工作。我慶幸自己多留了一份心眼——那天把過去發(fā)表文章的剪報叫朋友一并捎去給你看，因此，得到一份差事。我心存感激，其他什么也不去多想了，只想努力為你多做點事，也恨不得多出一份心思，能在你需要時為你排憂解難。

才不到3個月，我就發(fā)現(xiàn)你對我的能力頗為滿意。

后來，從幾次同事的交談中漸漸知悉，你比我大了好幾歲，祖籍湖北，出生于美國，來內(nèi)地接管父母的投資也才三年。與多數(shù)女老板不同的是，你出身優(yōu)越，眼光很高，喜歡喝酒，也喜歡吸那種細小的、帶過濾嘴的高級香煙。到過世界上許多大城市，還和美國前總統(tǒng)小布什握過手。

可是，我現(xiàn)在也想不出為什么你的每一個眼神，都會讓我內(nèi)心倏地緊繃起來，只要你朝我一揮手，我就立馬不聲不響、服服帖帖地跟著你……有一次，我跟你跟太緊了點，你一個收步，我立刻撞到你的背上。你回身看著狼狽的我，卻笑著說：“別把自己活成我喜歡的樣子，再說，你想知道我喜歡什么——那不太累了？”

是啊，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真的沒想到我會是那個樣子。我更沒想到的是，我來公司的第10個月，一天，你把我叫到辦公室，你坐著，我站著。你問我：今天我想問問你，你對我的公司有什么建議？多虧我平時注意觀察，也了解了同行業(yè)的一些追求和做法，于是我立即咽了一下口水，鎮(zhèn)靜地回答：我希望我們公司不只是一個現(xiàn)代鞋業(yè)公司，還應(yīng)增加一些其他項目，如進貨、物流信息、配送產(chǎn)品等一條龍服務(wù)，將來，搞成一個最大的產(chǎn)、供、銷聯(lián)盟……

說完，我定定地看著你，你也定定地看著我。好一陣，你這才揮了揮手，點頭說道：明白了，你兩天內(nèi)給我拿個方案來……

還有一次，你帶我去一個鞋品展銷會。順利地簽約后，你居然要我同你去一家酒店喝茶、喝酒、談心，之后又去逛街……我記得，那天的你，看上去有些興奮，而又女人味十足。特別是參加閉幕式酒會那一夜，你身穿一件薄紗連衣裙，淡藍的主色調(diào)與白色的印花結(jié)合，再加上薄紗朦朧的視覺感，著實讓你多了幾分美感。隨后，我與你外出愈加頻繁了，也愈加親密，好像有什么東西也在心里開始生根發(fā)芽了。畢竟，我與你不是年輕人了，對初生的情感并不懵懂，身體潛藏的欲望似乎也會呼之欲出。此后，所有的日子都那樣的新奇、充實，讓人沉浸于一種朦朧的興奮之中，人世間的一切悲歡離合、變化無常，似乎都已離我十分遙遠……

愛是生活的潤滑劑嗎？難道一生都得涂抹？

現(xiàn)在，我想對你說，我很喜歡那一種感覺：你有中年女人的成熟嫵媚，還有一點兒傲氣，這些奇妙地融合在你身上，任是無情也動人。因此，無論是游玩還是吃飯、喝酒、聊天，你的身影總是在我眼前飄逸。我真是有點犯作了：覺得這個身影很適合我去想象，又很想去接觸。事實上，我絕不去想你會大我好幾歲，甚至還有點莫名的喜歡。但看上去，你顯得比同齡的女人年輕多了，且有一份荼蘼花開的率真魅惑。不過我承認，開頭只是安分得體地跟隨著你，因你是一個企業(yè)高管，我豈敢胡來？

可你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不知過了多久，一次酒后，我從你嘴里聽到了你的隱私。難以置信的是，你和阿嬌竟然有大致相似的經(jīng)歷：你和舊金山的前夫是閃電戀人，但是才6年，老公就出軌了，一開始你并不相信，畢竟還有一個5歲的孩子。但是你后來告訴我，你看到朋友手機里的丈夫和別的女人相擁的照片時，眼淚就止不住了，整個人好像被掏空了，內(nèi)心的痛苦無法形容。你說，那時的你常常失眠，但為了孩子，你沒吭聲，但他卻愈發(fā)明目張膽了，在一些公開場合居然帶著第三者出現(xiàn)。就這樣，終于忍不住吵了許多次，你在內(nèi)心的痛苦中掙扎了兩年，最終讓你經(jīng)歷了一段失敗的婚姻。

不知為什么，我在心里牢牢記著你的經(jīng)歷，卻不知該如何撫慰你。特別是在你孤單寂寞的時候，只能默默陪伴。我想到，大約每個人都有孤單寂寞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有不為人知的寂寞和痛苦。尤其是女性，一個人在外，最需要的也許不是什么美食，也不是什么娛樂，而是有一個人能夠默默跟隨她，在那些別人難以察覺到的地方給她溫暖。

有一天，你在業(yè)務(wù)談判里遇到了挫折，回來后一直關(guān)在辦公室里，不接手機，也不接固定電話。到了傍晚，你還沒出來，我有點慌了，用你留給我的一把備用鎖匙，決然開了進去，發(fā)現(xiàn)你正躺在沙發(fā)上，兩眼有點紅腫。

“董事長，你……你看，給你打點飯來好嗎？”

你沒有動，看了我一眼說：“不吃，你出去吧，我還要再待一會兒?！?/p>

我說：“那怎么行，你還是吃點什么吧？”

“吃什么？”

“你說吧。”

你挪了一下身子，令我怎么也沒想到，你突然說道：“有心靈雞湯嗎？”

我一聽就怔住了。這的確太出乎意料了！

不過，我鎮(zhèn)靜一下，回答說：“有?！?/p>

“哦？那來點。”

“好——不要因為一件事，就丟掉所有的歡樂?！?/p>

“還有嗎？”

“愿世間多點溫柔，愿你少點難過。”

“就這些？”

“還有，相信你能改變自己，而不是等待救援！”

你一骨碌跳了起來：“走！吃燒烤去……”

6

不久，在沿海一個現(xiàn)代化企業(yè)文化建設(shè)表彰會上，我和你同時出席了。別人在講話，我們卻一句也沒聽進去，互相投去一個眼神，似乎已闡釋了兩人都有一種特別的渴盼，并讓相處時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都充滿了溫馨與感動。我倆的言語，都簡約地發(fā)在手機上，雖然不多，卻足夠秘密地激蕩著內(nèi)心中一種急欲相融的波紋。

之后許多夜間，我開始不可抑制地想你。有時明知夜已深了，萬物都在大地的懷里歇下，可我還是不停地想著：你在哪里？我多么不愿意就這樣睡去，我想騰出一顆心去想。盡管勞累一天，心已倦怠，可一想到你，人又振作了起來。我多想此刻能看到你，但怎么可能呢？現(xiàn)在，唯一能見到你的，是在如水的夢里。

有時，我會為綿綿雨絲所煩，也為無盡的霧氣阻隔而心慌，我恨它們擋住了我思念的去路。前路迢迢，車馬只為別人的裝飾。我如何能做一陣清風(fēng)，或一束鳥鳴，抵達你的窗口，問候你的每一個清晨？

終于有了一次蓄意已久的武夷之旅。美山美水，美食美酒，更加慫恿我與你在每一個山道上如一對戀人般攜手同行。有時，故意鉆入山林，瘋轉(zhuǎn)了一陣再折回來，我能感受你全身溢滿的快樂！走在隱秘處，我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從背后抱住你，一個用力把你托升，又緊緊地摟住，你笑著回頭，嘴唇相接，兩人如同墮入烈焰之中……

幾天后，你應(yīng)約來到約定的地點。這之前，你我比誰都清楚，我們將要發(fā)生什么。或者，你我什么也沒多想。

窗簾擋住了窗外的萬家燈火。一盞昏黃的臺燈，照見床上似在激流中搏斗的兩條魚……最終，我們四肢交疊，靜止不動地沉入兩個人的世界，唯一能聽見的，就是彼此的心跳。

另一次，我在約定的一個賓館等你。當夜外面下起了大雨，你濕淋淋地闖進了房間，帶來的熟食早在出租車上顫得亂七八糟，可我們笑哈哈地打開那些東西，像品嘗山珍海味般的滿足。

酒后是一個非?？释徽劦臅r刻。我和你各自俱有的好奇心從來沒有互相滿足過，常常談到天快亮?xí)r。

一次，你突然問我：“一個有名的法國女作家和一個比她小39歲的男大學(xué)生在一起相愛了16年，直到她去世。這個女作家名叫杜拉斯，為此寫了《情人》一書，名動世界。你看過這本書嗎？”

我如實回答：“看過?！?/p>

“你說說，你能做書中的那個男人嗎？”

書中的男人？我遲疑了一下，終于吞吞吐吐地說：恐怕不能，可能你在和我相愛中會忽略自己，可我，忽略不了未來所要面對的現(xiàn)實生活。聽到這里，你猛地撲到我身上，用嘴咬住我的嘴，咕噥了一聲：“這就是女人的命運！”

還有一次，你問我那天傍晚把你從水中救起，等你清醒過來就走了，為什么？我笑著說：“救人一命，已經(jīng)勝造七級浮屠了，我哪敢再等你道謝呢！”你搖搖頭：“不對，還有什么原因呢？”這下我干脆開玩笑說：“好吧，告訴你，因為我從你背后死命抱住你，手剛好壓在你的胸部，怕你上岸后責(zé)怪我放肆，所以……”但沒等我把話說完，你又撲了過來，用雙手懲罰我的全身，而我只能乖乖地受虐。

正鬧著，我突然發(fā)現(xiàn)，你的眼睛緊閉了一下，顯出一種痛苦的表情，隨之看見你抽出一只手捂住肚子，身體也歪向一邊?！澳阍趺蠢玻俊薄芭?，有點胃痛?！薄耙灰メt(yī)院？”“不用。”我趕緊用手扶住你，我發(fā)現(xiàn)，你的眼里已流出淚水……“怎么啦？”你搖搖頭，好像心里有什么事在捂著。我想刨根問底，但你阻止了我。于是我不敢再問了。

7

事情過去半個月后，有一天，你叫我到辦公室，你定定地看著我，終于，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囁嚅地對我說：“我要離開你了……”

我一聽就瞪大了眼睛，面對她，好像面對一個可怕的騙局。

“去哪？”

“回美國！”

“去多久？”

“……不知道?！?/p>

從相知到相戀，一路走來，隱約覺得似有一道坎必須邁過，因為你幾次說過，你待在這里的時間不會太長了，你得離開這里，回美國去照顧你年邁的父母。但你一句也沒有問我，是否愿意跟你去？這是最使我生疑的地方。

現(xiàn)在，一切都急轉(zhuǎn)直下了。你拉開抽屜，給我看了你預(yù)定的機票。

我感到天快塌下來了……

沉默片刻，你對我說：“我給你留了位置，你仍在這里做吧。”

我“哦”了一聲，半晌，毅然決然地搖搖頭，說道：“不了，我離開這里！我……回去！”

“為什么？”

“我不想讓人說什么！”

……

你終于飛走了。

你臨走時給我的手機上留言，竟是我曾寫給你的一首詩的幾句：“蟬聲是不可能響到冬天的；涉江而過的芙蓉有無法預(yù)知的去處；風(fēng)片和雨絲只會是稍縱即逝的糾結(jié)……”

卻不料，留言的最后，你才告訴我一個觸目驚心的真相：“原諒我不讓你來送我?，F(xiàn)在我告訴你，一個月前，我被查出患有胰腺癌……還記得去年3月，我就經(jīng)常感到胃痛，因平時身體較好，就沒有在意，以為只是胃炎，不舒服的時候自己吃點胃藥.拖了幾個月后，胃痛越來越厲害了，吃飯胃口也不好，你還提醒我為什么皮膚有些發(fā)黃，人也瘦了。我這才在與家人通話后，又在他們催促之下去省城就醫(yī)，一查嚇了一跳，這個隱隱約約的胃痛，竟是患上了胰腺癌……”

微信上還附拍了醫(yī)院的診斷意見和彩超。

我感覺腦里“嗡”了一聲。

天哪！你……你……你為什么一直不告訴我呢？

為什么？

但你飛走了。

你不知道，手機打不通的那些日子，我坐在燈下苦思的心情。不眠之夜，煙灰沾上衣襟，只有在黎明來臨時，我才合上澀重的眼皮，在迷夢中睡過去，讓遛進窗子的落葉，在幾絲晨風(fēng)里飄落……

黎明已經(jīng)來臨。夜在我的背后。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默默感受已經(jīng)過去的一切，能聽見心中的墻壁緩緩傾頹之聲。一個無解的方程，從此輸入歲月，再難提取。

這天，手機鈴聲響了，我順手抓起來接聽，對方傳來一個好像熟悉的聲音：“聽不出來我是誰嗎？我是——阿嬌！我離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