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年過完中秋節(jié),我從市政府退休了。
一個月后我家喬遷新居,搬進(jìn)一套兩百平方米的大平層。早晨起來洗漱完,老婆還在做早餐,我就裹著睡衣,站在陽臺上欣賞如畫一樣的景致。我家住在六樓,寬大的陽臺之上,全屏的落地玻璃之下,是一眼看盡秀色的野鴨湖。那湖的周遭全是柔弱的柳,柳的裙裝掩映下,有一條用枕木鋪就的環(huán)湖步道。每日晨昏,這條步道上酷愛快走的人,甩著膀子狂奔。有一回,硬是把個大男人擠到了野鴨湖里,這男人不是別個,就是新近退休的我。搬來的第二晚,我的樓老板、開發(fā)商王仁奎主動約我到野鴨湖走路,同樓棟的退休干部、市房管局原局長錢鋒、規(guī)劃局原局長劉虎才伴隨他左右。我們都是金泥水泥廠的子弟,錢鋒還是我的老鄉(xiāng)。這晚月光很好,能清晰地看清錢鋒的滿頭白發(fā)、近視眼鏡后的兩只三角眼,還有劉虎才兩道濃黑密長的劍眉。我們來到湖邊,說笑間就像一股慢走的小溪,一下子融進(jìn)了飛流直下的壺口瀑布。這些快走的人,似乎前面有筐金子在招手,后面又有張著血盆大口的獅子在追殺,說是走路,其實像小跑。我穿著背心和褲衩跟著走,汗水很快就流下來。王仁奎、錢鋒和劉虎才更是趕不上趟,他們落在后邊一大截。我拼了老命拖著越來越不聽話的兩條腿,慢慢被那群人擠到最外邊,我感到隨時都有險情發(fā)生。果不其然,一個胖子突然發(fā)力“超車”,我咕咚一聲被他擠進(jìn)了野鴨湖。胖子粗聲大叫,他的同伴都止步圍觀。見我半天沒浮起,錢鋒睜大三角眼說,我的小老鄉(xiāng)完蛋了!王仁奎連忙打了110,劉虎才在一旁跺著腳喊:完了!真完了!其實,我掉到湖里后,一個猛子就沖出好幾十米,浮出水又游了兩百米就爬上彼岸了,我身后的路瘋子們拍了好長一陣巴掌。警察到來,看了一下稀奇,掉頭走了。
野鴨湖是我們漢水市城區(qū)唯一的內(nèi)湖,過去當(dāng)然是野鴨熱鬧的聚會點,到如今也偶爾會有三三兩兩的野鴨來訪。從野鴨湖返回的路上,劉虎才夸贊了一下我的泳技,我說那是逃命自救,幸虧小時候在湖邊長大,還有點游泳的童子功。這個話題說完,王仁奎笑得露出兩顆大黃牙問我,這新樓,周秘書長住得還滿意吧(退休前我是政府副秘書長)?我點點頭,連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對了,忘了介紹王仁奎,他原本是金泥水泥廠的財務(wù)科科長,20世紀(jì)80年代后期,他貪污兩千塊公款,廠長叫他退回贓款,從職工花名冊上叉掉他的大名,叫他走人了。后來這事泄露出去,廠里的工人就叫他王日鬼。他被逐出金泥也沒安分,依仗在泉水區(qū)當(dāng)規(guī)劃局局長的姐夫,搞商品房開發(fā),占盡先機(jī)賺得第一桶金。劉虎才當(dāng)上市里的規(guī)劃局局長后,王仁奎借了他的光,辦事更順當(dāng)。人稱劉長子的劉虎才,身高一米八五,他只當(dāng)了四年規(guī)劃局局長就解甲歸田,原因是新來的市委書記看了漢水市的城市面貌,說規(guī)劃沒章法,城市像蜂窩。新書記對劉虎才很不滿意,說劉虎才就是個“劉胡來”。這個外號,不到兩天就傳開了。又過了半年,他被免了局長職,當(dāng)了個調(diào)研員,就此賦閑在家。“王日鬼”面向野鴨湖的這棟獨樓,是在“劉胡來”免職前批下來并緊急建成的。王仁奎與我說到這樓,錢鋒指了一下劉虎才說,沒這家伙,我們住不了這樓。劉虎才連連擺手:這話說不得,說不得呢。錢鋒甩給他一句:怎么說不得?你變得膽小如鼠了。劉虎才被免職后,的確變了個人樣,跟人說話總是點頭哈腰,劉長子一下子縮水成了劉矮子。
錢鋒說的是實話,我們住的獨棟樓是劉虎才說動王仁奎建成的。金泥小區(qū)住有五千多人,基本是金泥的員工。生產(chǎn)廠區(qū)遠(yuǎn)遷農(nóng)村后,這里只留下家屬區(qū)。過去廠區(qū)南面是荒野之地,靠南有棟老舊辦公樓,門朝里開,整個小區(qū)沒南門。一次,王仁奎接劉虎才、錢鋒還有我喝酒。酒至半酣,劉虎才眨巴幾下眼睛說,仁奎呀,我給你出個點子,你把金泥的破舊辦公樓買下,開發(fā)一幢獨棟樓,在這里開個南門。過不多久,南面要修條寬馬路,與野鴨湖相望。野鴨湖呢,要投大錢修建環(huán)湖步道,成就一個像樣的水上公園。你說,這是不是一塊金地呀?錢鋒聽完急忙接話:樓建好了,我們都來這住!王仁奎聽了劉虎才的話,兩顆大黃牙都差點笑落,他拍著大腿喊,虎才局長,太感謝你了!接著,端起二兩一杯的酒盅與老劉連踫兩下,還硬拉著我和錢鋒作陪,害得我喝得兩眼翻白,回家就吐酒。其實,劉虎才給王仁奎透露的,是他不久前向市長匯報過的城市亮點規(guī)劃方案,市長非常欣賞。好事要快辦,喝完酒的第二天,王仁奎就去找金泥的老總談買賣,金泥的領(lǐng)導(dǎo)暗自歡喜。野鴨湖這片太荒蕪,金泥的舊辦公樓扔在那里,像件過期的爛舊衣裳,無人過問。王仁奎找上門來,這不是大好事嗎?金泥拋出的賣價自以為很高,沒想到王仁奎一點也不“日鬼”,半文錢的價也不還,一口應(yīng)承下來,沒幾天就付了全款辦了手續(xù)。那天簽完字蓋完章,走出金泥,他像盜得一塊金磚的小偷,躲在墻根狂笑了半天。
獨棟樓一年建成,剛好門前的雙向六車道馬路同時完工,野鴨湖的改造上馬。南門大開,王仁奎的樓賣出了全市最高價,成了樓王。
從野鴨湖回來,走進(jìn)我們的小院子,看了一場鬧劇。王仁奎的老婆梅子,牽著全球犬界明星羅秦犬,從樓棟出去溜達(dá)。緊隨其后的是劉虎才的妻子,甩著一雙空手。她倆年紀(jì)一般大,年輕時都算得上是美女,現(xiàn)在反差卻不小。梅子焗著金黃的卷發(fā),一張圓臉白白的,遠(yuǎn)看似乎十分水嫩。當(dāng)然,若近觀,兩只眼角的魚尾紋,應(yīng)該夾得死一窩夜蚊子。她的眉、眼、唇化著濃妝,穿著一身飄逸的套裙,像是要去候場上臺的什么角色。劉虎才的老婆卻成了相反的參照,她在園林局的苗圃當(dāng)園丁,一頭花白頭發(fā),那張鵝蛋形的臉是純正的麥黃色。她倆剛走到院子,碰到小區(qū)一對老夫婦帶著自家土狗,路過南門通道去往野鴨湖。土狗是公的,梅子的狗是母的。都處在發(fā)情期,土狗嗅到母狗味道,頓時兩眼發(fā)綠,荷爾蒙暴漲,口里流出哈喇子,接著就一陣猛跑,直奔羅秦犬。到了近前,土狗先用鼻子去親“羅秦”,見它并不反抗,就撩起前腿準(zhǔn)備直上狗背。這一切發(fā)生得如此突然,梅子像在做一場噩夢。這“羅秦”可是她的命根子,去年她轉(zhuǎn)了好多彎,才謀到這條法國稀有名犬,當(dāng)時的價格是六千多美元,相當(dāng)于四五萬人民幣。這狗長相酷似小獅子,全身黑色,臉部和四蹄卻是白的。它看起來像獅子,性情卻像綿羊,所以,土狗去侵犯它,它也不會表示反抗。梅子醒過來后就如有人要宰殺她自身,順手撿起靠墻的一根木棍,照著土狗的后腰就是一頓狠打。她嘴里還不停喊著:想“泡洋妞”,拿命來!可憐那土狗正在興頭上,沒想到會有大棒從天降,它的兩只前爪才剛剛舉到半路,就遭遇重?fù)?。它一路“嗷嗷嗷”地尖叫著,夾著尾巴跑了。那對老夫婦卻不依不饒了,女的喊:你打狗欺主,真敢下毒手?。∧械呐苌锨?,提起右腳用力踢向“羅秦”:去你的“洋妞”,老子也打死你!不得不說這個老頭真的寶刀未老,他踢出的“金剛腿”,直把“洋妞”成拋物線甩出兩米多遠(yuǎn)。落了地,它才不停地“汪汪、汪汪、汪汪”。這聲音,就像是在說“報仇、報仇、報仇”。梅子舉起了右拳,要瘋狂地?fù)湎蚶项^。這時,只見王仁奎眼疾手快,一下子上去抱住了老婆梅子。錢鋒、劉虎才和我,急忙去勸老夫婦,叫他們趕快離開。這場突發(fā)事件,還引起了不明群眾的圍觀,我們迅速疏散了人群。
人散了,我們幾個男人坐同一趟電梯回家。站在電梯里,錢鋒對王仁奎說,我說叫你隔墻,你還舉棋不定!王仁奎回答,這下要落子不悔了,放心。說完這話,我看見“王日鬼”的腮幫子鼓了一下。錢鋒住在我家對門,下了電梯我好奇地問他,隔什么墻?他用那雙三角眼掃一下我,說:周秘書,這事不用你管。說完,開門進(jìn)了屋。我氣得舉起一只拳,齜牙咧嘴地照著他家的門板揮了一下。錢鋒比我長兩歲,喜歡在我面前充老大。稱呼我“周秘書”,是他蔑視我時通常要放的大招。他有求于我時叫“周秘書長”,不冷不熱時呼我“周秘”,想惡心我時就直著嗓子喊“周秘書”。小時候在農(nóng)村,錢鋒的家就在我家隔壁。他爹與我爹是光屁股朋友,我爹當(dāng)了副廠長后,以生產(chǎn)一線急需電工為名,把他在村里當(dāng)土電工的爹招到了廠里,從此勞苦的農(nóng)村變成了他的檔案里的“原籍”。錢鋒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在市建委工作,后來到一家國有房產(chǎn)公司當(dāng)了頭。幾年工夫,他接連開發(fā)幾個小區(qū),賺得盆滿缽滿,被業(yè)內(nèi)稱為錢瘋子。因賺錢能干,他很快踏上提升的快車,當(dāng)了房管局的副局長,沒幾年又坐上局長的皮靠椅。
這天晚上我受了錢鋒的一點小氣,回到家淋了個熱水澡,身心頓時光溜溜。沐浴畢,隨便穿了套運(yùn)動裝,我又習(xí)慣性地來到樓下晃。
從東山爬上來的月亮像個嬌羞的少女,在云層里穿行,時隱時現(xiàn)。借著月光播撒的一刻,我看到王仁奎帶著兩個人,在通向南門的過道上指指點點,那兩個人時不時地大幅度點頭。我想走近聽聽,剛走了一半,他們的談話就靜默了。王仁奎佯裝沒看見我,頭扭向東山,望著那彎上弦月,好像是在用身體訴說:“今天的月亮好害羞?!憋@然,這家伙是在回避我。我知趣地干咳一聲,抖落一身月光,進(jìn)了樓洞。
2
上午八點過后,我走出樓洞,看見東山的太陽剛爬過翠松的樹梢。那太陽光穿越青山,駕著松林里的霧靄,灑落到離東山最近的金泥小區(qū)。
青壯年都去上班了,退休的老家伙們像驚蟄過后的動物,都一窩蜂涌出洞門,從不同的路線聚攏,各自扎堆活泛起來。我走出南門的通道,就看見一棟與二棟間的小樹林里,三四張簡易手動麻將桌一字?jǐn)[開,每桌四人都是銀發(fā)老者,他們樂呵呵地開戰(zhàn),旁邊還有續(xù)水倒茶的。這些老人都已年過古稀,通常只打一分錢的麻將,他們叫“啃雞腿子”,意思是沒了肉的雞腿子,哪怕只沾點咸味,也一樣還有些意趣。他們玩牌不為賭錢,只為消磨余生殘存不多的時光,趕走一些孤寂和呆癡。我路過這里,老人們就喊我:二狗子去看你爹媽呀!我說,是呢,你們都發(fā)財??!路過釣魚鋪子,見到還有幾位釣友在買窩食。有個人大聲喊我:二狗子哥,今天去啵?我回頭一看是我表弟,他剛退休,是個狂熱的釣徒。他家里的野魚吃不完,經(jīng)?;氐叫^(qū)就樓上樓下跑著送魚,左鄰右舍給他的綽號叫“及時魚”。我見釣魚鋪子門前有不少人,就向表弟和釣友們揮揮手,他們平時都跟著表弟喊我“二狗子哥”。我是有大名的,我哥叫周長江,我叫周長河。我哥的乳名原本叫狗子,我媽第二胎是想要個女娃的,沒想到又冒出個帶把的我,爹就給我改了乳名二狗子。我們家在金泥大院子里有些名氣,父親是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我和哥都是恢復(fù)高考后錄進(jìn)重點大學(xué)的,當(dāng)時在金泥廠就像天上的太陽和月亮,大狗子、二狗子無人不知。我哥在上海讀完大學(xué),就地安家立業(yè),他這個“大狗子”很少回家,幾十年后早被人遺忘了。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到漢水市,婚后幾乎每天都來父母家蹭飯,在金泥的大雜院里,人們依然熱情地喊我“二狗子”。后來我在那所重點高中本來已官至校長,學(xué)校沒人知道我叫“二狗子”的,就因為我當(dāng)頭,金泥的人為了孩子能上重點高中,一撥一撥地來找我。成績好的錄取了,沒話說;低分的沒錄取,有的就來學(xué)校跟我吵鬧,說,你個二狗子變了,變得六親不認(rèn)了!好多師生聽到了,就在背后喊我“二狗子校長”,他們覺得這樣好親切。有的教職工對我有意見,進(jìn)了我的辦公室,劈頭就喊“你個二狗子”,用這稱呼來滅我威風(fēng)。在這所學(xué)校干了幾十年,終于在某一年調(diào)整到市政府當(dāng)了副秘書長,從此甩脫“二狗子”,奪回了正姓,人家都喊我“周秘書長”了。沒想到,退了休回到金泥我又被打回原形,變成了土腥味十足的“二狗子”。
我從公務(wù)員小區(qū)移居金泥之后,每天過完早,都會去父母家看看。我走到糧油鋪子門前停下來,與老伙計們蹲著墻根聊天,退休的廠辦主任鄧青山喊,二狗子,今天來遲了。我說,又不是上班,還需準(zhǔn)點啦。老鄧在家中子女排行第三,大雜院的人都叫他鄧?yán)先?,他剃著幾十年不變的板寸頭,個子不高不矮,很少露笑,只在見到菊香時才扯動眉眼和嘴唇,算是象征性地笑了。他見我蹲下了就問:二狗子,你住在富貴樓感覺如何?我第一次聽到“富貴樓”的稱呼,就問,怎么就叫成了富貴樓呢?鄧?yán)先又鴶?shù)落,你看你們那棟樓住的都是些什么規(guī)劃局局長、房管局局長、電力老總、城建老總,還有你個政府的秘書長,不都是富貴人嗎?表弟買了魚餌料從這里走過,剛好聽到,他停下腳步給我?guī)颓唬哼@是瞎說。站在一旁的菊香說起風(fēng)涼話:哎喲喂,到底是難兄難弟呢,來助威了!菊香也算是金泥廠才貌雙全的名媛。原本也是考上大專了的,因她后面還有兩個弟弟要讀書,家里供不起,父親要她直接到金泥頂了職。她個子只一米五六,樣貌酷似一位唱甜歌的明星,她提筆能寫,張口伶牙俐齒,當(dāng)過廠里的宣傳部部長。此刻,我不想與菊香起爭執(zhí),站起身,扭過頭,走了。這是我留給她的一個肢體語言:懶得跟你“嚼舌頭”。
我跟菊香有過所謂的戀愛關(guān)系。這關(guān)系是她單方面界定的,就因為有年春天,我與她到野鴨湖玩耍,忍不住親了她一口,后來她又主動約我到她家里,我們彼此熱烈地親了一回。她要與我明確戀愛關(guān)系,我沒表態(tài)。考上大學(xué)后,她又提這事,我回絕了她,明確只做普通朋友。我那時想的是,菊香什么都好,就怕婚后生子影響后代的高度。于是,我就很有主見地表了否決的硬態(tài)??墒牵障銋s耍起賴皮來,三天兩頭跑到我家纏訪。有一次,居然對我爹媽說:二狗子占了我的身子,考上了大學(xué)就不要我了,他是當(dāng)代陳世美!父親是個老八股,聽了這話揪住我的耳朵,要我跪在客廳爺爺遺像前回答究竟。菊香當(dāng)時就站在一旁,還在響亮地吸著鼻子抽泣。爹問,你是不是占了人家的身子?!我問,啥叫占身子,親嘴算嗎?菊香止住哭,像個陪審員發(fā)表高見:算!嘴就是身子上的。父親作為主審法官,頭腦還是比較清醒的,他望著菊香說,娃呀,這親嘴是算不得占身子的。我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立即喊,就只親了嘴,我親她一次,她親我一回,扯平了。菊香跟父親糾纏“親嘴就是占身子”的偽命題,父親跟她扯不清,給她爹打電話把她領(lǐng)回了家。自此而后,菊香與我結(jié)了仇。我每次在大雜院里碰見她,主動喊她菊香,她總是看都不看我一眼,只丟下一句,是哪只野狗在叫喚?她跟人結(jié)婚生子,只過了五年就離了,之后沒再婚,據(jù)說是鄧?yán)先诿骼锇道镎疹櫵纳睢?/p>
這天,我在父母家睡了午覺,又被鄧?yán)先バ^(qū)的門面上唱歌,直到晚上才回。傍晚回到樓下小院子,發(fā)現(xiàn)王仁奎、錢鋒、劉虎才與一群小孩子在斗嘴,而且互不相讓。我聽了一會兒,才弄清了名堂。我們樓下有座小院子,足足有六百平方米。院子西邊和北面,都有花格圍墻,東面和南門的通道是敞開的。這天放學(xué)后,一群小孩來到南門,扯眼一看發(fā)現(xiàn)一處新大陸,也就是我們的小院。在擁擠的大雜院,有這樣一個空場院子多難得呀!小朋友們奔走相告,一時間喊來了幾十個玩伴,集中在這里玩“跳房子”游戲。娃娃們拿了粉筆在院子里,一下子畫了十幾個“房子”,接著熱火朝天地開始比賽。王、錢、劉三個閑來無事,吃了晚飯,相約到野鴨湖走走。他們坐電梯下樓,一步邁出樓棟,就被眼前“跳房子”的盛景弄傻了:“房子”一個接一個,沒法插足;娃娃們個個興高采烈、滿頭大汗、歡呼聲接二連三。王仁奎氣得臉色發(fā)白,他站在一個“房子”中央大喊:停停停停!停?。⊥#。?!小孩們被一陣怒吼驚呆了,都站立不動了。王仁奎問,誰叫你們來的?誰叫你們來這里吵吵鬧鬧的!一個膽大的孩子回答:自己來的呀。另一個接著答:跳房子又不是聽課,不吵不鬧,那還有意思嗎?孩子們聽了這話,不再害怕,用一陣大笑支持小伙伴。王仁奎說,這院子是我買了的,是我們私人的,懂不懂!有個大些的孩子舉手,然后說:王伯伯,我不懂。你說買了的,又沒打院墻,就是公家的,我們就可以進(jìn)來玩!王仁奎像是被電擊了一下,翻眼看一下那個說話的孩子,在“房子”里打著轉(zhuǎn)轉(zhuǎn)說,是要打院墻,是該打院墻!白頭發(fā)錢鋒拍了兩下掌,對孩子們說,娃娃們,我們老了,需要安靜,你們好吵人!有孩子答:爺爺,我們小聲點,行嗎?這時,打轉(zhuǎn)轉(zhuǎn)的王仁奎忽然停住,把手一揮,大喊:你們馬上給我滾!滾出去!孩子們聽了這話起哄:就不滾,就不滾!我們沒地方玩,就不滾!一直沒說話的劉虎才,把王仁奎拉到旁邊說,一個孩子就是一個家庭,你不能對孩子這樣魯莽。若是家長們跑來了,你招架得住?讓他們玩吧,不能來硬的,要想別的辦法。然后,他們?nèi)齻€不再跟孩子們說道,默默地走了。
第二天是周六,這晚孩子們一直玩到十一點多,仍沒盡興。我聽到樓下吵鬧聲不斷,就到家里靠院子的露臺上站著看了一會兒,正好瞄見裹著黑色長袍睡衣的錢鋒,下樓勸娃們回家。錢鋒是個嚴(yán)重失眠患者,他常嘮叨一夜只能睡三個多鐘頭,倘若過了時間還不能睡,就會一夜睜眼到天亮。他的三角眼周圍,經(jīng)常東施效顰,呈現(xiàn)“熊貓眼”。
下半夜,我讀完《百年孤獨》的最后一頁,山一般的睡意來了,正準(zhǔn)備躺下,忽然聽到樓下起了施工的嘈雜聲。我感到奇怪,睡意減了一半。起身走到后面的露臺上察看,好像有許多人在砌墻,北面一伙人,東邊也有一伙人,瓦刀刮磚的聲響交錯傳遞,在靜夜里格外牽動耳朵。北面的那堵墻阻擋的是直通南門的過道,東邊的墻也是要切斷向南的出路。我一頭霧水,這究竟是在折騰什么?
我的瞌睡還是沉沉的,望一眼西邊的下弦月,它用無力的輝光撫摩著熟睡的城市。我打了個呵欠,回到房間倒頭睡下了。
3
早晨,我出了樓洞想去看爹娘。右拐出來,突然發(fā)現(xiàn)兩座高墻立于眼前。原先我和老婆午飯、晚飯都到爹娘那里蹭,直通通地走過去,不過三四分鐘?,F(xiàn)在平地陡起兩堵墻,要到父母家,還需出南門、上街頭,再繞西門,冤枉拐一個大彎,要走二十分鐘。老婆跟在我后頭嘀咕:這是發(fā)了邪,好好的碼這高的隔墻干啥呢?我的心里憋著一股氣,沒理她。
我和老婆路過釣魚鋪子、茶水鋪子、糧油鋪子,那些老伙計都在議論南門的隔墻。他們喊話質(zhì)問我,二狗子,你們富貴樓憑啥在新開的南門碼座高墻堵死?你們想造獨立王國,可是你們考慮過消防通道嗎?考慮過大多數(shù)人的出行嗎?
金泥大微信群炸了鍋,一片沸騰的罵娘聲,重點是罵“王日鬼”和“錢瘋子”。也有罵“劉胡來”的,還有的罵我二狗子也不是個東西。群里都喊:“拆墻!拆墻!”菊香在里面攪得最活躍。我看著,不敢說話。哪知道,菊香還是想起了我,她突然說:哎呀,忘了群里有內(nèi)奸!鄧?yán)先龁枺赫l?這一字的發(fā)問,喊得我一陣心驚。菊香說,有條惡狗潛伏。我的微信名就叫二狗子,我馬上在名下敲了一堆字:不要血口噴人,不要懷疑一切!菊香沒接話,鄧?yán)先谜Z音說了一聲:明白了!我以為他是在給我撐腰,還深吸并吐納了一口大氣。不到一秒鐘,我看不到群里的信息了,我才知道原來鄧?yán)先窃诨貞?yīng)菊香。我頓時感知了被踢出微信群的疼痛,不是踢的屁股,而是心臟。
我急得頭昏腦漲,似乎每一根頭發(fā)都點得著火。我就想到了去剃個頭。走進(jìn)剃頭鋪子,絕大多數(shù)人我都認(rèn)識,他們不再喊我“二狗子”或者“二狗子哥”了,一個個都瞪著眼看我,我感到屋子里的空氣異常稀薄,像到了喜馬拉雅山的二號營地。剃頭的師傅是位中年婦女,她一改平常的綿柔,一句生硬的“坐下”,像從松花江潑過來的一瓢冰涼水,淋得我滿心震顫。女剃頭師傅與我們都是老相識,她的作風(fēng)細(xì)膩,無論坐等的人排多長的隊,也不管你在一旁如何催,說自己有多急的事,她都會不緊不慢地給顧客用心用情地剃。過了一會兒,她給我刮頸部,刮著刮著突然發(fā)問,碼墻的事,你參加商量過吧?我立即回答,沒有啊。她停下剃刀:你不老實,肯定參加商量過。我睜開眼,看一眼鏡子,她的剃刀正懸停在我的喉管上。我急忙用手推開她拿剃刀的右手說,我還有急事,就不麻煩你刮喉、喉嚨管子了。說完,一把推開她的身子,猛地站起身轉(zhuǎn)頭就走。我的脊梁骨似乎有一陣隱痛,那是許多雙銳利目光聚焦后的燒灼。
那天晚上,王仁奎約了錢鋒、劉虎才和我到野鴨湖走路,鄧?yán)先c菊香帶著三四個退休職工,可能是摸清了我們的活動軌跡,等在出南門的路口把我們攔下了。鄧?yán)先f,巧了,也去走路啊。王仁奎有些緊張,上前半步問,老三,你不要那個什么呢。鄧說,我不想那個什么,只想對你們說,本來我想去告你們,一告一個準(zhǔn),但是,我還是覺得家丑不可外揚(yáng),金泥的事就在金泥圈子內(nèi)解決。錢鋒問,那你想怎么個解決法?菊香用了一句外交辭令回復(fù):無可奉告。后面她又加了句:是可忍孰不可忍;忍無可忍無須再忍!說完,她擺了擺手,示意鄧?yán)先龓讉€給我們放行。
我們走了一小段,都沒了再走的心思。我說:接你們?nèi)ズ炔璋伞K麄兌肌班培拧钡赝饬?。我還把同樓居住的電力公司和城建集團(tuán)的兩位老總,約來一起喝茶。都落座后,我望著天花板發(fā)問:為什么要碼那兩堵墻?王仁奎說,這是規(guī)劃批了的,是該建的。錢鋒滿不在乎地說,合法合規(guī)的墻,你干涉什么?我問,這墻是規(guī)劃局批的?王仁奎說,當(dāng)然啦。錢鋒問我,你為什么在這里買房?我說,我愛這里。他說,這就對了,碼墻就是為了獨門獨戶自成一體,多好呀。我說:我們,不都是在這里長大的嗎?你,聽沒聽明白,菊香剛才在路口說的重話?這樣鬧下去是要出大事的!聽了我提高嗓門說的話,錢鋒將端起的茶杯,猛地往茶幾上一放,大叫一聲:老子來這里,就是圖個安靜,能睡得著!我怕個啥!劉虎才見氣氛不對,急忙說,錢局,有話慢慢說,慢慢說。錢鋒聽不進(jìn)勸,仍然用三角眼盯著我說,你愛金泥,你就去跟你爹媽一塊住呀,何必搬到這棟樓來呢?我說:跟金泥的人打成一片有什么不好?你們這樣碼隔墻,違法!錢鋒說,都是批了的,違什么法。我說,批了也是違紀(jì)違法批的,至少違反消防法,還侵害居民出行的正當(dāng)權(quán)益!錢鋒突然爆開三角眼,狂躁地罵我粗話。我一聽他罵我,就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領(lǐng)。王仁奎站起身不知如何是好,電力和城建集團(tuán)的兩位老總起身,一人扯住我的一只膀子,要我坐下。他倆一個說,周秘書長說得對,我們不能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另一個說,老錢是你錯了,更不該罵人。劉虎才站起身嘀咕:周秘書長說的沒錯呀。王仁奎看一眼老劉,站起來說:你!然后憋氣杵在那里。錢鋒兩眼望著天花板,不再說話。
我們不歡而散。
那晚,月光明亮,從山的夾縫里吹過來的輕風(fēng),跟明月配合默契,讓城市的夜色多了幾分舒暢。下半夜,晚睡的我又聽到施工聲。我走到露臺上,看到一伙人在拆墻。石磚墻并不堅固,稀里嘩啦的,很快就要拆完了。這時,王仁奎和他的老婆梅子才急匆匆下樓阻攔。還有一顆白發(fā)覆蓋的頭顱,也挨挨擠擠地跟在后面,那人顯然是錢鋒。我沒看到劉虎才的高挑個子,卻見到他的老婆跟梅子并排站著。梅子向金泥的職工跳腳揮手喊叫,拆墻的都是男人,黑壓壓的一大群,只一個婦女代表,那人必定是金泥廠女中一號選手菊香。梅子喊一句,那邊就起一陣哄,像一群鳥雀踩破了蛋。梅子使出耍潑的狠勁,一直叫罵,劉虎才的老婆一直拉她。她拉一下,梅子甩一下,她再拉,她再甩。我伸出頭看得清楚,卻聽不明白。過了一會兒,王仁奎手一揮,不知說了句什么,就氣咻咻地上樓了,錢鋒裹著那件黑色長袍睡衣,急忙撤退。梅子斷后,她先跳起來喊了一句什么,劉虎才的老婆又拉了一下她。梅子最后進(jìn)樓棟門,她把那扇自動門板摔得“咣當(dāng)”一聲,我站在六樓都聽到了門板委屈的叫喚。
月色在我的眼前,時而如水,時而如霧。金泥拆墻的人群里,吸煙的火光星星點點。我在樓上望著他們發(fā)了一會兒呆,又默默地想:這星星點點的力道,“王日鬼”和“錢瘋子”,招架得住嗎?
4
早晨,太陽剛露臉,金泥小區(qū)許多居民到拆墻的地方放鞭炮。漢水市是禁止放煙花爆竹的,這一陣噼里啪啦的轟響,把街道派出所的民警都驚動了。民警循著鞭炮的聲響趕來,他們問了情況,又看了拆墻的現(xiàn)場。民警問是誰點的鞭炮,圍觀的男男女女都不認(rèn)賬,有的還直指我們樓棟,說是富貴樓的人放的。民警說,你們拆他們的墻,他們還會放炮仗?然后丟下一句:都不準(zhǔn)再放鞭炮??!
快到晚飯時我才回家,走到南門近前,看見王仁奎在指揮小工收拾拆下來的破磚。還有一個怪象:一群老職工搬來十幾張小方桌,擠擠挨挨地擺在那里喝茶,菊香也在其中。想從南門過的居民,看到這般光景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走,也不喊讓道,就站在那里聽坐著的人聊天。沒過多久,王仁奎和錢鋒照樣吃了晚飯,甩著膀子到野鴨湖走路。到了南門口他倆蒙圈了,王仁奎問:這是唱的哪出戲?把過道都堵了!菊香頭也不抬:你還知道把過道堵了!今后,我們每天都到這里,都這樣坐著喝茶,你看如何?王仁奎說:你、你你你……錢鋒走近菊香說:你啊,你你你……坐著的人聽了他倆說話,發(fā)出一陣前仰后合的大笑。笑完,一群孩子跑過來,扯著嗓子誦讀童謠:王仁奎,專日鬼。還不改,要遭罪。接著喊第二段童謠:錢瘋子,二狗子,都是一伙大騙子。
晚上,梅子牽著狼狗到廣場溜達(dá),劉虎才的妻子甩著手陪走,像個溫順的保姆阿姨。這是她倆每晚的必修課,而且都是舍棄南門的近道,從西門繞遠(yuǎn)路出去。梅子為的是穿過金泥小區(qū)的中心地帶。這天晚上她們路過小賣鋪子時,有個金泥廠奶奶級的女工喊:梅子,你的狗好兇,它是狗仗人勢吧。梅子昂著頭,似乎眼睛長在額頭上,氣勢磅礴地回敬一句:它就是狗仗人勢,你最好站遠(yuǎn)點,小心咬你!這個時候,我老婆在西門閑逛,與梅子擦身而過,她忍不住說了句,梅子,你要對人和善點,都是金泥的老同事老街坊呢。梅子斜眼“挖”了一下我老婆:你個沒良心的,買房時還給你家打了那么多折扣,現(xiàn)在反過來幫外人說話,還不如我這狗狗貼心!說完,她抱起了“羅秦犬”。我老婆吃不住,也不示弱,說:我家沒要你們的打折呢,你不要嫌棄金泥人是外人,你忘了自己是從哪里走出來的呀,你才不如狗狗呢!劉虎才的老婆急忙勸梅子別瞎說,就是打了折也不能在大庭廣眾下亂嚷嚷,況且人家說沒要打折!梅子自覺理虧,“哼”了一聲,放下狗,牽著走了。
我老婆回家還在喘著粗氣。她把跟梅子拌嘴的事講了,然后對我說,幸虧聽你的話,買房時沒要打折,不然要被他們掐著玩。我記得那次老婆交房款時給我打過電話,說是王仁奎要給打八折,就因為我是市政府的領(lǐng)導(dǎo)。這算下來,要便宜三十多萬呢。我想都沒想就對老婆說,這是送我坐牢的傳票,你說要還是不要呢?老婆像被開水燙了一下,連忙說:不要不要,堅決不要!
晚上,我習(xí)慣性地走到后面的露臺,像觀賞一幅畫作一樣,看著又一輪圓圓的月亮。夜色水亮,樹影婆娑,似有波濤起伏。我在這里慢慢變老,像在海邊一樣吹風(fēng)聽浪,享受著老天賜予的一切真實。
5
院墻拆掉后的一個周六傍晚,一群孩子又相約到我們小院跳房子。這回他們學(xué)乖了,怕王仁奎再抖狠,有的帶來了爺爺,有的喊了奶奶,還有的就直接捎來了爹或媽。孩子們跳得正來勁時,來了個胖子男人打聽劉虎才的住處,只見他手里拎著個紙箱子,用大白色塑料袋套著。正說著,劉虎才、王仁奎、錢鋒和我從樓棟里走出來。胖子喜出望外,喊:劉局長,我的個天啦,終于見著了。您搬了家我還沒來看過您呢!劉虎才一愣,認(rèn)出了來人,是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老劉看見一院子老少,又瞄瞄那個胖子,臉色陡然變了:我要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你快走!胖子說,也沒啥,就一點土特產(chǎn)呢。說著把手里拎著的沉沉的塑料袋子,放在了地上。有個大孩子好奇地走近胖子,扒開他的塑料袋,看清了紙箱上寫的幾個大紅字,就大聲念道:貴、州、茅、臺。劉虎才喊:你還不快走。胖子說,您就收下吧!說完,扔下那個塑料袋,準(zhǔn)備走。場子里看熱鬧的大人中,有個老太太勸劉虎才:劉局長伸手不打送禮人,人家來都來了,就收下吧。孩子們在一旁起哄:啊啊,收下吧,收下吧!劉虎才的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再由白變紫,他憤怒地、也是歇斯底里地喊出一聲:給老子拿了快滾!我還沒看見虎才這樣子發(fā)過火,我猜想這場面真有點叫他“情何以堪”。當(dāng)著眾人的面要他收禮,相當(dāng)于逼他脫光內(nèi)衣裸奔。王仁奎看到這稀爛狀況,幾步跨到胖子面前,說:你的腦袋被門板夾壞了吧,快提了你的袋子走人!胖子如夢初醒,尷尬地笑了下,邁著鴨母步子消失在淺淺的夜色中。
原本今晚是輪到錢鋒請客的,他把餐廳都訂好了。上演了這出鬧劇,劉虎才肯定血壓飆升。果然,他身子歪了一下,手一揮甩出一句:你們?nèi)ズ染?,我有事,不去了!說完,上樓了。
虎才回家,聚會泡湯。錢鋒說,先回家吃飯吧,等會兒我把老劉喊下來,一起去散散心。我和王仁奎點點頭,相信虎才會聽錢鋒的話。
虎才乖乖地下來了,錢鋒選的行走路線不是野鴨湖,而是新開的龍虎公園。踏上彩虹橋,王仁奎慶幸地說,我們來得晚也好啊,看看,橋上的人都不太多了。我說,都快十點了,剩下的都是談情說愛的了,我們這是給人家當(dāng)電燈泡呢。錢鋒抬舉了我一下:周秘說得對,凡事都要選時機(jī)。又走了一段,錢鋒終于忍不住道出了他此行的用意:周秘呀,你對隔墻被拆怎么看?我一聽就直抒胸臆:拆了好啊!我看爹娘蹭飯吃的路,暢行無阻了。落在后的王仁奎一步趕上急喊:好個什么,亂七八糟的人都可以進(jìn)院子來。我說,那本來就是公共通道呀,人家怎么就不能走了?錢鋒說,過去沒這個南門,金泥的人不也過了嗎?一直像個悶葫蘆的劉虎才說話了:我過去是不贊成碼墻的,怕人家說占了通道?,F(xiàn)在看來,私人空間對外敞開,生活不得安寧,是很要不得。錢鋒趕緊呼應(yīng),是的是的,我是個失眠患者,虎才是個高血壓患者,都需要安靜。看看現(xiàn)在,遛狗、跳房子、喝茶的都來了,還扯皮拉筋沒完沒了。我著急地說,原來沒開南門,是南邊沒開發(fā)?,F(xiàn)在野鴨湖的水上公園修得那樣美氣,路道也建好了,我們一個單元想獨霸南門,小區(qū)里的幾千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要淹死我們的!見我說得如此激昂,錢鋒吃不住了,說,周秘書(他又直接出招了),你混賬啊,打個隔墻獨門獨院多好!我懷疑你在幫那邊的人出鬼點子。我懟他:你這是胡說八道!撩著長腿走在前面的劉虎才回過頭幫了我一句:你們懷疑周秘書長的人品,我、我不同意。錢鋒聽了馬上賠著笑臉說,周秘,那是我錯怪了、錯怪了。這時,我說了個折中方案:南門通道讓給公眾,在我們的小院子與南門通道之間,安裝個電動?xùn)艡冢部勺猿梢惑w呀。劉虎才聽了連忙說,這個想法好……錢鋒沒等虎才的話落地,就吼著說,好什么!我們來這里買房就是圖個“獨立王國”,必須碼院墻!王仁奎堅定地附和,對對對,這是初衷,這是初衷!我實在忍不住了,甩出了一句狠話:你們建自己所謂的獨立王國,毀大眾的出路,這是犯罪!錢鋒瞪圓了三角眼狂躁地喊:你個二狗子,亂咬人!虎才見我們劍拔弩張,就出來和稀泥說,碼不碼墻,我們在微信上投票決定吧。大家都沒吱聲,各自悻悻地往回走。
不得不說,劉虎才做事相當(dāng)麻利。從公園回家一小會兒,他就把碼不碼墻要填的票設(shè)計好,并發(fā)到了群里。我們樓棟的小群里只有十個人,我與王、錢、劉四人,加電力、城建的兩個老總;電力局一個退休的老副局長,已八十九歲高齡,我們尊稱他“老爺子”,住在我樓下;王仁奎的小舅子,也在;另外還有兩個外來戶。單元樓下面的三層是個小商場,大門開在臨街,老板沒進(jìn)群。
投票的結(jié)果第二天上午就揭曉了,老爺子沒投票,用語音說了一句:我老朽不堪了,不知道你們想干什么,別無事生非就好。我和電力、城建的兩位投了反對票;王仁奎和他小舅子、錢鋒投了贊成票;兩個外來戶,一個贊成,一個反對。四票反對,四票贊成,是個平局,就等劉虎才一票定乾坤。出乎意料的是,劉虎才遲遲沒投票,到了十一點半,他也學(xué)老爺子用語音說了一句:我、我就不投了。他個老滑頭,像老鼠一樣打了個洞,讓別人鉆,自個兒卻溜掉了。
當(dāng)晚,我站在露臺上望星空,撿起一塊小石頭砸向月亮。在云朵里鉆進(jìn)鉆出的月亮,眼見得離我很近,但我的小石頭甩出去,一下子就消失在深不見底的夜空。我已知曉了它的落點,但并不想看到。
6
周末早晨,表弟給我連打兩個電話,第一個沒把我打醒,第二個電話老婆接了,她揪了我的耳朵要我接聽。表弟約我去釣魚,我說不去,他說有精彩故事要講。我說,你先說個大概我聽,看能不能趕走我如東山一般沉重的瞌睡。他立馬說,昨夜鄧?yán)先途障惚慌沙鏊郊榱?。我一聽“啊”了一聲,像鯉魚打挺,一躍而起。簡單洗漱完,我背起釣魚的大包包就急切地出了門。
表弟是個細(xì)心人,一上車就遞給我面包和牛奶。我咬了一口面包,忙催他:快講!表弟說,二狗子哥,我們今天到黃湖去釣野魚。我這破車起碼要跑一個多小時,有的是時間,你別急。我說,你再不講我就下車,磨嘰個啥呢。他哈哈笑了一通,才繪聲繪色地開講。
表弟與菊香住在同一個五樓,門當(dāng)戶對。平時鄧?yán)先骄障慵?,咚咚咚敲門的聲音他都聽得出來,一般是三重兩輕,每當(dāng)這時候,表弟就習(xí)慣性地到貓眼里去瞄,他老婆就會跑過來下狠手揪他耳朵,問他是不是也想那一口。他疼得一邊喊哎呀呀,一邊側(cè)著頭說不敢、做夢都不敢。她聽了這話才松開手。昨晚,表弟聽到菊香家又有敲門聲,那聲音不是三重兩輕,而是一聲比一聲擂得響,聽得叫人心慌。他往貓眼里一看,天啦,是兩個公安警察在敲。過了一會兒菊香開了門,出于關(guān)心,表弟打開自家門緊隨警察進(jìn)了菊香家。
在菊香的客廳里,表弟看見鄧?yán)先┲鴤€大褲衩,套一件寬松的白汗衫,叼著煙坐在沙發(fā)上。兩個警察走近時,他居然一動不動,嘴里還大口吸著煙,鼻子里半天才冒出幾縷淡煙。
這個家伙不知是膽子太大,還是反射弧太差,見了警察居然一點禮節(jié)都沒有。
一位年輕警察問他,有人舉報你在家暴打妻子,怎么回事?
警察沒看到打架的跡象,瞄瞄兩個人,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又問:你倆是一家嗎?
菊香站在一旁回答,問這干嗎?我們好好的,哪里打架了?
另一位年長的胖子警察板起臉看她一眼,菊香渾身一抖,往旁邊挪了兩步。那位警察走近鄧?yán)先呗曊f,有人舉報你,你給我站起來回答!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如一把長劍直指他的額前。
鄧?yán)先癖粨糁心X門,向前一竄,整個身子彈跳起來,煙也從右手滑落。菊香看到冒著煙的火紅煙蒂躺在木地板上,心疼得不停地瞅著,就是不敢上前撿起。
你是不是她丈夫?胖子警察問。
鄧?yán)先沂痔鹱チ艘幌潞竽X勺,臉上肌肉橫扯一下:我、我、我不是。
你跟他,什么關(guān)系?胖子警察瞪眼問菊香。
菊香的眼睛仍盯著煙頭,她以為還在問鄧?yán)先?,與她無關(guān)呢。年輕警察喊,那個女同志,問你呢。
菊香這才回過神說,我跟他、跟他,是、是、是戀愛關(guān)系。
你有丈夫嗎?年輕警察問。
菊香回答,早離婚了,沒了。
那你有老婆嗎?胖子警察問鄧?yán)先?/p>
我有,跟沒有一樣。鄧?yán)先ふ卣驹谀抢锘卦挕?/p>
到底有沒有,老實說。年輕警察盯著他說。
有,有有有。可是她長期在省城帶孫娃,過年才回來。鄧?yán)先f完,摸了一把額頭沁出的汗水。
那你們戀的是哪門子愛?是不是非法同居了?胖子警察用力地問了一句。
菊香鎮(zhèn)靜地說,非法同居?沒有的事。
鄧?yán)先龓缀醺瑫r發(fā)聲:今天、今天才來,還、還沒干那事。
菊香側(cè)頭橫過眼珠子瞟了一下鄧?yán)先尊哪樢幌伦幼兂闪思t蘋果,急忙辯解:他、他、他被你們嚇傻了,在胡說!
胖子警察抿嘴笑了一下,臉上即刻又烏云密布:你們兩個,可再不能這樣了。你們的行為往輕點說是違背社會公德、家庭美德;往重點說,就是犯法,要追究法律責(zé)任的。鄧?yán)先匆谎劬障悖竹R上低下頭說,今后再不敢了,一定改。兩位警察說完走了,菊香跟在鄧?yán)先箢^送警察出門,她在他的背上用勁拍了一掌。
讓他倆料想不到的是,單元樓門口聚集了不少居民,大家不知從哪里得到的消息,這么快就跑來打聽警察究竟因何出警。警察下樓了,菊香隔著樓道的大玻璃窗,將外面的亂糟糟看得透亮。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捶打著鄧?yán)先耗阋娏司欤駛€癟三,今后你別再來了!鄧?yán)先铺旎牡卮笮α藘陕?,然后對菊香說:是是是,你家的門,我不會再踏進(jìn)半步了。聽完這話,菊香掩面哭了。
事后,鄧?yán)先?,如此這般謊報軍情,肯定是王仁奎的主意,舉報的是丈夫毒打妻子,其實就是想把警察引來捉奸。又恰恰是在拆墻較勁的時候穿包,不是他還有誰呢。
這事過了一個星期沒動靜,只小區(qū)的人團(tuán)團(tuán)伙伙地議論了幾天。
晚上,我鬼使神差地跑到理發(fā)鋪子染發(fā)。起因是白天跟老婆上街,碰見一個同學(xué)的妻子尖叫:周秘的頭發(fā)怎么白了那多!我看一下她老公、我的同學(xué),的確是滿頭黑發(fā),像個四十掛零的大青年。我老婆不服氣,堅決要我去焗油,我勉強(qiáng)答應(yīng)了。到了剃頭鋪子,我剛落座圍上焗油的圍布,菊香一步踏進(jìn)門,瞅一眼便譏笑:狗子染了發(fā)還不是只狗子。白雜毛的二狗子變成假黑毛的二狗子,難道就不是狗子了?我起身解下圍布摔在條凳上,對那位女師傅說,不染發(fā)了,免得狐貍精亂叫。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我從此不再提所謂的焗油,就一頭花白頭發(fā)立于人世,標(biāo)榜我的辛勞人生,記錄我的風(fēng)霜歲月。
那夜,天空云厚,不見月光。回家的路上只有高懸的昏黃路燈,我心不在焉,兩腳踩進(jìn)了一個小水坑,把女兒給我新買的一雙皮鞋全糊上了泥水。我走上干爽道路后心疼地跺腳,這時才惱火地回敬了菊香一句:你個被警察捉過的害人精,還有臉譏笑我!
我走進(jìn)小院時,看見過道邊有兩塊拆墻留下的預(yù)制板,有兩個小區(qū)的居民坐在預(yù)制板上議論:都大半個月了,這下沒事了吧?大家和和氣氣過日子多好,打個什么墻呢。
那些天,我每晚都站在露臺上看月亮,不管它是滿月,還是上弦、下弦,我心里的月亮都是圓圓的。
7
連日來,漢水市的霧霾越來越濃密,開車能見度不足三十米,呼吸時感覺鼻子里有異味,好多人都喊有窒息感。環(huán)保監(jiān)測一天一報,從中度污染,爬升到了重度。
我們的“反對票”,終究沒壓住王仁奎們的“贊成票”。在重霾示威的第一個夜晚,王仁奎以人機(jī)結(jié)合的方式,用時一個通宵,建起一北一東兩堵水泥墻。這次所用的材料是特制的一米超厚板,動用了重型升降車。從零點起,我聽到負(fù)重沉悶的轟隆聲響,呆立露臺看了很久很久。月亮往西跑了,我瞅見鄧?yán)先矌е鴰讉€人來了,在現(xiàn)場看了一會兒,才慢騰騰地離開。
第二天,陽光穿過霧霾,以力不從心的弱光,勉強(qiáng)給大地照明。我下樓,走近,才得見新墻的尊容,它長得像城墻一樣厚實,巍峨聳立,給人以強(qiáng)勢的壓迫感。我面壁而思:這厚重的隔離,有什么法子能夠撼動?
白天里大墻沒一點動靜,小區(qū)卻動靜不小。三五成群的人,都在指指戳戳地議論,指名道姓罵人。罵的對象當(dāng)然是王日鬼、錢瘋子,還有劉胡來和我這個二狗子。
我和老婆到父母家里蹭兩頓飯,來來回回彎彎繞繞,加起來走了個把鐘頭,一路有人喊我二狗子,我答應(yīng)了,他們就大罵一通。我老婆后來不去蹭飯了,情愿在家吃清水面條,也不愿陪我挨罵。我這個二狗子似乎成了最糟糕的雙料奸賊,像只老鼠鉆進(jìn)了風(fēng)箱,里外都受氣。但是,我自己心里怪亮堂,鼻子一點也不發(fā)酸。
厚墻橫空出世,我焦躁不安。第一個夜晚,出來露臺觀察了幾次,外面沒動靜,害得我跟錢鋒一樣,深度失眠了。老婆見我來來去去的,說我得了精神病,叫我去醫(yī)院開點安定片吞服。我苦笑兩聲后,才默默睡下。
第三天,白日里各色鋪子照樣開張,照樣嘻哈熱鬧,照樣痛罵隔墻。進(jìn)入夜晚,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大墻還是那兩堵大墻。我照常兩次來到露臺偷窺,心想,鄧?yán)先娴木瓦@么善罷甘休了?這出戲應(yīng)該還有個落幕呀。我已經(jīng)想好了,準(zhǔn)備給市政府寫一篇情況反映,要求市規(guī)劃委員會重新審查金泥小區(qū)南門隔墻的合法性,哪怕我搬出獨棟樓也要遞交這份材料。
下半夜我還在起草情況反映時,外面有了清脆的敲擊聲。我急忙跑到露臺觀看,只見鄧?yán)先年犖椋殖蓛砂嗳笋R在兩堵墻的外面打眼,外圍還站了許多人。我感覺今夜非同尋常,因為大墻太厚,無論怎樣用推力,都是無濟(jì)于事的。那么,他們會采用什么極端手段呢?我越想越覺得后脊發(fā)涼,感到自己有責(zé)任來阻止意外事故發(fā)生,就急忙下樓了。
王仁奎和梅子也下樓了,或許他們與我一樣,每夜都提著一顆心在等待著什么,聽到劇烈的敲擊,當(dāng)然會警覺地爬起來。在他們的身后,錢鋒、劉虎才也來了。錢鋒很客氣地跟我打招呼,呼我周秘書長。我們幾個走到南門口,隔墻那邊的人一點也看不到。王仁奎喊,鄧?yán)先?,這么厚的墻,你也拆得動嗎?那邊傳來回話:王日鬼,騎馬看唱本,走著瞧!錢鋒喊,你們不能瞎來啊!那邊不再有回應(yīng),我拉一把錢鋒,叫他別再與鄧?yán)先枳臁=又壹鼻械卣f,我們得趕快繞道墻那邊,去阻止他們動用極端手段,防止出現(xiàn)重大傷亡!我立即做了分工,我和王仁奎到北邊墻,錢鋒和劉虎才到東面墻。他們?nèi)藭缘闷澥麦w大,全盤接受我指揮。
但顯然,我們來得太遲了。只聽到兩堵墻的爆破裝置幾乎同時響起,兩座看似堅不可摧的厚墻,在幾聲悶響后,瞬間分成若干小塊坍塌了。附近的建筑物無一損壞,顯然鄧?yán)先麄冇玫氖侵悄芏ㄏ虮啤?/p>
爆破聲并沒如想象的那樣震耳欲聾,但還是毀滅了一個寧靜的半夜,金泥小區(qū)的成年人幾乎都披衣而起,有的到處打聽究竟,有的下樓看現(xiàn)場,有的電話議論,人們來來往往,鬧騰了整整一個下半夜。
我離開現(xiàn)場的時候,看如鉤殘月掛在西邊龍虎山頂,這輪下弦月雖然顯得渺小,但依然有不可小視的光亮。只是那月光,透過樹影砸下來,成了一地破碎。
8
本來,無論是鄧?yán)先齻?,還是王仁奎們,都不愿爆破事件傳揚(yáng)出去的。雙方心里都有些發(fā)虛,只不過所“虛”不同而已。雙方都在群里提醒:不要在外講金泥內(nèi)部的“家事”。切記,家丑不可外揚(yáng)啊!
可是,五千多張嘴巴,就是五千多個喇叭,微信里的一席話,就像一坨稀泥巴,怎堵得住眾口鑠金?
第二天,野鴨湖瘋走的人群就出現(xiàn)了異常。正軌上快走的少了,出軌聚堆說小話的多了。連野鴨們都發(fā)現(xiàn)了日常中的異常,它們“嘎嘎嘎”地大叫著,仿佛在問詢?nèi)藗?,走著走著,為什么要停下來呢?/p>
公安部門的警覺更靈敏,第二天上午十點,鄧?yán)先?、王仁奎被警車雙雙帶走。
王仁奎只在公安局待了一天一夜,就被移送到了檢察機(jī)關(guān)。在檢察院關(guān)了十天,他就把自己所犯之事,包括巨額賄賂,像擠牙膏一樣,慢慢擠出來了。
那幾天,金泥小區(qū)的人都沒了笑容。梅子不再遛狗,也很難見到虎才的老婆掛笑的麥黃臉出現(xiàn)。
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錢鋒約劉虎才和我小聚,他拿了一瓶茅臺,可是大家都沒心思喝酒。錢鋒霸王硬上弓,給我和虎才一人倒了二兩,他還是以慣常的做派,一仰脖子,一飲而盡。喝完了,他發(fā)布了一條暴雷的新聞:據(jù)可靠情報,王仁奎在里面全交代了。我聽完愣了一下,劉虎才像沒聽見一般,只摳了兩下鼻子,沒說半句話。錢鋒發(fā)布完消息,仰天長嘆一聲,臉上即刻覆蓋一層寒霜。我神經(jīng)質(zhì)地對他倆左顧右盼,后來劉虎才舉起酒杯,一口悶完,連菜都沒吃一口,不言不語地坐在那里。清湯面上來了,我喊他倆吃面,兩人像事前商量好了的,都說不餓。我們?nèi)穗x開時,錢鋒跟在虎才屁股后面回家。我哼著無名小調(diào),到野鴨湖轉(zhuǎn)了一圈。
回到南門,剛好遇見一輛催命似的叫喚的救護(hù)車,醫(yī)護(hù)人員抬著擔(dān)架,直奔我們樓棟。我緊隨其后上電梯,急迫地問:這是到誰家,這是怎么了?一位白大褂回答:八樓有人可能腦出血。我嚇得“啊”一聲,緊跟他們上了八樓劉家。進(jìn)門,就像是到了王仁奎家,裝修和擺設(shè)何其相似。這個時候我沒心情胡思亂想,只有一個比閃電還快的念頭劃過。我配合醫(yī)護(hù)人員到內(nèi)室抬出老劉,他的床上有許多嘔吐物,人已昏死,他老婆滿臉悲苦地在一旁號哭。醫(yī)護(hù)人員將老劉抬上擔(dān)架下樓梯時,我跑回家喊了內(nèi)人,開車急趕醫(yī)院。我們夫婦和虎才的一雙兒女在特護(hù)病房外守了一夜,得到的結(jié)果是:開顱救活的希望微乎其微,不開顱就該準(zhǔn)備后事了。
這晚,虎才的老婆沒來醫(yī)院,第二天也沒來,一周后也沒見到她的影子。她兒子說,媽媽失蹤了。她女兒說,媽媽走時給我和哥哥留下了一張紙條,上寫:媽媽走了,不用找,媽回不來了。兩張銀行卡你倆一人一張,夠你們過好日子了。兄妹倆不知道卡里有多少錢,他們根本不關(guān)心那兩張生硬冷冰的卡。哥哥悲傷地說:我們不差錢,人沒了,哪還有好日子過,要卡頂啥用!妹妹哭喊:我不要卡啊,我要爸爸!我要媽媽!她抱著哥哥跺腳痛哭,哥哥無話可勸說,只有陪哭。
得到虎才的老婆失蹤消息的那天夜晚,我獨自在野鴨湖的步道上,像一個游魂一樣走了大半夜。我看見大青山上那輪溫婉的月亮,漸漸地變化,直到它清冷的光將野鴨湖籠罩得有些清瘦了,我才落寞地離開。
劉虎才生命攸關(guān)之時,錢鋒并沒有去看他一眼,他成了市紀(jì)委留置點的“走讀生”。每天早晨,他深深地低著頭走出小區(qū),晚上天黢黑了,才摸回樓棟。但凡見到小區(qū)的居民,他都要低下頭或者側(cè)過身。我約莫半個月后再碰見他時,才從他身上讀懂了什么叫“皮包骨”,我都不敢認(rèn)他了。
我們的獨棟樓遭受了重創(chuàng),南門從此暢行無阻。
王仁奎在八樓上加蓋的九樓,是違建,被責(zé)令全部拆除。那天,拆違隊進(jìn)來時,梅子搬了只木凳坐在九樓自家門口,死活不讓拆違的工人進(jìn)來。人家硬闖時,她發(fā)起瘋來,用凳子接連砸破了兩個男人的腦袋,警察上門將她銬走,依法拘留了七天。從拘留所回來后,她從里到外全變了,“羅秦犬”送人了,衣裝樸素了,整天關(guān)在家里不出門了。她每周只借月色出門一次,買點吃食都是從南門閃出閃進(jìn)。一個月后,我叫老婆上門看過她,老婆回來說,人還算正常,好像精神有些恍惚。兩個月后老婆又去看她,說她蓬頭垢面,有些瘋瘋癲癲了。老婆說要帶她到醫(yī)院看病,梅子望著她傻笑半天,然后用手一指說,我不去!要去,你去!
“小雪”節(jié)氣過后,迎來第一個雨夾雪。據(jù)報道說,那一晚,梅子從樓棟病懨懨地走出來,恍恍惚惚地來到野鴨湖。湖邊快走的人已歇場,只有兩個喝多了酒且肚子有些脹氣的男人,仍在湖邊歪歪扭扭地縮著頸項行走。梅子就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撲通”一聲栽進(jìn)了湖里,幾只半睡半醒的野鴨,嚇得驚飛起來。
110引導(dǎo)警察來到野鴨湖,七手八腳地把梅子打撈起來,她早已沒了生命跡象。
那夜,沒有月光。雨很小,雪舞滿天。雪花重重疊疊落在地上,只打個滾,就被雨滴碾壓成一攤淚水。北風(fēng)凄厲,金泥小區(qū)打著寒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