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27日,我來到了平江縣青沖村的時豐坪,這里,曾經(jīng)是湖南師范學院平江分院的所在地。1982年11月至1984年7月,我在這里讀大學。今年,是我畢業(yè)離開這里的40周年,重游這改變我一生命運之地,是我一直以來的心愿。今天,滿懷深情的我,終于來到了這個令我魂牽夢繞的昔日校園。
綿延的圍墻,依舊;古樸的校門,仍在。從荒草叢里,還可依稀辨認出當年的水泥大道。參天的古木,寂然立于棘草灌木之中;坍圮的房舍,凄然立于瓦礫斷椽之間。寬闊的校園里,沒有人影,只有偶爾間從枯藤殘枝上傳來驚鳥拍翅的聲音。這聲音,更增添了破門殘墻之間的寂靜。
踩著浸在泥水中的枯草,從墻洞中進入了當年的教學樓。站在滿是殘磚碎瓦的教室里,兩耳仿佛還在聆聽胡猶猶老先生講《詩經(jīng)》,他拖著長音讀“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聽葉幼銘老師講《子虛上林賦》,講建安風骨、竹林七賢;聽彭丙成老師講李白詩歌的雄奇飄逸、杜甫詩歌的沉郁頓挫;劉上生老師講宋詞中的豪放與婉約、元曲中的雜劇和散曲;吳容甫老師講“三國”“水滸”和“紅樓”……這些老師,都是湖南師大中文系的知名教師,當年都被我們遇見了。
撥開茅草荊棘,踩著階沿上的青苔,從半掩半倒的門扇中,進到了當年的寢室。進門是一個小廳,墻面上的屏風玻璃還殘存一小半;中間是過道,掉落的天花板擋住了往里面去的空間;兩邊的住房還非常完好。徒存的四壁,仿佛還認識我這位當年的學子。這棟小樓,是當時學院里最漂亮的建筑之一。我與來自靖縣的邱自達、平江的鐘敏俊、湘潭的劉海云等幾位同學在這里住了兩年。在門楣上方,“招待所”三個字還依稀可辨,說明這里后來曾做過招待所。雖然荒蕪在雜草藤蔓之中,但是它瓦檐齊整,窗破屋不漏,說明其建筑質(zhì)量之好。
從敞開的門洞里進入當年的食堂大廳。不見了桌椅板凳,沒有了飯菜飄香,只有殘灰中偶爾露出的水磨石地板和整齊排列的一個個窗口,在不甘寂寞地宣示著這里昔日的熱鬧和風光。我站在當年經(jīng)常打飯菜的窗口,幻境中仿佛出現(xiàn)了和藹可親的廚房師傅的忙碌身影。一盆飯劃成八塊,每塊三兩米飯;十幾樣菜品,有葷有素,任憑挑選。五分錢,一份飯,少了,可以再加。一角錢,可以打一份辣椒炒肉;五分錢,可以打一份油煎水豆腐。每個月發(fā)的24.5元飯菜票,吃不完。節(jié)余的票,可以任意用,買煙、買酒、買肥皂牙膏,都行。在整個校園里,飯菜票等同于人民幣。佇立在飯?zhí)弥虚g,四周空空如也。一只瘦貓無力地蹲在長滿蒿草的灶臺上?;貞浧甬斈暝谶@里的豐盛的一日三餐,空曠寂寞中仍是滿滿的溫馨。
在校園西邊的山包上,六角亭在枯木荒草中孤寂地聳立著。我從地上隨手撿起一根樹枝:一為撥草,一為防備,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亭子中間的石頭圓桌傾倒在臺階上;四個石頭坐礅,原封不動地呆在那里,還是那么地忠于職守。當年,在這座亭子里,我背下了賈誼的《過秦論》,背下了司馬遷的《報任安書》,背下了蘇軾的《赤壁賦》……
走出雖已破舊但古風仍存的校門,來到了汨羅江畔。碧綠的江水,靜靜地蜿蜒向西流去;遠處的幕阜山,一片蒼翠;近處是一馬平川的原野。這里位置偏僻,這里山清水秀,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滿滿的靈氣。
感恩遇見。
感恩遇見了撥亂反正的好時代。當年湖南省做出決策,從高考指標中劃出三百個名額,招收在初中任教的民辦教師。滿以為此生只能俯身躬耕,誰知竟然能進入大學校園,完成夢寐以求的人生跨越。當懷揣錄取通知書跨進這座校門的時候,頗有點“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得意與自豪。
感恩遇見了地處偏遠鄉(xiāng)村的好校園。我們這批學生,有著特殊的身份背景:都來自鄉(xiāng)村,都是被文革耽誤了的“老三屆”,都是三十幾歲有家有室的中年人。沒有城市的喧囂,沒有燈紅酒綠的誘惑,有的是安安然然的恬淡,有的是超然物外的氛圍。這樣的環(huán)境,最適宜我們這群囊中羞澀卻求知若渴的寒門才俊。
感恩遇見了博學敬業(yè)的好老師。在這所校園里,來給我們授課的都是湖南師范學院的資深講師和知名教授。他們從長沙來到這里給我們授課。他們大多是周日下午來,周五下午返回長沙。這些老師的音容笑貌、講臺風采,時至今日仍歷歷在目,記憶猶新。他們的博學,令我們景仰;他們的敬業(yè)精神,鑄造著我們的師魂。古語說:“經(jīng)師易得,人師難求。”這些好老師,既是我們的經(jīng)師,更是我們的人師。
步出荒廢了的校園,幽靜中惟有幾聲鳥雀的叫聲,似乎在向我這位似曾相識的來客作依依不舍的惜別。出青沖,過伍市,經(jīng)新市,在汩羅上高鐵,我返回了長沙。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昔日的校園荒廢了,但在我的心里,湖南師范學院平江分院永遠是一塊圣潔的福地。
題圖/陳自罡
編輯/歐陽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