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幽人”到“閑人”

中國人的詩歌里，月是最親切的抒情對象，對月賦詩的佳作名篇俯拾皆是，璨若流光。而當(dāng)論及“月光如水”的境喻，則必會想到蘇軾《記承天寺夜游》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的精彩描寫?！短扑问蠹胰洝|坡集錄》評其為“仙筆也。讀之覺玉宇瓊樓，高寒澄澈”；林語堂《蘇東坡傳》則說，須先有此寧靜欣悅的心境，方能寫出此寧靜欣悅之景。蘇軾是驟然而生此等空明如水的心境嗎？其實，蘇軾早在徐州任上所作《月夜與客飲酒杏花下》已有“流水涵青蘋”的相似之喻，可見這一汪明月于其胸中早已映照良久。將此二詩文作一比較，可進(jìn)一步理解蘇軾筆下月光如水的空明澄澈意境。

一、清幽難遣愁緒

先看《月夜與客飲酒杏花下》：

杏花飛簾散余春，明月入戶尋幽人。

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蘋。

花間置酒清香發(fā)，爭挽長條落香雪。

山城薄酒不堪飲，勸君且吸杯中月。

洞簫聲斷月明中，惟憂月落酒杯空。

明朝卷地春風(fēng)惡，但見綠葉棲殘紅。

暮春之夜，杏花飛落，飄入竹簾，詩人看到花落，不禁也有“一片花飛減卻春，風(fēng)飄萬點(diǎn)正愁人”（杜甫《曲江二首》其一）的惜春感傷。靜謐的夜晚，月光透過花間，照進(jìn)庭院，來尋訪獨(dú)坐屋中的幽居之人。寂寞的月與孤獨(dú)的幽人，恰若兩位心有靈犀的知己相逢。一個“尋”字，可見明月是主，詩人是客，明月盛情，詩人為此驟然欣喜?！坝娜恕?，常指那些選擇隱居生活，遠(yuǎn)離人世紛擾而保持精神自由的人。孟浩然《夜歸鹿門歌》中的“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描寫了一位清高隱逸、天然超脫的歸隱“幽人”形象。李白《月夜聽盧子順彈琴》中的“閑坐夜明月，幽人彈素琴”，所寫的是一位恨無知音的落寞孤寂的“幽人”。杜甫筆下的“自古幽人泣，流年壯士悲”（《移居公安敬贈衛(wèi)大郎鈞》），則表達(dá)了對時光易逝、生命有限的喟嘆?！懊髟氯霊簟彼鶎さ摹坝娜恕保欠翊丝桃苍跒楝F(xiàn)實與理想糾結(jié)苦悶，只因明月的盛情相邀而一時忘卻失意，情不自禁攬衣舉足，踱步月光花影之中?！熬既缌魉嗵O”一句，被古人評為古今寫月中物影的入神之筆，景趣盎然，前人未嘗道也，又說其“清幽超遠(yuǎn)”“自然高妙”。流水之喻，寫出了月光清澈，而“炯”字更突出了月色明亮。如此光亮整潔的夜色，營造出一個超凡明凈的境界。杏花疏影，灑落滿地，仿佛水中青蘋搖曳可愛，月光也似流水蕩漾起來，沉靜的月色也有了動感，就像一泓清流滌蕩著詩人的心田。

詩人與好友，置酒花間，聽簫賞月，一時忘卻營營，興致勃勃。而隨著月漸西沉，簫聲停息，杯盤已空，詩人的情緒開始轉(zhuǎn)變，“幽人”的愁思再度升起。盛情的明月難以長久相伴，滿樹杏花只剩下點(diǎn)點(diǎn)殘紅，一時欣然反曾感傷，此時詩人心中，對外放朝廷壯志難酬的凄清落寞之感更加難堪，對人生命運(yùn)無常的感慨更加深刻。

全詩圍繞花、月、酒的描繪，不禁讓我們聯(lián)想到李白的《月下獨(dú)酌》。李白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飲酒，無人相伴的孤獨(dú)感噴然而出，難以排遣。蘇軾雖有明月相邀、好友相伴，然而月落杯空之后的孤獨(dú)寂寞卻與李白相較無下。在月色如水的超脫飄逸意境之中，我們?nèi)钥梢郧逦馗惺艿皆娙藘?nèi)心的苦悶凄清，這短暫的洗滌仍未助詩人完全脫離“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古詩十九首·明月何皎皎》）的千古之憂。

二、如水月色的縈繞

自“流水涵青蘋”之后，一汪月色常駐蘇軾心頭。震驚朝野的“烏臺詩案”，使從小研讀經(jīng)史子集，“奮厲有當(dāng)世志”（蘇轍《東坡先生墓志銘》）的蘇軾在精神上受到嚴(yán)重的挫折和打擊，成為蘇軾生活史的轉(zhuǎn)折點(diǎn)。面對險惡的政治處境、困頓的生活條件，一種天涯淪落的悲苦孤寂之感油然而生。蘇軾初到黃州，寓居定惠院時所作《卜算子》，仍以“幽人”自居，更添“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鴻形象，明月也成了“缺月”，一種無枝可依的孤獨(dú)和幽怨之感驟然襲來?！对⒕佣ɑ菰褐畺|，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中那株地處炎瘴江城、月下無人欣賞的“幽獨(dú)”無聞的高潔海棠，也是蘇軾內(nèi)心的自我寫照。

在理想的抱憾與世事無常的苦悶之下，蘇軾無比懷念曾經(jīng)明月相邀步入超凡逸境的歡欣怡然。

在《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中，蘇軾仍是深居簡出的“幽人”形象，隨著穿過參差樹枝的月光，欣然起行，信步江畔，觀云卷云舒，清媚自然，清風(fēng)拂過，聽露珠滑落竹葉驚起萬條柳絲。如此寂靜的夜晚，詩人的內(nèi)心該是多么孤獨(dú)。于是，詩人對著明月和詩飲酒。清幽之境再次呈現(xiàn)，然忽念及青春蹉跎、歡意日謝，又說到醉里狂言可怕，謫居中黯然的情緒昭然若揭。

《次韻前篇》以“去年花落在徐州，對月酣歌美清夜”開篇，體現(xiàn)出詩人剛剛經(jīng)歷牢獄之災(zāi)還心有余悸，去年月夜洞簫杏花美酒的興致恍若隔世，而今獨(dú)自緊閉院門，愀然度日。雖是月夜偶出，偶然間再遇昔日景致，可如今卻連片刻的明月如水，暫入超凡之境的描寫也沒有了，剩下的是詩人對人生無常，仕途難再而歸隱亦不能自主的惆悵無奈?！按┗ㄌぴ嘛嫶寰啤笔窃娙讼胍璎F(xiàn)實與過往的偶然重合聊慰內(nèi)心的希冀，卻以“免使醉歸官長罵”來驚醒，襯托之下，更突出詩人內(nèi)心的悲憤抑郁?？梢?，那明月如水的意境在蘇軾內(nèi)心的分量之重，在人生的至暗時刻，他仍在尋找它。

三、水、月映照下的大夢初覺

在黃州時，蘇軾親自農(nóng)耕，自給自足，遠(yuǎn)離朝廷的朋黨之爭，在鄉(xiāng)野間獲得簡單的快樂。而長江繞郭，開門即是滾滾長江的浩蕩，夜深人靜之時，更能見皓月當(dāng)空，江天遼闊，江水映月，澄明空靈。在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中，蘇軾心中的如水月色真實地呈現(xiàn)于眼前，萬千愁緒如有所寄，曾于庭院之中偶然領(lǐng)悟的超凡逸境，此時只要推開門，就能日日蘊(yùn)藉其中，千里江月的遼闊破除庭院如水月色的圍墻，讓其自由流淌，心中水月與眼前水月渾融一體，眼前空明映照著心中空明，映射著在自然懷抱中獲得解脫的生命之態(tài)。

深諳儒釋道思想的蘇軾，在現(xiàn)實的打擊之下，便常常到老莊哲學(xué)與佛禪玄理中去尋求超越和解脫，使心靈獲得安頓。江水?dāng)z月的自然風(fēng)光與莊子超然物外的追求不謀而合?！肚f子》云：“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庇谑牵K軾對著明月發(fā)出“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的感慨。人生空漠，宛如夢境般荒誕無常。但蘇軾并沒有因此消沉，而是在一江月明之中，達(dá)到了物我兩忘的超然境界，如《西江月·照野彌彌淺浪》所寫：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曖曖微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蘇軾此時已經(jīng)完全融入不染纖塵的山水勝景，世間的紛紛擾擾于此都不存在。風(fēng)、月與溪融為一體，洗去風(fēng)塵世俗之感。蘇軾以空山明月般澄澈、空靈的心境，描繪了一幅月夜人間仙境圖。明月倒映在溪水中，雖是幻影，然“一江明月碧琉璃”（《虞美人·有美堂贈述古》）的晶瑩澄澈，不正是蘇軾心中那久久珍藏的月光如水的空明意境嗎？所以，他不愿叫馬兒踏破這水中的瓊瑤。

在自然的厚愛之中，蘇軾的精神獲得了解脫，他心中的水月之境的抒發(fā)已經(jīng)超拔于許多詩人由于人生失意或離情別緒所致的婉轉(zhuǎn)抒懷，而進(jìn)入豁達(dá)澄明的境界。在黃州的江月之下，蘇軾成就為東坡，并留下了前后《赤壁賦》的浩然之作，把現(xiàn)實人生的挫折與懊喪引向了辯證高遠(yuǎn)，最終落在“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念奴嬌·赤壁懷古》）的超然曠遠(yuǎn)、隨緣自適的基調(diào)之中。至此，蘇軾已將心中的一汪水月上升為哲學(xué)思想，使其生命境界升華到一個較高的層次，豪情與超然已取代了“幽人”的愁緒。

四、趨于平淡

“一月普現(xiàn)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保ㄡ尩鹿狻顿薯炇住菲湟唬┧轮笠彩欠鹜絽⒍U證道的入門處。水月的空明之境，可以濾洗人的煩憂，達(dá)到一種萬慮都歇的無欲無機(jī)之境。謫居黃州后，蘇軾住在破廟定惠院，在時間和空間允許的條件下，可以進(jìn)一步研讀佛教經(jīng)典，參悟佛禪玄理。“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叢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里翛然，無所附麗?！保ā饵S州安國寺記》）但他對于佛教有著自己的取舍，他說“莫從老君言，亦莫用佛語。仙山與佛國，終恐無是處”（《和陶神釋》），否定了仙山與佛國。他還曾在給朋友畢仲舉的信中詳細(xì)地論述了自己學(xué)佛的目的是“靜而達(dá)”，是為了追求精神的滿足和自由，在于“為我所用”。佛教主張的從人類內(nèi)心尋求解脫人生苦惱答案的方式，給了蘇軾啟示與參悟路徑。

水觀，是佛教修習(xí)禪定的方法之一。丁福保《佛學(xué)大辭典》釋“水觀”云：“一心觀想水，觀法成就，則在水得自然，于身之內(nèi)外，現(xiàn)出水，亦得隨意，是為水定?！薄皡侨赈x《佛教大詞典》云：‘水觀，對水作專心的觀想，又稱水定。此觀法若能成就，身體內(nèi)外便如意之所想，有水現(xiàn)出，而臻于自在狀態(tài)?！保恒y林《佛教“水觀”與蘇軾詩》）《楞嚴(yán)經(jīng)》記載了月光童子修習(xí)水觀的故事，“初成此觀，但見其水，未得無身”。但適遇一童稚無知弟子窺窗，只見清水便在室中，便取一瓦礫投于水內(nèi)，激水作聲。月光童子出定后頓覺心痛，知曉前因，便讓弟子再見水時，入此水中，除去瓦礫，“后入定時，還復(fù)見水，瓦礫宛然，開門除出。我后出定，身質(zhì)如初”。由是可知，修習(xí)水觀實是修心，需首先專心致志地觀想水的清澄，進(jìn)而觀想己心己身乃至周圍的一切皆如水一樣的澄澈空明。這樣，其心便達(dá)到了清凈虛寂的空明境界。通過勤奮精進(jìn)的自我修持，蘇軾達(dá)到了一心不亂的澄凈空明的心靈境界，他融攝佛教水觀內(nèi)容而創(chuàng)作的詩文亦可稱得上是典范。貶謫黃州第二年，蘇軾在《武昌酌菩薩泉送王子立》中寫道：“送行無酒亦無錢，勸爾一杯菩薩泉。何處低頭不見我，四方同此水中天?！边@是蘇軾貶謫黃州后在習(xí)染佛禪方面得到的具有重要意義的感悟。通過“不見我”所顯現(xiàn)出來的一片清凈心，正是蘇軾一年多來不斷洗浴、不斷修煉所取得的標(biāo)志性成果。

至此，再看《記承天寺夜游》：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的精美水月之喻，月色的神韻如此天然純凈，月中物影所呈現(xiàn)的空明境界，實在是蘇軾參悟佛理之后的精神臻于空明后的外在的象喻。此時的水月之境，不但已無《月夜與客飲酒杏花下》借明月相邀偶入仙境暫擱愁緒的寄托，也不似“何妨吟嘯且徐行”“一蓑煙雨任平生”（《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的故作豪邁豁達(dá)，較之“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念奴嬌·赤壁懷古》）的飄然超逸，更趨于圓通靜達(dá)、自然平淡?！霸姰嫳疽宦桑旃づc清新”（《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蘇軾將修習(xí)佛禪頓悟之境傾瀉筆端，用這種仿佛得自天工而不靠人力的自然平淡之力，描繪出一幅映照古今的月中物影的至味名畫?！昂我篃o月”三句，表明蘇軾已然獲得長存身心空明的能力，無論外界如何，無論明月是否西沉，而蘇軾內(nèi)心的一汪水月澄明不再離去。短短數(shù)字，韻味悠長，哲思深刻，宛如拈花一笑的偶然頓悟。蘇軾將其歸功于“閑人”，因為“清風(fēng)明月，幸屬于閑人”（歐陽修《西湖念語》）。身居虛職，倒也落得清閑；處地偏遠(yuǎn)，倒也落得自在。閑人在清凈少人、朗月當(dāng)空的閑時，在佛門清凈的“閑地”，獲得了內(nèi)心的安頓。如此閑人、閑時、閑境，透露出的是蘇軾洞察真相的喜悅與理性的尊嚴(yán)。如此寧靜欣悅心境下的月夜意境，如何能不成為后人稱道慕求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