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是一種存在

《無歌的憩園》是作家遲子建早期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一部短篇小說。關(guān)于遲子建的小說，無論是短篇還是中長篇，小說中始終都滲透著一種人生的“自然法則”和人性的“自然探索”。她的小說既強(qiáng)調(diào)一個人在特定人文歷史背景下的性格命運(yùn)，又很自然地流露出人性的各種偶然性和可能性，如《額爾古納河右岸》《群山之巔》《逝川》《白雪烏鴉》等。

遲子建小說中的人物所遭遇的大多是曲折的、悲慘的，生活大多是沉重的、艱辛的，但也正是這些東西構(gòu)成了不同生命的精彩紛呈。有不完美的人才會努力創(chuàng)造完美的世界，有苦難才能保證生命的真實(shí)性。

無論時代如何變遷，苦難都是每個人必須經(jīng)歷的。在特殊的歷史時期，這一苦難還會同時摻雜著社會的荒誕、家庭的悲劇和個人的悲哀。在動蕩的歷史時期，每個人都過得十分艱苦，大片的蛐蛐兒叫聲襯托出了這塊土地的偏僻荒涼，“萬物皆有靈”，就這樣揭開了以回憶視角所描寫的這個村子里的一段往事……小山子的母親因?yàn)椤皼]什么能吃的”而眼花最終墜井身亡，三口之家變?yōu)榱藘煽谥?，只剩下小山子與父親相依為命。每天吃的凈是些玉米面窩頭和“糊涂粥”，哪怕醬碗里粘著死蒼蠅，父親也會果斷吃掉，雖然這讓小山子感到惡心不適。小山子得了夢游癥，不能正常上學(xué)了，跟著父親下地干活兒，晚上回來繼續(xù)把“糊涂粥”當(dāng)作晚餐。父親經(jīng)過一天沉重的勞動后，被汗水溺出了酸臭味，“酸得像發(fā)糕”。玉嬌像個封建時代的婦女一樣，被剝奪受教育的權(quán)利，被父母指婚嫁人。在四大爺和四大娘的安排下，玉嬌不上學(xué)了，進(jìn)而父親和他們商量將玉嬌嫁給小山子，用喜事沖走小山子的晦病。父親因拿紅腰帶而死，小山子沖涼水而性無能，玉嬌性壓抑煎熬而用沖喜的紅腰帶自殺了，最終小山子因眾人譴責(zé)非議被放逐做了乞丐，游蕩了大半個中國。這些小人物所承受的苦難和所遭遇的悲哀，到底是個人命運(yùn)的偶然，還是時代背景下的必然？作者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小說只是在描述苦難，記錄這些苦難下所存在過的人們。同類型的“傷痕文學(xué)”“反思文學(xué)”中的大部分小說都把矛頭指向社會的荒誕，《無歌的憩園》雖然也借助這個大背景，但是卻無意去批判社會，控訴荒誕。小說關(guān)注的是個體生命的顯現(xiàn)，注重的是一個地域下人性的探尋。

面對苦難，必須忍受，也只能忍受?？嚯y不是個別的，而是普遍的。這道坎注定跨不過去，也別想欺騙自己。小山子與父親對待共同的苦難有著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面對醬碗中的死蒼蠅，小山子表示惡心，而父親很坦然地吃掉了它，小山子也因此鄙夷父親。這種艱苦的生活讓小山子開始厭煩，感到窩囊，但父親告訴他生活的苦必須吃，而且必須坦然地、果斷地吃。抑或這個死蒼蠅象征著一種委屈，父親在告訴小山子，必須學(xué)會咽下生活中的委屈。年輕一代面對苦難往往沒有經(jīng)驗(yàn)，都是通過父輩或老一輩人的言傳身教慢慢學(xué)會的。而這里的小山子似乎有自己的想法，這形成了父輩與子輩面對苦難的一種態(tài)度差異，而這種差異其實(shí)是人類社會共通的。小山子選擇了夢游癥，選擇了一種詩意朦朧、虛無縹緲的方式來面對苦難。小山子在夢境中塑造理想的生活—“他夢見一個又白又圓的月亮變了一個仙女，這仙女飛過重重疊疊的大門進(jìn)了他家，把傾斜的門框修正了，把滿墻的灰塵蛛網(wǎng)臭蟲血跡除掉了，還做了一鍋晶瑩透明香噴噴的大米飯”。他企圖忘記白天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的委屈窩囊，在有月光的夜晚里光著身子夢游，“繞過東頭的水井”“一跳一跳的”，讓自己盡興地用荒誕的行為來批駁這個世界。父親選擇了坦然接受社會的荒誕和生活的苦難，坦然接受害病夢游癥的小山子，一看到小山子夢游經(jīng)過“那口水井”，父親想起母親的死十分揪心，趕緊給做了窗簾。父親一邊辛勤勞作一邊照顧生病的兒子，任勞任怨。他很迷信，堅信小山子與玉嬌成婚沖喜可以治好小山子的病，迷信地認(rèn)為必須有紅腰帶才能沖喜，哪怕冒著危險扯下了供銷社門前的紅標(biāo)記布。面對苦難，父親顯得更加坦然，而且很有奔頭兒，哪怕整篇小說中父親才是最苦的那個人。

父親的死讓小山子開始清醒，他開始接管自家的那塊地，但緊接著玉嬌的自殺又讓他陷入了混沌迷茫。在周圍人的譴責(zé)驅(qū)趕下，小山子出走成了乞丐。流浪對小山子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苦難的逃避呢，但流浪是讓小山子由一種苦難進(jìn)入了另一種苦難。在流浪的過程中，小山子“嘗遍了酸甜苦辣”，消失了很多“月光”，最終他開始拋棄幻想回歸現(xiàn)實(shí)，回到了那個村子。父親的死讓小山子跳出了面對苦難的理想化，玉嬌之死以及多年流浪的經(jīng)歷讓他跳出了局限的地域苦難和短暫的時代苦難。這個時候，小山子才明白苦難是個體每個時期都必須面對的一個命題。

苦難之后，生命更加沉重，靈魂有所歸屬。生命無論遭遇了什么，只要能找到安息地，能有所依附，就不會那么一直不堪下去。小山子的一家是由個體悲哀所匯聚的一個家庭悲劇，這些普通人的苦難遭遇看似是個案，其實(shí)傳遞了一種人性矛盾和生命糾纏的普遍性。最后小山子還是回來了，回到了這個讓他糾葛、讓他矛盾的地方。這時候面對苦難的經(jīng)驗(yàn)開始沉淀，小山子選擇了與這塊土地及其上面的恩恩怨怨和解，開始在苦難面前醒悟，開始正視苦難。

小說在描述生命、探究人性的過程中將人物事件的是與非、對與錯、善與惡都進(jìn)行了一種藝術(shù)的融合，這表明苦難具有包容性，也正是因?yàn)檫@包容性，使得整篇小說雖然悲涼凄苦，但不至于死寂絕望，沒有陷入一種極端的“傷痕反思”。遭遇苦難且面對苦難之余，還要學(xué)著跳出苦難，超越苦難，這或許也是作者想表達(dá)的吧。最終小山子回來了，我們似乎看到了父親的影子，他繼續(xù)了父親死前的叮囑，守著自家“這塊最肥沃的地”，守著這片幽靜下只有他一個人的“憩園”，只有蛐蛐兒的叫聲相伴的“無歌的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