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粥記（外二篇）

粥，出自《康熙字典》，也稱糜，《說文》本作鬻，今俗作粥，是一種由稻米、豆類、小米等糧食煮成的黏稠食物。在中國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中，關(guān)于粥的文字，最早見于《周書》：黃帝始烹谷為粥。中國的粥在四千年前主要為食用，兩千五百年前始作藥用?！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載有西漢名醫(yī)淳于意（倉公）用“火齊粥”治齊王??；漢代醫(yī)圣張仲景《傷寒論》述：桂枝湯，服已須臾，啜熱稀粥一升余，以助藥力。進(jìn)入中古時期，粥的功能更是將食用、藥用高度融合，進(jìn)入了帶有人文色彩的養(yǎng)生層次。宋代蘇東坡有書帖曰：“夜饑甚，吳子野勸食白粥，云能推陳致新，利膈益胃。粥既快美，粥后一覺，妙不可言?！蹦纤沃娙岁懹我矘O力推薦食粥養(yǎng)生，認(rèn)為能延年益壽，曾作《食粥》一首：“世人個個學(xué)長年，不悟長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將食粥致神仙?！睆亩?，將世人對粥的認(rèn)知提高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民以食為天，中國人之于吃，我敢打包票，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無法超越的。別的且不論，單就粥而言，就有臘八粥、羊肉粥、小麥粥、三米粥、甜漿粥、脊肉粥、番薯粥、胡蘿卜粥、熟地粥、棗仁龍眼粥、燕麥粥、酥蜜粥、綠豆粥、胡桃粥、紅豆粥、薏米紅豆粥、白果羊腎粥、阿膠白皮粥、山楂粥、螃蟹粥、鴨肉粥、冬瓜粥、什錦烏龍粥、荷葉粥、參苓粥、赤小豆粥……總之是五花八門，數(shù)不勝數(shù)！我們常吃的，無外乎白米粥、綠豆粥、皮蛋瘦肉粥之屬。倘若外出消夜，近來頗為流行的，是海鮮粥。光是海鮮粥的種類，就算得上讓人眼花繚亂了。螃蟹粥、蝦仁粥、花貝粥，既物美且價廉，是夜宵攤上常見的。

有一年，年邁的祖母患了膽結(jié)石，臥病不起。我因?yàn)樵诟舯诳h城的一所中學(xué)讀初中，不能日夜照料。唯有天未亮?xí)r，摸黑起床，燒起一團(tuán)柴火，用鐵飯鍋盛些米，放許多的井水，架在灶上煮。家離學(xué)校有七八里路程，兼以彎曲且陡峭的山路，熬粥的時間很是緊迫。幸而起得早，縱令熬粥需耗時，到底還是夠用了。只是不能騰出太多時間來喂給祖母喝，一則因?yàn)橹嘈枥鋮s的時間，不能一時三刻解決，二則我和弟弟還需做早餐，并且還得準(zhǔn)備中午在食堂的備菜，況且家里養(yǎng)了一頭豬，喂豬食是上學(xué)之前必不可少的作業(yè)。

祖母臥床數(shù)日，叫伯父背著，送去縣醫(yī)院動手術(shù)。鄰居跑過來勸告，說是七十多歲的人了，死也死得了，何必弄到醫(yī)院去花冤枉錢？一旦死在外面，千年壺（亦即棺材）都不能擺進(jìn)堂屋里！伯父雖然是孝子，可他此刻也有些犯難了。一則長期苦于家徒四壁，二則鄰居說得似乎有理。那時，父親常年在外做苦活，一年四季難得回家一趟，對此事并不知情。好在三叔在縣里做生意，境況也算不錯，有了他的底氣，終于將祖母送到縣醫(yī)院去了。

一番檢查下來，醫(yī)生也直說，人老體衰，即便治好了，頂多不過三五年光景。于是問道：“想清楚了，還愿意醫(yī)治嗎？”有了三叔的財力，答案是肯定的。手術(shù)完成，將養(yǎng)數(shù)月，居然康復(fù)了，并活到九十五歲高齡。在此后的許多年里，但凡言及飲食，祖母總是感慨：“那是我這輩子喝到的最好喝的粥！”

其實(shí)，在此之前，我是從不曾熬粥的。從前，我只認(rèn)為粥是煮出來的，而至于熬粥，足見其來之不易。飯勺是攪了又?jǐn)?，水是加了又加，柴是添了又添，而“粥”的模樣總也不肯見，急得人直跺腳，像是熱鍋里的螞蟻。祖母痛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到后來連哼哼的力氣也沒了，我又怎好去討教？于是，硬著頭皮弄，心里那忐忑，簡直無以言說。

自那以后，頗得了些機(jī)竅。因?yàn)榧敝鲋?，而不斷地攪拌，逐步地加水，其?shí)這恰恰是熬粥的技巧所在。至于添柴，硬是急不得的。柴當(dāng)然要添，然而不能滿堆，滿堆則火大，火大則易煳；即便不煳，湯溢出來，弄不好澆滅一灶膛柴火。需要慢慢添柴，頂好是以文火相加，正如俗話講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誠然，熬粥是一門學(xué)問。做人亦然。從為人，到處世，再到做事，無不形同熬粥。一個人的為人，不能單看一兩件事便立分好壞；一個人的處世，不能光看他的處境，便要判定他的態(tài)度；一個人做事，不能只看他的表象，就去定論他人品的高低。唯有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方能認(rèn)清一個人。這就好比熬粥，凡事不能一蹴而就，好粥就得慢慢熬！

粥是無所不能的。肚腸饑餓時，可以是續(xù)命的寶物；國泰民安時，可以是養(yǎng)生的妙藥。在中華文明里，增添了許多的風(fēng)俗，在歷史典故上，不知有多少借鑒！數(shù)千年以來，中國人對于生存的底線，只要有一碗粥吃就行。依了國人的勤勞勇敢的天性，以及過人的智慧，只要許他一碗粥，他定能開辟出萬頃良田來！可如果連吃一碗粥的底線都給抹掉了，那么與之抗衡的，必將是手中的鐮刀和鋤頭。中國人的容忍與大度，通過一碗粥而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沒有一個民族的性格能像中國人這樣謙卑和忍讓，即使到了萬劫不復(fù)的絕境，只求能夠喝上一碗粥便是安身立命的生存底線，以世界之大，確鑿是絕無僅有的。

擺門子的藝術(shù)

人有千百種，而種種不同。譬如閑暇時間，有人喜歡逛街，有人喜歡垂釣，有人喜歡旅行，有人喜歡宅家……而另有一些人，則喜歡擺門子。

在貴州黔東南地區(qū)，有一句方言，叫“擺門子”，意即閑談、漫聊，抑或吹牛。

飯后無事，獨(dú)坐無聊，于是糾集若干人，或親或友，無論熟識與陌生，皆聚作一處，或坐或立，或蹲或席，這就開始了漫無目的的談天說地了。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此言向來不假。農(nóng)人談農(nóng)事，商人說生意，政客言政事……婦孺老幼，各言所需；男女老少，人盡其言—人雖同類，所好不同。

有些人擺門子，素來不拘于場合，一律高聲大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無論人家是否正在興頭上，但凡能夠插得上嘴的，必然厲聲打斷，然后自我陶醉，滔滔不絕，而且指手畫腳，唾沫橫飛。道聽途說的，一經(jīng)加工，儼然成了鐵的事實(shí)；旁門左道的，反復(fù)說了幾遍，很快就是天規(guī)地律。也有面紅耳赤的，那一定是相持不下了；也有冷眼相對的，這可斷定為各持己見；也有嗤之以鼻的，這定然已不齒于對方所言。

有些人擺門子，則秩序井然，爾言已畢，我方接茬兒，儼然會場表決。這類人，雖說是在擺門子，然而用詞之慎重，不亞于審判之答辯。溫文爾雅，出口成章，思路嚴(yán)謹(jǐn)，滴水不漏。一句話，乃至一個字，到了諸事關(guān)己而及于人的時候，必定繞了又繞，彎了又彎，化千鈞于萬點(diǎn)，最后幻于無形。

另有一些人，雖說喜歡擺門子，而其實(shí)是近乎不語的。有人問及，則答以片言只語；無人問津，且悉數(shù)聽之不打岔；待到人們各持己見而相持不下時，復(fù)又從中解圍，緩釋氣氛。

有些人擺門子，看似心不在焉，實(shí)則歷歷在目，錙銖入心；有些人擺門子，貌似全神貫注、目不轉(zhuǎn)睛，甚至插科打諢、踴躍其間，其實(shí)到頭來什么也沒聽進(jìn)去。有些人擺門子，言談舉止間，看似輕描淡寫，實(shí)則暗藏機(jī)鋒；有些人擺門子，貌似正襟危坐、侃侃而談，骨子里卻是散漫無章、雜亂無序，甚至不知所以然。

由此看來，凡健談?wù)撸幢叵矚g擺門子，凡喜歡擺門子的，未必健談。然而，凡健談?wù)撸欢ㄉ朴跀[門子，而善于擺門子的，也一定很健談。

其實(shí)，真正的擺門子，是極具才華的。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街談巷語三教九流，無一不略懂。似是支離破碎，一經(jīng)攛掇，登時辭章絢爛，令人欽佩之至；看似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三言兩語一編撰，瞬間一氣呵成，精彩紛呈，叫人贊不絕口。

善于擺門子的人，最會給人洗腦?？鋸垘讉€事實(shí)，胡謅幾個依據(jù)，加以引經(jīng)據(jù)典，斷章取義，富有劇情的表情，善于表現(xiàn)的動作，外加入木三分的語調(diào)，幾輪言辭下來，叫人立馬投入，并且五體投地，信服不已。即使是閃爍其詞的敷衍，也是鏗鏘有力的說服。

善于擺門子的人，是天生的心理專家。一個細(xì)微的表情，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一個瞬間流露的眼神，無一不成為他們闖入你的心靈世界的門洞：一個被左右了心靈的人，還有什么余地去掙扎呢？

善于擺門子的人，自我保護(hù)意識極強(qiáng)。他們滿城風(fēng)雨，他們草木皆兵。在別人眼中，他們?nèi)艏慈綦x，他們時遠(yuǎn)時近，他們飄行蹤于隱秘間，叫人捉摸不定。

真正擺門子的高手，會以最快的速度洞穿你心靈的門戶，以此對癥下藥，假以正中下懷的言辭以左右之，令你不假思索地聽之、任之，且從之。

柚子樹

時隔二十年，我家門前的柚子樹，居然結(jié)果了！這可真是一件喜出望外的事情。發(fā)現(xiàn)這個意外，是在今年十月初，因?yàn)榛乩霞益?zhèn)上辦點(diǎn)事兒，順便回了一趟家，彼時天已然黑透。歇了一晚，翌日一早起床，站在二樓走廊看風(fēng)景，忽然發(fā)現(xiàn)那棵被忽略了近二十年的柚子樹上，竟然掛滿了密密麻麻的果子。這可真是喜從天降了。我?guī)缀跫饨衅饋?。這比我在計劃之外簽下一宗數(shù)額不小的單子，還要令人驚喜。

我即刻沖下樓，跑到柚子樹下觀摩著，鑒賞著，贊嘆著。柚子樹很高，直攀三樓樓頂；軀干瘦小，筆直挺立著，猶如鄰家初長成的少女，風(fēng)吹過，楚楚動人。我一邊圍著柚子樹打量，一邊用力喊：“吉仔，吉仔！快出來，快出來！”吉仔是我侄子的乳名，他今年七歲了，跟隨他的爺爺在老家生活、讀書。吉仔聞聲而動，一陣疾風(fēng)似的席卷而來，滿心以為大有喜事?！罢壹一?，找家伙！我們一起打柚子！”吉仔瞬間被我高漲的情緒點(diǎn)燃了，手忙腳亂地四處尋找家什。父親也聞聲而出。“老爸，快看，柚子樹結(jié)柚子了！”父親久在家里，自是知曉此事的，所以并不稀罕。然而他也很興奮，多半是被我的情緒感染了：“是啊。鐵樹開花了，枯木結(jié)果了！”

柚子其實(shí)并不甜，非但不甜，反倒酸中帶苦，苦中帶澀，但水分很足。個頭兒雖不小，皮卻挺厚，果肉掏出來，捧在手心里，只余拳頭大小了。吉仔吃了一片，直把眉頭皺成一堆，小舌頭不住地往外伸，連果肉帶口水淌下來，像烈日下的小狗喘氣。父親不肯吃，邊搖腦袋邊退卻，說是嘗過了—不是很難吃，只是不肯再吃。我津津有味地品嘗著，心里感慨萬千。

我家門前是一丘田，后來改為土地，一半改為坪地，一半劃為菜園。用竹片做了柵欄，將菜園圍起來；又在菜園靠鄰田的石墻處，挖出一口池塘。池塘的水源，是屋后的山泉水，一年四季冰沁的活水，魚是不肯見長的。一斤大小的草魚苗子，天天割草，細(xì)心照料，以為大有豐收；年底了，捉出來一看，頂多也就長了半斤。不過，肉味出奇的鮮美，大概是因?yàn)槌Ｄ觑嬘帽叩纳饺木壒拾?！況且這山泉水，本是屋后竹林的竹根水匯聚而成的，以竹根水之甘甜，天下怕是鮮有與之匹敵的了。

挖出來的泥巴，全部夯筑于四周，是為堤壩。本是平敞的一丘田，因?yàn)橛昧四喟秃恢?，堤壩也就高出許多。我不知從哪里折了兩枝柚子樹的枝條，在那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里，隨手插在堤壩上。之后，又插了一枝柳枝，插了一枝桃枝，又從屋后竹林里移栽了一棵竹子。當(dāng)時我的想法，是要把這丘田打造成一片花園式菜園。后來，柳樹長成了，“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這是真實(shí)的寫照。桃樹也長高了，開了花，結(jié)了果。只是這果并不怎么好吃，我們鄉(xiāng)里喚作“毛桃子”，味道極不爽口，因而每每嘗了一下味道，便再也不肯采摘，任其自生自滅。竹子卻是極喜人的，每年發(fā)出許多筍子，總有那么幾株長成，故而用不了幾年，門前已是一片不小的竹林。再后來，柳樹也砍了，桃樹也伐了，竹林也滅了，只余兩棵柚子樹。父親說，柚子樹總不結(jié)果，留著也沒用，干脆也砍了，免得擋陽光。我堅決不許。父親還是將靠近走廊的一棵砍掉了，另一棵因?yàn)樵栽诔靥恋牡虊紊?，離屋門較遠(yuǎn)，幸免于難。

算起來，這些可愛的小東西，都是在我小學(xué)六年級到初一的時候完成的。等待了這么些年，若非多少有了些感情，否則連同最后一棵柚子樹，恐怕也要慘遭屠戮了。等待總是煎熬的。譬如這柚子樹，我是巴不得它盡早開花結(jié)果，又并不十分期許，因?yàn)橐坏┕硬缓贸?，或許連同這整棵樹都給放棄的想法都要有的。桃樹不就是這結(jié)局嗎？不指望它結(jié)果，是為了要留一份希冀，但結(jié)了果子而不好吃，怕是要絕望到極致。

桃樹砍了，畢竟心血所凝，自是可惜的。畢竟桃子不好吃，砍就砍了，談不上多么心疼。柳樹砍了，多少是有些心疼的，因?yàn)榱鴺浔臼琴p心悅目的；但畢竟遮陽了，使得柳樹下的菜類不得健康成長，顧此失彼，實(shí)在留不住。至于小片的竹林，一則擋住家里的光線，二則同柳樹一樣，同是遮陽了，況且屋后便是一大片連綿起伏的竹林，確乎沒有保留的必要。至于僅剩的一棵柚子樹，如今終于結(jié)果了，并且味道還能接受。畢竟是首次結(jié)果，如此味道，應(yīng)是情有可原的；到了明年，也許味道更好；后年，大后年，直至以后的每一年，也許果子越來越好吃呢？由此觀之，應(yīng)是斷不會招來被砍之禍的了。

這便是希望。世上一切的人、事、物，一旦給人以希望，或者能夠使人產(chǎn)生希望，便是無上的價值所在。希望有了，接下來的事情，便是等待。等待，縱令撓心，縱令生變，縱令放棄，可終究是美好的。沒有一件事情，是生而如愿的，總要?dú)v經(jīng)磨難，屢遭挫折，反復(fù)爭取，并且安心等待，方能有所收獲。我們生而為人，既要經(jīng)得起磨難，又要受得了挫折，還要努力去爭取，更要耐得住等待！

等待最綠的葉，等待最美的花，等待最好的果，等待最想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