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紅

梅香回到大街上。

天地蒼茫，黃昏已近。大街上的房屋和樹木籠罩在灰蒙蒙的暮色中。家家戶戶屋頂上升起的炊煙，與暮靄融在一起，整條大街仿佛是飄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樓。梅香無助地游蕩著……

驀地，遠處飄來一陣琴聲。

那清澈明凈的琴聲，如潺潺流動的溪水，清脆明亮，淌過她心底的皺褶，淌過了歲月的顛沛，牽引著她的心。伴隨著琴聲，一個女聲拉腔唱道：

似水流年尋花香，

掩不住寂寞閨中憐。

人生哪有得意時，

只為愚蠢付愧疚。

……

這自怨自憐的唱腔，讓梅香感到熟悉而又陌生。

琴聲如一束光，照進梅香心底那布滿陰霾的世界，撕開了她體內蟄伏已久的激情。梅香似乎清醒了，振作了。她的思緒如同潮涌一般，好似是該她上場了：她是楊排風，手持長棍，背上插著護背旗，一步一步，邁著碎步，走向舞臺中央……向前！向前！

那個聲音又伴著鑼鼓，用反二黃再唱：

來來來！來??！

吾輩何須年華誤，

馳馬重飾女紅妝。

……

有一首詩中說：“曲中反調最凄涼，急是西皮緩二黃。”

聽著悲愴突轉激昂的曲調，梅香加快了腳步。

當她停下腳步，抬起頭時，已站到了協誠戲院門前。

晚霞照得屋脊閃閃發(fā)光，天空中飄浮著火紅的云彩。

協誠戲院的門樓被霞光鋪滿，門楣上的磚雕也顯得無比生動?！翱┲ā睉蛟旱拈T開了，一個人探出頭來。見到立在門前的梅香，那人像見鬼似的驚叫一聲，又縮了回去。

又過了一會兒，張師傅出來了，手上拿著那根王師傅常用的竹條。毛毛、程墨香，還有幾個學徒跟在后面。

“你膽子還蠻大，竟然敢跑！你能跑到哪兒去？”張師傅一步沖到梅香面前，竹條隨即落下，“跑！叫你跑！調教你這幾年，學會跑了？！跑是我教的？”

梅香跪在地上，不避不擋。

竹條雜亂而凌厲地落在梅香的頭上、肩上、背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響。

梅香咬著牙，強忍著淚水。

“你咋這么不爭氣？！”張師傅一邊打一邊流眼淚。

“孩子，快認錯啊！”老李頭在一旁喊。

“師傅，我，我錯了！”梅香哭喊出來。

張師傅停住手，把竹條丟在地上。

梅香哭著拾起竹條，雙手遞給張師傅，說：“師傅，您繼續(xù)打吧！是我不懂事！”

張師傅瞪了她一眼，奪過竹條，可竹條最終還是沒有再落下。

“給我站起來！”

梅香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站起。

“還跑嗎？”

“不跑了！”

“還是那句話：若要人前貴，必受人后罪！吃飯去！”

老李頭端了一碗筍子燒肉給梅香。梅香早已經餓得前胸貼后背，見到肉，顧不上洗手，抓起來就往嘴里塞。

“別噎著。”老李頭關切地說。

不一會兒，滿滿一碗肉被吃了個精光。梅香舔了舔沾滿油的嘴唇，打了個飽嗝兒。

“回房休息吧！”老李頭摸著梅香的頭說。

“該吃的吃了，該罰的也得罰！”張師傅的氣還沒有全消。

梅香也覺得自己該罰，便轉過身朝雜物間走去。她聽到老李頭對張師傅說：“小伢知道錯了，你就別和她一般見識啦！算了，放她回房間休息吧。”

張師傅沒回應，看著梅香走進雜物間。

吃過真正的苦，才知道白水也甘甜。

經過這兩天，梅香心中的怨氣慢慢磨沒了。她躺在雜物間的小床上，透過天窗望星空。平日里，她并不注意這些星星，今日卻有了興趣。

她靜靜地盯著那些光點，好像也只有那些光才能照亮自己的心。

盯著盯著，那細微的光點，閃閃爍爍，明亮得像一盞盞燈。梅香睜大眼睛，視線在不同的光點間來回移動，漫天的光點都亮起來了……

也許是天意，她的無意之舉，竟然暗合了戲曲中練習“眼功”的四大部分：一是定穿眼，即立正姿勢站好，兩手握拳于腰間，雙眼圓瞪，盯住正前方一個目標不動，好似要看穿目標一樣；二是左右晃眼珠，而頭不能動；三是上下晃眼珠，頭還是不動；四是旋眼，即頭不動，眼珠沿雙眼邊緣所能看到的極限角度，按順時針或逆時針旋轉。

梅香在雜物間待了一個星期才被允許出來?？赡苁翘脹]見陽光了，她臉色煞白，一雙眼睛卻比以前更明亮、更有神了。練功走場時，她一擺姿勢，一甩頭亮相，那炯炯的雙眸一瞪一閃，頓時光彩照人。說到表演，歸根到底靠的是一雙能傳情達意的眼睛。眼睛亮了，人物就活了，戲也就活了。梅香現在真可謂“身、形、眼”融為了一體。

“好！”站在一旁拿著竹條的王師傅，也驚嘆于梅香閃亮的眼神，情不自禁叫好，“好亮的‘燈’??！”

俗話說：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大家不明白，梅香被關在雜物間一周，怎么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其實，不單單是因為梅香無意間找到了有用的練功方式，還因為她在跌進生活的谷底后，明白了更深的道理。

“全給我過來！”王師傅招呼學徒們。

“來！再做一個?！蓖鯉煾底屆废闶痉督o其他人看。

梅香站定，雙臂張開，一腳在前，一腳在后，成丁字步。那姿勢好比出塵的仙子，傲世而立，眼睛一瞪，那兩盞“燈”就閃亮起來。大伙忍不住拍手叫好。

梅香一連做了幾個動作，就連見多識廣的老李頭看了，也忍不住贊嘆：“這伢兒啊，不成角兒，也成精！”

（未完待續(xù)）

楊排風：民間演繹出的文學及影視作品人物，楊家女將之一。她原是天波府里的燒火丫頭，性格潑辣，像個男孩兒，專愛與刀、槍結伴為伍。她善使一條燒火棍，殺法迥異，曾大敗遼軍，是個家喻戶曉的巾幗英雄。